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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1日下午,“气功大师”王林在自己富丽堂皇的别墅里接见了六七拨朋友。他穿着一套发亮的黑色休闲服,盘腿坐在宽大的红木靠椅上,说话时频频用力挥舞右手,以此表达他的愤怒之情。
7月初,马云、李连杰、赵薇这几位商业和娱乐界名人专程到王林的别墅拜访。6月底在香港的一次演讲活动上,经人介绍后,王林结识了此前他一无所知的马云。得知马云的身份后,王林当场邀请马云到家中做客。
这些明星朋友的到访,给多年来极少在公众视野中出现的王林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当他亲密地搂着马云、赵薇合影,他那写着“王府”二字的别墅大门—上面还盘踞着一条威猛金龙的门楣的照片被人上传到了互联网后,公众的好奇心被强烈地撩拨起来了。
人们在网上搜索这位他们过去闻所未闻的气功大师的资料,而结果让人惊讶—在那些年代久远的文字和视频资料中,王林俨然是一位身负绝技的气功大师:他能让被斩断的蛇复活;能在空杯子里变出美酒;能提着水桶站在悬空的纸张上,更让人震惊的是,他还能轻易治好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
当媒体记者闻风而至后,各种充满嘲讽口吻的报道陆续刊出,并在网上广为流传。这让自视甚高的王林恼怒不已,他难以接受个人形象惨遭破坏的现实。当他的女秘书走上前,在iPhone上向他展示一篇新刊登的批评报道后,这位年过六十的小个子老头从靠椅上一跃而起,叉着腰愤怒地大骂道,“王八蛋!畜生!”声音洪亮而又夹杂着慌乱。
那些身份不明的朋友面面相觑地迎合着王林。一位从广东远道而来的中年商人握着王林的手,劝他保重身体,不要在意外界的非议。
王林似乎受到了鼓舞,大声说“我王林大师走遍了全世界所有国家,有无数朋友,没什么可担心的,”顿了一下后,他叫喊着说:“我王林大师是合法的。”
“大师”的崛起
所有前去拜访王林的人都恭敬地称他为“大师”,王林也乐于以此自居,但似乎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获得现在的巨大名望与财富。王林的人生轨迹,直到现在还有许多内容隐藏在民间传言里,和他避而不谈的迷雾中。
王林自称出生于1947年,出生后就被亲生父母遗弃,是泸溪县的一对贫苦夫妻收养了他。他的养父是一名银匠,养母则是普通的农村妇女。
王林曾经在当地的泸溪小学就读,但三年级时就辍学回家,终日在县城里游荡玩耍。“他从小就很顽皮,光一年级就读了三年。”王林童年的一位朋友说,当时孩子们都怕王林,尽管瘦弱矮小,但王林的脾气不好,“经常跟人吵架甚至动手。”
除此之外,王林似乎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大胆,“他有时候会偷偷到别人家地里挖红薯,还敢用竹竿把卡车上的白菜挑下来抱回家。”这位朋友说,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做这样的事有不小风险。
在王林多年后自费印刷的一本精美厚重的《王林大师写真》中,有一篇描述王林人生神奇经历的传记。传记中,王林宣称自己少年时代曾追随一名云游道人,远赴四川峨眉山潜心修炼,并最终掌握了神奇的“太极玄功武术。”这是他对自己成为气功大师的标准解释。
但曾与王林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一位邻居驳斥说,这是荒唐之言。这位邻居肯定地说,那篇传记是王林成名之后让他的小学班主任姚茂粗编撰出来的。“他变蛇、变酒的本领是早年跟一位从河南逃荒到江西的耍把戏的老头子那里学来的,”这位邻居记得,王林曾让那个老头子在自己家里住了好些日子。
而另一位年长的邻居也表示,王林去峨眉山修炼的经历并不真实,“他小时候根本就没有去过峨眉山。”他认为王林是个“喜欢讲大话的人”。
1965年7月,王林加入了“上山下乡”的洪流,到宜丰县一处名叫石花尖的垦殖场务农。在个人传记中,他提到自己当时经常向村民展示“神功”,“他时常会摘一把树叶撒进田中,瞬间水田中微波四起,水溅鱼跃,逗得大家纷纷下田抓鱼。可是当鱼抓到手中,蹦跳几下之后却又变成了树叶。”
一位当年曾在石花尖垦殖场跟王林共事过的朋友说,王林当时干农活并不用心,反倒喜欢“变戏法逗别人”,甚至还以此戏弄垦殖场的领导和职工。
当一同下乡的邻居陆续回城后,王林却被关进了劳改农场,在农场里度过了十多年的漫长囚徒生涯。
他的胆大妄为给自己惹了麻烦—传记中,王林称自己被关押是因为 “扰乱社会治安”、“破坏农业学大寨”、“变蛇变鬼、恐吓人民”等诸多罪行,但他隐去了一个严重罪行—“猥亵妇女”。多年后,他坐在自己的别墅里一脸不在乎地这样说:“我承认当时扒过姑娘的裤子,但那是闹着玩的嘛。”
在他的描述中,那段劳改经历简直就像一段愉快的休假时光:除了“苦练内功,精修玄学”外,他还“经常移来鸡鸭鱼肉,尽情享用,想吃就吃,想喝就喝”。
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王林才获释回乡。传记中,此时的他已成为众所周知的奇人,“出狱时,国家公检司法机关争相挽留他,但王林最终选择了独来独往的生活。”
经商往事
《写真》中另一篇充斥吹捧内容的文章《中华奇人—气功大师王林纪实》称,王林从1988年开始,便在江西、广东、江苏、福建、云南等地做气功表演。互联网上,至今仍能搜出几段王林在此时期公开表演的视频。但与同时期的张宝胜、张香玉、严新、张洪堡等一度红遍全国的“气功大师”相比,王林只是个不出名的小角色。
而他现在也不承认自己曾经混迹于那个时期在中国招摇撞骗的“大师”群体中,他甚至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进行过“气功”展示,“我只在小范围的圈子里表演一下,目的是让朋友们开心。”
一张充满讽刺意味的照片上,王林一手捧着时任卫生部长陈敏章的左手,一手用小指在陈的手掌上指点着什么,图片说明是“王林为卫生部长陈敏章诊病。”而在这张照片下方,王林则卖力地用左手按着一脸安宁的前国家体委主任伍绍祖的胸膛,他正在给对方“治病”。
大约2002年前后,王林以“大师”身份荣耀返乡,并常年定居于芦溪。他的宽大别墅紧邻着芦溪县政府和工商局,像政府机构一样,来访者需要在位于大门一侧的值班室登记签字。
曾经担任芦溪县县委书记的宋迪维视王林为朋友。在他出任县委书记期间,王林曾帮了芦溪县政府许多大忙—当地的武功山旅游资源开发,县城内河流的防洪工程,当地支柱水泥厂产能扩展。法院办公楼建设,王林动辄借出数千万元给财政紧张的县政府。“没有大师的话,芦溪县政府当时根本做不成这些事。”宋迪维说道。而王林则在一旁不时修正自己借出的钱的金额。
宋迪维称,王林大师定居泸溪后,除了扩大当地的影响,还让地方政府“结识了许多企业界的朋友,有助于地方招商引资。”
宋迪维现今是鹰潭市副市长,自称是王林多年的朋友。7月21日下午,在户外锻炼结束后,宋迪维穿着T恤短裤、运动鞋到王林家拜访,并约了数位地方政府官员在一间餐馆里共进晚餐。
席间,王林像个傲慢的主人般急促而大声地说话,驳斥媒体的批评报道,强调自己表演是真实而非欺骗,言辞中不时冒出粗野的咒骂词汇。
为了证明自己,他从盘子里拣出一截四季豆,在嘴里抿了抿后,紧握在右手拳头中,然后让左右两位官员分别抓住他的左右二手。只见他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他让官员们松手,然后缓缓张开右拳—四季豆不见了。
在众人惊讶声中,王林得意地跷起自己的右腿,拉开袜子—那里有一截四季豆。“你看,我的双手都被抓着,我还能造假吗?”他接连数次大声问道。而官员们则彼此点头称奇,频频向“大师”举杯致敬。对于王林的表演,官员们纷纷表示,类似场景他们已经见过无数次。一位官员说,每一次都“难以理解,无法解释”。 对这样的迎合,王林面有得意之色。聚会散场时,他再次搬自己的朋友出来,恶狠狠地说,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被“搞死”了,会有“千百万朋友”帮他报仇。
从宋晨光到刘志军
正是这个出身卑微,近乎文盲的人—王林称自己识字不多,奇迹般地非但没有受到非富即贵阶层的冷落,反而像个宠儿一样备受青睐。不同的人在王林身上寄托着大同小异的目的—对健康、权势、金钱、名望的追求,而王林则八面玲珑地游走于人群中,时刻以中心人物的闪耀形象示人。
他借巨资给地方政府修路建楼,捐赠寺庙,发放粮油给贫苦人家,营造出能扭转人的命运的形象。在那本渲染个人荣耀经历的《写真》中,王林称自己在1994年12月专程赶赴印度尼西亚为苏哈托治病,“施法7分钟就将苏哈托体内三个部位危及生命的整块结石取出。”
王林称自己曾发功给许多人治过病,从骨折、肩周炎,到肺结核、癌症,无一不是妙手回春。但他在2011年心内膜炎心肌炎发作后,却是在医院里挽回了性命。
三年前落马的原江西省政协副主席、省委统战部部长宋晨光曾是王林的“朋友”,与王林几乎无话不谈。宋晨光甚至会说出自己受到威胁这样的事—在不能对行贿者提供的金钱和性贿赂有所回报后,他收到过对方交来的一把“血书裹着的宝剑”。
“宋晨光是个正人君子,他犯点错误是正常的,我和他的朋友关系会永久保持下去。”至少在口头上,王林仍以与宋相交为荣。但宋晨光可能再也无法知晓朋友的心意了—2012年4月,他已被判处死缓。
在与王林合过影或为其题词的诸多官员中,除了宋晨光之外,还有胡长清、王雪冰等政商要人被捕入狱。对这些“朋友”,法力无边的王林毫无办法。
对王林而言,一长串的“朋友”名单上少了几个人对他毫无影响,在来访者川流不息的别墅里,永远有新“朋友”等着与他结交。而早已不做生意的王林很可能正是从这些“朋友”手中,挣到了庞大的金钱。
作为江西天宇燃料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的邹勇曾与王林交往多年,并见识过王林的巨大能量。2006年冬天,在得知邹勇正为一个电煤选配中心项目的审批手续犯愁后,王林直接带着邹勇赶赴北京,见到了时任铁道部长的刘志军。
邹勇记得,见面前王林先给刘志军的妻子打了电话,刘妻随即让刘的秘书把王、邹二人带进了铁道部办公楼。十多分钟后,正在会议中的刘志军便赶来跟王林见面。
在王林引荐下,邹勇向刘志军汇报了项目审批迟缓的情况,而刘志军随即在相应文件上批示,要求“相关部门支持”。
回到江西后不久,邹勇便拿到了铁道部的行政许可批复。“王林帮了我大忙。”邹勇说,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刘志军这样级别的“大领导”。
而王林则不失时机地告诉邹勇,说自己在北京看上了一套公寓房,“他让我帮忙付下款”。正为项目顺利通过审批而兴奋的邹勇,则爽快地给了王林270多万元。
而这只是邹勇频频向王林提供金钱的开端,邹勇说,此后数年中,他在王林身上至少花了“几千万元”。邹勇送给王林的礼物包括深圳的别墅、劳斯莱斯、保时捷,每到春节、端午、中秋这样的节日,邹勇还会亲自登门奉上信封装着的厚厚现金,“每次至少十万。”而王林则不时会邀请邹勇到他的府邸参加聚会,向他介绍来自全国各地的“朋友们”。
在邹勇的心目中,王林曾经像“神”一样高大威严,邹勇还曾推荐自己公司的高管去找王林看病,每次都会心照不宣地奉上万元红包。但这些高管的病症并没有因为王林“发功”而有所好转。
“我崇拜、敬重他,也怕他。”让邹勇害怕的原因是,王林说只要他一发功,就能轻易搞垮邹勇的公司。
“大师”落难
2008年,在王林多番游说下,精神上已被奴役的邹勇正式拜王林为师,并源源不断向王林孝敬巨款、豪车、黄金。“他说我有天赋,百万人之中也难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邹勇说,王林曾信誓旦旦地承诺,只需“闭关修炼”49天,邹勇也能炼成“神功”。
此后数年,邹勇就活在王林为他营造的荒诞幻境中。这名企业家无数次早晚在家里“修炼神功”:蹲着马步,左手叉腰,一边左右摆动系着红绳的右手,一边呼吸,“想象着呼出的气被凝聚在右手指向的一个点上”。除此之外,修炼方式还包括用小板凳拍打自己的后背,盘腿打坐,想象身前有一口古井,“用额头间的天眼去看古井中摇动着的莲花、露珠”。
在王林引荐下,邹勇向刘志军汇报了项目审批迟缓的情况,而刘志军随即在相应文件上批示,要求“相关部门支持”。
在这些匪夷所思的修炼上浪费了三年多时间后,邹勇发现自己并没有“神功”附体。耗费巨资后学功不成,再加上双方的一些交易纠纷,2012年11月,邹勇以王林涉嫌诈骗为由,向萍乡市公安机关报案。
师徒反目后,王林称他从未骗取过邹勇的钱物,反倒是被对方借钱后长期赖账不还,而且他也从未收过邹勇为徒。前一点,二人正在打官司。但后一点王林显然是在撒谎—在《写真》里的一张合影上,他的手亲密地搭在邹勇肩上,照片说明是“大师的徒弟邹勇先生与大师在印度首都新德里合影留念。”
一位自称曾经与王林亲密无间的人说,王林声称斥资上亿元修建的泸溪县建勋寺,实际造价不过四五千万元,所有资金都由他的信徒捐赠,而且捐赠金额远超实际所需。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透露,捐款者包括北京、浙江、湖南、江西、澳门等地多种行业的企业老板,金额少则数百万,多则数千万。
“我们一直把他当成精神领袖,但最后发现,他就是一个骗子。”这名自称也“孝敬”过王林的当地人说,他忍受王林多年的颐指气使,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得到对方提携,但王林收了钱却什么忙也没有帮过他。不仅如此,倘若有人有节日不登门送红包这样的不敬之举,王林便会直接打电话将对方臭骂威胁一通。 王林的人生轨迹仍然迷雾重重。所有人都相信他早已步入富豪阶层。他在芦溪、宜丰、深圳、香港等地有多处房产,他甚至还有一间收藏古董、艺术品的“珍藏馆”。
而最能直观展现他的奢侈生活的场景,就是他的别墅里停放着的一辆灰色的劳斯莱斯,两辆高大的悍马。每当王林驾车外出,道路上的人都会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
在王林那套充满欧式装修风格,立着大大小小众多佛像的别墅里,客厅墙上悬挂着一幅王林微笑着的油画,每个到访的客人都被他那亲切的笑容所注视。
过去许多年里,这套别墅就像一座催生欲望的温室,让许多人深陷其间。而追名逐利的炙热贪念,最终也毁了王林—在媒体接连不断地刊出针对他的揭露报道后,芦溪县政法委表示,已经督促相关职能部门依法调查王林。
这一次,王林吹嘘过的“神功”挽回不了他破产的信誉。那曾经常年宾客如云的别墅现在大门紧闭,他的朋友们已经离他而去。王林现在甚至已经不知所终,手机一直无人接听。
在通过公安部门追查“大师”的下落后,邹勇得知,王林已经出境到了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