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额头的伤疤,是缝过十二针的深痕。伤痕高低不平,是伤口太宽缝线粗糙的结果,是伤口太长难长平坦的缘故,还是伤骨后难愈的沟壑?弄不清楚。我对这疤心有余悸。好在它紧贴发际,显痕有刘海儿遮盖,不然会明摆在额头。这疤虽无碍大雅,因有人猜疑,便有了点儿自卑。
那摔伤的惨痛瞬间有多可怕,幸而幼时没记忆,不知有多痛。我妈说,吓死她了。她说,我从老高的炕沿往前扑,一脚踏空,头落地,栽在三角石上,头破血流,人快没气了。她往血口抹了把灶灰,摸摸身上有丝温热,赶紧抱起往医院跑。
医院在十里远的县城,在没车的泥路上,母亲抱着我边跑边走。我的伤口仍在流血,她磨破的脚也在流血和钻心的痛。一路奔跑的母亲,豁出命来往医院赶。跑到医院时,母亲看我额头翻绽的伤口不再流血,身上冰凉上涌,就地软瘫了。抢救的医生对我发抖的母亲说,人还活着,有救。她听医生说有救,身上又有了劲儿,眼泪却止不住了。
伤口缝了十二针。医生说,血快流干了,再晚点儿就没命了。妈说,她跑到县医院那么远,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母亲的述说,使我的泪水往外涌。母亲抱着我跑了那么远的路,哪来的力气,我想象不出来;母亲如在路上稍有停顿,我就没命了。我懂事后,有几次,母亲摸着我额头的伤疤,仍痛楚地诉说那次的踏空。虽是重复诉说,她仍在掉泪。我初听母亲讲那踏空的危险情形时,吓哭了。我不敢想我的那次踏空有多危险,我便在炕沿上比画当时踩空头栽地的境况,炕沿“告诉”了我一切,那惨状让我害怕。炕沿的松木滑溜如冰,触脚便滑;土炕比我高,对三岁的我来说是悬崖;地面有磨出来的三角石,它会“咬”肉,何况是稚嫩的额头撞它。难怪我一头栽地,便皮开肉绽。
我摸我额头的伤疤,再从这光滑的坑沿,瞅那地上的三角石,想那头栽三角石的惨状,心就抽搐,伤口顿现麻疼感。这麻疼感,原来沉睡在记忆深处,是被我模拟摔落的刺激唤醒了。可见,当时头栽地,是无法形容的巨大疼痛,是刻在记忆深处的惨状。这个伤疤,自从被我的模拟踏空唤醒,
每当有东西触及它,风雨雪刺激到它,甚至镜子照到它的时候,会有隐约的麻痛感。这使我有段时间常趴炕头愣神,好奇栽下去的情形。好奇的结果让我越发害怕。这炕的高,对幼儿确如摔落峭壁,即使大人踩空栽地,后果也难料。这使我每当想起那次踏空就心涌惊悸。
伤痕留在额头不愿走,照镜子会看到它,梳头会碰到它,不经意会摸到它,母亲常会端详它。我知道,最在意的是母亲,母亲端详它的那眼神,仍有揪她心的感觉。她在我长大,乃至离家多年,仍会说起我那 次踏空的险事。她常说我踏空的事,是在不停地提醒我,抬脚有危险,走路得长 “眼”,踏空会要命。
我的腿和胳膊有块伤疤,为掏鸟摔伤。那次上树掏鸟,张六娃让我踩他肩膀爬上去掏。我没掏到鸟,张六娃就不情愿给我当“ 梯子”。我下树时他就把肩闪开了,我踏空摔了下来,被结实地摔到了龇牙咧嘴的树根上,扎破了好几个地方。我吓坏了,张六娃吓哭了。我问张六娃,你当“梯子”我掏鸟,是我俩说好的,我下树你为啥闪开了?张六娃说,你没掏到鸟,凭什么再给你当梯子!我无话可说,我也没法恨他。他似乎说得对,我没掏到鸟,让他很失望,他没有必要再给我当“梯子”。
尽管我理解了他导致我摔伤的借口, 但我害怕起那次的掏鸟来。因这几个伤疤不仅让我痛了很久,也在我身上留了很久。我从此再不敢让人当“梯子”。我感到登高没有结实梯子,不能上下,人梯好像靠不住。
这个惧怕,是我从一古墓里看到并印证的。那座被人盗掘的古墓洞下,有几具白骨,考古认定是盗墓者的遗骨,是盗完墓的洞外盗墓者,割断了绳子的惨剧。他们当时定是说好分工协作的,盜完即接。而洞外的哥们儿财宝得手后,却把洞口的绳子切断,走了。
那绳是阴阳“路”,断了绳子就断了下面人的活路,那盗贼只好陪葬。这墓穴盗墓贼的白骨,让我对张六娃故意让我踏空的恶举恨之入骨。我们本是好伙伴,说好他当“梯子”我掏鸟,掏到鸟儿平分。可我仅是没掏到鸟,在他失望的瞬间,他就撤走了人梯,让我踏空了。可见,人要让人踏空,就在对方一念间。
寒冬的冰酷似石般结实,可就在我看来实如石的冰上,我却踏空了。幸亏姐眼疾手快,否则就不见人世了。姐说,那时我七岁,既痴又狂,抬腿就疯跑,要翻墙,要上天,把个前面的沟当什么!河沟刚结冰,冰下是急水,我要下沟滑冰。她拉不住,我踏破冰便落水了。沟里全是冰,她破冰费尽周折找到了我,待把我从冰沟拉出来时,我已满肚子冰水,人快没气了。活过来的我, 一病数天,又烧又拉,人瘦成了脱水的瓜条。她为我累和吓,也一病数天不起,人瘦得脱了相。我问姐,你是怎么把我从冰沟找到的?姐说,砸冰找的,你命大,差点儿找不到了。
每当提起这事,姐总说踏空会要命,脚下可得小心。我说那么厚的冰,怎么会踏破呢? 姐说那是“骗”人的冰,踏上就破。姐的话对,河沟上的冰会“骗”人。不管是初冬的冰,还是深冬的冰,河上的冰看是实的,冰下却是空的,总有人踏空落水或送命的。踏空掉冰河,就如同够不到洞口的那盗墓贼,能看到光亮,却爬不上来。
踏空由不得自己,它甚至会发生在好端端的平地上。
有一次,我在宽阔而平坦的田埂上信马由缰地走路,压根儿没料到会在这光溜的道上踏空,可我的脚却踏空了。这踏空是塌陷式的下沉,一脚下落,踩到了极软的东西,随着惊叫,数条硕鼠惊恐上蹿,脚腕被撕咬,脚脖被咬破。
是我踏到了鼠穴。这平而硬的田埂, 怎么会有鼠穴呢?原来路被硕鼠掏空了, 掏成了大空洞。可我纳闷,这田埂每天走人,为何偏让我给踏空了?我想不明白。
我年少时的几次踏空,都流了血,也留了深疤。尤其那次炕沿踏空,留在额头的不仅是伤痕,还留下了噩梦。我时常梦到踏空摔落,有时踏空在床上,有时踏空在房顶,有时踏空在云端等莫名其妙的地方,被摔得无影无踪。这是踏空惊吓的结果吗? 定是。那久远的惊吓记忆,为何还盘踞在脑海不肯离去?是那踏空的疼痛与惊吓留下的伤疤吗?难道大脑也会有伤疤?想来定是。踏空的意外不可预料。
踏空之祸藏在脚下。成人后牢记踏空的可怕,虽对脚下小心谨慎,却还是发生过多次踏空。踏空过马路,有人把稻草盖在坑上,把我的脚崴了;踏空过台阶,我把脚踏到了底层,摔伤了一条腿;踏空过木板, 那是实里藏虚和虫子咬空的硬木板,造成了皮伤和惊吓;踏空过山石,我从山坡溜了下去,差点儿摔成一堆肉泥。至于小的踏空,已不计其数了。因而,抬腿就怕踏空。想起踏空,心就颤抖。
人一生的路有多长,通常是脚“说”了算。脚下的路能走多长,命就会有多长。脚下最怕的事除了被绊倒,就是踏空。
能不踏空吗?有种可能,踏着云和空气行走。踏着云和空气,本身就在空中,那是永遠也踏不空的。踏不空的人,那是真正的“踏空师傅”。
我不止一次做过踏着空气和云朵行走的梦,也梦到过满街的人都踏着空气和云行走,脚轻如棉花,从不踏空。他们称自己是“ 踏空师傅”,别人也叫过我“ 踏空师傅”。梦醒时对踏空行走非常渴望,很想成为“踏空师傅”。
“踏空师傅”不可能有,我永远也成不了现实中的“踏空师傅”。但我却梦见如今不愿行走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在学做“踏空师傅”,尤其不愿把脚踏到地上走路,看到他们踏到高处又摔得越重,就感叹他们演绎了最痛最惨的踏空精彩闹剧,令人惊恐万状,庆幸不是自己
责任编辑:黄艳秋美术插图:韩静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