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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仓码头位于珠江上游南河道东岸,一排红墙灰瓦的仓库,残留着旧时白蚬壳与上世纪初期贸易港的骸迹。
“二打六”成员黄海清在这里的美术馆入口立了一块二维码,9.9元进场,无人监看。馆内面积不大,十分钟能浏览完。还剩4个成员的“二打六”,从2015年开始,“睡”遍了全国40多个废弃的烂尾楼,每处流连不超过5天。离开前,他们搜集所到之地的残骸、碎片,构成了今天展览馆里的主要展品。
睡“鬼城”的概念短暂火了一阵子,人们投来的目光更多掺杂着猎奇。而“二打六”的念头很简单:“那么多空置的楼房近在咫尺,却没有一栋真正属于我们”—虽说是睡“鬼城”,实际上是在烂尾楼外搭帐篷,身后就是空旷的大楼,而他们住在楼房外。
无论刮风、下雨或下雪。
睡“鬼城”的人
“二打六”是粤语里的方言,意思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小角色。
在飞速发展的城市里,他们觉得80后的自己像“小白鼠”,从农村进入城市,看着城市大拆大建,像夹心层一样不断被挤压、流动,“一直在错过,有种边缘的心态”。
“鬼城”也像无数不为人所知、所见的“二打六”,不被主流关注,被飞速膨胀的城市规模排除在外,蜷縮在黑暗的都市边缘。
近四十年来,中国经历了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城镇化过程,越来越多新规划的区域和建筑,因建造者、资金或规划忽然中断,被逐渐放弃。
与此同时,一线城市中心区域的房价高不可攀,北上深的房价一路高走,越来越多人为买一套房子投入毕生心血。
2010年前后,黄海清、刘奎纬、潘学城、林超文、陈艺儿、黄秋霞、苇风7个人相继从广东工业大学美术系毕业,合伙租了一间工作室,百来米的平房,1万块租金。
这10年间,广州的物价和房价都涨了不少,原本4元就能吃一顿的快餐,过个年的功夫就涨到了10元。
“二打六”成员都是85后,都来自广东各小城市,父母都是农民,毕业后两手空空,“没房,没车,没媳妇”。“在以美院为核心的广东艺术圈里,咱们一出校门就跟别人差了一截。”
毕业后,身边不少同龄人陆续结婚、买房了,艺术这条路本来难走,“二打六”并非察觉不到焦虑,他们私下聊起房子和“家”的问题,记不得谁忽然提出:全国还有这么多空置的烂尾楼、“鬼城”,都没有人住,不然我们去睡一睡吧?
于是,过去的五年内,他们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的“鬼城”。
第一个“鬼城”是路上偶遇的,他们经过一个化工厂附近的村子,停了下来,决定在旁边找地方搭帐篷,然后开始“生活”:煮方便面,烧水、喝茶,侃天侃地。
他们当然也去了全国规模大、知名度高的“鬼城”,比如内蒙古的鄂尔多斯。鄂尔多斯康巴什在内蒙古沙漠边缘,驱车在茫茫无边的阔路上,他们觉得实在震撼。冬天下了大雪,他们在雪地上撑起帐篷,躺在白茫茫的地上,耳边是真切的“寂静如雪”。
约从2006年起,在煤炭产业带来的资金支撑下,鄂尔多斯开始疯狂开发房地产。短短五六年时间,城市化率从70%跃升至99.05%,同时,城区面积从不足30平方公里拓展为100平方公里,而总人口却远跟不上开发的节奏。
通常来讲,居住密度低于10人/平方公里的楼群即被定义为“鬼城”。“鬼楼”还包括延伸出去的大片区域,包括摩天大楼、豪华别墅、公园甚至是公路。
“二打六”发现,越往北走,“鬼城”规模越大,房屋越稀疏,平房、公寓越多,而在南方,“鬼城”常常由独栋别墅组成。
2015年的南京禄口,“二打六”以直播的方式,第一次将这些废楼呈现在大众眼前。南京禄口机场邻近藏着一片建在农田里的“镂空”废楼,外墙没有任何装饰,裸露出灰褐色毛坯。他们了解到,这里原本要修建一个商场,但是占了良田,算违规。
“二打六”发现,越往北走,“鬼城”规模越大,房屋越稀疏,平房、公寓越多,而在南方,“鬼城”常常由独栋别墅组成。
拾荒的人
封门是他们去过最偏僻、最具灵异气质的“鬼城”。这是一个位于河南省沁阳市与晋城市交界处的村子,原名叫风门村,1981年,全村集体迁徙,之后沦为空村。
去之前,“二打六”听说不少关于封门的灵异传说。一行7人,一辆车,壮着胆子到了太行山脚,驶过蜿蜒曲折的山坡,步行4个多小时,抵达废楼已是深夜。本以为楼里空无一人,一抬眼竟看到三四个青年坐在楼里,围着火堆,吃着花生米,喝着啤酒。
过去问他们在干啥,对方认真回答,“捉鬼!”
“二打六”笑了:“我们是来和鬼一块儿住的!”
他们怀着十分郑重的仪式感,给不少废楼贴上“门神”。睡完“鬼城”,他们也不是两手空空离开,会从不同楼房里捡回去一些残骸,如废旧的布娃娃,用过的手套、诺基亚手机、工人的背心和小孩的鞋子。或是用艺术的方式把所见所闻留下来:泥塑,雕刻,把一堵留有历史痕迹的墙,一群短暂逗留的马蜂镶刻下来,残骸捡回去,也能用水泥糊起来塑成艺术片,在美术馆里展出。
水泥是一种万能材料,象征着建筑工人的血汗。“鬼城”死掉了,人去楼空,但水泥,沙砾和石砖却依然存在,且将永远存在下去。
建好的楼房荒废了,但如果把这些来自“鬼城”的砖粉碎、灰尘收集起来,重新凝聚,是不是就像拆了又建、建了又拆的一种复刻?他们想。
在“鬼城”,“二打六”还遇到很多新朋友,比如争抢食物的蚂蚁、比拇指要大的黄蜂、鄂尔多斯的野鸡……它们安静地驻在“鬼城”里,成了新的主人。 城市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过去,但也不会让它们平白无故消失,总有一个地方赤裸呈现着那些被历史遗忘的、钙化封存的残骸。就如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所道:“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
寻找家的人
2017年,从鄂尔多斯回到广东后,团队里两位女成员之一的陈艺儿请大伙儿吃了一顿饭,正式退出了“二打六”,回到家乡佛山,2800块租了一套四室两厅,专门用一间来画画,而后逐渐有了自己的家,与原来的成员淡了联系。
接下来退出的是刘奎纬,因为“欠钱太多了”,回到老家惠州,娶妻生子,找了新工作,逐渐收支平衡,艺术被放在了生活中的次要地位。
3年后,团队里另一位女性成员黄秋霞也退出了,到老家清遠当老师,不久前结了婚,做了母亲。
大家都逐渐有了自己真正的“家”。
2019年,剩下的4个成员在广州遇到了一位投资人,就在海珠区的太古仓建了一家美术馆,这里成为了他们的新“家”。
以前来访过的媒体和拍摄团队称“二打六”为“艺术家”,他们哈哈大笑,“艺术渣”。
湛江人林超文是几个人当中唯一“长发扎小辫”的那种艺术人,在美术馆里见到他的时候,不是在泡茶就是在大侃艺术,他看上去比同伴们都要健谈,但在镜头里似乎又显得最落寞,好像永远在思考什么问题。
他形容自己“总是睡不醒”,不知道正活在现实里还是虚幻中。睡“鬼城”之前的许多年内,他一边画画,一边在广州零零散散地找一些教课工作维持生计,但依然赶不上逐年疯涨的房价,供完了工作室就交不起租,朋友来找自己,只好撒谎称不在。
在“鬼城”,“二打六”还遇到很多新朋友,比如争抢食物的蚂蚁、比拇指要大的黄蜂、鄂尔多斯的野鸡……它们安静地驻在“鬼城”里,成了新的主人。
“突然涌现出来的城市和人是没有根的。”黄海清说,他们想起父辈,自己这一代人看似更自由,但也面临着更漂泊的生存状态、更快被时光涤去的脆弱的记忆。他们认为,这和“鬼城”的出现一脉相承。“城市里的流动太快了,人的同情心、感情像是被磨掉了。”
这些年来,他们身边越来越多同辈都被“家”绑住了:拼尽一生为了在大城市享有一席之地,家的概念变得越来越封闭,越来越狭隘,成了一具具钢筋水泥的躯壳,成了学区房、贷款的代名词。鳞次栉比的高楼里,人就像被压扁的一张纸,互不粘黏,屋檐下的对门邻里,三年五载都说不上一句话。
中国城市居民几乎把毕生精力与金钱押在了自己的房子上,据2020年中国广发银行和西南财经大学的一份报告,中国城镇居民现有财富中近78%投入住宅地产,“家”与房产的等号被越来越密切地联系在一起。
刚过去的2020年,让不少人开始重新思考“家”的意义和边界,在“二打六”之外,也有人试图解构对“家”的理解。
比如有人直接把“家”架空,变成没有地基、产权和物业的移动载体。在深圳工作的陈树,由于买不起房子,便在两年前买了一辆长五米、宽三米左右的房车,“价格不到一套二居室首付的1/3”。
被疫情困在家中,房车成了陈树和妻子的独立工作室,支起两个小桌板,坐卧在床上。前厅后卧,中间是可容纳一人的厨房和卫生间,空调、冰箱、污水箱一应俱全。陈树还对车子进行了改造,选用了中巴车底盘,“这样不会被旁人认为是房车,免了很多猎奇的围观”。
陈树没想到车子的利用率相当高,“大大提高了我的生活质量”,周末还有时间带孩子去周边海边玩,随时吃住。“成龙电影里好多人住车里,住船上,他们无家可归吗?我不觉得,他们四海为家,很酷。”
但—小孩长大后读书怎么办?父母养老怎么办?难道一辈子住房车吗?
“好吧,我在东莞买了套房。”他舒一口气,“房车只是‘深圳的家’,不是‘我们的家’,得区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