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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即将家破人亡的感觉”
武汉市中心医院后湖院区门口,中年男人李树杰精疲力竭地打着车。这是1月29日晚,天气阴冷。他怀孕38周的妻子坐在编织袋上,理论上随时有可能生产。刘芳芳已经发了一整天的烧,温度在37.4~37.8°C徘徊,她同时畏寒浑身乏力、嗜睡,胎动明显减少。
不远处的发热门诊内,候诊的大部分是老年人。一位老人和医务人员起了摩擦。老人反复说,我是经人介绍来这儿做确诊的,护士就一直强调,我们这里没办法做核酸检测。在门诊等待几个小时后,医护人员告诉李树杰妇,这家医院还在改建,目前没有床位,无法接收孕妇。
暮色四合。同样无功而返的老人也准备离开。妻子在冷风里头吹了40分钟,李树杰还是没能打到车。看着妻子一脸倦色,回忆起过去一周经历的一切,李树杰说:“有种即将家破人亡的感觉。”
在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于1月28日下达的红头文件里,曾明确了新冠肺炎感染的确诊及疑似病例“伴有慢性肾功能衰竭病人、孕产妇、外科疾病的特殊病人由指定的发热定点医院负责收治”。名单列有: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协和医院西院人民医院东院区及中心医院后湖院区。
李树杰不明白,这里不是政府公示的定点医院吗?为什么不能接收发热孕妇呢?
志愿者团队也在帮助这对夫妇,他们一一轮轮地打电话。4家定点医院中只有一家表示可以接收,“但没有床位了”。1月31日凌晨,刘芳芳开始浑身发抖,揣着热水袋才感觉好些。咳嗽不断的李树杰还在打电话求助。
几天前,李树杰和母亲都被诊断为病毒性肺炎。没能做到核酸检测,无法确诊,也无法入院。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为了隔离开来,刘芳芳带着2岁的女儿睡,李树杰的母亲一间房,李树杰和父亲则睡在客厅里头。为了不传染父亲,李树杰睡觉时都戴着口罩。不久后,两人的症状越来越多,李树杰开始怕冷、食欲不振,“晚上睡觉的时候嘴里很苦。”而妻子刘芳芳也开始鼻塞流涕、咳嗽。
许多孕妇建档在综合医院,由于疫情发生,许多医院成为定点医院,无法进行产检了。孕妇们的情绪恐慌,群内有各地区的妇产科医护提供咨询,也有社工和心理干预安抚情绪。
白天,他们把2岁的女儿锁在房间里面,与大人隔离开。“女儿感觉家里的气氛很不一样”,李树杰拖着哑了的嗓子,“她会哭,没有理由地哭。”他沉默了一会儿,擤了擤鼻涕,带着浓重的哭腔说,她比平时爱哭了,爱哭很多。
海豚在最近几天连续帮助了2名发热的疑似感染孕妇,两人现已确诊。在援助过程中,她发现政府指定的4家医院实际并不具备为发热孕妇接产的条件(没有符合条件的隔离产护病房)。此外,孕妇的抵抗力很弱,她们难以支撑去,人满为患的l0家定点医院做核酸检测,因此难以确诊。
她给湖北省妇联主席发去短信,指出目前有3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为发热、疑似、感染孕妇提供用车;开辟优先通道给发热、疑似孕妇做核酸检测;指定并落实能够为发热疑似感染孕妇做产检和接生的医院。
对方很快回复道:“这类问题会让市指挥部统一研究、处理。”
医院太缺人了,我不能请假
“武汉留守孕妈群”内有200多名孕妇,其中孕期超过35周的就有50名。海豚每天在群内回复上百条信息。各种状况都有:需要保胎的高危孕妇断药的、可能早产的、荨麻疹发作的。许多孕妇建档在综合医院,由于疫情发生,许多医院成为定点医院,无法进行产检了。孕妇们的情绪恐慌,群内有各地区的妇产科医护提供咨询,也有社工和心理干预安抚情绪。
普通孕妇相对容易找到医院接产,发热孕妇则很难找到医院接收。一名发热孕妇的操作流程应该是:先做血检与CT,如果CT片显示肺部感染,下一步做核酸检测,确诊了才能联系医院。“但现在问题是没有试剂盒。”海豚说,不能确诊就是疑似病人,“定点医院敢收一个疑似病人去感染病房吗?普通医院敢收一个发热病人到普通病房吗?都不能吧,路堵死了!”
据《智族GQ》多方询问了解,三甲医院在最近一段时间内接连收治了数名确诊感染或疑似的孕妇,但该医院并不在疾控指挥部指定接产的名单之列。“他们是冲着人道主义精神,医护人员冒着很大的风险为产妇接生。”知情人员表示,“但文件下达后,他们也不收孕妇了。”
另一家名单指定的医院则感到茫然,“(该医院)医生说他们甚至都没有开产科,他们自己都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把他们医院作为定点医院。”
为感染孕妇接产是件“非常危险的事”生产过程中的大量羊水体液携带病毒,除非有防护服,否则会浸透医护人员的普通手术服,感染风险很大。
“孕妇和家属没法理解医护人员的为难,他们只能对医院充满怨气。”海豚说,但她理解,医院也不容易。“许多医院都没有防护服。”有一回,志愿者给医院打电话,电话那头护士对她说,“全科室都污染了。”志愿者说,辛苦了。护士哭了,志愿者也跟着哭。
通常,医院都会用非常抱歉的语气拒绝海豚,“真的抱歉,我们现在真的没法接,来了也做不了手术,会耽误她们。”
怀孕5个月的小溪还在轮值24小时的值班。她是武汉市内一家医院的医生,科室里3人的小组只剩下她一个了。有的同事被抽调去支援发热门诊,有的已经感染。领不到N95,小溪4天才能换一次口罩,护目镜和防护服只能用酒精擦拭后复使用。防护服穿着不透气,小溪常闷出一身汗来。口罩也让她觉得闷,吸氧不够,肚子里的孩子动得厉害。 好友萨莉向我们转述了这个故事。这是小溪怀上的第二二个孩子。上一次因为感染流感滑了胎,好不容易才再次怀孕。12月做产检时,医生告诉她,胎盘低置,有流产的风险。医生让小溪不可久站,不可劳累,不可情绪过度紧张一一但现在,小溪的工作时长增加不少,需要独自照顾病人、巡查病房,压力大得“天天都会大哭一场”。
出于某种压力,小溪在最后关头拒绝了我们的采访。好友萨莉劝她保重身体,赶紧请假休养。小溪内心挣扎,还是拒绝了,“医院太缺人了。我不能请假,对不起我的同事们。”
一身两命,不得不有的“玻璃心”
由于武汉市内的综合医院几乎都投入了疫情工作,孕妇们大多停止了孕检、产检。许多孕妇被困在家里,只能“凭感觉"去判断宝宝的健康。每天吃完饭以后,她们会放轻音乐,数自己的胎动。武汉市内的焦急情绪在雌激素激增的孕期更加放大了。
怀孕19周的杜杜每天不断周转在新闻平台和科普网站。她担心,如果自己没有出现感染症状,身体是否也可能存在病毒,会不会传给胎儿?如果自己感染了,怎么去医院?照CT对早期胎儿有害,用药也会伤害孩子……尽管距离生产还有5个多月,下一次产检排在1个月后,但她还是克服不了自己的焦虑情绪。
几天前她察觉到了肚痛。从孕期开始,她就去私立医院产检,有自己的主治医生。但这个时候,她联系不上自己的主治医生了。武汉封了城,公共交通停运,没有私家车,只能去社区找车。疫情暴发之后,社区电话便再也打不通了。她每天要用上十几次抑菌洗手液,结果手上起了红疹,脱皮,痒。
“孕妇过度紧张,情绪过于激动,都会导致体内催产素分泌增加,进而引起腹痛,甚至流产。”武汉都市妇产医院主治医师袁昌玲对《智族GQ)》说。由于公立医院妇产科门诊的停诊,不再接收孕产妇,使得武汉几家还在营业的私立医院突然爆满。私立医院相对宽松,只要孕妇体温正常,没有特殊疾病,一般都可接收。只是花费高昂,普遍要比公立医院贵上至少四分之一。但对许多人来说,花费问题在此刻显得不再重要。
某种程度上,相较孕早期和孕晚期,孕中期要承担的心理风险或许更大。“27到30周,胎儿已经成型,这时一旦出了问题,只能做引产,很危险。”海豚说。
每天对接一二十名孕妇,袁昌玲笑称自已不做医生时“都在做线上心理咨询师”。起初她打字回复,后来打不过来,改发语音,最焦虑的一个孕妇每天给她发上百条信息,崩溃大哭是常事。耐心的她都能理解,她们身上有两条生命,“孕妇都有颗玻璃心。”
25岁的何文娟便时常会胡思乱想。夫周强在一家医院的影像科工作,专门负责拍CT。就在钟南山院上对外公布新冠肺炎存在人传人现象的前后时期,周强的工作量猛增。本来一天只用拍100个左右的片子,到了年末,反而要拍上:300多个。医院的排班也大改,每个人要多上一天班,还加了夜班。
工作时的周强穿着防护服,中途不能脱下来,不能看手机,也很少回信息。官缩不断时,何文娟心烦意乱,也没能与丈夫获得联系。此前周强告诉妻子,一般凌晨三四点以后病人才会少起来。曾有一次,周强在凌晨4点回复了信息,两人通话了20秒。周强说,你不要熬夜啊。确认了妻子平安以后,他便挂断电话,重新回到了岗位上。
何文娟体谅丈夫辛苦,更担心他的安全。可对孕妇来说,理智无法战胜失落的情緒。以前丈夫去上班前,总是会亲她一下,现在,两人只是简单地拉一下手。往日周强下班了,会在第一时间嘘寒问暖,逗她开心,同她玩笑。现在,周强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是洗澡、消毒。丈夫还会刻意地与她保持距离,“除非是我强烈要求他在我旁边,他都不愿意待在我旁边。”有的时候,何文娟还会被丈夫“赶”出来。夫妻二人在一间房子里,有时只能用微信聊天。
晚上,很多时候周强执意要和妻子分房睡。这让何文娟格外地不安,“他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踏实,就会宫缩得很频繁。”为此,何文娟哭了好几次,有时胡思乱想起来,还会想“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周强终于吐露真情,科里面早就有医生感染了,加上感染了可能也没有症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不想传染给你”。心疼又委屈的何文娟眼泪汪汪的,执拗地要和丈夫睡在一起。那一晚,夫妻二人同床而眠,但周强始终背对着他深爱的妻子。
“看宝宝能坚持多久”
小猫半卧在床上,用被子垫高了背部,努力在肚脐周围找到了一处没有青紫的地方扎进针头,把一针管低分子肝素缓缓注入皮下。这是孕妇可以使用的少数药物,没有替代品。注射刺破的血管,连成一片青紫色。
这是35岁的她怀孕的第21周,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宣示着新生命即将到来。但肚皮上密密麻麻的青紫瘢痕,透露着这位母亲的不易。
上次怀孕是在一年多前,宝宝的心脏在27周时突然停止了跳动。“没有任何感觉”,起初小猫没有发现,直到她意识到胎儿很久没有动了。她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孩子“已经没有了”。
当时她不知道自己患有非典型的抗磷脂综合征,这种病不怀孕则已,一怀孕就会破坏孕妇的凝血系统,让血液处于高度凝固的状态,在胎盘和脐带上长出细小血栓,阻碍营养的运输,引起胎儿危险。 走出引产的阴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猫说,她其实“一直都没有走出这个忧伤”,直到再次怀孕之后才好一点儿,“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种痛苦真是很难走出来的”。
所以这次怀孕,小猫格外小心,辞去了工作,安心在家卧床保胎。到现在,本来应该是比较平稳的21周了,除了每天注射,还需口服2,片阿司四林、1片优甲乐、1颗叶酸、1袋冲剂。
但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打断了这个进程。就像是还剩最后几个关卡就能把游戏打通关,突然被切断了电路,电脑配置再高游戏装备再好也没辙。
她已经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在微博上看到一个求助的产妇,她失眠到凌晨2点。“我真的很希望有医院能接收她,为她治疗。每天我的心都是悬着的。’
物伤其类。小猫自己与宝宝的命运也处于未知。她已经很久没做孕检了。常去的省妇幼医院门诊已经停诊,急诊又挂不到号。网上流出消息:省妇幼开始接收发热的病人,也出现了疑似感染的病例一她更不敢去了。
但还是睡不着。
在“留守武汉孕妈群”里,保胎孕妇们都在偷偷减少着药量:原本一天两针的改为一天一针,原本两天一针的就改为三天一针,掐着药量度日。减少药量并没有给身体带来明显的感觉,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危险。低分子肝素是孕期重要的药物,自行减少不排除会影响胎儿,甚至可能造成流产等不良妊娠结局。
小猫自己也知道后果,但没的选择。“如果说减少这个用量的话,血液又会产生一个高度凝固的状态,然后身体里面的一些免疫系统可能会攻击胚胎。然后或者说在胎盘上面产生一些细小的血栓,这是很危险的。”
可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她说:“看宝宝能坚持多久,够不够坚强,能不能打过去。”
新生命的呼喊
“我不知道能不能熬到生的那一天。”小猫在家里痛哭过好几次,“一方面为我的城市,一方面为我自己,为肚子里面的孩子。不知道后面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虽然我现在这么说很悲观,但现在在挂不上急诊号就拿不到医生的处方,没有处方就拿不到药。手里的针剂只够撑10天。10天之后情况会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好。
这是1月的最后一天,也是武汉封城的第九天。小猫逼迫自己喝了一大碗鸡汤,打了针吃了药,早早睡下。为了早点儿睡着,她特意“少看那些负面的新闻”。
这座城里的人,特别是像我这样高危的人,真的总是忍不住去想,我们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小猫偷偷写好了遗书,给朋友发了一份。
在这座孤城中,一群有同样境遇、同样感受的孕妈们通过网络聚集在一起,从彼此的支持中获得安慰。小猫在好几个高危保胎孕妇的群里,“她们中很多人胎停好多次了,有的人到50岁还在努力,还有做了好多次试管移植的……怎么会这么难呢?
海豚这些天哭了好几场。不是累,“是为了混乱而悲伤”。一直从事危机干预和心理救助的她对死亡,并不陌生,但真的眼见一整个家庭被感染,在死亡边缘徘徊,她还是“控制不住”
群里的成员都互称为“姐妹”。在门诊几乎停摆交通切断、药也越来越难得到的情况下,“姐妹”們一起商量着对策。小猫曾把十分珍贵的针剂匀给一位“姐妹”,对方出现了胎停,“她要得很急,就直接坐地铁到我家门口,都没出站,我隔着栏杆把针递给她。”失去孩子的痛苦她经历过,不能让“姐妹”再遭受一次。
出于协力抗击疫情及防止进一步感染的考虑,武汉不少医院关闭了其他的科室,除了孕妇,很多其他病患也没法得到像往常一样及时的治疗。小猫把自己的处境称为“小困难”:“可能政府、国家已经没有办法考虑得那么全面了,在抗击疫情的时候,不可能把我们的小困难每一个都解决得很好。”
但她又有些矛盾,作为一名准妈妈,她也渴望政策的倾斜,国家能多照顾她们这个特殊群体一些。
海豚这些天哭了好几场。不是累,“是为了混乱而悲伤”。一直从事危机干预和心理救助的她对死亡,并不陌生,但真的眼见一整个家庭被感染,在死亡边缘徘徊,她还是“控制不住”,“好像目睹着家破人亡”。每个人都对她说,“我只想要活命”,这个时候,心理疏导不起作用了。
“你问他(求助者)现在状况还好吗?不好!你能感受到他满心的愤怒.委屈、焦虑和绝望。告诉他某个信息可能有用。家属就会问,‘我们去了就能住上吗,住不上吧?还是别去了吧。我们去了还能回来吗?’甚至直接放弃:没有人会管我们的。”
海豚和志愿者们一起整理名单、发布求助信息,疏通一切关系,竭力做着一切“希望解决问题”的努力,但自己也不时陷入悲伤。“我真的会有一种埃博拉来了的感觉,担心武汉会不会变成一座空城。”
2月的第一天,她帮助的一名确诊孕妇顺产诞下了一个男孩,胖小子7斤。在护士长的联络下,孩子被送往儿童医院的新生儿科,避免感染,不得不暂时和正在隔离的父母分开。海豚在朋友圈发了婴儿咿呀大哭的视频,感到重获了一点儿力量。
“来,”她写下,“聆听新生命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