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尽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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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风云半生的北军元帅上官达入秋时忽然因中风而不省人事,承平大大小小的医生看过后都叹息道无药可医。
  一代枭雄即将归西,人们最唏嘘感叹的并不是他出身孤儿却戎马一生,在乱世中割据一方的不二功勋,而是他一生无弄璋之喜,几名得力部下争权夺利的剑拔弩张。
  秋风萧萧,秋雨瑟瑟,上官达中风半个月后,上官公馆里终于传出丧钟悲鸣,被惊醒的人们皆惶惶,因为他们都知道,或许下一刻,枪声就会取代丧钟。
  承平承平,这座古城终究不会再太平。
  一
  立春刚过,再过几日便是雨水,我终于到了承平,探望多年未见的表姐上官珏。
  料峭春寒中细雨朦胧,我撑着伞在仆人的指引下走进了上官公馆。承平近海,清朝时便有洋人来做生意,现在更是遍地洋楼,衬得中式风格的上官公馆十分突兀。
  走过庭院,来到正堂,上官岳正在与参谋议事,我识趣地停下脚步,在廊下等候,但春风不解人意,断断续续地将他们的谈话声灌入我的耳中。
  “小岳,你现在已经成年,婚事也该自己做主了。”
  “长姐一向为我着想。”
  “自古结亲,都讲究个门当户对,范子服不过一小小文职,他的女儿如何配得上你。”
  非礼勿听,我往后退了两步,抬眼时刚好看到上官珏和她的未婚夫姜英携一群人走来。
  姜英为上官珏撑着伞,她穿着与上官公馆的古色古香极不搭调的米白色洋裙,当年的齐耳短发现已过肩,发箍上的碎钻光彩斐然,映出她眼角被飞溅的雨水泅开的脂粉,缓缓浸染至鬓角,微微突兀的白像极了一朵玉兰花。
  花开时如银似雪,最绚烂之际零落成泥,这样决绝孤傲的花,是上官珏最喜欢的花。
  我想到六年前刚从德国军校毕业的她:短发军装,即使是笑,也掩盖不了眼神中的凛冽。
  我叫她表姐,她平视前方的目光转到我身上,毫无惊讶地弯了弯嘴角,说:“一起进来吧。”
  依旧是尽在掌控的胸有成竹,这是她最常外露的模样,也是我曾疯狂崇拜的模样。
  我跟在她身后走入大厅,上官岳欣喜地叫长姐,她淡淡一笑以示回应,脚步却不曾停下,径直坐到主位上后招呼大家也坐下,低声吩咐下人奉茶。
  余人纷纷落座,只有姜英仍站在上官珏身侧。她呷了一口茶,侧头看向方才与上官岳议事的参谋王成斌,道:“怎么,王叔叔对我为小岳选的这门亲事不满意吗?”
  王成斌冷哼一声:“小门小户而已,如何配得上上官家?”
  她对王成斌的无理行径无半分恼意,反而笑道:“娶妻当娶贤,范小姐不仅知书达理,胸中丘壑更是常人所不及,自然是配得上小岳的。况且当年父亲也不过一介布衣,”她话锋忽然一转,笑容依旧客气和善,“就连王叔叔您也在街上讨过饭。当然,阿珏明白,在王叔叔心里,只有您自己的女儿才与小岳相配。”
  王成斌被她这一番嘲讽激得青筋暴出,拍桌而起,震得茶盏摔落于地,滚烫的茶水四处横流。他指着她狠狠道:“上官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你不过是想让小岳一直做你的傀儡罢了。”
  我低头看着褐色的茶水汇聚成溪,染料般加深了地毯的颜色,渐渐向大厅中心蜿蜒。
  “怎么会,想让小岳成为傀儡的不一直是您吗?”我没有看上官珏的表情,但仍能从她轻飘飘的语气中推断她此时的波澜不惊,“父亲死后,背信弃义,心怀不轨的是您;这些年,目无上级,越俎代庖,安插亲信的也是您。”
  她的声音陡然凌厉:“来人,将王成斌拿下!”
  “你敢!”王成斌也是有备而来,他的亲卫纷纷举起枪,可上官珏的手枪已经稳稳地对准了他的脑门。
  跟随上官珏来的那些人大多是当年与王成斌争权的失利者,一朝敌人失势,他们自然附和上官珏。很快,王成斌被押了下去,一队士兵前去王公馆控制其家眷。
  我感慨自己的好运气,甫一来便见识了这样举重若轻的一场政变。但我的运气远不止这些,因为我听到了上官珏宣布自己的婚期,她的心情似乎一点也未被方才的事影响,笑道:“小岳已经年过十八,也该自己历练了,所以——”她看向了姜英,二人相视而笑,“我和姜英准备在六月十三完婚,刚好比小岳的婚期提前一个月。”
  众人道贺,只有上官岳一直不言不语,神色黯然,我猜测他对上官珏一贯的强势作风心中是不满的。
  二
  上官岳晚上来找我,简单寒暄后他坐下,却并不言语,我则继续整理自己的行李。
  “魏宁尧,”他忽然叫我的名字,“长姐要结婚了。”
  我抱起箱子准备把它放到床下,随口回应道:“是啊,你也要娶亲了。”
  “长姐要结婚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回头看他,雨天电力供应不好,头顶的电灯泡明明暗暗,他的眼睛却不曾因此眨一下,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我不明白他为何重复这句话,姜家是承平巨贾,而姜英与上官珏结识于德国军校,他们那时不过十六七岁,却都心怀报国之志,性情相近,志趣相投,毕业时便订下婚约。后来上官达病逝,承平风风雨雨,他们的婚事一拖再拖,直至今日距他们相识已有十年。
  没有一个女子能拒绝十年款款深情的等待,上官珏也一样。
  我只能文不对题地回应他:“表姐一直是为你好的。”
  他终于笑了,抬起头时雕花窗格的影子轻轻掠过他的侧脸。
  “我知道。”他说,“第一次见面时便知道。”
  他第一次見上官珏,大概是在上官达的葬礼上。
  世人皆知上官达不喜一切新式文化,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对这些东西厌恶的缘由来源于我早逝的姑姑——与他离婚的原配。这位从小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子不能接受丈夫一房一房地纳妾,执意与其离婚后带着年幼的女儿远赴重洋投奔哥哥——我的父亲。所以当上官珏这个只存在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的上官家嫡长女回来奔丧时,众人皆惊讶。
  但他们的惊讶很快消失于上官岳——几乎被遗忘的上官达的养子的归来所带来的波澜中。   直到十二岁的上官岳跟从王成斌走入灵堂,站在父亲和表姐身后的我才理清他的身世。他是上官达过命兄弟的遗腹子,母亲因难产而亡,被上官达收为养子,却因体弱多病一直被寄养在乡下。
  而王成斌在众人争斗的白热阶段将最有资格继承北军的上官岳接了回来,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司马昭之心众人都了然。
  在上官岳的口中,那时的他瘦小而胆怯,只敢躲在王成斌的身后,别人投在他身上的复杂目光及对他的窃窃私语更让他战战兢兢。
  走入灵堂,王成斌指着中间的牌位说那是他的父亲,他却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上官珏弯下腰,双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她与他平视,他从她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剪影。
  她的声音很温和,像奶娘时常哼唱的歌谣:“别怕,小岳,我是你的长姐,以后我会陪着你。”
  他说的这些事我都记得,我还记得当时王成斌的脸色,就像灵堂之上映着白烛光随风而动的白绫,深深的苍白闪烁着阴晴不定。
  三
  雨住天晴,日光透过云层照在庭院中含苞欲放的玉兰花上,像美人面上敷的脂粉掺了淡淡的金,靡靡而华丽。
  我心中微动,扬手折下一个花骨朵,却听到后面有人嗤笑道:“魏公子这样摘花,长姐见到定要训斥您暴殄天物了。”
  我回头,看到了上官岳和一位身穿骑马装的年轻女孩,她毫无点缀的头发齐齐垂下,却也只及下颌,雪白的脖颈闪烁着与我手中的玉兰花一样的迷人光芒,眉眼处的神情仿佛让我见到了六年前的上官珏。
  上官达有五个庶出的女儿,我猜想她是上官家的某位小姐,正准备寒暄时,只听上官岳叫她“颖和”。
  范颖和,上官岳的未婚妻。我收回了将要出口的“上官”二字,道:“范小姐好。”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们之前见过的。”
  见过吗?我思索再三后摇了摇头,上官岳忍不住提示我:“在长姐教我射击时。”
  我终于想了起来,上官达逝去后的第一个春天,父亲携我来上官家探亲,上官珏留我们小住,并让我陪上官岳练枪。
  他与我同龄,却因多病而身材瘦小,拿枪时手臂都在颤抖,好不容易打出一发子弹后却被其巨大的轰鸣吓得丢下了枪。
  上官珏捡起枪交给他,柔声鼓励他再试一次。他一直摇头,上官珏便握住他拿枪的手,弯腰纠正他的站姿。
  她的发梢在他脸颊稍作停留,又随着她松开的手掌一同离去。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痒,心神恍惚间,第二发子弹堪堪擦过靶子嵌入斜后方的玉兰树干中,引得那些洁白的花瓣扑簌簌落下。
  忽然听到了一阵哈哈大笑,我回头时看到了高坡之上衣着华贵的青年,他懒洋洋地俯视着我们,看向上官岳时是赤裸裸的讽刺,看向上官珏时便是放肆的冒犯。
  上官珏除了继续鼓励上官岳外再无别的言语,仿佛对青年的嘲讽和冒犯未闻未见,我想这是因为他是王成斌儿子的缘故。
  “小心——”女孩的尖叫声忽然响起,电光石火之间,上官珏猛然扑向上官岳,伴随着子弹呼啸着擦过他们的头顶。她将他死死压在身下,而他完全不知所措,茫然而惊恐地看着她。
  她边整理褶皱的衣服边从容站起,淡淡地看向始作俑者——正在收枪的王家少爷。
  “真是大惊小怪,我的枪术比你们强多了。”
  上官珏的嘴角和手臂同时上扬,下落时迅疾带风,只留下回荡在空中的枪声余音以及王少爷后知后觉的小腿处钻心的疼痛。
  “说得不错,我的枪术的确差,才不小心误伤了你,说不准下一次手误就打掉你的脑袋了。”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眼前之人只是不值一提的蝼蚁,转身时带起发丝在空中甩过,明亮的光泽便从头顶滑落至发尾,亦如她方才不屑一顾的笑意。
  她继续柔声教导上官岳,王少爷被人送去医院,风平浪静后,她才笑着问刚才惊呼的女孩的名字。
  小女孩家教极好,态度不卑不亢:“范颖和。”
  她的目光越过女孩的头顶,向着匆匆赶来的儒雅男子道:“范叔叔养了位好女儿,我很喜欢她,不如让她以后跟着我。”
  她势在必得的语气让范子服无法拒绝,然后她终于低头看向上官岳:“小岳,我们继续。”
  或许刚刚经历的一番惊心动魄退去了一些上官岳身上的胆怯,他问她:“长姐,我为什么要学枪?”
  她依旧笑着,蹲下身子一只手搂着上官岳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一一指过远处的树林山川和河流,最后回到上官岳胸前。
  “美吗?”
  上官岳不解其意,她自问自答道:“很美,但需要你的守护。”
  “你要像爱自己一样爱这片土地。”
  想及此,我向范颖和道了声抱歉,为我迟来的回忆。她浑不在意地爽朗大笑,然后与上官岳携手离去。
  我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于朱门之外,回头时却看到不知何时站在玉兰花树下的上官珏,她仰头对我微笑,玉兰花影从上额辗转至裙裾。
  “很般配,不是吗?”
  停顿片刻后,她又道:“都是我教出来的好孩子。”
  四
  玉兰花期极短,出初苞到凋零不过短短十天,随着熏人暖风,大片依旧鲜妍无瑕,花瓣纷扬落下,仿佛初春积雪未消。
  上官岳踩着月光下的层层树影叠叠落花而来,抬眸时神态的失魂落魄让我不由得怀疑这是否与明天要处决王成斌有关。
  在我开口询问他之前,他毫无征兆地问我:“你知不知道?王成斌杀死了我的奶娘。”
  我搖了摇头。他轻轻闭上双眼,再度睁眼时目光已有焦距,最终却只勉力一笑。
  五年前的腊月二十三,上官岳站在大门前的梯子下看着仆人挂灯笼,寒风吹来爆竹燃尽后的红纸,一张不偏不倚正贴在他的脸上。世界霎时漆黑又渐渐变成无边无际的红,他沉浸在这片刻梦幻带来的温暖中,很久才将它拿下。
  然后他看到了上官珏,她就站在他面前,依旧是孝期的素服装扮。他握紧手中的纸犹犹豫豫地问她:“长姐,我……我能不能去看看奶娘?”   上官岳说自己当时就后悔了,他不想给上官珏惹麻烦。尽管王成斌并未追究她春日里的那一枪,或许因为她不动声色的手段,抑或是顾及她未婚夫的归来,但他明白自己无意的言行很可能会给王成斌留下把柄。
  而她爽快答应,并如她一贯的雷厉风行立刻和姜英一起开车带他去了乡下。
  他欣喜地下车,拍打着简陋却是他无比熟悉的木门,大声叫奶娘,却久久听不到回应。
  着急中他加大了力气,门“嘎吱”一声开了,暗红色的鲜血混着泥土虫子般蠕动至他的脚下,鲜血的源头是奶娘一贯爱绾的半圆形发髻。他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体发颤,不敢再往前看。
  他告诉我最后是姜英探了探奶娘的鼻息,告诉他奶娘已经了无生息,而上官珏则坚定地向他解释是王成斌害死了她。
  “一开始我并不怎么信。”他说。
  直到归途中一颗从暗处袭来的子弹穿透汽车挡风玻璃打在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座上,王成斌派来暗杀的人终于动手。
  汽车轮胎被打破,他们只能弃车逃跑,上官珏紧紧将他护在身后,与姜英一起且战且退。他因惊恐发不出一点声音,唯一能感知到的是上官珏紧紧拉着他手腕的手,温热的触感透过厚厚衣物传至肌理,无缘由地,他心安了。
  终于等来了救兵,他这时才敢仰头看向上官珏,她头发因长时间的急跑而凌乱,面颊却并未因此泛起潮红,反而苍白如脚下冻雪。他试探地叫了声“长姐”, 姜英反应更快,连忙抱住了她渐渐软下的身子。
  一颗本应该射入他胸口的子弹打在了上官珏的右后背上,这是在医院手术室外等候时姜英告訴他的,而他不敢追问,不敢知道她到底负着伤带他逃了多久。
  “长姐出了手术室时还在昏睡,当时我对她发誓,一定好好学兵法枪术,有朝一日我要保护她。”
  轻云蔽月,明星暗淡,春寒之中玉兰清香沾染了几分冷冽,我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更无法解释他今晚的种种失态,我只能陪着他在落花中站了整整一晚。
  五
  公历七月初,距上官珏的婚礼不到一个月,日寇攻陷北平南下,陈十万雄兵于承平边境,来劝降的使者和空袭边境村庄的战斗机接踵而至。
  “先礼后兵,看来日本也挺懂我们国家的传统。”上官珏前倾身子将手中的红旗插在地形图中央的山头上,用手指弹去不小心沾在衣袖上的灰尘,回头调笑道,“沐猴而冠,当真有趣。”
  这是她交权于上官岳后第一次出现在议事厅内。
  我刚刚看完父亲发来的加急电报,他让我力劝上官珏抗日。我在心中将他的言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问出口的却是:“表姐,什么是国家?”
  她的笑意渐渐消失在嘴角,然后邀请我和她与上官岳一起慰问在空袭中遭难的百姓。
  汽车驶出承平城,道路越来越崎岖,房屋越来越破旧,直至最后触目皆为疮痍,抬头北望,连绵群山依稀有滚滚黑烟。上官珏并没有立刻下车,她摇下车窗玻璃,伸出手如多年前一样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指过满目废墟,指过遍野哀鸿,指过狼狈河山,我第一次清楚地听见她长长的叹息。
  “这便是我们的国家,养育我们的土地。”
  “长姐,我一定会守护好这片土地的。”
  前排的上官岳回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神如此坚定。
  上官珏的婚礼依旧在战争的阴霾下如期举行,承平的人们不明白为何两位从国外回来的青年会举办传统的中式婚礼。当然,我知道,这是上官岳的要求,要求的内容同时包括了他一个月后的婚礼,而上官珏从来不会拒绝他。
  上官达的一名妾室为上官珏盖上红盖头,四角流苏刚刚与她的红唇平齐时,上官岳忽然喊停。他蹲在她面前,如同当年一样仰视着她,嫁衣上的凤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鎏金翻滚,流苏的阴影随穿堂清风在她脸上分割明暗。
  “长姐,凤冠会不会很重?”
  上官珏以微笑代替回应,她为自己盖好了盖头,站起后又俯身于上官岳的背上。上官岳背起她,在鞭炮与唢呐交替轰鸣的喜悦之中,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公馆外的轿子。靠近轿门时,他顿住脚步,转身看向红马之上的姜英。
  上官岳道:“若你敢负长姐,我定亲手杀了你。”
  掷地有声似山石崩裂,清晰落入饮酒相贺的宾客耳中。
  上官珏与姜英的蜜月是在中国香港度过的,所以上官岳婚礼之时她并未及时赶来。
  上官公馆大门前再度高高挂起红灯笼,而红毯更是铺遍了公馆中的每一个角落,车如流水马如龙,宾客进进出出,道贺声不绝于耳。
  鞭炮声响,范颖和被扶进大厅,而上官岳无悲无喜的神色透着了无兴趣的恹恹,仿佛洞房花烛之日与早已逝去的六千多个日日夜夜并无不同。
  礼官高唱,新娘子准备跪下拜天地,他却站立不动,越过重重朱门直望前方的目光里蓦然出现了光亮,光亮的中央,一辆刚刚停在门口的汽车前门打开,露出其中红裙猎猎。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上官珏向大厅走来,她的笑真诚而欣慰,或许还有别的情绪。但我已经没有神思再想了,因为我所有的心绪在上官岳眼中出现光亮的那一瞬被一种极其可怕的想法覆盖。
  六
  那种可怕的猜想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如毒草般死死纠缠在我的心间,初冬离开承平之际,我终于忍不住问上官岳:“在你心里,上官珏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沉默了。连绵细雨刚停,码头后的雾气横铺江面,如同他此时眼中迷雾笼罩。
  当远处尖顶教堂的钟声响过三次,他终于回答我:“沧海巫山,寤寐思服。”
  然后他笑了,向我述说两年前他第一次领兵的惨败,也是他对上官珏情愫的开端。
  他省略了枪林弹雨的经过和兵败如山倒的颓败,直接说起王成斌对他的百般刁难,他明白王成斌的目的是要夺走他手中的兵权。
  但失败的他无从辩驳,只能低头咬牙承受,双拳紧了又松。而上官珏在此时赶来,匆匆步伐中挟着初春寒意,肩膀无意承接了一片玉兰花瓣。   “小岳此番的确对不起父亲创下的基业,那就让他在祠堂里好好反省七天,不许让人给他送水送饭,诸位觉得如何?”
  让上官岳七天水米不进,这样的惩罚听起来不可谓不轻,王成斌的政敌纷纷为小岳求情,尽管王成斌明白上官珏不过是虚张声势,但他也只能附和大家。
  上官珏神色严肃地看着上官岳:“就这样,你好好向父亲赔罪。”
  他被关进祠堂的第三天晚上,上官珏来了。
  上官岳说她那一天穿着红色的长裙提着饭盒翻墙而来,然后他极其细致地向我描绘她裙子上的花纹和那晚动人的月色。
  长裙在她翻墙之时被勾到,她毫不迟疑地拽起裙角,“刺啦”裂帛声后,她如一团火般一跃而下。
  而他痴痴地看着她留在墙上的裙摆,夜风中红色的碎锦猎猎作响,像一朵鲜艳的花,开在十六岁的他心上,并在此后的日子里愈加明媚生动。
  “或许是从那时开始,”他依旧笑着,眼睛中是我陌生的情绪,“或许更早。”
  游轮的鸣笛声破开迷雾响彻两岸,我即将登船离去,只能将所有劝告与担忧用一句话来表述:“你们都姓上官,她是你姐姐。”
  “我知道。”
  第一个察觉到他心意的是上官家的老管家,当上官岳满怀希冀地说“她父非我父,她母非我母”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也是用这句话断绝了他所有的念想。
  她是他姐姐,也只能是他的姐姐
  再次听到上官珏的消息是一年后,上官岳打电话告诉我她流产了,却又不肯透露半分细节,父亲担心不已,让我再度赶往承平。
  這次到达是在深秋时节,到码头接我的老管家向我解释了因果。
  姜英和上官珏结婚半个月后忽然不顾众人反对纳妾,更令人惊讶的是上官珏的容忍态度,而她这一次的流产正是这名妾室动的手脚。上官岳得知此事后怒发冲冠持枪闯入姜公馆,一枪击毙那名妾室后将枪抵在了姜英的脑门上,而同时卧床休养的上官珏将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他死,我死。”
  老管家说这是上官珏当时的言语。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判,尤其是见到上官岳后,他省去客套开门见山道:“姜英通日,那个女人正是日军派来监视他的。”
  他让我看了证据,一一细数姜英的罪状后说:“如此卖国行径,我不能容忍,长姐更不能。”
  大义,抑或者私欲,我无法得知上官岳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我选择支持他,因为上官珏是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希望她能安康。
  上官岳动作很快,第二天便控制住了姜家,我和他一起去了现场,去接上官珏。
  秋日苍白阳光透过窗子在床上投下一方明灿,而脸色同样苍白的上官珏倚在床头,单薄身形仿佛一片落地已久的玉兰花瓣。
  上官岳走近她,轻声说:“长姐,我带你回家。”最后几字带着微不可察的鼻音,而她闭着眼,恍若未闻。即使最后他抱起了她,她还是双目紧闭,平静的面容似雪后荒原。
  我猜不出她此时情绪,却听到了上官岳的喃喃低语:“你瘦了。”
  七
  姜英被捕不过半个月,日军又派人来劝降,上官岳应对时表面上的客气有礼和深处的嘲弄讽刺与之前的上官珏如出一辙,完全看不出当年怯懦的影子。
  使者并未失望,意味深长地一笑后道:“元帅可知,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天皇为保血统纯正,一向是迎娶自己的姐妹的。”
  他的话如平地惊雷,我太明白其中的意图,所以在上官岳开口前大声训斥道:“我们炎黄子孙自古蒙受圣人教化,岂能如尔等蛮夷般乱了纲常伦理!”
  但我知道已经晚了,因为我看到上官岳的眼中翻滚出了微光。他让我先行离去,心乱如麻间,我跌跌撞撞行至庭院,抬头时看到了正在晒太阳的上官珏。
  她看出了我的失态,开始询问谈判的始末,我欲搪塞过去,可上官珏何等人物,三言两语间便洞察发生了什么。
  她微微仰起下巴,直视强烈却并不温暖的阳光,神情恍惚间仿佛想起了什么。她的一言不发更让我惶恐不安,逃一般回到房间。踱步一夜后,我决定给父亲发电报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在我走出房门之时,下人却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表少爷,您快去劝劝大小姐和少爷吧。”狠狠舒了一口气后,他道,“姑爷……姑爷他被少爷杀死了。”
  我思维一片混沌,下人不待我反应过来就拽着我向上官岳的书房赶去。在这途中我终于弄清了事情原委,今早上官珏去探监,发现姜英昨晚被上官岳下毒已经身亡,立刻回到上官公馆质问他。
  未到门口我便听到了他们的争吵,上官珏吼道:“他是我的丈夫,你却杀了他。”
  “可他卖国!”上官岳平静道。
  “就算他是汉奸,他依旧是我的丈夫。”
  她自从姜家回来便一反往常地寡言,而此番疾声厉色即使是之前她也少有,我只能归咎于关心则乱。
  接着是长久的静默,直到上官岳出声冷笑道:“那你呢?你为了嫁祸王成斌杀了我的奶娘,上官珏,你也不是一直把我当傀儡吗?”
  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晚为何失魂落魄。他见了王成斌,并听了他的一面之词,或许他那时不信,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他心上的一根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真的后悔教养你。”
  她的声音已经由激动回归到冷淡平和,这应该是失望到了极点。说完后她转身离开,我看到了她苍白的脸色——旧伤新病,她早已虚弱不堪。我伸手欲扶她,她却轻轻推开。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看到她嘴角弯起微妙而深刻的弧度,片刻后便消失不见,又回到刚才的冷淡与失望。
  上官岳在与她争吵后的第二天决定赶赴抗日前线,范颖和去求上官珏,希望她能劝他放弃这个赌气之举,上官珏听后只是淡淡一笑:“很好。”
  他启程那一天承平迎来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我和范颖和去城外送他,而他站在风雪之中,久久不肯上车。
  他痴痴地看着城门,等一人。   他等了多久?
  不过细雪落满双肩与头顶,仿佛已经历经沧桑到达暮年。不过从晨钟敲响到暮鼓迟迟。
  上官珏始终没有来,她在自己的小院里点满白烛,在我们回到公馆经过之时,她隔着漫天飞雪和荧荧烛光道:“今天是阿英头七。”
  八
  前线节节败退,战场在初春之际已经推进到离承平城不过百里的地方,而日军也开始轰炸承平。
  刚刚出苞的玉兰还未完全开放,便被发发炮弹震落。落英缤纷间,仿佛已至暮春,上官珏日复一日地坐在庭院里,坐在如雪的落花中翻看战报。
  我并不惊讶这样的兵败,北军与日军相差甚远,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可即使离承平如此之近,上官岳也未曾回来看过一眼。
  轰炸在某一天奇怪地停下,并一连四天没有出现。第四天,上官珏问我:“是不是小岳又在和日本人谈判?”
  我没有回答,她继续道:“你去一趟前线吧,带件东西给小岳。”
  她猜得没有错,日本又派来使者劝降,用的还是上次的條件。我低估了上官岳的执念,但他们不可能成功了,因为上官珏让我带来的,是她的遗书。
  我平静地将她的死讯告诉上官岳,并为他读了遗书,不过寥寥一句话。
  “吾本矢志报国,亦如此教导汝,奈何汝一意行叛国之举,吾唯有一死赎罪。”
  上官岳的眼底有轰轰烈烈的情绪滚过,在泪水盈满眼眶时猛然扬头,却因动作将眼泪甩出,再度看向我时已经趋于平静。
  “怎么会?”他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片刻,开口时沾染了几分孩童的懵懂,“你信吗?”
  他咧嘴哈哈大笑不止,不曾眨一下的眼睛中泪水不绝,这样的大哭大笑让他如同疯癫:“怎么会?”
  我终究不忍道:“她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知道他对她的守护之情,知道他坚持举办中式婚礼是因为不想听见她对别人说“我愿意”,同时也不想对别的女子说出这句话,更知道他那说不出口的情愫。
  但他不知道,不知道他奶娘的死和她毫无关系,不知道姜英通日的证据是她找到的,也不知道其实是她杀了姜英。
  她给姜英送去毒酒时姜英问她:“你爱我吗?”她沉默片刻,说“爱”,姜英大笑:“可你更爱缥缈的国家。”
  我想到了她最后的模样,端庄地坐在玉兰树下擦拭手枪,嘴里念道:“当初雄心勃勃,哪想到现在满身伤痛,连战场都不能上了。”
  “我必须死,只有这样,小岳才没有任何投降的可能。”
  “该我做的事却让他承担,终究是我对不起他。”
  她从来没有怨过他恨过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教导他,可他永远不会知道。
  尾声
  承平在不久后失守,上官岳南下交权于中央,直至抗战胜利才回到承平。
  众人陪他一同祭拜上官达和上官珏,墓前的玉兰树是上官珏下葬时他亲手植下,如今已亭亭如盖。
  他轻声问:“如今国家太平,你觉得好吗?”
  众人附和,却无人知道他到底在问谁。
  后来他携家眷移民美国,有位作家采访他,想为他写本传记。但他对自己经历的讲述戛然而止于上官珏死去的春日,作家继续追问他金戈铁马的沙场岁月,他淡淡笑道:“没什么值得说的,我也记不清了。”
  作家不解其意,疑惑问道:“可您为何还记得令姐夜探您时裙角的花纹呢?”
  又过了很多年,他最小的孙女都已谈婚论嫁,阳光明媚的春日里,保姆推着老年痴呆的他的轮椅到花园中晒太阳。
  小孙女赶着去和男朋友约会,却不愿从正门出去让家人知晓,便从花园边低矮的栅栏上翻出,裙子却挂在了栅栏顶的尖钩处。她撕下裙角跑了出去,独留那片红色布帛在风中飘荡。
  仿佛回到十六岁那年,一朵花开放在了他的心底。他费力地张开嘴唇,盘桓在舌尖几十年的名字终于被唤出,伴着眼泪簌簌而下:“阿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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