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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尔顿的《失乐园》已经出版350年了,然而关注它的读者却并不多。在这首长达1万多行的无韵诗中,弥尔顿讲述了天堂里的战争和亚当、夏娃受撒旦引诱堕落并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全诗共分12卷,卷与卷之间有机地构成一个整体,分别从堕落的天使撒旦和误入歧途的人类这两个视角来试图理解失去的天堂。对世俗的读者来说,这首长诗也是一次能量强大的有关反抗强权、向往未来和渴望救赎的冥想之旅。
尽管生于富有之家,但弥尔顿高傲的性格、独立的思想以及当时激烈的宗教政治斗争,都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世界观。作为一个坚定的共和党人,他在英国国王同人民腥风血雨的斗争中脱颖而出。1649年,查理一世被处死两个月之后,弥尔顿被任命为外事秘书,成为新共和国的一名外交官。他是一名语言天才,能用英语、希腊语、拉丁语、意大利语写诗,用荷兰语、德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写散文,能读懂希伯来文、阿拉姆文和叙利亚文。
弥尔顿博学多识,言辞犀利,政治上极力反对保皇党,为捍卫激进的英国新政权立下了汗马功劳。为此,他声名远播欧洲。在英国国内,他是一个拥护共和国事业的多产作家。由于操劳过度,视力不断下降,他的外交出行受到了极大影响。1654年,弥尔顿完全失明,只好结束政治和社会活动,专注于诗歌和政论文创作。在生命的最后20年,他通过口述创作,他的三个女儿、来访的朋友和追随他的诗人都当过他的抄写员。
弥尔顿的《失乐园》继承了古希腊文学的盲人先知传统。他援引《荷马史诗》和古希腊神话典故——用心灵之眼看到肉眼看不到的盲人先知提瑞希阿斯和底比斯神谕。哲学家笛卡尔在弥尔顿生前曾经写道:“是用心灵在看,而不是用肉眼在看。”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兼版画家威廉·布莱克是18世纪最杰出的弥尔顿研究专家,他写道:“‘想象之眼’所看到的远远超出了‘单一视觉’的狭隘范围,想象出来的作品比‘凡人之眼’看到的更加不朽。”
聪明的魔鬼
1658年,弥尔顿在创作《失乐园》时,精神上受到了双重打击。这一年,对他情深意笃的妻子凯特琳·伍德考克死于产褥热,英国资产阶级革命领袖、护国公奥利弗·克伦威尔也在这一年因病去世,共和体制逐渐瓦解。后来,他写下十四行诗《梦亡妻》深切悼念凯特琳,而在《失乐园》中试图理解堕落的世界,“证明上帝治人之道的合理性”。
弥尔顿的这些个人经历不应该冲淡《失乐园》以神学为中心内容的特征。正如评论家克里斯托弗·里克斯在评论《失乐园》时所说:“为艺术而艺术吗?为上帝而艺术。”当今社会,人们较少阅读弥尔顿的《失乐园》,也是因为其中有大量的宗教词汇。这些宗教词汇试图阐释一个“堕落”的世界,而如今,这些词汇已经很少使用。作为一名清教徒,弥尔顿毕生致力于讨论诸多神学命题,如宽容、离婚和救赎等。
《失乐园》以“反叛天使”撒旦因背叛上帝被打入地狱为开端,生动地描述了上帝在指明救赎人类之道之前“人类的第一次抗命”。因为拒绝服从所谓的“天堂专政”,撒旦伺机复仇,引诱上帝创造的人类犯下种种罪恶。
里克斯指出,《失乐园》是“一场有关上帝正义性的激烈争论”。弥尔顿笔下的上帝是顽固和残忍的,相比之下,撒旦有一种象征黑暗的非凡领导能力和争取自决权的革命需求。他总能取悦并说服夏娃和下属,他的演讲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民主统治话语,如“自由选择”“完全同意”“民众投票”等。他宣称:“与其在天堂为仆,不如在地狱称王。”他拒绝上帝赐予的“显赫的侍从”身份,向往和争取新生活。“自由,不用对谁负什么责任,宁愿要艰难的自由,也不要舒适的奴役和枷锁。”
19世纪,雪莱等反对传统、拒绝墨守成规的浪漫主义作家,在弥尔顿对撒旦的描述中发现了志同道合的思想。他写道:“弥尔顿笔下的魔鬼,作为一种道德主体,……远胜于上帝。”威廉·布莱克也对其中的“堕落”思想提出质疑,他说:“弥尔顿在写天使和上帝时,笔触很受约束和羁绊,但在写魔鬼和地狱时,行文自由随意,其原因在于他是真正的诗人,没有意识到他是魔鬼的同党。”
和克伦威尔一样,弥尔顿相信自己的使命是开创新世界。虽然讨厌“君权神授”,但他愿意屈服于上帝的信念,用本杰明·富兰克林的话来说,即“反对专制就是服从上帝”。
今天,当我们讨论《失乐园》时,往往受到政治和神学的影响。实际上,这首诗还颂扬了柔美的爱情。在弥尔顿看来,夏娃甘愿受撒旦的诱惑,部分原因是为了离亚当更近,为了“更多地吸引他的爱情”。她希望为自由和爱情而付出代价(“什么是忠贞?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坚不可摧的美德?”)。亚当和夏娃对爱情忠贞不渝,当她受到魔鬼诱惑、即将受到惩罚的时候,亚当选择和她在一起。他说:
失去你就是失去我自己,
我怎能没有你,
怎能没有和你甜美的对话。
我的爱和你紧紧相连,
我愿意和你一起活在偏僻的荒野,
纵使上帝再造一个夏娃,
纵使依旧用我的肋骨,
我的心也不能失去你。
经典的文学素材
1667年,《失乐园》在伦敦出版,这时的弥尔顿政治上大势已去,生活上贫困潦倒。就在1660年5月斯图亚特王朝复辟的几个月前,他还出版了一本谴责王权的政治小册子。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后,弥尔顿就成了被嘲讽的对象,他的书籍被焚,本人也被关进了伦敦塔。多亏助手兼诗人安德鲁·马维尔从中斡旋,他才侥幸逃脱,免受死刑。
然而,《失乐园》一面世就赢得了读者的喝彩,连一些保皇党人也交口称赞。17世纪,英国桂冠诗人约翰·德莱顿对《失乐园》进行了改写,把克伦威尔塑造成具有独裁倾向的弑君者。18世纪,英国作家塞缪尔·约翰逊把《失乐园》列入最优秀的“人类心灵之作”。
19世纪的浪漫主义作家敬佩弥尔顿反对英国审查制度的立场,也对他创新的诗歌形式表示由衷的敬意。弥尔顿在小册子《论出版自由》中写道:“给我知情权和自由表达的权利,给我凭良知自由辩论的权利!”同时,暗示、典故和挣脱了传统诗歌韵律束缚的无韵诗等诗歌形式创新也为后来的浪漫主义诗人提供了重要借鉴,成为后人进行文学创作的经典素材。
然而,并非所有的评论都对弥尔顿有利。20世纪,人们对弥尔顿留给我们的文学遗产依旧褒贬不一,包括T.S.艾略特和埃兹拉·庞德在内的评论家们对他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庞德甚至认为“弥尔顿是最有害的毒药”。但是,弥尔顿在虔诚的基督徒和无神论者那里得到了支持,如C.S.刘易斯和威廉·燕卜荪。燕卜荪认为,“弥尔顿的诗歌之所以优秀,是因为它塑造了一个坏上帝。”美国黑人领袖马尔科姆·埃克斯在狱中阅读《失乐园》后,对撒旦表示了极大的同情。英国诗人A.E.豪斯曼则打趣道:“在调和上帝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方面,麦芽酒比弥尔顿更有效。”
最近几年,《失乐园》获得了新的肯定。英国小說家兼儿童作家菲利普·普尔曼认为,弥尔顿是“英国最伟大的公共诗人”。普尔曼广受好评的奇幻小说“黑暗物质三部曲”的创作灵感就来自《失乐园》,他喜欢弥尔顿的大胆创新及其诗歌的音乐性,声称要“在小说和韵体诗领域创造尚未尝试的东西”,“没有人,即使是莎士比亚,也没能超越弥尔顿对英语单词的声音、乐感、重量、味道以及质地的巧妙运用”。他还说:“我属于魔鬼党,我懂它。”
弥尔顿的政治对手们认为,他双目失明是因为遭了天谴。但正是因为失明,他对音乐才更加敏感。普尔曼被诗人的“超凡魔力”深深吸引,请求读者进行听觉体验:“波浪翻滚,噼里啪啦,强大的韵律,丰富的和声……完全是在施魔法。”从这个角度看,《失乐园》不失为一部优秀的有声读物。
据说弥尔顿在写《失乐园》的时候,曾经浮想联翩,奇梦连连,醒来时,整个段落都已经在脑海中形成。我第一次读这首诗时,一个人就这样坐了整整一夜——就像雅各与天使搏斗到天亮。后来每一次重读,我都陶醉不已,既愉悦兴奋,又筋疲力尽,验证了弥尔顿的发现:“心灵是自己做主的地方,它能把地狱变成天堂,把天堂变成地狱。”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要重读《失乐园》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