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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一个年轻人,是个排爆手,
这是他生活的时代所发明的最奇怪的职业。
——迈克尔·翁达杰
……他从昏迷中醒过来,睁开眼,感受到刺目的光。他又将眼闭上。睁眼和闭眼,这两个动作让他费了好大劲。他没感觉到疼,他知道是麻药在起作用。刚出事时,他也没觉得疼。之后……疼潮水般袭来,一下子将他吞没。无法用语言描述,能用语言形容的疼都不叫疼。你没体验过,就永远不会知道。想象一下,你是猎物,被一群凶猛的野兽撕扯着吃掉……不,那也没这么疼。他看过这类纪录片,猎物在被吃掉前,已被杀死了。它们感觉不到疼。在被杀死时,也不是疼,而是无助和茫然。疼,就像是有人在用锤子狠狠地砸你的骨头。不,锤子受力面太大了。他又想到肉铺上那沉重的砍刀,卖肉师傅会用刀背砸腿骨,如果腿骨有知觉的话……那种疼……太可怕了。疼起来的时候,他想,还是死掉好,为什么不死掉呢?疼,实在比死更可怕。
他不急于睁开眼。他要利用这难得的“不疼”时间,好好想一想自己的处境。事故……是怎么发生的?他怎么突然就成了一个火人?烟幕弹……是的,烟幕弹……突然冒烟……他来不及思考,本能地叫“卧倒”……其他人都卧倒……而他呢……瞬间决定要将烟幕弹移开……危险!烟幕弹如果引爆炸弹,后果不堪设想……从做出决定到实施,不到千分之一秒……他抱起烟幕弹扔向远处……瞬间,烟幕弹中的磷喷发出来,将他点燃……他扔出烟幕弹,就地打滚,要将身上的火压灭……同事们也上来帮忙……火被扑灭了……他所有裸露的地方,脸和手,全都烧伤了。开始几分钟,他没觉得疼,他看到两只手烧黑了,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不知道脸怎么样。必须立即去医院!他自己走到车上,快,送我去医院。在路上,开始疼了,他忍着,他知道喊叫无济于事。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咬住前排座椅靠背。他听到牙齿咬进靠背的声音,吱——吱——
他想睁开眼,但还是没睁。他要再想一想。这会儿他很清醒。他可以理一理事情的头绪。屋子里很安静。他大概在特护病房。医生和护士呢?他们以为他还在麻醉状态吧。也许,护士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安静地看手机,只是没发出声音罢了。他确定护士不在,如果在的话,他能听到她的呼吸声。他的耳朵很灵敏,这次事故没有损伤他的听力。但他决定还是先不睁眼。病房的门上都镶有一块玻璃,他若睁眼,恰好被门外的护士看到,他的安静就没了。还是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他想。他的思绪回到了事故现场——
他们到郊外销毁废弃的弹药。这不是一次复杂的任务,也说不上危险。他领着四名排爆队员拉着一车废弃的弹药到大东沟。市电视台的采访车跟着,他们要在现场采访他,顺便看看“烟火”,拍点儿镜头。把销毁过期弹药戏称为“放烟火”,是他的发明。他说看了这“烟火”之后,再看别的烟火都没劲。庞记者借用的是他的说法。庞记者采访过他几次,还给他拍过专题片,算是熟人了。庞记者是个好人,很敬业。他佩服敬业的人。这方面庞记者和他很像,他也是个敬业的人。关键是,庞记者把他当朋友,说过“有事尽管找我”。他知道庞记者不是随便说说,他若真有事,庞记者是会帮他的。他爽快地说,走吧,看“烟火”去。
他们出城用了半个小时。再过半个小时,他们将城市抛在身后,然后下主路,沿乡村公路行驶一会儿,拐上一条土路。没多久,就到了大东沟。车停下来,这里是一个干涸的土沟,沟里长满干枯的荒草,四周离村庄都很远。往年他们在这里销毁过弹药,对这里熟悉。
他们跳下车,踩在松软的土地上。他想起一句唐诗,“草色遥看近却无”。他往远处看看,远处也无草色,仍是一派荒凉。不过,快了,他想,再过几天就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了。风吹过来,已带有一丝暖意。他吸几口清新的空气,感觉神清气爽。与城市的喧嚣相比,他喜欢野外的清静和空旷。
沟里的麻雀,扑噜噜飞走。
远处,一片黑麻点,他知道那是一群乌鸦。离得较远,弹药伤不到它们。不过,一会儿它们受到惊吓,会像一片黑云腾起。
他不会把乌鸦当作预兆,不能归咎于这聪明的鸟儿。以前,也看到过乌鸦,没出过什么事。他不迷信。
没有任何征兆。
跳下车时,他们都很轻松。他们不认为有什么危险。
他们都没穿防爆服,因为不需要。
庞记者带了一个摄像师和一个助手。庞记者朝他走来,边走边调试话筒,摄像师扛着机器跟着他,助手扛着三脚架走在摄像师旁邊。
看摄像师的状态,就知道他打开机器,正在录像。
他本能地摸了摸领子,看扣子扣好没有。他很注意形象。上了电视,你就不是个人,你代表的是公安。
庞记者说:“可以开始了吗?”
他点点头。
庞记者对着镜头说:“站在我身边的这位就是排爆英雄张志强,他无数次冒着生命危险,排除爆炸物。今天我们跟随他,来看看他的日常工作。(庞记者转向他)张队长,请问,今天来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他接受过多次采访,能够轻松自如地应付这样的场面。他也知道观众想听什么。对观众来说,排爆工作充满神秘感。销毁过期的弹药,观众也会感兴趣。适合播吗?这个问题,管宣传的副局长会考虑。
他开玩笑说:“放烟火。”
庞记者喜欢他这风格,七分正经,三分幽默。二人配合默契。
庞记者说:“能告诉我们是什么烟火吗?”
他说:“开个玩笑,我们是来销毁……卧倒!”
——采访就到这里。意外出现了!就在他身边。一个烟幕弹突然冒出烟来。弹体因为腐蚀,在搬动时破裂了。他大喊一声:“卧倒!”所有人都卧倒了。他的声音一定非常可怕。他什么也没想,也来不及想。他抱起烟幕弹扔出去。瞬间,烟幕弹里的磷喷溅出来,他就成了火人,他燃烧起来…… 排爆三原则:最少的人,最少的次数,最少的时间。
播新闻之前,庞记者来了,告诉他搞定了。庞记者轻描淡写地说,他找了台长,又找了宣传部长。既然找了台长,为什么还要找宣传部长?庞记者说编好的新闻要调整不容易,台长说新闻有新闻的原则,那就是时效性。庞记者说我答应过人家。台长说不能感情用事。庞记者转身就走,说我找部长去。在台里,这属于越级,是禁忌。庞记者说时间紧迫,管不了那么多了。电视台与宣传部咫尺之远,抬腿就到。他刚到,台长也到了。庞记者和宣传部长是大学同学,私下里称兄道弟。作为宣传部长,同学的面子得给,台长的权威也要维护。于是,有了折中方案。新闻照播,只说一名警察受伤了,不提他的名字,不出现排爆的镜头。这在我市新闻史上是第一次。
晚上,他给父母打电话报平安。果真,他们没注意到那条新闻。他每周要给父母打两次电话。如果打迟了,他们就会担心、焦虑、念叨,吃不好睡不好。
第一次排爆,他走进那间出租屋时,感到深深的恐惧。那时,他是唯一的排爆手。别无选择,只能上。排爆是他的职责。他以前在部队干的是处理炮弹的工作。他在大学学的是弹药专业,对炮弹是如何造出来的清楚得很,处理起来不难。现在,一间黑屋子,只知道里面有炸弹,别的一无所知。他要踏进去,找出炸弹,拆除。犯罪嫌疑人聪明吗?凡是能自制炸弹的,都不是笨蛋。聪明才智和仇恨捆绑到一起,威力巨大。进入屋子,他感到仇恨带着透骨的寒意,像凶猛的野兽,潜藏在黑暗中。你进入了它的领地,就是这种感觉。他打着手电筒,仔细寻找,共找到九个自制炸弹。有的是用啤酒瓶,有的是用钢管……每个炸弹的威力都相当于手榴弹的二十倍……
最初几天他非常沮丧。他以为自己会成为丑八怪。主治医生林主任告诉他不会,他不相信。医生惯于这样安慰病人。
他是大名鼎鼎的排爆英雄,林医生知道他,对他特别关照,总是微笑着耐心给他解释治疗方案。
两名美女护士——筱筱和玫玫——对他精心护理。筱筱腼腆,玫玫精怪。她们每天给他床头的康乃馨换水,她们还送他一个画笑脸的吉祥布娃娃,上面绣四个金色的字:早日康复。
筱筱说:“我知道你最担心什么,你放心,林主任说了没事就是没事,林主任这个人可严谨了,从不哄人。”
玫玫说:“过俩月,一蜕皮,你还会帅得不要不要的。”
筱筱开玩笑说:“平时很多女孩儿追你吧?”
玫玫扮个鬼脸说:“这话可不能让嫂子听到。”
……
“零点一”,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他站在视力表前,“白大褂”用教鞭一样的细棍指给他一个C,让他指出开口朝向。他以前只见过E视力表,上下左右,四个方向。C,开口却有八个朝向,这对他是个考验。
体检,他各项都达标。少年时,他身体瘦弱,吃紫花杜鹃片。上初中后,他练习长跑,每天跑三千米。高中,他的身体最棒,上午跑五千米,下午还能跑三千米。
招飞的军人都夸他身体好,说他就是他们要招的人。他过关斩将,从五百名学生中脱颖而出。
最后一关,视力,他左眼差零点一不达标。
于是,他没有成为空军飞行员。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果那个“白大褂”像筱筱或玫玫,说不定会给他加上零点一,让他通过。那样,他现在就在蓝天上翱翔,而不是躺在病床上,听她们哄他。再一想,如果“白大褂”给他加上零点一,让他参军……听说到部队还要体检,若那时候被退回来,他岂不城也耽搁了,乡也耽搁了!与其那样,还不如这样——早点儿打消当飞行员的念头。
一条路走不通,还有另一条路。
高考,他报了军校。家里穷,而军校不要学费,还管生活费,发服装,他没理由不报。专业:弹药。从此,他就和弹药打上了交道。毕业后,他分配到济南军区弹药储备库。十年后,他转业到市公安局,成为一名排爆手。
之后,就是与死神过招,凭直觉,凭预感,凭理智,凭勇气。悬崖上摇摇晃晃的小桥,或者一根纤细的钢索,他要踏上去,走过去,到达彼岸。
一周后,他摆脱了沮丧。首先归功于林主任,林主任让他恢复了信心。或者说,林主任让他确信他不会毁容。再就是筱筱和玫玫,她们让他感到他是幸运儿。你承认吗?他承认。在这个行当,这次事故带来的伤的确算是轻的。
妻子不再流泪了。父母不知道他受伤,女儿也不知道。这些都让他心安。
市领导和局领导来慰问他,让他安心养病,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说没什么,挺好的。他不能说他要求安静,最好谁也别来打扰——那是不识好歹。他不想让领导来慰问。可如果领导不来慰问,他心里又会难过。人就是这么矛盾。好在慰问时间很短,对他没什么影响。两名少先队员来给他献花。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满脸稚气,很阳光。他们给他敬礼,他用包裹纱布的手给他们回礼。他的手臂能够自由活动。他问他们是哪个学校的。他们告诉他,他放心了。他们和他女儿不是一个学校。
一次他开车去接女儿。那时女儿四岁,上幼儿园。他刚把女儿接上车,电话响了,有任务。他没时间把女儿送回去,只好直接开车去现场。到距离现场几百米的地方,他将车停在拐角处。这里有大厦挡着,看不到现场。他让女儿在车里待着,他有点儿事,去去就来。然后将车锁上。
一个建筑工地挖出一个大炸弹,足有两个液化气罐那么大。这是战争遗留下来的,这个城市解放战争时是重要战场。战争遗留下来的炮弹很多,已经发生过一些悲剧,再也没人敢随便动了。这些炮弹休眠了半个世纪以上,但这并不等于它不会突然醒来。炸弹落下后,碰撞激活震颤片,随即引燃导火索里的铅芯,引起铅芯小爆炸,带动传爆药,引起主体炸药爆炸。主体炸药是TNT。这么大的炸弹,威力惊人,处置不当,后果不堪设想。由于锈蚀严重,他足足花费两个小时才解決问题。看着拆除引爆装置的炸弹被运走,他如释重负。怎么回家?这时他突然想起女儿,女儿还在车里!他跑到车跟前,女儿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幸亏不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