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迟暮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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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 礼
  唢呐刺耳干燥的声音突然停住,小锣砰砰敲响,一旁的黑衣道人面无表情地高喊:“孝子贤孙,拜!”
  周围的亲戚哗啦啦跪下了一片。舅舅和舅妈在我前面,恭恭敬敬两膝着地,头咚咚碰在水泥地上。我却需要使劲儿才能跪下去,腹部的肥肉压住大腿,头好不容易弯到能接触地面的程度,脖子却几乎要断掉了。时间瞬息凝滞,大脑一片空白,我忘记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只看见舅舅和舅妈白布孝衣上的汗渍不断扩发,渐渐形成了一幅印象派立体油画。
  “起!”道士终于给出指令。我立刻起身,大腿发抖,小腿抽筋,沉重的身躯不由得晃了晃。
  身后的表妹一把撑住我,温柔询问:“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有些晕。”我回答,软绵绵地靠到她身上。
  “一定是不吃早饭弄的。唉,你饿坏了吧?”表妹抱怨着。
  我点头。我的饭量不用声明,看我膀大腰圆的样子就明白了。表妹把我从“孝子贤孙”中拉出,扯到一边的角落里。
  “这不好吧?仪式还没完,”我抗议,“我还得抬棺……”
  “你抬得了吗?虚成这样还嘴硬。”表妹掀开地上一个箩筐的盖布,露出一堆雪白的馒头,用说不上是同情还是鄙夷的口气说道:“真用不上你!”
  于是,我就坐在角落里一边啃馒头,一边观摩整个葬礼,看着舅舅和舅妈以及其他三姑六婆哭灵、转灵、起灵。祭香一把把焚烧,倾倒在灵位前。黑色灵牌上“郑公再阳先父之灵位”的白色字迹,逐渐淹没在烟雾缭绕之中。每一个拜灵人鞠躬或者叩头时,两旁的哭灵人会陪送上最真挚的号啕大哭,涕泪横流,仿佛死者真是他们的至爱亲朋。
  当然不会是,这个我最清楚,因为请哭灵人的钱归我出。“一定要全乡最好的哭灵人,大壮你是公司老板,就花这点钱,不能舍不得。”舅妈再三叮嘱,“外公生前最疼你了。”
  哭灵人很对得起我的钱包,哭得惟妙惟肖,有声有色。他们使整个葬礼充满仪式感,以及……程式化。
  对的,我吞咽下第五个馒头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形容这场葬礼的关键词——程式化。一个上午就搭建妥当的宽大丧棚,有些污渍的供桌香炉白幡拜垫,粗糙做工的麻布丧衣和黑纱袖标,堆满过道的花圈和全套纸活(就是阴宅那些东西,别墅豪车高档家具电器,全是纸糊的),都带着“毫无差别”的得意劲儿,在道士不知道吟诵了多少遍的经文中,迎接着它们的又一拨使用者。葬礼的每一个步骤,来宾们都心知肚明,他们只是这场程序的“编码”,虽然厌倦疲惫,但也要将程序一丝不苟地走到结束。至于那个牌位上的名字,写成谁都没有关系,真的,换成我的名字也丝毫没有违和感——葬礼所不同的,无非是我老婆和儿子站在现在舅舅和舅妈位置上而已。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一哆嗦,觉得后脊背猛地蹿上来一股子凉气,仿佛已经看到那一天,在烟熏火燎的我的灵牌前,老婆和儿子听着道士的口令下跪磕头。哭灵人在他们身边啜泣,流泪,竭力表演哀伤——尽管葬礼之前和之后他们都不会提起我的名字。
  “虚伪!”有人凑近我,递给我一支香烟,“真他妈虚伪。你知道老爷子怎么死的吗?”
  我看看来人的脸。应该见过他,但我想不起是谁。
  “大壮,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以前你外公老拿你的照片给我看。哦,我是你外公的老邻居,你小时候还常到我家来玩儿。”来人喋喋不休。
  到我归西那一天,也会有人这样对我儿子说,我看着你长大,节哀吧,死者已去,生活还要继续。
  我这个人的存在感,只有在葬礼上才能达到顶峰。我的葬礼视频和生平介绍,会永远占据网络灵堂中的几个位置。当我的棺木投入火化炉的时候,我葬礼的实况视频下面会有许多ID留言,也会引来一些小广告。留言内容无非是“人生无常,且行且珍惜”这类心灵鸡汤,还会有若干同学发小回忆我的糗事趣闻;我暗恋的姑娘和曾经痴爱过我的姑娘也会相遇,相互感叹青春易逝爱情易伤。
  邻居在我眼前晃晃手掌,“大壮,你发什么傻啊!你外公是自杀的。”
  唢呐声陡然拔高,形成一片嘈杂的声浪,道士的诵经声淹没在这声浪之中。表弟捧着灵位向外走,十六个中青年男子抬棺跟在后面,压阵的是舅舅舅妈等亲戚的送灵队伍。我觉得是我给足了报酬,今天的送灵队伍才超过了百人,无比风光体面。甚至连舅妈将丧宴设在很远的火化场那边的酒庄,也没有人反对。但表妹坚持认为是外公人缘好,大家愿意送他。
  “你外公和你舅妈吵架了。”邻居很生气他的八卦没有得到我的响应,“都九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较真。”
  表妹在送灵队伍中招手,我急忙抛下邻居跑过去。表妹一脸黑线,“你别听人胡嘞嘞,”她严厉地说,“我们家五年前就进城了,爷爷不肯去,妈一动员他就和妈急。我们明年移民加拿大,说好春节全家都回来陪他过,谁曾想他就去了呢。”
  我说:“是是,我当然是信你的话。”
  表妹轻轻叹气,“爷爷老了,特别顽固,好多理儿跟他说不通。”
  七年前我回乡看过外公,八十五岁的人还下地干活儿,种两亩菜地,喂两头山猪。他爱吃红烧肉,抽最便宜的红梅烟,还老骂给他洗衣做饭的女人偷他钱。
  “那个女的去哪儿了?给外公做饭的那个。”我问。
  表妹撇嘴,“四年前就走了。爷爷不肯给她名分,防她又紧,她觉得没意思。”
  我望望那惨白一片的送灵人群,“她来了吗?”
  表妹难得地笑了,“她来干什么?分遗产?爷爷银行里就存了五万块钱,专给自己做葬礼的。你看到那个穿黑西服的秃子了吗?那是银行派来的律师,监督我们财务开支的。”
  秃子我认识,他找我谈了外公的遗嘱。外公把身后事安排得很周全,给舅舅和舅妈留了自己的丧葬费,五万块钱按照村子里的平均水准是够用了,舅舅他们还有吊唁金可以贴补,说不定还有结余。外公的老宅和地都给了我妈。因为妈去世得早,我便成了外公房子土地的继承者。除此之外,外公就再无值钱之物可以传世。   将来我的遗嘱不可能像外公的这么简单,我的公司可以变卖,然后把现金、股票、房子和车子统统交给老婆孩子;衣服鞋帽可以捐献;但我的手机号码、网络社交号码和游戏通用号码得仔细分配,给谁不给谁都有可能在网络中掀起风波,得到的人是天上掉馅饼,得不到的人会羡慕嫉妒恨,总之都会给别人添麻烦;还有我的西马诺全套钓鱼工具、骆驼的野营装备、四万多本藏书、超过三百瓶的红酒白酒和一柜子雪茄,这些老婆孩子欣赏不了、用不上的东西,最好由我来处理,免得暴殄天物。
  我的那条老狗,从它出生就和我在一起,仿佛是我的影子,没有我它活不下去。我应该给它准备墓穴,或者就葬在我的身旁,到天堂也一路陪伴。
  我很久前就买了墓地,在北郊山区陵园的高处,买时种下的国槐已经浓荫如盖。盛夏花开,黄绿的花瓣撒落我的墓碑,我的生命与大自然相比如惊鸿一般短暂,却能像夏花一样绚烂,我将俯瞰城市的生长和衰落。我的墓碑上要刻下这样的字句:“人终有一死,活着并不是为了不朽,而是为了创造不朽。”
  葬礼余下的时光我就在幻想中度过,我未来的葬礼和外公现实的葬礼混淆在一起。当棺材停到火化场,包裹得像个粽子样的外公被从棺材中请出时,我分明觉得粽子壳里包着的是我,火化炉蓝色的火苗吞噬的是我,骨灰盒中装着的那捧骨灰是我。我恍恍惚惚,不知自己所处何地,所在何时。
  “你信不信,我很爱父亲。”舅舅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说。我才恍然明白自己正在丧礼的酒宴上,一脸冷漠,满眼迷离。
  “我信,我信。”我赶紧说。
  “他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这能怪我吗?”舅舅委屈地说,“我们总不能为他,到乡下来住吧?我又不是不管他。我们移民后,我送他到最好的养老院去,他就不会感到寂寞孤独了。”
  于是外公沐浴更衣,梳理好雪白的头发,端端正正坐在堂屋中间,一边在火盆里烧着纸钱,一边喝下半瓶农药。纸钱才烧了一半,外公就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邻居发现时,他已经没有了气息。
  “他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自杀了。”邻居说,“他怕将来死了,孩子们回不来,连纸钱都没法子买给他。现在死,你们都能回来给他办丧事,还很体面。”
  待我迟暮之年,我将托谁清理我失去活力的身体,将我送去火化,将我骨灰安葬?
  非我是我
  电梯里一尘不染,金属四壁光洁如新。站在我对面的男子同样干净齐整,白色外套上连个褶皱都没有。他安静地看着我。
  “杜老最近忙吗?”我没话找话说,男子眼睛里十分空洞,拒人千里的表情让我不舒服。
  “十分忙。”男子说。虽然他没有表情,但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在说:“因为像你这样的无聊之人太多了。”
  “哦,他约我来的,否则,他这么忙也不好打扰他。”我讨厌男子僵硬的姿态,分明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鄙视。
  “你准备好了就行。”男子说。电梯停了。缓缓打开的门外,是同样一尘不染的走廊。淡灰色的墙壁,柔和的灯光,舒适的温度,一起平息来宾躁动的情绪,坦然接受自己选择的命运。男子大踏步向走廊深处走去,我急忙小跑着跟住他。
  我们路过走廊两侧的无数扇门,门都是一模一样的米白色,紧紧关闭,没有号码,没有铭牌,绝不透露出门内的任何信息。男子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手掌贴住门把手,随着密码锁的亮光出现,门开了。
  杜老正趴在地上作青蛙匍匐状。
  男子说:“李大壮先生来了。”
  杜老抬头看我。我轻舒一口气,松弛下来。
  杜老问:“他令你紧张?”目光指向男子。
  “是。好像我要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说着,四下环顾。房间里有各式各样的沙发,还有柔软的地毯,根雕的茶台,一张古朴的办公桌。桌子上有台灯、文件夹、地球仪、纠缠成团的数据线、文具盒、几张显示屏等等,总之就是一个杂乱不堪但能随手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地方,这太像我那间用车库改造的书房了,甚至地毯上都同样有难看的深色茶渍。我顿时对杜老有了难言的亲近感。
  “确实,这事不适合新闻曝光。”杜老说,见我神态好奇,便起身,指指那些杂乱堆积的物品,“这些都是他们送我的纪念品。”他笑了,拿起手边一个水晶杯,“这杯子见证了一段传奇的婚姻,它的主人放弃了维护婚姻的义务,也放弃了它。”
  我接过杯子。杯子沉重,雕花精美,但边缘已经破损,表明它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呵护。
  “这个,”杜老从桌上小山样的物品中抽出一个电子镜框,“带它来的家伙一直看它,眼含热泪。尽管我一再解释,他不会因为‘置换’失去记忆;只要他要求,我就能给他保存下来,所有的完整的记忆,表层记忆潜记忆暗记忆,都能留下来。可是他仍然看着它哭。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不想。那是他的人生,触动不了我。”
  “很好。你申请‘置换’的理由是想尽可能一直活下去,我也和你谈过目前能采用的几种方法,你决定采用哪种?”
  我放下杯子,男人已悄然消失。我问杜老:“那男人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吗?”
  “是,”杜老点头,“他到目前已经‘置换’了超过一半的身体,切除了一些神经和腺体,不会再产生任何感情方面的应激反应。”
  我突然明白,“镜框是他的。”
  杜老不置可否,微笑道:“每个人都有因之成为人而遭遇的烦恼,‘置换’的目的,就是帮助大家摆脱这种烦恼。你的烦恼,其实是最常见的烦恼——怕死而已。”
  我点点头。我的确怕死,在外公葬礼上我险些晕倒,葬礼之后的丧宴上我又神色憔悴。我并非对外公有多深厚的情感,我只是害怕,怕有朝一日我也会像外公一样,仅仅因为需要得到一个葬礼,就干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想要一直活着,活得比我身边的人都长,活到太阳灭亡,宇宙冷寂,人类都已成灰。”我说,双手紧握在一起,微微颤抖。
  “能活多久取决于你自己。”杜老不知从何处端出一盘巧克力杏仁蛋糕,“‘置换’只是给你新生活的开始,至于新生活是否等于好生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没有责任给你任何保证。”   “我明白。但你总归要有一个质保期嘛……”我毫不客气,瞬间就将蛋糕吃完了。黑巧克力的苦软和杏仁的甜脆在我舌尖融合,缓缓释放出无法形容的美妙滋味,让我齿颊留香,终生难忘。
  “那是最彻底的‘置换’,你确定真的需要?你将再也无法感知蛋糕的滋味,吸收它的营养。”杜老的表情与其是在警告我,倒不如说是在诱惑我。“你将得到很多,但你同样也会失去很多。从来没有只获取而不失去的事情。”
  “我明白。”
  “你真明白?百分之三十的人熬不过最初的心理适应期,剩下的人中有百分之四十无法度过质保期,然后,我们放手的第二年,又会有一半的人死去。”杜老的声音枯燥平和,丝毫不带感情,仿佛是在教学课上谈实验室的小白鼠,“整个‘置换’过程非常折磨人,而且费用高昂,没有减免折扣。想要长生不老可不容易,风险和代价都无法预测。你有很大概率成为失败者中的一个。”
  我端详杜老,他的发际线已经退后,眼角的鱼尾纹肆无忌惮地扩展,嘴唇四周的胡须狂野生长。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杜老,你这业务开展了多久啊?你还没办法证明真的能实现长生不老?甚至,你自己都不敢亲自尝试?”
  杜老点点头,神情有些黯淡,“如果失败发生在我身上,‘置换’技术就再也没有调整的机会。人类所梦寐以求的生命自由,也许要推迟几个世纪才能实现。”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来,看看你的物理模拟体。”停顿几秒,他又换成很标准的普通话道:“‘老骥伏枥,MU4759’。”
  随着杜老的声音,墙上的一块屏幕亮起来。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复杂的装置,装置上部,无数电线数据线中间,安装了一个浅灰色不透明的容器。只见另一个我,即我的新大脑,就在这个容器中培育着。屏幕切换出一张示意图:神经细胞在特制的生物芯片上面生长,已经包裹住了芯片三分之二的表面积,并和芯片之间产生了复杂的电子层面的互动。随即,一个附着在容器内部的微距摄像头给了我真实的画面,在外行的我看来,这团浸泡在溶液之中的灰白物质既不好看,也没有什么趣味。
  我脸上的表情把杜老逗笑了,他耐心解释:“这就是‘置换’后你将拥有的大脑。一个新的控制中枢,它不需要生物躯干的供养,它有非凡的控制和遥感能力。它不是你大脑的复制品,而是一个新的可以承接你自我意识的超强信息处理中枢。”
  恍惚间又回到我第一次认识老杜,听他谈“置换”概念的那个晚上,酒吧的角落里我们窃窃私语。老杜一脸严肃认真,看我的目光充满怜悯。
  “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维持生命的长久,需要保证整个躯体都能正常的运转,所以我们的医学,都在往这个方向上努力,并且终于进展到在细胞层面的操作。可以延缓细胞的衰老,阻击吞噬细胞的病毒,修复死去的细胞,完全不顾自然的规律,只求长命百岁。”杜老这样开篇,声情并茂,极具煽动力,根本不是眼下这副姜太公钓鱼的高傲姿态。
  “但这种永生,仍然只是现有的生活方式,仍然会存在身体的疾病、精神的痛苦、生存的压力,这是摆脱不了的。医学的一切手段,只是延长生命,但改变不了你的生命本身。于是,有了‘置换’这个概念,把你从这具血肉的躯体中解放出来,按照你的意愿,给你打造钢铁之躯或者意识巢穴,你可以成为变形金刚,也可以做信息世界中的游子。看起来你再也不能继续过去的生活,但你有了无穷的时间、非凡的记忆力、高度专注和不同寻常的创造力,你可以随心所欲,感受真正意义上的存活。”杜老关于“置换”的解释充满诗意,尤其是他的结束语,更是铿锵有力,黄钟大吕般砸在我心上:“你费尽心思通过传统医学获得的,只是延续生命的使用时间。即便你已经神志模糊,记忆力丧失,语言迟滞,你仍然在呼吸,在消耗能量,渐渐变成行尸走肉。你愿意争取这样的长寿吗?”
  其实,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什么样的长寿,我害怕的是即便长命百岁,也仍然要面临死亡,仍然会闭上眼睛永不能睁开。
  “转移自我意识是‘置换’的关键,放心,这已经是比较成熟的技术了。”杜老以为我的沉默是对“置换”产生了怀疑,于是强调说,“成败并不在转移过程,而在于能否适应‘置换’后的新生活。毕竟设想和现实,有不小的差距。”
  “这是一种冒险。那么,我总得看看别人‘置换’后变成什么样。买房子还要看样板间呢!”我说。
  “我需要时间来安排。毕竟你的选择极度私人化,没人愿意帮你承担选择的后果。”
  生命的道路有无数交叉小径,无论走哪一条,我都愿山穷水复之时有柳暗花明。
  他 们
  我的新大脑最终会长成什么样,取决于我选择的永生形态。比如我如果想当一棵树,那么我的新大脑就得能适应树的形状和特点,可以移植进一棵大树并迅速控制操纵植物神经系统。由于四十天后大脑就将发育成熟,因而留给杜老的时间并不多。很快,我就得到了来自他们的三个回应。
  此时,我和老婆正为儿子小升初之事奔波,每周给孩子安排各种面试。这个时候,我的全部财产和社交关系都毫无用处,为数不多的几座市重点中学全部只看考试成绩。儿子疲于奔波,却又信心满满,老婆也像上了发条般精力十足。我问老婆:“相比较宇宙的壮丽和太阳的灿烂,小升初根本不值一提。如果你有永恒的生命,你还会在意非要上市重点吗?”老婆回答得很干脆:“永生?没意思。能把这辈子过好就不错了。”
  我就此打消了引领老婆加入“他们”的想法,而且我也出不起两份“置换”的费用。
  “他们”是采用“置换”技术达到某种程度永生的那些人的统称,很乏味且无确切指向的名字,令这群人在自然人的社会中面目模糊,从未引起太多的关注与争议。对于我的好奇心,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嗤之以鼻。
  “他们选择了各自需要的生活,这不可复制,所以无法给你做榜样。”曾在电梯中给我引路的白衣男说。
  想不到第一个答应见我的会是这个男子。我们在一家街头烧烤店碰头。冒着泡的啤酒和油滋滋的烤串,仅仅是属于我的美味佳肴。白衣男看着我大口吃喝,面前的一杯清水都没碰一下。   “我们应该约在别的地方。”我说,“你这样子别人会觉得很奇怪。”
  白衣男面无表情,“任何地方对我都是一样的,身外之物,不会引起我的任何神经异动。”
  “你以前一定有很动人的故事。为何要放弃鲜活的记忆?”
  “我当时身患数病,还有抑郁症导致的严重自杀倾向。‘置换’是最彻底的治疗方法。”
  “‘置换’没必要脱离原来的生活吧?但你还是很坚决地离开了。”我试图搞清楚他的逻辑思路。
  “我的一半身体都是机械,没有性功能,不需要食物和睡眠。我如果还在原来的生活中会被视作怪物,给周围的人带来困惑。”白衣男平静地说,像是在宣读政府公告,没有任何情绪。
  “你最初怎么适应这个新身体的?杜老说那很不容易。”
  “对我不成问题,我切除了所有的情感认知。机械和有机两部分身体之间也未产生排斥反应。目前,它们之间的各种能量与信息交换很正常。”
  “你有超能力吗?”
  “我的所有能力都与形态相匹配。希望在人的形态与非人形态之间任意转变,成为金刚狼或者蜘蛛侠,那是漫画电影,科学做不到。”
  “你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吗?”我想听到一些感性的认识,而非冰冷的科学解释。
  然而,“满意”是一种情绪的表达,其中包含浓厚的情感倾向,这个词已经被白衣男摒弃了。“精准与理性是我的生活,符合我的需求。”
  “那么,未来呢?未来你打算怎样?”
  “我是你的主刀大夫,”白衣男答非所问,“针对你的情况,我认为‘全向置换’更为合适。”
  “全向置换”就是将肉身更换为全机械化身体,我的体重、体形以及处于亚健康状态的五脏六腑,在白衣男眼中,都没有任何保存价值。我倒并非舍不得这身臭皮囊,但“全向置换”的费用,恐怕我将全部资产都变卖成现金,再加上我的钓鱼工具、野营装备、藏书、藏酒和雪茄,也只凑得齐一半。
  “其实用不着花这么多钱,你干吗不高瞻远瞩,什么身体都不要不就得了。”他们中的第二个,在手机中轻快地对我说。这一位明眸善睐,眼波流转,白皙的皮肤上流淌着阳光,是那种看上几秒就会令人迷醉的女子。尽管我知道这仅仅是一张经过深度修饰加工美化的图片,根本不存在这样的真实,但我仍可耻地产生了一些生理反应。
  我不得不要求对方:“请降低你的美度,我实在不是你该诱惑的对象。”
  她十分美艳地笑着,得意洋洋地模糊了脸庞。屏幕刷新后,她的样子已变:眼镜、发髻、涂抹了过多防晒霜的已经松弛的皮肤,稍有姿色而不具特点,是那种每天都在写字楼出没的标准办公室女郎。
  “这样好多了。”我夸赞,“你选的是全意识‘置换’,没有实体的感觉如何?”
  她微笑,刚好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欢快地说:“好得不能再好。没有大姨妈,没有减肥压力,不会长痘痘,不用担心男朋友变心。最关键是,不存在经济问题了,房奴车奴卡奴猫奴都与我绝缘了。我以前可是月光族,为了钱的事情没少受压力。”
  “全意识‘置换’也不便宜。”
  “还好还好,这是我花得最值的一笔钱。”她说,“我是意识生存,有线无线传输都可以,手机、平板电脑、台式电脑,甚至智能家电……有数据流的地方,我就可以安身。人们在网络中构建的一个个虚拟世界,都是我的家园,我在其中生活非常容易,随时随地都能找到真实玩家供养,给我金钱帮我购置装备。我没有负担,却能享受漫长的欢乐。”
  “就没有一点遗憾的地方?比如,不能真实拥抱别人什么的。”
  “拥抱!”她发出一阵失礼的狂笑,“比如你吗?你的体重还有你身上那股子汗臭味道,拥抱还真是没有的好。”
  我忍住结束谈话的冲动,毕竟约到她不容易。“最初你怎么适应的?我是说,没有实体只有意识,这种转化,有没有困难?”
  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甚至比我想象的还容易,因为我到任何地方,变成任何形象,都几乎是随心所欲,就像你吹口哨一样轻松。”
  “可你再也无法和家人好友相处,不遗憾吗?”
  “哦,谁说无法相处?我妈妈说现在的我好极了,以前她根本见不到我,现在我每天十二个小时陪着她。她连打麻将的时候都会开着手机,让我给她出谋划策。”
  “你每天有十二个小时陪着妈妈?”我诧异。
  “分身多容易啊!”她说,“你真白痴。”
  我不相信,她真的一点问题都没遇到。在我就要按退出键时,她突然说:“我当然不会告诉妈妈那是我,活在手机中的女儿……这她可能没法理解。而且我改变了外形。我只保留了我的声音,我的声音很美。”她停顿片刻,“妈妈问过我很多次知不知道张倩在哪里,我说不知道。我不能告诉她。”
  这位信息女在“置换”前的真名叫张倩,她把祖产卖掉后出走了,亲友不知道她去了虚拟世界。
  见过这样的两个“置换”者后,我对他们中愿意见我的第三位,实在没有了兴趣。但杜老说,我既然想了解“置换”的各种方式,这一个就必须见到。于是,我来到遥远的另一座城市,在前殖民地的街区中寻找,走入一栋据说是雪莱居住过的意大利样式房屋。那天我是唯一的拜访者,看门人毫不介意我在房屋中四处走动。然而我转悠了半天,都没有找到第三人的任何踪迹。我对能否见到他失去信心,便走到房后花园中。那里的树荫下,立着一尊大理石的意大利骑士雕塑。雕塑下有宽敞的石台,看上去凉爽舒服。于是我走过去坐下。
  “MU4759?”有人叫,我急忙站起身,四下张望。花园里除了我,没有旁人。
  “我在你头顶。”那声音柔和地说。我抬头,与意大利骑士的目光相遇。
  “是你?!可你是石头!”我敲击骑士的身躯,这是云南大理的苍山白,上等汉白玉,手感细腻温润。
  “我在石头里。哦,别看这骑士的头,我不在头部。”
  “你的大脑不在头部。”我对着骑士说,外人看到一定会说我神经病。“你把自己装在这石像中,还真有点儿不可思议。”   “这是很好的石像,我待着很舒服。”石中人说,“这石像很贵。”
  “我是说,你成天到晚站在这里,不厌烦吗?”
  “哦,哪儿有厌烦?好玩儿着呢。”石中人说,“我的意识感知通过大地,可以附着在任何生物的上面,我随着公园猫在整个街区游荡,我还跟过一只喜鹊在屋顶筑巢。我有时候会在门口的梧桐树上栖息,还曾经借助一只老鼠漫游肮脏的地洞。”
  “这些事情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以前都匆匆忙忙,忙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赚钱丢掉了一切个人乐趣,从来没有停下脚步观察人,观察自然。现在我有无穷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了。春夏秋冬,四季轮换,朝来夕往,雨雪风霜,大自然非常迷人。”
  “那么人呢?你不和人类接触了吗?”
  “我一直在人群中啊!人不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嘛!”
  “我是说,你没法子和人互动,你能适应吗?还有你的家人呢?”
  “家人都以为我已经车祸死亡。我亲自制造的车祸,比他们打算制造的水平高得多。”石中人的声音中有些倦怠,“现在我藏身这石像中,石像和房屋都已经捐献给了慈善基金会。我的家人除了一张证书什么都没有拿到。他们千方百计想占有的财产,都被我用在创造永生的这尊石像上了。他们现在恨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我望着骑士,突然觉得自己真像个白痴,我的一切问题都那么无聊,我只好礼貌地问:“对于‘置换’的方式我有点儿三心二意,你有什么建议吗?”
  石中人如果有表情,一定是那种高瞻远瞩状的。他答道:“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
  死 神
  生命究竟是什么?决定我成为我的,是我两百一十斤的庞大身躯,还是这躯体上顶着的六斤多的头颅?我所追求的永生,是将这具躯体维护百年,还是抛却肉身,仅仅保留意识的存在?每每想到这个问题,我就想到白衣男的清心寡欲,无日无年;想到信息女的随心所欲,一日便是数百年;想到石中人的恬淡无为,数百年也不过一日。时间在他们身上都已消失,他们彻底摆脱了死亡的阴影,迟暮之年永远不会到来。
  “他们三个只是‘置换’后比较典型的个例而已。‘置换’能提供的,是你想到却从不敢实践的人生理想。”杜老的话语随着我的思考在耳边回响,“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时间停住,却又希望它能流到我功成名就之时,再永远定格。那时我虽迟暮之年,却依然神志清醒,记忆健全,我没有伤残的肢体和持久的病痛,没有口齿不清眼歪鼻斜,不会喘息着迈动沉重的双腿,跟在少年人身后喊:“等等我!”……待我迟暮之年,我享受着退休后的清闲,时常会教训后生晚辈:“只有青壮年时代的勤劳工作,才能赢得保证晚年幸福的财富,获取终身自豪的荣耀!”原来我最终怕的不是衰老,而是衰老后丧失尊严。外公宁愿用自杀来换取葬礼,无非也是为了这“尊严”二字。
  这么想来,自葬礼起盘桓心头的沮丧之气就减少了许多。倒是越来越觉得白衣男、信息女、石中人之流,他们的生活离我的现实太过遥远,我若变成他们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实在寡淡无味。虽然儿子资质平庸,但心智正常,学习努力;老婆无甚姿色,但端庄贤惠,勤俭持家。职业嘛,只要我对现状不苛求,收入也足够周末野营钓鱼,辅以佳肴美酒。总之,有无数风花雪月等我享乐,我为何偏要耗尽家产去追求那所谓的长生不老?
  我来到自己的墓地上。国槐还在开花,黄绿的花瓣撒落一地,给墓体和墓碑染上一层浓厚的文艺气息。我的墓碑已经刻好,正面镶有我最得意的五寸免冠照,照片下刻了五个粗黑的宋体大字:“李大壮在此”,背面是娟秀的楷体小字:“他来了,他走了,一生好不潇洒。”原来想刻的那句话太长,石匠说刻上不好看。墓碑上只缺死亡年份。看着照片上眼角眉梢都是青春快活的我,我决定终止“置换”计划,不做抵抗自然规律的逆天之事。
  我从墓地出来,驱车进城。我打算找一家火锅店吃饱喝足后,去向杜老解释我的决定。定金肯定损失了,但这和我将损失的人生欢乐相比不算什么。我得设法将赔偿金降低一些,不能让杜老太占便宜。
  我只顾算计怎样和杜老讨价还价,差点闯了红灯。幸好我刹车及时。就在我想着车险寿险医疗保险花了我多少钱的时候,对面路口,一辆雪佛兰飞冲过来,一辆正急急左行的电动车瞬间被它撞向天空……
  我惊呆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辆电动车,我想跳下车去救它,但动弹不了。我整个人都僵硬了。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杜老出现在屏幕上,“你找我?你决定了……”
  “我决定了。”我哆嗦着说,像溺水的人捞着一根稻草。我目睹生命的消失,却无力上前阻止,死亡瞬间就发生在眼前。我拿什么消解生命的脆弱和无常?
  置 换
  在一位额头生了月牙状肉瘤的律师主持下,我又和杜老签订了一系列的合同——包括苛刻到极点的保密守则,准备接受“置换”。我首先以海外工作为由告别了妻儿。其实我前往的城市就在附近。我选择了最接近人的“置换”形态,尽可能让自己外表上和自然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我的血肉骨骼却将更换。我的新躯体,自然界的病毒细菌侵害不了,哪怕有子弹穿过,肌肤也会瞬间自愈。我不必食用人类的食物,而是通过吸收阳光,回收身体动能,能量循环系统精确而高效。更重要的是,我有了一个高效工作的大脑,不会困倦,不会被风花雪月诱惑,二十四小时在线接受信息并加以处理。我将告别作为人的种种享乐,但却会获得商业上的成功和无尽财富。
  “在我有生之年,”杜老向我保证,“我会负责提高你的生存技能,并赠送你价值不菲的二次‘置换’。”
  我必须保证,我把所有的财产都以抵押方式付给他,而且我未来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也将归他所有。但这仍无法满足“置换”的要求,我只好将我人类的躯体——器官、皮肤、神经、骨骼、血液,甚至眼角膜都明码标价,出售给渴求它们的自然人手中。这些商品一直供不应求,上市就被抢购一空。借助我的身体,一个车祸丧失双腿的老人站了起来,一个天生失明的女人看到了她的孩子,一个肾衰竭的学生得以继续完成学业……终于,我开始了“置换”工程。   我被无数次推上手术台,服用无数药物,很多次我担心麻醉后再也无法清醒。我恨白衣男任何时候都冷静得近乎冷酷的面孔,更恨杜老在手术台前镇定自若的指挥。在他们眼里,我没有尊严,只是一个苛求永生的乞丐。我有些明白“置换”成功的低概率是因为什么了,要想改造自己,仅有决心和想法不行,还要有一种执念,任何时刻都不能动摇的对“永生”的信仰。
  我坚信我的目标可以达到,因为通过那一尺高的合同,我已经和杜老在经济上紧紧绑在了一起,他需要我的成功。
  终于,我害怕又期待的那一天来临了。我的全部意识,包括记忆和感知,都被彻底转移到了新的大脑中。我有几分钟的时间从外部观察自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观察——我平躺在手术台上,庞大的躯体还温热着,看上去仍能站立自如,谈笑风生。
  “这真不可思议。”我对杜老说,“这两百多斤的一团肉,怎样行动和思考的呢?”
  杜老不和我啰唆,他命令护士带走我,以便马上开始对我的肉身进行切割,打包出售。
  “置换”后,我的相貌与原来的我并无二致,但体重减轻了八十斤。我用了三个月时间学习控制新的身体,让肢体与思维协调同步。当我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后,便被送进石中人的意大利房子,住下来适应没有食物睡眠却有充分感知能力的生活。杜老以前从不让“置换”者们彼此接触,现在为我改变了做法。并非出自好心,而是为了加大我“置换”成功的概率。
  白衣男一直对我进行监护,确保我的机械身体运转自如。信息女则教我如何深入数据的海洋寻找快乐,偶尔她会在手机中现身,与我和石中人一起阅读雪莱、拜伦,或者争辩玛丽创造弗兰肯斯坦究竟是为了谁。数百年前的这些文人,以他们的思想永生。而我这种没有内涵的人,就只好追求形式上的不朽了。
  一年半后,我已经能够灵活自如地操纵自己的机械身体,神态表情都与本来的我没什么两样。于是,在和杜老又签订了安全备忘录后,我回到了老婆孩子身边。没想到,我的样子竟然把儿子吓哭了,老婆更是满脸疑色。我告诉老婆,西餐改变了我对饮食的热爱,辟谷和针灸拯救了我的体重,我已重新脱胎换骨再生为人。老婆听我的长篇解释就好像在听律师诡辩,满脸不屑一顾的表情。
  家人勉强接受了我,但我的狗不肯妥协。这家伙似乎识穿了我的真面目,完全不理会我的宠爱,整日冲我龇牙嚎叫甚至咆哮,有一天甚至还想袭击我。无奈之下,我只好请人杀了它。狗倒下去的时候,它曾经善良的眼睛中充满仇恨。老婆和孩子含泪把狗葬了,我则在家中搜罗狗的照片。老婆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一张张烧掉那些照片。
  老婆看着我,目光里没有温度。“你非杀狗不可吗?”她问。
  “是它先要杀我。我没办法。它疯了,疯狗对我们大家都是危险。”我理直气壮。
  老婆没有再问什么。但从此以后她与我疏远了,孩子也很快被安排住校,一个月也见不上一回。在永生的时间长河中,我的家人只是小小的浪花,我想到将主持他们的葬礼,内心竟然没有任何哀伤。
  为了将我的财产逐渐转交给杜老,我告诉老婆,我的公司运作不善,海外项目损失惨重,我需要动用家产赔偿。但为了保障她和儿子的生活,我把外公留下的宅子和土地赠予他们,并且和她离婚。
  老婆没有和我争论,默默地接受了我的安排。带孩子搬出去的那天,老婆站在门边默默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说:“大壮,狗狗攻击你,是因为它觉得你越来越不像人了。我也这么认为。”
  我笑问:“那你觉得我像什么?”
  老婆说:“不知道。我只希望你别做坏事。”
  追求永生算不上坏事,甚至就不是个事。它存在于人类的遗传基因中,是生命永恒的主题,时刻都在激励人类去探索生命的尽头。
  “哦,你想哪儿去了。我会尽力照顾好你和儿子的。”我信誓旦旦,“虽然离了婚,我们还是亲人啊!”
  我从此就和家人分开。这娘儿俩卖掉外公的宅子和土地后去了边疆,在那里开拓土地,建设新城。
  多年以后,我来到这座新城,去医院中探视病危的老婆。我的儿子在几年前以身殉职,他的孩子,我的孙子侍奉在老婆床前,看到我便转身离开,连一声“爷爷”都不肯叫。
  老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像就只老了一点点。”
  我说:“现在生活好了啊,人老得慢。”
  老婆笑了:“得了,你在做什么,你追求什么,其实我都知道。”
  我吃惊,多年前老狗袭击我的情景突然再现,我本能地握紧了拳头。
  老婆说:“狗死后我花了一点时间和精力调查。我有一阵子还很纠结,一个人为了永生,怎么可以变得那么无情无义。后来我明白了,你追求不死,就只能极度自私。但我和孩子做不到只为自己活着,我们更快乐,因为我们用毕生精力创造对别人有价值的东西。在这座城市,我有好几千学生,我把他们带进知识的大门,教会他们如何学习,如何做人;而我的儿子,他抓捕罪犯,维护治安,用生命捍卫城市的安宁。我们会死,但我们死得其所。而你这样的永生,”老婆的神色无比鄙夷,“为了永生的永生,毫无意义。”
  永 生
  意义?抵抗死亡就是意义所在。我从没有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在其他事情上。我对得起自己,我成为他们中的成功榜样。我用头脑为杜老赚钱,以换取他对我身体不断进行的软件升级和硬件维护,而很多“置换”者再也无力支付维护费用,倒在了通往永生的道路上。
  时光荏苒,转眼我就开始领取政府的“百岁老人补贴”,此刻我的心态已经彻底成熟,我终于不再留恋人形,于是进行了二次“置换”。
  白衣男为我主持了手术,这手术对他很简单。二十分钟后,我的人造大脑就被移走了,第二个我在手术台上渐渐变成“僵尸”。这具躯体几乎无用,只能赶紧火化了事。
  在一个微雨的下午,我和白衣男以好友身份主持了李大壮的葬礼,将他的骨灰盒埋入墓穴。出席葬礼的只有我们两个。李大壮的所有直系亲属,都已经先他而去长眠地下了。
  现在,我为李大壮的墓碑填上死亡时间。李大壮是个风趣幽默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人,顽强地活到了一百一十四岁,终于在比大多数人都活得长的时刻欣然离世。
  我和白衣男绕到另一片墓区,杜老的坟墓位于此处最僻静偏远之地。墓体很小,墓碑上除了杜老的名字、照片和生卒年月,别无它字。
  “我始终难以相信他没有‘置换’。”我感慨。
  “他在生命最后二十年里享受着你创造的财富,已经心满意足,不愿意再为‘置换’者的将来负责了。从此永生将只是少数人享受的奢侈品。”白衣男说。
  我们站立了好一会儿,直到雨大起来。
  “走了。”我说。
  我的附肢立刻组合伸展,变成四组旋翼。我缓缓上升。在自然人看来,我应该是一个旋翼无人观察设备。
  白衣男仰头,看着我远离,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再见!”
  我想他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越往上飞,雨越小了。云层上面,是晴朗的碧空。
  前路还无比漫长。
  待我迟暮之年,不知那是何年。
  【责任编辑:杨 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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