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条代言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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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我记事起,我就生活在半亩地农园。那时和我在一起的只有一个看门老头。
  看门老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相处过的第一个人类。
  刚开始,半亩地还不叫半亩地,它没有名字,只是城市边缘一块巨大的荒草地,一圈生锈的铁丝网在杂草丛中曲里拐弯、时隐时现,把这里围个结实,只留一处小铁门进出。紧挨小门的小砖屋,园子里惟一的房子,就是我和看门老头的住处。房后有看门老头自辟的一小块儿菜地,其余就都是比人还高的野草。我想,看门老头作为人类独守这么一片荒芜之地,把我当作他的伴儿是件很自然的事情。
  我也认看门老头做了一段时间的主人,我们相处和谐,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只是那样的时间并不长。他离开我已经很久很久,我最近总是能想起他。
  此时,不再年轻的我已身陷大铁笼,很久没有在田野里自在行走。这些天也不知怎么的,看门老头出现在我眼面前的次数越发多起来,我呢也变回到年轻时候的我。
  年轻时候的我屁颠屁颠跟在看门老头的脚跟后,一路小跑在菜地里。明晃晃的日光下,绿油油的菜叶中夹杂着一些黄色和白色的小花,在微风里轻轻摇摆。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半岁吧,还不曾生育过呢。
  看门老头是出车祸死的。我咬定飞奔的急救车一气儿追出去好几个村子,眼看着急救车越跑越远,最终没了踪影。
  我蹲在土路上守了许多天,想念我的主人。我听说看门老头是骑车慌神,自己撞汽车上死了。农园里那些认识、不认识他的人都摇头叹惜:从前下地干活不也是骑车么,骑了几十年羊肠小道,宽敞的大马路上倒把命丢了。
  与看门老头朝夕相处的我,听着人们的议论,眼前就是被他放进自行车筐、双爪抓牢筐边迎风向前冲的情景,虽然那样的情形也并不多。通常他只是举个收音机默默地听评书,或者在菜地里干点活儿,对我也不恼不吼,温温和和。
  那时候农园才刚开始变模样。东边半拉野草已被砍伐燃烧,整出一小块一小块三十平米见方的菜地。每过上个五六天,这里就会多出七八号从城市里来的男女,锄地、浇水、收菜,说说笑笑的。当他们停下来在树荫下歇息,我就凑过去,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
  我常走动的那块菜地的主人,一男二女,他们最早来这园子里种菜。他们总爱笑着对后来的人介绍,他们是玩户外的,现在转型搞农业了。这时也只有我才能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们本来是要去爬喜鹊岭的,却误打误撞,被我领进了我和看门老头的这块领地。
  “听说农场要全面扩大,菜地正式面向市民招租。青青说了,发动大家给农场起个好名字,一经录用,可减免明年的租金,你们还不快想想。”高个子男人拿起他的登山用大保温桶,给两个女人杯子里加开水,“我看农场取名叫桃源挺好。采菊东蓠下,悠然见——鹊岭,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田园生活吗?”他说。
  “不好。种地就种地,名字要纯粹。”高个子的媳妇一口否决。
  戴眼镜女人最爱抚摸我头,我总是微闭双目任她摆布,乐得享受。“妮子,大妮子,舒服吧?惬意吧?我看应该让妮子来做农场代言。”她说。
  我张开眼,耳朵竖起来。
  “我看叫小狗农场就挺好,简单通俗。”戴眼镜女人继续说。
  高个子男人有些不以为然,“这是不是也太直白了?”
  我听到“小狗农场”心里也觉得特别亲切,高个子男人的反对让我扫兴,我白了他一眼。
  “我们跟这条狗不是有缘么?原本是去爬山的,结果半道儿遇见了它。是它把我们引到这里来,我们才知道这儿还可以租地种菜。我看叫‘有狗农场’也不错!”
  戴眼镜女人坚持要在农场名字里把我或者说把我们狗类带上,我认为她作为人类,心里是有我们动物的。
  “有狗?还不如直接叫‘有地’呢!”高个子男人语气里带了戏谑。
  搞不懂这男人咋回事,总是想要把我从农场名字里排除出去。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个农场最早就只有我和看门老头俩,不叫“有狗”难道还叫“有人”不成?
  “对啊,别人追求有房有车,我们只愿有地有狗!我知道了,农场大名半亩地农园,Logo就用妮子的大萌头。有狗有地,就这么定了!”高个子的媳妇一拍巴掌,愉快地说出了这个后来被原封不动采纳的主意。
  就这样,半亩地农园就和我大妮子的形象牢牢地捆在了一起,从此也正式确定了我作为主人在这片园子里应有的地位。
  突然之间,报纸和电视台的记者纷纷涌进农园采访,我萌萌的头像以及真实生活中的我反复地出现在报纸和电视画面上。那些日子我的出镜率远远多过我的主人看门老头,凡是举着相机或扛着摄像机的人,都爱对着我拍个不停。农园里但凡是个篱笆算堵墙的地方,也都贴满了我大妮子以菜地为背景的大照片,上面写着些“走进自然,亲近自然”“回归简朴的低碳生活”“发展生态农业”一类的话。
  从前寂静荒芜、杂草丛生的园子,突然間成为城市人争相前来的休闲之地。每至周末那两天,蜂拥而至的城市人不论大人小孩,一进园子就大呼小叫“妮子”“妮子”,扑向我,好像他们和我很熟一样。当然我作为园子主人,也不会有失待客之道。那些城市人唤我的名字,我就礼节性地停下脚步,看他们一眼。小孩子们没完没了摸我的头,撸我的毛,或是拍打我,我也尽量隐忍,随他们摆弄。毕竟他们是客人,我是这里的主人,主人就要有个主人的样子。再者说了,我也毕竟是条上过电视和报纸的狗,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就不能和一般的狗那样使狗性子,更不能给城市人留下耍大牌的印象。
  我的表现得到黄俊生、阿里、大亮、青青他们四个的激赏。当周末的人潮退去,园子里又恢复宁静,他们争相扔给我各种好吃的,一边夸赞我“妮子,好样的!继续!”“大妮子,表现不错,有主人风范!继续!”一直把我喂到肚皮撑得溜圆,倒在地上动弹不了。
  黄俊生、阿里、大亮、青青他们四个每周要开一次例会,我都会全程参加,到点我就会准时等在会议室,从不迟到、早退。那时园子里又多了一排临时搭建的平板房,三个房间,一个堆放农具、种子,一个接待城市里来报名登记租地的市民,还有一个就是开会用。   我参加开会这桩事儿一开始他们也没怎么在意,这时看门老头已经离世,他们也已习惯我一天到晚在园子里四处闲逛。大概他们以为每次开会只是碰巧我都在吧。但架不住我逢会必到,一次不落,终于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四个小青年也够坏的,起先为了试探我,居然坐在会议室里闷头喝水,半天都没有人吭一声儿,仿佛他们只是为了喝水才傻坐在这里的。我也就在会议室中间的地上,趴着不动窝。你们不开会,我也不离开,看谁耗得过谁。
  架不住大半天过去,他们一个两个的都出去上过厕所,我这也内急,却不敢挪窝,怕他们趁我一出去就开起会来。我憋得难受啊,肚子像随时会胀裂开,身体就忍不住在地上来回来去扭。到这时黄俊生才终于发话:“得了,妮子,撒尿去吧!我们等你回来再开会。”
  我撒丫子飞奔出去时,身后便爆发出一阵狂笑。等我急急放空肚子再小跑着回来,他们还在那里前仰后合,笑个不止。
  “好你个大妮子,你不仅爱出镜抢风头,你还爱开董事会!”黄俊生亲昵地踢我一脚。
  青青本来刚收住笑,这会儿又嘎嘎乐开了,还不住地喊妈。
  阿里和大亮更过分,跳下座来一人扯着我一只耳朵问:“嘿你个妮子,我们就不明白了,没人通知你啊,你咋就知道每礼拜这个点儿要开会?你是会掐算日子啊,还是会看钟表啊?”
  我无语地蹲坐在地上,任他们像傻瓜一样围着我大惊小怪。人类向来不就是这样嘛,以为他们比我们所有的动物都高级、智慧,其实他们对我们这些所谓低级动物身上与生俱来各种能力的了解,我只能说无知限制了他们的想象,“自以为是”限制了他们的想象。就说时间吧,时间怎么会是看来的呢,时间是鼻子闻出来的。人类爱用“狗鼻子”骂人,却不知这在我们狗这里,是对我们某种特殊能力的夸奖。就说眼下这件事,人若是拥有了我们狗一般的鼻子,哪还需要什么日历、钟表。想知道现在上午几点,用左鼻子闻闻,下午几点,右鼻子闻闻。至于日中,两个鼻子一起闻。现在的人类并不知道,最初他们的祖先也用鼻子来闻时间。天地运作阴阳交互,每个时辰留在空气中的气流和味道都不一样。人类发明和制作了日历与钟表,以为可以一劳永逸,结果怎样?离开了日历与钟表就迷失在时间的混沌里。大亮不是一天到晚总在唱“时间都去哪了?时间都去哪了”吗?我还真不知该说人类是变聪明了,还是变得越来越不行了。
  随着来园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有了更多观察人类、了解人类的机会。人类不仅丧失用鼻子闻时间的能力,也正在失去身为动物最本能最原始的功能,比如交配与生育。我也不是要拿这种事情来寒碜人类,或是替我们狗和动物炫耀什么,实在是好笑人类动不动就爱拿他们的性和我们动物联系在一起,还尽是些不好听的骂人的话。像是“整天想着下半身,和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对那些侵害、侮辱女性的男人就骂他是在“发泄兽欲”。其实我们狗还真不是一天到晚想着下半身,我们只在发情期交配,发情期过了就不再交配,也不再想着交配。若是我们狗过了发情期还天天忙着交配,那岂不是该叫“发泄人欲”了?也是,人类总是想尽一切可能把他们和我们动物分别开来,好显得他们比我们高级,到头来呢,他们连动物最基本的功能都快要丧失了。
  我这么说并非现在他们把我关进了铁笼子而在这里泄私愤,更不是无根无据瞎说八道。我这条母狗无师自通,发现了来农园种地的人类一个大秘密。
  我有一阵儿没见着高个子和他媳妇来地里,只有戴眼镜女人带来她丈夫,一个特别容易出汗的男人。易出汗男人没锄两下地,满脸就开始淌汗,黄豆般大的珠子。他的衣服也被汗水浸透。
  戴眼镜女人拿毛巾为他擦汗,嘴里念着:“好好好,排出来就好。”
  “排什么了,就说好!”易出汗男人看着有些不情愿。
  “你身体里的毒啊,排出来我们才有希望。”
  “我看你才是中了他们两口子的毒,一天到晚地逼我排毒排毒。”
  “你要早跟我们一道爬山,何至今天?你看你,干这点活儿还不如女人。”
  “我每天单位忙得像条狗,哪还有力气陪你们爬山。累成这样还说风凉话,我还是不是你亲夫?”
  “不服是吧?”戴眼镜女人拿俩眼瞪着男人。
  男人立刻埋头挖地,嘴里嘟噜句“我已经很努力了”。
  女人有点来气,也嘟噜一句“这种事要靠努力,好意思说”。
  这时我正领着我的狗崽子们走过地头。“看,狗仔队!”有人喊。
  随着第一次发情期到来,我开始每年定期交配产仔,两年来已产下十多只狗仔。即便黄俊生他们尽可能多地把我的小母仔陆续送人,留下的小母仔、小母仔产的小母仔,也开始一拨一拨生产,我的这个狗家族迅速壮大。
  面朝菜地背朝天的地主们像是听到一声号令,全都放下手中的活儿,遠的近的,目光追着我们这一大家子。一个接一个的大嗓门回荡在地头。
  “又下了一窝嘿,这半亩地农园狗丁兴旺啊!”一个女人由衷的声调。
  “这大妮子忒能生养,一窝接一窝没完没了啦。长此以往,这园子里的狗岂不要比人还多!”一个男人嘲讽的声调。
  “你傻啊,拿人和狗比!”又一个女人嗔怪的声调。
  “你倒是比得过啊!”又一个男人不屑的声调。
  “嘿——这什么话!”菜地里别的男人、女人们都哄笑起来。
  “妮子,大妮子!”戴眼镜女人朝我招手。
  奶水又上来,我的两排乳房再次充盈、鼓胀,沉甸甸的,感觉就要拖到地面。我就势在25号菜地前侧身躺下,几只小幼仔虎头虎脑拱上来吸吮。我的身体就随即松快下来。
  我喂奶,戴眼镜女人就一直摸我头,摸完我又挨个摸我的小狗仔,嘴里念叨:“妮子啊妮子,你可晓得这园子里的人有多羡慕你,嫉妒你――”
  “瞎说什么,不怕人听见。”易出汗男人轻声制止自家女人,还警惕地看了看周围。
  “听见怎么了?不都在说吗,人不如狗。”   “狗有什么好,只是受本能的支配,一窝接一窝地生产,一年到头也闲不了几天,能有什么生活质量?不信你问问妮子?”
  “说的倒也是。”女人心疼地拍拍我脑袋,叹口气:“忙的忙死,闲的闲死。”
  男人扔了锄头,也在我们身边蹲下,安慰女人:“不是已经有成功的案例嘛!你别太性急,咱两家都和这高产的母狗有缘。缘分共享,好运均占嘛,他家能怀上,你也错不了!早晚的事儿!”
  女人用怪异的眼神看着男人,男人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双手捂脸躲闪开。女人自己却笑起来,“虽然你这逻辑牵强附会狗屁不通,不过我怎么还是这么爱听呢。”
  “心理暗示!心理暗示!这个可以有。”男人不好意思地连声说。
  我不是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肯定又是在羡慕我的高产。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这条母狗的肚子成为半亩地男女老少地主们视线的焦点,关于我不停地生产添丁这事,早就是园子里停不下来的永恒话题。地主们甚至都已无心种地,逮着机会就议论我和我的狗仔们。就连我们上周开例会黄俊生也在说这事,他们说等我一停奶,一定要赶在下次发情期到来之前,带我去趟农研所畜牧站。
  黄俊生、阿里和大亮、青青总是去农研所,从来没带我去过。虽然并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农研所干什么,但我还是盼着这一天快点到来。
  还没等到去农研所,先等来了高个子男人和他媳妇。夫妻俩抱着新生儿一出现,半亩地农园就轰动开了。地主们丢下农活儿,里三圈外三圈围住25号菜地,所有人的目光不再注视我和我的小狗仔,而是久久地粘在新生儿小脸上,再也不移开。
  高个子媳妇坐在她男人专为她准备好的折叠椅里,把小婴儿放在腿上,骄傲而满足地接受菜地里这场热烈的围观。戴眼镜女人和易出汗男人蹲在地上,变着法子逗小婴儿笑。
  “这孩子叫啥名字啊?”有人大声问。
  “我们叫小麦子。”戴眼镜女人抬头抢着回答。
  易出汗男人也立即自豪地跟了句:“对,我们叫小麦子!”
  “小麦子?这名字还真有乡土气息。”
  “行啊,和咱半亩地算是配上套了。”
  高个子和高个子媳妇,戴眼镜女人和易出汗男人,这四个25号菜地的地主在菜友们的议论中全都看着小婴儿,开心得乐开了花,就像这小婴儿是他们四个人的孩子。
  “姑娘,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吧?你真就是种地后才怀上孩子的?之前想要也一直没要上?”一个上年纪女人抢着问高个子媳妇。
  周围人脸上都有些不自然,上年纪女人的男人也责怪她“问得忒直截了当”,但他的眼神却也和别的人一样,分明也是急着想要知道答案。
  高个子媳妇倒也不在意,在婴儿粉嘟嘟小脸上“叭叭”亲两口,大大方方说:“是啊,盼孩子盼了好些年。种上地,孩子就来了!”
  “种多久了,就怀上了?”上年纪女人话赶话追着问。
  那些轮不上问话的人又急又恼,也只好继续两只眼睛紧盯着高个子媳妇的嘴。
  “姑娘你说,根据你经验,这有机的生活要多长时间,才能怀上孩子啊?”上年纪女人甩开试图阻拦她的男人的手,像个虔诚的教徒一下扑到高个子媳妇腿边,巴巴问。
  高个子男人替媳妇回道:“还是要看个人身体状况,也要看年纪吧。”
  “说的是啊。”人们乜斜着眼,打量上年纪女人,还有人抿嘴偷笑。
  上年纪女人立马又转向高个子男人问:“生孩子这事关键还是要看男人吧?男人得要身体好啊。”
  “男人女人都不该太差吧。”高个子男子语气尽量客观。
  “小伙子,你多大了?”不等回答,上年纪妇人又急道:“我家女婿和你也差不多年纪,看着身体可没你壮。我女儿也奔40的人,老也怀不上。这小两口吃我和我老头种的菜也快两年了,这怎么还没怀上?急死我了都!”
  “是啊,是啊!”地主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上年纪女人的女儿和女婿要怀孩子。她问的问题或许就是他们急着要问的,他们全都纷纷附和她。
  高个子男人摇着头,表示不能苟同。他劝上年纪女人:“您啊,还得叫他们两口子自己下地来劳动,而不是光吃你们老两口种的菜。就说我和孩子妈吧,自打租了这块地,我们每周必来,一次没落过。风吹日晒,寒来暑往,一待就是一整天,扒拉扒拉泥土,出身臭汗,不比啥都强?毕竟生命就来自泥土,归于泥土,人还是离不开泥土。你亲近泥土,亲近自然,自然就会回馈你想要的。这不和咱们种菜是一个道理嘛!”
  “是啊是啊,还是应该自己下地种菜。”
  “没错,光吃不行,还得自己种。”
  地主们点头如鸡啄米、碓捣蒜,回到自家菜地就更加卖力地劳动开来。有人还突然激情地唱起了“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又有人大声喝彩。
  我闻到希望与喜悦的强大气流,停驻在半亩地农园上空,经久不散。
  作为一条母狗,我还是头回目睹人类如此羡慕和追捧一对生得出孩子来的夫妇。这对夫妇就像打了胜仗归来的英雄,成为人们目光的聚焦点。特别是高个子的媳妇,整个人都发生改变,她始终笑意盈盈,对高个子说的话不仅不再随意打断,还频频点头同意。她脸上泛光,就像25号菜地里新结出的茄子,饱满又光鲜。
  没过几天,青青和大亮终于要带我去农研所。大亮骑上农园三轮车,我和青青坐后面车斗。一路上大亮又开始傻乎乎唱“时间都去哪了,时间都去哪了”,青青和我只是安静地坐着,大张双眼,目光不放过公路两旁好景致。
  这条连接远郊和城市的新公路,还真是让我目不暇接。有汽车道、自行车道、人行道,还有供我们狗类穿行的林间小径。骑了一阵后,路边的景色更加丰富,花坛里栽满五颜六色花朵,喷水池在有节奏地喷涌水柱。也许是性别的缘故吧,我和青青对眼前层次分明、花里胡哨的人造风景都多少有些贪恋。毕竟在我们半亩地除了菜地还是菜地,不如這条沿河公路来得洋气好看。
  公路上汽车开始多起来,表示城市快到了。这时青青的手机突然响起。黄俊生令我们“马上、立刻”往回走,农研所之行取消。   眼看就到目的地,黄俊生这通电话真叫我不爽。他们几个都隔三差五去农研所,从那里带回各种消息和指示,有时还运来小苗和种子。一些偶尔出现在园子里指指划划的人,也说是从农研所来的领导或专家。农研所是半亩地农园之外的另一个重要存在,我一直都很想去那里一探究竟。
  大亮的三轮车驮着我和青青回到半亩地农园,大老远就见各种私家车把大门口堵个水泄不通,不知出了啥大事。我们跳下三轮车,费老大劲才挤进去。不知为何,城市人在我们会议室门前排起了一条长队。我惊讶地发现,园子里还多了几条宠物狗,蜷缩在主人的怀里。
  阿里嗓子已哑,一把拉住大亮一道维持秩序。我紧随青青急急地跑进会议室,黄俊生看见我们,像看到救星。我听说,这些人都是闻讯赶来抢租菜地的,唯恐晚一步就没了地。这可是件大好事,我好像都能听见黄俊生和青青从心底里发出的大笑。
  月亮上来,车去人散,躁动与兴奋却还在三间平板房里弥漫。屋子灯火通明,黄俊生、阿里、大亮和青青四个的眼中放着光亮,又是造表又是转账。“发了,发了。”他们来来回回念着。我的小狗仔们追着主人,跟进跟出,小尾巴一根根瞎摇晃。
  自从看门老头去世后,园里子一直就由我和我的“狗仔队”守护,他们四个小青年平时是住村里。断黑后,园子里别说是外人,就是野狗,也休想进得来半步。这是我大妮子立下的规矩。当然,主人们加班的夜晚另当别论,我们更像是在过节。
  “大亮!”
  黄俊生这一喊,大亮和“大亮”一起从隔壁屋跑过来。
  我的这些狗仔里也有名叫“黄俊生”“阿里”“大亮”“青青”的,都是头几拨里出生的,打小就爱追他们四个脚后跟(就像我小时爱追在看门老头脚后跟)。慢慢地,跟谁跟得勤就随了谁的名。后面出生的,名字早不够分,说起来也是狗多人少。
  “来了,找来了!”大亮把翻开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茶几上,人和狗的脑袋全凑上去。我看到一排大字《种地,种孩子》,其余的字没来得及看清,就又被我自己的大照片吸引住。这回的照片里有我大肚子的,刚生下小狗仔喂奶的,带着几只小崽子在地里打滚的。我还看到高个子和他的大肚子媳妇站在25号菜地前的合影。高个子媳妇双手捧住圆滚滚大肚子,身后西红柿已熟透,沉甸甸挂满枝桠。高个子和他媳妇脸上的笑,比他家地头那株野苋菜还灿烂。
  “我说呢,我这儿绞尽脑汁找亮点搞推广,你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亮点竟在这儿!种地和生孩子扯上了关系!这年头,怀个孩子很难么?”阿里喝了一晚上水,嗓子缓过来,一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
  “原来‘生态农业’‘低碳生活’,全没生孩子这事儿来得实在。这才是真正的供求关系。这博文,信服力比咱报纸电视上的官宣大了去了。”青青还撅着屁股认真看网文。
  “青青你这就给25号地主打电话,告诉他们今年、明年的租金全免!从此25号菜地永远是第一年的价,再不涨了!”黄俊生表现最激动,在屋子里来回窜,两只手搓不停。
  我也有一阵没上报纸和电视,看到自己在电脑屏上的大照片,满足和骄傲再次回来。我的这些照片应该是戴眼镜儿女人拍的,她除了爱摸我头,就是举着手机转圈儿拍我。
  大亮撸一把我脑袋,一脸庆幸对着黄俊生说:“今天还幸亏老黄你电话及时,再晚一步妮子可就上手术台了。谁能想到呢,这大妮子还真能耐,光生一堆狗仔就能给咱农园带来轰动效应,简直就是咱农园一大宝。”
  “哎呀,我也想起来,86号老地主爷爷早就说过,这要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准给妮子戴上‘英雄母亲’大高帽儿。他儿子更逗,说妮子这是在用生命昭示这块土地的高产与丰收。”
  青青说着还伸出大舌头,“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幸虧没做上手术。文人就是文人,你们看这句,‘半亩地农园里高产的大妮子不仅象征土地的丰收,她还象征着孕育生命的伟大母性’,啧啧,啧啧。”
  “没想到,没想到,妮子的身价和地位远在我们之上啊。今天要真把妮子的生育功能废了,她肚子再鼓不起来,我们还不好向地主们交代了。”黄俊生一个劲挠自己脑袋。
  “没事,不是还有‘青青’嘛!”大亮说着话,眼睛在坏笑。
  “‘青青’的分量根本没法和大妮子比好吗!”青青本来看着我的“青青”在认真说话,发现大亮低着头笑,她走过去,一掌劈向他后背,“叫你笑!”
  那以后农园的变化可以用“翻天覆地”来概括。我还记得在变化发生之前的一段日子,农园里接待了成批成批的官方人士。关于这些人的来头,我从接待的规格以及黄俊生他们紧张而又兴奋的样子上,也能猜到几分。横挂农园土道儿上方的大标语“热烈欢迎某某领导莅临指导”中的某某,总是不停在变换。我记得的就有农业厅的、卫生厅的,省里的、市里的,区里的、镇上的,还有多次是外省市甚至外国来学习参观的。所有这些部门的领导和重要人物来过之后,农园的面积就会随着又扩张出去好几倍。园子里不仅建起快餐店、儿童游戏室、超市,还砌起进城公路两边那种花坛,也栽上了五颜六色花朵。我自己也奇怪,当初吸引我和青青的那种洋气的水泥花坛,砌在我们半亩地园子里,怎么突然就没那么好看了。
  变化,也开始影响到我们狗家族。原本北边的一小片林子,一直是我和狗仔们的栖身之所。我小时跟看门老头住过东门旁小屋,看门老头去世后不久我生下第一窝小崽,黄俊生就叫大亮在小树林里为我们搭下这舒适的窝棚。我在这里面生养一窝又一窝小狗崽子,早把这儿当成我们的家。突然有一天大亮领人来把窝棚拆除,把我们支开后,竖起篱笆围起小树林。
  我和小狗仔们没怎么来得及反应就被围在了篱笆外,还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大亮拍拍我脑袋,对我说:“农园发展需要,妮子你高风亮节,将就点哈。”
  他说的“将就”,是在篱笆外的土路旁挖个大坑,里面铺些稻草,算我和狗仔们的栖所。“大亮”当即就不乐意,咬住它主子的裤腿,依旧想回小树林去。大亮踢开它,训道:“没你事,老实待着!”
  被围的小树林里,新住进来一批小雏鸡。黄俊生说,这个品种的母鸡特别能生蛋,以后半亩地农园就可以满足市民吃有机鸡蛋和有机鸡肉的需求。   每次例会都到场的我也明白,外头那些大人物对农园抱了很大的希望,他们说,半亩地农园要经营和发展好,要尽可能多地吸引城市里的育龄青年,让他们多来种地,多生孩子。农研所的领导也对农园赋予重任,半亩地成为农研所的创收基地。黄俊生他们几个早搬出村子,住进更远的高楼房里。农研所还为他们配了辆小汽车,四个人每天坐班车来园子里上班。农园发展势头好,这几个年轻人每天干劲冲天,我和我的狗仔们也是日夜守护我们的家园,不敢松懈。我是半亩地的元老,狗仔们的祖辈,不做不利于农园的事,这一点我心里有数。
  晚上,我带着最小的这拨狗崽子,默默地爬进新挖的地坑。
  清晨,我在音乐声中醒来。头顶上在放乐曲,曲子里有鸟鸣和流水声,一汩一汩,像是有条小河正缓缓流过。我爬出坑来,辨别出声源来自小树林上新挂的小木盒子里。初来乍到的小鸡们,怡然自得在林子里追逐、啄食。
  “黄俊生”“阿里”“大亮”和“青青”身后跟几条小狗仔,进不去树林子,急得围住篱笆来回转圈儿。
  我装作没看见,默默转身离开。
  情绪低落的我更不愿去人多的地方。园子里现在已经人满为患,田间地头停满私家车,好像全城人都把车开到我们半亩地种菜来了。我只好到了猪圈儿,找我的猪友黑老弟说说话。
  “难得啊,头回见您情绪不高。”黑老弟到底是我朋友,看出我心中不快。
  “我发现,现在园子里数我们狗最不值钱。”我郁闷地说。
  “不值钱好啊!你想值钱?”黑老弟的脸上露出哀伤。
  我继续按自己的思路发着牢骚:“你们这些黑土猪,在他们人类眼里也是宝贝,好吃好喝供着,又怕饿着又怕得病。猪圈儿也是隔三差五扫洗,扫洗时饲养员还掏出手机给你们放音乐。你们享受的可是五星级服务。”
  “我说老姐姐,您说的可是真心话?您既然羡慕我,我们就来换换。您进这猪圈儿来享受五星级服务,让我出去餐风露宿吧,好不好?”黑老弟眯缝起眼,一脸乞求巴望着我。
  我心中顿时一沉。我可是这园子里的元老,是比黄俊生、阿里、大亮和青青他们还早的主人,我的照片也是上过电视和报纸的,怎么能进这牢笼般的猪圈儿?“不好!”我回黑老弟一个嘎嘣脆。
  黑老弟失望地低下它的两个猪鼻孔,悲哀地说:“我就说嘛,老姐姐您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您怎么可能不明白,人类给我们好吃好喝,给我们放音乐,那是想让我们快长肉、多长肉、长好肉。到时他们好拿我们的肉去卖高价、挣大钱啊。”
  “你也别去想这些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至少活着时好好享受人类提供的服务吧。”我安慰它。
  “是啊,一物一命,老姐姐您除了比我们活得自由,还能尽享阳寿。我们呢,活得越舒坦,长得越肥美,死得就越快。”黑老弟越发绝望。
  望着陷入悲哀、痛苦的黑老弟,我也很为它难过,再找不出更好听的话安慰它,只能再次默默离开。
  我记着大亮和青青的话,尽可能地躲开地里的人和车,以及他们的宠物狗,我一路朝25号菜地去。现在,只有不多的几块地我们还能走动走动。
  有件重要事我忘说了,戴眼镜女人终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叫青稞。青稞和高个子家的小麦子都已长到能下地走路,和我的小狗仔一样爱在菜地里打滚。俩孩子和他们父母一样,和我大妮子有缘,就爱和我玩一块儿。
  “哟,这俩孩子咋光着身子,脏不脏啊!虫子叮着咋办啊?”
  “都是文化人儿,咋这么带孩子啊?这村里老农民还知道要讲个卫生呢。”
  “可不,看这些父母当得,可真够省心的。”
  老远地,这些对话就又飘进我的耳朵里。这是每周末都環绕在25号菜地周围的声音。周而复始,不绝于耳。这么说吧,最早来农园种地的那批人喜欢围观我,议论我的大肚子,后来的这些人喜欢围观赤裸身体的小麦子和青稞,对俩小人儿指指点点。
  戴眼镜女人和易出汗男人、高个子男人和媳妇,四个大人高挽裤腿赤着双脚,只管埋头干地里活儿,根本不听周围人说话。两个孩子光屁股玩水玩泥巴,在地里跌跌撞撞。我不急不慢走过去,他们见了就又朝我扑来。我就知道这田间地头新一轮惊诧又要开启了——
  “哎哟喂,这大狗可千万别伤着孩子了!身上有没有跳蚤啊,这么搂搂抱抱?”
  “哪有这么当父母的!这不是把自己家孩子当动物养了吗?”
  人看不懂狗的笑,我的狗脸上此刻正挂着讪笑。这些人像不像是被我操纵的木偶?我只要一加入青稞和小麦子,这些话就会像事先编排好的,反复地从这些人嘴里冒出来。
  这都是些奇怪的人类,他们把私家车开到自家地头,变把戏一样从车里拖出一堆折叠式凳子椅子,撑开白色巨大的遮阳伞,戴上手套甚至口罩,在晒不到太阳的阴影里锄草、浇水。有的还从车上抱下他们的宠物狗(可怜的狗狗穿着人类的衣服和鞋子!),老远地见了我和我的狗仔们,会立马抱起自家的狗狗,躲远远的。
  个把月前还发生过这么件事,75号地主夫妇的宠物狗趁主人没注意跑开了,女地主疯了般在菜地里一声接一声唤“玛丽,玛丽啊”,唤半天,玛丽影儿都没有。夫妇两个就跑来找我们农园要狗。
  “我家玛丽胆小,从来不敢离开主人半步,它不可能自己跑远。一定出什么事了!”女地主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真出事,也是在农园出的事。”男地主的脸色也不好看。
  “哎呀老公,玛丽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女地主抓住男地主真就哭起来。
  “玛丽就是我俩的孩子,孩子丢了父母能不急吗!”男地主看见女地主哭,他眼眶也跟着泛红。
  我看出他们作为人类对我们狗的深厚情感,当时也是被感动到的。
  “不急不急,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哈。”黄俊生满脸挂笑,尽力安抚这对夫妇。
  “只要不出农园,我保证你家玛丽不会有事。这园子太大,玛丽或许迷了路,或许正在哪儿玩得高兴呢。我们帮着一起找,再找找。不会有事的,放心吧。”阿里嘴上说着,暗示的眼神直往大亮和青青这边递。   大亮、青青叫上我,就在园子里一圈儿小跑,嘴上还“玛丽,玛丽”叫着,最后在猪圈儿和小树林前的空地儿上,发现那小宠物狗的身影。
  雪白的玛丽和“大亮”“阿里”“黄俊生”交上了朋友,它们一起追逐、翻滚。玛丽身姿娇小,在几条大黄狗的包围中,看着就更加玲珑轻巧,惹人怜爱。它跳脱自如,身形矫捷。老大不小的三只大狗崽子围着玛丽团团打闹,它们极尽友好,却都又有些小心翼翼。我看出,大块头的狗仔们应该是怕不小心伤着小玛丽,其实并没敢放开了撒野。我还从没见过我家狗仔和园子外小狗玩得如此开心、尽兴,心里还一阵高兴来着。
  “哎哟,我的宝贝玛丽耶!你怎么弄这么脏啊!”闻讯赶过来的女地主一步冲上前,抱起她的玛丽,紧紧搂在怀里。
  玛丽乐不思蜀,在主人怀里还一个劲朝“大亮”它们喊:“我不想回去,还想和你们玩呢。”
  “大亮”也朝玛丽喊:“你下来,你下来,我们再玩。”
  男地主挡在玛丽和“大亮”之间,指着汪汪喊话的“大亮”,一脸愠色质问大亮:“这狗公的母的?”
  “公的呀。”大亮回答。
  “公的!”男地主一把夺过玛丽,翻开它两条后腿查看,嘴里痛苦万分念着:“公的!公的!”
  女地主像受到巨大惊吓,她抓住男地主又一下哭出来,“你什么意思啊老公?什么意思啊?”
  男地主的脸已经被痛苦挤歪,他指着大亮和青青,“小姑娘、小伙子,你们两个可听好,我们这就带我家玛丽去宠物医院检查,你们要真把它怎么着了,这事儿还真就没完。”
  女地主已经脸色煞白,她丢开男地主的胳膊,反手揪着自己的胸口悲泣:“我们可是纯种贵夫人,你们是土狗柴狗啊。我们不能杂交,不能杂交的。”
  “阿姨您说岔了,我们大家都是人,不是狗。”青青提醒她。
  “大亮”“阿里”“黄俊生”还在远远对着玛丽喊话,大亮狠踹“大亮”一脚,喝斥它“住口”。“大亮”嘴里哼哼几声,满脸不服。
  男地主又一下警觉,拉着女地主退后几步,厉声问:“你们打过狂犬疫苗吗?”
  “大叔您是想说我们的狗吧?”青青又提醒。
  “对,你们的狗打没打过狂犬疫苗?我开始怀疑,我们这些人,这些宠物狗,在这个园子里的人身安全还能不能得到保障。”男地主看到有人围过来,就又转身对他们说。
  围观者吓得一下后退好几圈,个个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好像我们这些农园狗突然变成会吃人的老虎。
  僵持中高个子的媳妇、戴眼镜女人牵着小麦子和青稞挤出人群,站到我们狗中间来。
  高个子的媳妇打起哈哈:“不忘初心,不忘初心哈,我们都是来种地的,这些农园的狗日夜为我们看地护园,立下汗马功劳。人和狗目标一致,没有利益冲突,我们各安其所,各得其乐哈。”
  戴眼镜女人则悄悄把我们几条狗带离猪圈儿前。
  回到平板房我们就被黄俊生和阿里关进屋子训话。黄俊生是领导,他只对我说话:“妮子,你还嫌我们不够忙、不够累是吗?你能不能管好你这些狗崽子,现在园子里什么人都有,别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往人堆里去了。没几个人待见你们。管好你的狗崽子,和人不要随便接触,和狗就更不能接触!听见没?”
  阿里还是一贯的讽刺挖苦,“真是爱美之心,狗皆有之哈。一群土野狗,还学会讨好献媚地主家小姐了?我叫你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跟着就是一狗一脚,踹得几条狗崽子嗷嗷乱窜。
  那次之后,大亮和青青就要求我们白天只许在小树林附近活动,不让随便往菜地去。可从昨天起,小树林也已不再是我们这些农园狗的小树林了。
  天空依旧阴沉,太阳始终也没能露出个脸。大半天,我带小麦子、青稞玩水,地里开始有人喊早点收工吧,这天看样子有雨。另一些人照旧埋头菜地,并不去理会头顶上的天空。
  这两年阴天的日子变多,应该对那些撑白色巨大遮阳伞种地的人是件好事。不过话说回来,老天真要下起大雨,在这野地里再大的伞也不管用,长了腿的雨会斜插入伞下。这些年我见多了举把伞全身水淋淋的地主。
  “麦子。”
  “青稞。”
  我和两个赤裸小人儿从地上起身,朝25号菜地一路小跑过去。这是许多个周末反复出现在25号菜地前的一个场景,可惜它就要结束了。
  “104。”易出汗男人掏出个黑颜色小仪器,上面有蓝色数字一闪一闪。“郊区也都呆不住啊。是时候了。”他脸色凝重。
  高个子手指一圈儿菜地,脸上有些游离,他略带遗憾地说:“看现在这样儿,现实离梦想越来越远了哈。”
  高个子媳妇也叹口气,“转眼五年,我們四个从两对到三双,半亩地农园从小众耕读乐土,到全民破土抢种抢收,变化真的不是一点大。”
  “可不,妮子也从一条领着我们走进这园子的小母狗,到现在都已经子孙满堂了。是不是啊妮子?”戴眼镜女人蹲下身来,和孩子们一起摸着我,她眼对眼看着我说:“妮子,以后可就见不着你咯,我们会想你的,我们的大妮子。”
  “我也想你。”小麦子使劲摸我。
  “我也想你。”青稞也跟样儿使劲摸我。
  小麦子和青稞被各自的父亲扛在肩上,他们还在低头看我。我紧紧跟随在高个子男人和他媳妇、易出汗男人和戴眼镜女人身后,一路不舍。我看着他们一个个钻进停在农园外的车里,一种久远又熟悉的情绪骤然抓牢我,我又开始跟在车后追跑,像年幼时追着运走看门老头的救护车。
  此后我再没有见到25号菜地四位地主和他们的小麦子、小青稞。我听说他们带着他们的孩子搬去了海边。
  青青和我一样常会想起他们。青青说她也很想住在海边,每天闻新鲜潮湿的空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时大亮就会在她头上敲上一棒子,“做你的大头梦!”他说。
  失去树林子里的狗之家,我也知道狗崽子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它们出生在这里,一睁眼就在这里,现在眼看着篱笆里的家没了,成天一大片鸡在里面欢蹦乱跳,它们总该有个缺口发泄发泄。   一天夜里,两条企图偷袭半亩地的野狗被我们农园狗一路追咬,最终身亡。狗仔们撕咬断它们的颈脖,还把它们的尸体拖到农园大门口,让黄俊生、阿里他们也能看见。
  我说过,黄俊生他们四个原本住在村里,后来附近村子一个个被夷为平地,开始建起高楼,他们也就搬住进新楼里。这么多年下来,园子的夜晚都是我们农园狗的天下,任何人与狗不得入内。农园收成好,附近想着半夜来偷菜的人不是没有,可他们哪逃得过我们的警觉?全被我们的吼声给吓退回去。偏偏还有些狗胆包天的流浪狗,试图趁黑偷袭农园。一般情况,我们也只是撕咬、逼退它们,偶有伤残,绝无伤亡。毕竟大家都是同类,没必要非弄得你死我活。只有一次碰上条不怕死的,负隅顽抗,怎么赶都赶不走,最终不幸被当场咬死。我看它没声没息躺在血泊中的惨状,也心有不忍,懊悔万分。那天早上进园来的黄俊生见了,也很恼火,责骂我:“赶走就行了,干嘛要糟践一条生命。”
  数不清的夜幕下保护农园的战斗中,那是唯一一次死亡事件,后来就再没发生过失误。
  这次,“大亮”它们几个闻见夜幕下的动静,一跃而起,狂奔而去。我也只管独坐园中。
  寂静月夜,在人类的梦乡之外,狂吠声起,群狗激战,凄厉的哀鸣在夜幕下久久回荡。我抬头望月,任由狗血腥味儿扑鼻,那么地新鲜、热烘。我跟着胸腔一热,一声长啸破喉而出,划破了夜空。
  这一次的放纵让半亩地农园的狗家族代价惨重。我和狗仔们分别被关进两只大铁笼。黄俊生说,一大早两条死狗尸体并排横摆大路中间,很多地主也都看见。不关狗,人就都不敢进园子来。
  关我们的大铁笼弃在小树林和猪圈儿前那小块儿空地。狗崽子们身陷囹圄,不停吼叫,企图缓解失去自由后的煎熬、烦躁。
  好脾气的黑老弟劝我:“老姐姐,认命吧,让孩子们别再叫了。主人现在也不好办,得听地主的。地主就是上帝。”
  在黑老弟面前我抬不起头。与失去自由相比,地位的一落千丈更让我无颜面对这位猪友,“老弟啊,老姐今天这落魄样儿,让你见笑了。我现在的这个处境,唉,连你的猪圈儿都不如啊!”
  黑老弟宽慰我:“您快别这么说,谁不知道,您在这园子里的地位至高无上。和主人比您是元老,和我们这些动物比,您是上过报纸、电视的大明星!无论您在哪里、处境如何,您作为老大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不会变。”
  它的话多少让我心宽,那时我还想着凭我身份和资历,不久就能带着狗仔们一起重获自由身。
  我忽略了一点,即便是动物,也不都像黑老弟一样了解我、敬重我。农园新宠,林子里那几百只鸡,个个年轻气盛,对我们农园历史与传统又一无所知,它们只当我们是群被农园主人废弃的普通牲畜,一直对着我们尖声厉叫:“一群疯狗,快闭嘴了啦!”“吵死啦!吵死啦!”
  更有只头上顶着鸡冠花的公鸡从篱笆缝中伸出头来对我喊:“喂老母狗,立刻、马上让你的狗噤声!我的小母鸡们正在产蛋期,受了惊吓产不出蛋来,你们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当没听见,不看它。这园子里还轮不到它来和我说话。
  那傻公鸡以为我老聋了,一直对着我咕咕,“叫啥叫啊,哭丧似的!大家不都被关着吗?猪被关在猪圈儿里,我们鸡被关在篱笆墙里,凭啥你们狗才关半天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叫嚷?”
  狗吠一天没人理,母鸡们的尖叫却引来黄俊生他们。
  “叫什么叫!都给我噤声!”阿里对着我们大铁笼喝斥。
  黄俊生走到我笼前,低头来默默看我。怨怪、委屈、羞耻充满我心,我歪过头去,不看他。他轻叹了一口气。
  “老黄,阿里!”青青在鸡群里喊,她和大亮又在那儿捡蛋。“今天产蛋量减了一多半!”
  “怎么回事?”这边两人一听像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转身就往篱笆墙里跑。
  四个年轻人凑一起嘀咕,时不时朝我们这边看。鸡冠花又从篱笆墙里伸出来,大公鸡阴阳怪气道:“老母狗,醒醒吧,到底是你们这帮看门狗重要,还是我们这群会下金蛋的鸡重要,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阿里和大亮径直走到铁笼前,两人弯身各捡起一根大木棍,直接伸进笼子,往我的狗仔们身上恶狠狠捅。“叫,叫,让你们叫!让你们叫!”
  笼中哀鸣一片。
  几百只母鸡的欢呼浪花般覆盖过来,“打,打,打!”“打得好,打得好。”“活该,活该。”
  黄俊生黑着张脸,两眼冒火盯着我。
  青青小跑过来,拉开阿里和大亮。“教训一下,差不多得啦,干嘛往死里打!”她埋怨着。
  “这帮畜牲,还就是打少了。再不打,我看要造反。”黃俊生身为领导,无异于是在下达诛杀令。
  青青在铁笼前来回挡,刚止住阿里,又要拖开大亮。猪老弟和它的伙伴们早吓得背过身去,鼻孔朝地。
  “饿着!”黄俊生丢下句话,扭头就走。
  整整一天,猪吃了食,鸡啄了菜叶,铁笼里的我们却像不存在。我的狗仔们滴水未进,饥肠辘辘。
  夏日天长,月亮总算挤走太阳,关园后我们得以从铁笼里放出。我派“黄俊生”“青青”带着小狗仔们出外觅食,“大亮”“阿里”和我坚守园子。正是农作物生长旺盛时节,满园果蔬喜人。夜晚离不了狗。
  就这样白天蹲铁笼监,夜晚看地守园。过了些日子,狗仔们慢慢也就习惯了。
  这天,阿里和青青领一队参观人群过来,青青向他们介绍享受五星级服务的黑土猪,篱笆墙里听着音乐散步的走地鸡。
  有几个人注意到铁笼子里的我们,就问:“这些狗一直这么关着吗?”
  阿里接过话轻飘飘回答:“哦,犯错误了。”
  “哎呀,关禁闭啊这是。”一些人马上跑过来围住铁笼看我们,有人还朝我们汪汪叫。
  “我说,你们不是有机农场吗?猪是有机的,鸡和鸡蛋是有机的,那这些大狗也都是有机的吧?”
  “绝对有机,一出生就在农场。”阿里充分肯定。   “哎哟,那这狗肉一定很鲜美啊!冬季宰了它们肯定大卖。”
  “您可真能开玩笑。”青青面有不悦。
  “主意不错。”阿里却点了头,还笑着拍拍那人的肩。
  “我告诉你啊,大冬天吃狗肉锅子,那可是人生一大快事啊。真的。你们农场今冬要杀狗,我头一个报名预定……”
  人群走远,声音却飘了回来。
  一整天里,两只大铁笼悄无声息,狗仔们集体静穆。母鸡们的欢笑铺天盖地压过来。
  一个月后,趁黄俊生、阿里去农研所学习一周的时机,我和狗仔们发起暴动。秋夜,月黑风高,农园上演了一场鸡飞狗跳大战,近百只母鸡被我们扑杀。血染小树林。
  清晨,大亮和青青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吓呆。青青一下蹲在地上,哇哇大哭,一边喊着“怎么办啦?怎么办啦?”大亮则疯狂打电话向黄俊生和阿里报告。
  篱笆墙里幸存的母鸡们挤作一团,还在瑟瑟发抖。我们十几条大狗小狗默默蹲一排,低着头。
  重新出现的黄俊生半天只挤出一个字:“打!”他看向我,我心情復杂垂头不语。忤逆之事已经做下,要杀要剐都随他吧。
  半晌,黄俊生咬牙切齿道:“妮子,我今天给你留点面子。”
  话音刚落,“大亮”就被拖进了平板房。那天,整个半亩地农园都听到了“大亮”痛苦的嚎叫。大狗们默默地听着,几条小狗崽子围着平板房汪汪乱叫。
  殴打持续了十几分钟,“大亮”的声音开始变得虚弱无力。青青跑到紧闭的门前,哭着拍打门板,“别打了,别再打了!”
  我最后看到的“大亮”倒在地上,头盖骨开裂,奄奄一息。
  那以后我就被日夜囚禁在这铁笼里,我的大小狗崽子们断断续续地也都不知去向。
  我已被人类遗忘,靠回忆度日。
  这天,黄俊生、阿里、大亮、青青四个人同时出现在我笼子前。老黄亲自打开铁门子。“妮子,你解放了。”他说。
  我迈出笼子,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这才几个月,半亩地农园重现六年前的荒芜,杂草从生,已完全看不出原先划分齐整的菜地。
  “妮子,以后这园子又是你的了。”青青说。
  我还在惊愕中反应不过来。
  “等到这小区开工、竣工、业主入住,怎么也要个五、六年时间。这五、六年时间里,妮子完全有可能又繁衍出一支狗仔队来。妮子,你好自为之、自求多福吧。”
  他们留下几句话,就走了。
  我来不及想更多,立刻在园子里跑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这野地里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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