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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一过,日头粘嗒嗒的,村坊里家家开始做酒,准备过年。将几桶山泉浸好的糯米搓洗干净,倾于竹箕沥水,倒入灶膛大甑火蒸。旺火架起,糯香满屋,细伢子们的猫嘴立刻被糯香吸了过去。开甑了,团团雾气里糯润的饭粒晶莹可见。母亲庄重地洗了手,先舀一大碗贡于灶台上,这是敬灶神奶奶;然后很认真地舀出满满几碗,叫我们端与屋场里的叔伯大婶尝鲜。终于,轮到我们了!母亲微笑着,两手在冷水里轻蘸一下,挖一勺饭入手,嘴里哧哧有声,轻巧掂挪几下,眨眼间一个个热气弥漫清香玲珑的小糯饭团就出来了。母亲双手粘热得通红,我们得奖般争先恐后捧了去,大口大口享用,觉得世上最美味的东西莫过于此。
随后母亲将大甑一抱而起,端到天井沿酒架上,用勺舀山泉往甑中一瓢瓢淋下去,直到糯饭温热不再烫手,洒上酒药水拌匀,装进一个早已洗净晾干的大酒坛,将酒饭挖一小穴成酒窝,封扎坛口,放到暗厢房里,用稻草或棉絮包捆好坛肚,几天工夫,酒香便一阵一阵溢出。
三天后的酒叫三朝酒。揭开酒封,窝穴里酒液清冽如泉,家里称作酒娘,而酒饭却已然化成了眯眯的酒糟。这时酒糟甜美,酒娘甜厚,蘸在手上黏乎乎的,都好吃得很。不会酒的人往往喜欢,好酒的相反,说太嫩,有奶腥气,非日子老些,等酒劲老烈、酒性雄厚,才舀出一壶烫了喝,才觉得过瘾。
我自然喜欢甜嫩的酒娘。那时日子简陋,乡下根本没什么打零嘴,嘴荒的我便天天想着那大缸酒娘。一天,当昼饭(午饭)了,父母还在田里,哥哥领着弟弟妹妹玩得不见影子,灶里没个火星子。我肚饥得很,便操了家伙跑进厢房,在酒坛里狠狠挖了一粗瓷大碗,连酒糟带酒娘,美滋滋地唆了个痛快。不料过了片刻,便觉屋顶零零打转,四周像井水一浮一晃的,脚下怎么也踩不着底……等父母回来,我早已在一张木匠用的长条大板凳上睡成一滩烂泥。一直到晡夜(晚上)醒来,仍是头昏眼花,脑涨欲裂,才晓得自己喝醉了酒。父母虽没有责骂,但从此我晓得了酒娘的厉害,再也不敢贪吃。
一个月后,酒娘汩汩出齐。冬至那天,将山泉烧开凉透,兑入酒中,从此封坛藏冬。“今日淋灰水,明日打米果,后天过年就过年!”小孩总是这样一边喊着歌谣一边掰着手指算,年夜饭是我们盼了一年的美餐。全家团坐,如豆的灯下,母亲眯笑着将滚烫的水酒从灶上提来,一碗一碗筛满……澄黄、温烈、甘醇,这是上好水酒!一阵阵爆竹声中,父亲稳坐桌前,轻轻端起一碗热酒,含笑环视我们,将一年的艰辛和希望一饮而尽。
“男子佬喝正月,妇娘子喝坐月(生孩子)。”大年初一至十五是村坊人互相串门拜年的日子。初一打早,吃过酒娘蛋,男子佬着新衫布鞋出门去。家家蒸好各色腊味,一一切片,满满装上九龙盘,端出烫皮果子,再烫上几锡壶水酒,等着叔伯兄弟登门拜年时拣茶食。说是茶食,其实是食酒。主人一次次地筛,客人一碗碗地喝。父亲人缘好,有声望,族人必到我们家。酒过四成,尝遍腊味果子,纷纷夸奖母亲的手艺。母亲添酒,座上人便用手遮碗,连说不要了不要了,你这酒太好,会醉。母亲便笑吟吟一手提锡壶,一手抢过碗道:“哪里哪里,我这井水近着呢,多少加一点,给你添福添寿!”于是又一大碗。“井水近”是妇娘子劝酒谦词,是说自家的酒淡得像井水,客人不用担心,挑水近着呢!喝得脖子有点粗时,男子佬们开始划拳:“高升呀———!两相好呀———!四季发财呀———!五魁首呀———!满堂红呀———!”声音在屋子里炸开来,田坂里的春天嘤嘤一片笑了,酒香和着瑞气飞满油菜花田。
大年初二,妇娘子们开始拖儿带女走娘家,嫁出的女儿回来,娶来的新妇回去。几天后,又纷纷将娘家亲人请回自己家里,于是山排上、田埂间,到处是提着酒肉米果走亲戚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新姑丈第一年到丈母娘家拜年,新妇娘家人第一年到亲家做客,家乡都叫上门客,了不得,族人都会以贵宾礼相待。记得我同先生婚后第一个新年回去,刚到村口,便有人作口:来了,来了!于是鞭炮沿着李子树一溜烟跑响,宗亲们便阡阡陌陌提着酒食聚拢过来。长长摊起的连台桌从厅厦一直排到门口,各家美食一一端上摆开,各户水酒一一轮番筛满,杯盘层叠,琳琅满目,令来自乡外的先生大开眼界。乡亲们劝起酒来更是排山倒海,吉祥的话一串连一串,先生招架不住,惊叹之余,只得一迭声说:醉了!醉了!水酒的热情从此印象终生。
正月,水酒的高潮在耍龙灯的夜晡。我们郭姓的龙灯叫风车龙,威武庞大,连头带尾共九节,龙头衔一口硕大的龙珠,像一架车谷子的风车,是五谷丰登的意思。黄姓的叫九狮拜象,狮子为什么要参拜大象呢?我不管。龙灯从几里外的宗祠出来,一天一个村寨。轮到我们村,隐隐听见锣鼓唢呐从山外传来,细伢子们立刻飞奔出门。“还早哩!”父亲不紧不慢取出爆竹礼花,接着一一捡好敬龙神的香火篮子,母亲早已在灶房忙得零零转,要招待舞龙灯的宗亲吃饭呢!水酒要大壶大壶烫足,鸡鸭鱼肉要大盘大盘煮得饱满,黄元米果要满碗炒得金黄油亮,各色腊味要切得一碟一碟厚薄匀整……龙灯远远进村了!村头那几家抢先亮起爆竹,火红的龙灯挨家厅堂一一进去参神,主人点亮香烛,双手高举装了猪肉头牲鱼的香篮,率老小对着龙首一一磕头参拜,再轻举一杯水酒洒地,算是敬了龙神。吹吹打打间,“嘡———”地一声,龙灯最后在我们屋场宗厅里停住,锣鼓长敲熄灭。各户男子佬细伢子早已追着龙尾过来,厅厦立刻爆满。男子佬纷纷上前邀请耍龙灯的宗亲家里吃饭,握手抱拳,敬烟递火,欢言笑语,好生热闹。我和细伢子们则穿来蹿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怯怯地扯下几根龙须,打飞脚回家一一挂在灶门脑、猪栏门脑上,保佑一家没病没灾、六畜兴旺,有用没用不管,反正母亲是这样教的。
几小时后,锣鼓唢呐重新炸响,耍龙灯了!村人陆续重新聚拢,耍龙灯的人早已个个喝得天南地北、脚下腾云。坪上摆开架势,鼓声擂起来,唢呐吹起来,龙头跃起来,龙身腾起来,龙尾摆起来……爆竹飞鸣,火花呼啸,人声鼎沸,整个村子便在酒的醉意中奔腾、飞舞、摇晃……
正月十六,是送龙神的日子。龙神送回河里,春节欢庆结束,一年的忙碌又将开始。送龙神仪式在堂前河边,诵读祭文,烧香鸣炮,随即卸下布幔,龙灯被送回总祠,然后在总祠大摆添丁酒宴。水酒由头年所有添了男丁的族人大坛挑来,坛口扎着红布,扁担上挂着染红了的猪肉、头牲(线鸡)和鱼。几百号男子佬欢饮祠堂,水酒倾盆,共庆宗祠红红火火、人丁兴旺。
家乡人办喜事称“作酒”,做寿、嫁娶、过火(迁新屋)、婴儿满月……可见水酒的主角地位。酒爱干净,是神洁之物,酒的好坏常常被认为预示主人运程。要做酒了,妇娘子必须月事干净,锅台灶器要洗刷,装酒的大缸要放水里浸洗几天,用稻草细细擦拭、晒干,内里用烟骨子烧火醺过。作酒不发请柬,看好日子,东家便向亲戚放出口信:我家某月某日作好事,到时请你来唆一口子淡酒。亲戚晓得后,朋友族人互相传告,用心记着。这一天,四面八方都迢迢赶来喝酒。礼金一般是象征性的,会去便是交情,关系不好是断然不挨门的。酒席坐了多少桌,坐得满不满,便是东家在村坊周围为人处事、人面阔不阔的表现。
记得我嫁那天,母亲起个大早,挥着大扫把将门前屋后坪地扫个遍,然后换上干净面衫,将暗屋里的水酒一壇一坛搬出,坛口一一扎上荷叶,哗哗倒上几大筐秕谷和木梓壳,埋住坛身,再往壳堆里埋进炭火,不一会儿,青烟袅袅,梓香飘荡……这便是煨水酒了!当昼,亲戚朋友、舅爷老表、家庭子叔到齐,厅厦房间坪上处处坐满了欢声笑语。水酒煨熟,扯开荷叶,一壶一壶水酒提上桌子,酒香霎时飞满村坊……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次很多男子佬喝得扶墙靠壁,走路打跌倒,几天功夫才从床上爬起。如今,我偶尔回去,遇见那些老成酒糟似的男子佬,他们还拍脑门:“哎呀———你的细伢子都这般高了!嫁你的时候,酒太好了,又香又雄又上口,后劲大着哩!把我害苦了……”我笑。
是啊,家乡的水酒莫不如此,又香又雄又上口,后劲却大着哩!这酒劲,可是接了天地之气,用一坛坛乡情,加上炭火,天长日久煨出来的。可是,我的家乡在水酒里,水酒的家乡去了哪呢?如今,那些村子已嫁到城市,水酒又嫁到哪去了?
这些流在村坊里的血液。
选自《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