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风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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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血色井水
  西北某偏僻山村。狂风呼啸了一整晚,清晨,金色的阳光开始描绘村子的破屋残墙,村头的老白杨戴上了金冠,树上的乌鸦聒噪声有点儿嘶哑,透着突兀的苍凉。
  村子后的祁连山顶,冰雪变成了暖黄色,失去了清冷的凛然,使人觉得那山顶不再寒冷。
  村子里有了早起的人影,秦继仁轻手轻脚地从炕上下来,不想把老婆和孩子们惊醒。他想烧水做早饭,一看缸里没水,便挑起两个木桶,去村口井里打水。
  老井在东头村口,因离祁连山不远,地下水丰富,所以不是太深。秦继仁弯下腰,用井边的绳子钩起一个木桶,放下去摇摆了两下,攥着井绳往上提,满满一桶水摇晃着就到了井沿。秦继仁定睛细看,桶里的水不是平日里的清澈无色,而是红的。秦继仁心下诧异,把一桶红水倒了,再吊上来一桶,还是红的,他心里有点儿慌,水像是粉色的,又像是血色的。他站在井旁,举目四望,村里有走动的人影,他大喊一声:“一夜过去,井里的水怎么成了红的?”
  听到的人有的没理他,有的来到了井前,秦继仁把刚才的疑惑又说了一遍,几个人趴在井沿上瞅了一会儿,再看看秦继仁木桶里的水,脸上无不显出诧异的神色,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起来。
  这口井在野风坡年代久远,村里的人吃着井水一茬一茬地长大,又一茬一茬地老去。老井里的水甘甜清澈,即使遇到最干旱的天气,井水也不会缩减一分,老井是村里人的灵魂,村里的人爱护老井就跟爱护自己的命一样。有想不开的事想寻死,宁可抹脖子上吊喝老鼠药,也绝不往井里跳。
  “井水红了,肯定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谁下去摸一摸?”有人喊。
  有人应声自告奋勇,腰里拴上绳子,在众人关切的眼神中,缓缓地下到井底,还没用手摸,脚下已触到了一堆软软的东西,用脚一勾,有头有脸有鼻有眼有耳有口有手有胳膊有腿,显然是个人,吓得把脚一松,死人又落入水中。
  “是个死人!”围在井沿上的人也看见了是个死人,井边马上炸了锅一样,叽叽喳喳,嚷嚷吵吵。
  “快捞上来!”有人喊。井里那人把绳子捆绑在死人身上,喊一声“起”,井沿上的几个人用力一拽,死人到了井外面。
  死了的男青年头上没一根毛发,鼻梁挺直,深眼窝,浓眉头,薄嘴唇,后脖颈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皮肉外翻,往外渗着血水,看上去让人疹得慌。村民们围着死人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人是谁。
  有胆大的,把光头死人翻了个身,后脖颈的伤口越发明显,很显然就是这伤口要了这人的命,却猜不透他为何在井里,被何人所害?
  “好好的井水被弄脏了,以后怎么吃水呀?”秦继仁嘟囔了几遍。
  “井水脏了是小事,这人死在我们村的井里,怕村里人脱不了干系才是大事。”村里有明白人。
  在大家的纷纷攘攘中,谁也没注意到,村长的女人悄悄溜出人群回了家。
  “安静!安静!”村长的高大嗓门第三遍还没喊出声,大家都闭紧了嘴巴,齐刷刷地鸦雀无声。
  村长叫安武元,人高马大,孔武有力,嗓门跟他的个子一样,又高又大。他平日里虽脾气暴躁,但做事有板有眼,村民们都服他。安武元前些年以杀猪卖肉为生,近几年放下屠刀,贩卖些软梨干果维持生计。
  安武元见大家不再嚷嚷,吩咐两个老成持重、脚快嘴稳的人立马去县衙报官。
  日头已到晌午,安武元说:“我们村离县城五里路,来回得十里,县里的人一时半会儿来不了,大家去把自家的扁担水桶拿来,把井里的血水往外挑,挑得越远越好,直到把井水挑成原来的样子,免得大家吃了不干净的水,沾了晦气。”
  人多桶多,不一会儿,打上来的水就跟原来的一样清澄爽净,村长说:“可以了,留两个人看着死人,其他人都挑水回家做饭吃去吧。”
  村里人都散去,安武元在井边周围细细打量了几遍,瞅一眼地上的死人,打上来两桶水,往自家走去。
  秦继仁和另一个村民坐在村口老树下说着话儿。他是第一个发现井里血水的,安武元指定要他看护死人。
  这个中午,野风坡村的午饭是吃得最快的一次。不一会儿,三三两两的村民们又聚拢到井旁,有人给那具尸体盖了块布。在人们的纷纷扬扬议论声中,不断有人翘首往北面县城方向眺望,可通往县城的土路上并未出现往村里赶来的县衙公人。
  太阳偏西时,有人喊了声:“官爷来了!”
  众人一阵躁动,齐往北望去,土路上有七八个人,中间一个人骑着马,最前面是村里派去的那两人,正往村里走来。安武元说咱们迎一迎,大家跟在安武元后面,黑壓压一片,齐往村前的土道上走去。
  二、蹊跷死者
  县令明君堂下马朝众人拱拱手,被大家簇拥着来到老井旁,命人揭开死者身上的盖布,仵作一番勘查,说:“这人不是溺水而死,而是被人在后脖颈狠狠砍了一刀致死,从伤口来看,杀人者手法利落,是一刀毙命。至于死者为何在井里则不得而知,井边四周已被村民们踩踏得都是脚印,勘查不出任何痕迹。”
  明君堂听完点了点头,让人把秦继仁叫到跟前,细细询问他发现红色井水的时间和过程,又问了村长和村民们打捞尸体的过程,命手下把这一切记录下来,然后围着尸体转了几圈,心里大致有了底。
  在这西北小县里,人们不太喜欢剃光头,这人八成是个和尚,不过他头上没有戒疤,估计刚出家,他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僧袍,而是已经破旧了的青色长布衫,还很不合身。
  围着尸体转了三圈的明君堂,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前看后看,决定先从这秃头查起,他若是个和尚,平日的落脚之地必是寺庙。
  野风坡东面山上有座庙,离村子近,两三里路程。北面御山峡、武当山也有寺庙,离村子较远,差不多有十里路。明君堂看天色尚早,决定亲自去东面的庙里巡查,北山上的那些寺庙明后天派人去查问即可。主意一定,他留下两个衙役看着尸体,衙里来的其他人跟着他往东而去。
  过了娘娘桥,绕过几个山口,穿过一个村子,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牵引着他们费力地往山深处爬行,一路山花清香沁心,翠环绿笼中,夹杂着深红金黄。明君堂无暇细赏慢观,几个人急匆匆到一座山峰下,抬头往左侧看,那座庙到了。   拾级而上到半山腰一处平缓处,两座房屋,庙非庙,寺非寺,像寺无山门,像庙无经堂。庙里就三五个出家人,一看来了官家人,赶快在台阶前合手迎接。
  “阿弥陀佛!”一个上了年纪的出家人躬身连唱三遍,明君堂也双手合十,还过礼后说:“请问方丈,东乡野风坡的井里打捞出来一个年轻后生,人已死了,因头无寸发,本县怀疑他是个出家人,故来贵寺询查,贵寺可有离寺不归的弟子?请方丈如实告之。”
  老和尚听罢县令的询问,眉毛一抖,脸色大变,略一沉吟,低头说:“老衲确实新收了一个徒弟,头上的戒疤没来得及烫,他就离开山门,好几天了,至今未回,只是不知是不是大人所言的那个井里之人。”
  “那,就有劳方丈下山去辨认辨认。”明君堂闻言大喜,心想也许这趟没白来。说完,看老和尚点头,也不进屋喝茶休息一下,朝几个出家人拱拱手,带着老和尚掉头下山。
  到了井边,老和尚一看尸体,长叹一声:“这个孽障啊!县令大人,这个人正是老衲新收的徒弟!”
  明君堂心里一宽,老和尚却又说:“奇了怪了,他几天前离开山门时穿的是僧袍啊,不是这身青布衣衫。”
  明君堂一听,心里一震,语气严厉地问老和尚:“你这徒弟平日里为人如何,修行怎样?”
  老和尚用颤音说:“县令大人,老衲这个徒弟到庙里也没几天,为人倒也随和,修行嘛,也还说得过去,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明君堂盯着老和尚问,声音也高了起来。
  “只是他前几天离开山门时没告诉老衲,也没告诉其他人,是偷偷溜出去的。”老和尚低头轻声回答。
  “他外出干什么?你身为一庙之长应该知道吧?”
  “回禀县令大人,老衲不曾知道,心想等他回来细细追问,哪承想这孽畜不知做了何事,遭此杀身之祸,阿弥陀佛!”说罢垂眼再不言语。
  明君堂冷眼沉思,这人离开寺庙之前穿的是僧袍,那这青布衫又是谁的呢?明君堂想到这里,转过身来,蹲下身去,在光头青年的身上仔细勘查,琢磨来琢磨去,他发现了两个奇怪之处。
  首先,这光头青年穿的鞋很奇怪,鞋面很新,鞋底却旧得快磨平了,给人的感觉不那么协调。其次,在他所穿的青布衫的口袋里,明君堂竟然摸出了一颗生黄豆。
  他从尸体旁站起来,拍拍手,来回踱步,陷入沉思。
  从早晨把光头青年打捞出来到这会儿,村里嘴勤腿快的早把消息传播了出去,野风坡附近村子里的人闻风而来,越聚越多,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几个衙役维护着秩序,不让人们太靠近尸体。
  太阳已经偏西,明君堂正在沉思,突然,人群里有人大声喊叫,说他认出了光头青年身上的衣服。明君堂忙问是谁的?那人答是附近头坝村磨豆腐的郭老汉的。
  明君堂脑中一亮,再一琢磨,此人所言不差,青布衣衫里有磨豆腐要用的生黄豆,磨豆腐长时间在室内,那双鞋鞋面没有灰尘污垢,而鞋底都快磨平了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县令明君堂立马派两个衙役,随那人去头坝村,拿郭老汉问话。
  五十几岁的郭老汉一脸忠厚,看到尸体后惊叫一声:“哎呀我的妈呀!”吓得瑟瑟发抖。
  明君堂指着光头青年问:“这人身上的衣服是不是你的?”
  郭老漢抖着双腿说:“是我的!”
  明君堂又厉声问:“既然是你的,却为何穿在他的身上?”
  郭老汉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呀老爷。”
  明君堂又喊了一声:“来人,给他动刑!”
  郭老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哀求道:“老爷我说,我说。”
  郭老汉说,前些天的一个晚上,他累了一天,正要睡的时候,突然有人敲他的门,开门一看,惊得他合不上嘴巴,门外竟然是一个身穿嫁衣的新娘子,他还没来得及问话,新娘子却一脚踏进门来。
  微弱的灯光下,新娘子浓妆艳抹,很是妩媚动人。
  但接下来,这新娘子一开口说话,吓得他头顶发麻,腿肚子乱颤,如抽风一般,差点儿昏过去。
  三、古怪嫁衣
  郭老汉说,黑天半夜家里闯进来个新娘子,已经让他心里发毛,哪知新娘子开口说了句:“救救我!大爷!”竟然是一口男人腔,让他更是惊骇。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分明是个花枝招展、粉面桃花的新娘子啊,怎么说话声是个男的?既然是个男人,却为何男扮女装?不但男扮女装,而且还扮装成新娘子,还黑夜里跑来让他救命,这突如其来的怪人怪事,让郭老汉连吓带惊,摸不着头脑了。
  郭老汉惊魂稍定,怯怯地问:“你是谁呀,为何装扮成这样,遇到啥事了,让我救你?”
  假新娘子气喘吁吁地说:“大爷,我是个出家人,外出游历时耽误了赶路,在村里的一处破旧屋子里睡着了,醒来后就成了这个模样,不知是谁给我化的妆,换的衣服。”
  郭老汉一听摇头不信,天下哪有这样的奇事?假新娘子急了,往地上一跪,磕头央求道:“大爷,我说的全是真的,求您老人家可怜我,救救我吧!”
  郭老汉见假新娘子跪下求告,心里软了,问:“给你换衣服的人也许是恶作剧,又没追杀你,你并无性命之陇,再说让我怎么救你?”边说边拉他起来。
  假新娘子说:“大爷,您有所不知,能给我换装化妆,也就能要了我的命,再说……再说……”
  郭老汉听他这么一说,看他吞吞吐吐,似乎另有隐情,也就不想继续追问,便道:“那你让我怎么救你?”
  “求您老人家借我一身衣服,换下我身上的嫁衣。”
  郭老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找出了自己的一套旧衣裤,还有一双他磨豆腐时穿的鞋,假新娘子匆忙换好,郭老汉的衣裤穿在他身上又短又小,紧巴巴的。青年人向郭老汉要了一盆水把脸上的妆洗了,郭老汉眼前立马就是一个英俊的年轻后生,光头比他家的豆油灯还亮,郭老汉心下疑惑,莫非是个和尚?正欲再问,青年人却急匆匆告别,出门而去,哪承想被人杀死在这里。   郭老汉说完,县令明君堂问他:“这人换下的那身嫁衣呢?”
  “在小民家里。”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就小民和老妻两个人。”
  “这人到你家借衣服的那晚,你的老妻在不在?”
  “在,县令老爷。”
  “传唤你到这里来,她怎么没跟来看热闹?”
  “县令老爷,她卧病在炕。”
  明君堂眼睛盯向去传唤郭老汉的那两个衙役,两人齐说:“回禀县令大人,郭老汉所言不虚,他的老妻确实卧病在炕。”
  天色已暗,明君堂下令把郭老汉押回衙里,以待细审。派之前去过郭老汉家的两个衙役再去一趟他家,核实郭老汉刚才所说的假新娘子求换衣服之事,并带回假新娘子换下的新娘服饰,然后对老和尚说:“你身为庙长,不约束弟子,任他离庙胡游乱转,遭此横祸,脱不了不查不管之责,看在你年紀大了的份上,本县就不追究了,这具尸体就交给你处理吧。”老和尚点头诺诺。
  安排好这些,明君堂和几个衙役押着郭老汉离开野风坡,打道回府。
  村民们还不散去,围在一起议论纷纷。野风坡的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往县城的黄土路上,几个人脚下带风,快步疾行。骑在马上的县令明君堂,脑海里总是闪着那个光头青年血肉模糊的后脖,回过头来盯一眼跟在马后的郭老汉,一脸憨厚相,怎么看也不像个杀了人的凶手。
  如果郭老汉所说是真,那会是谁给光头青年化的妆,换的新娘子衣服呢?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脑中连闪三遍新娘子,突然,明君堂想起了前些时间未了的一个案子,这个案子就跟新娘子有关。
  前些时,本县东乡有个叫永丰的村子,村子里有家富户,人称谭百万,生有二女。大女儿谭淮月已嫁人,不过丈夫死了,正寡居;小女儿谭明月已长大成人,出落得貌美如花,聪明伶俐,深得谭百万的喜爱,把她许配给了县城附近有钱的袁家。袁家张灯结彩,喜滋滋地筹办婚事。可是就在婚礼的前一天,谭家来人说谭明月失踪了,而且嫁衣也不见了,袁家人认为谭百万把人藏了起来,纯粹是为了诈骗彩礼,就把谭百万告了。
  明君堂想到这里,猛地想起那身新娘子的嫁衣。这里面的蹊跷太多了,那套嫁衣也许就是此案最重要的突破口!
  不一会儿,到郭家去的两个衙役回来禀报说,郭老汉所言不假,他的老妻虽卧病在炕,但那晚光头青年敲门求救,跪地央告,换衣去妆,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跟郭老汉所说的并无不同之处。两人禀报完呈上了那套嫁衣。
  崭新的新娘子嫁衣堆在明君堂眼前的堂案上,他仔细观察,嫁衣做工讲究,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嫁衣。
  明君堂心下一动,立即传令,派人去东乡永丰村传唤谭百万前来县衙问话。
  被传唤到县衙的谭百万一见嫁衣,明确认领了嫁衣,但脸上并无悲情神色,只是请求县令大人尽快找到他失踪的女儿。
  明君堂大喜,认定郭老汉一定是藏匿了谭明月,审了几次,郭老汉拒不承认,但一把老骨头,怕经不起动刑折腾,最后还是屈打成招了。
  明君堂自认为聪明,却办了一件糊涂案,杀人凶手尚未有着落,失踪的新娘子更不见人影,袁谭两家还在纠缠不清,却判郭老汉有藏匿谭明月的嫌疑。郭老汉畏惧毒打而招的供词漏洞百出,一会儿说藏在这儿,一会儿说藏在那儿,但不管按照郭老汉供出的哪个地方都没有谭明月的踪迹,反倒忙坏了那些衙役。缺乏证据,把嫌疑定为罪名,实在有点儿草率,还好明君堂并没有把案子定死,而是把郭老汉关入大牢,继续派人追查和尚被何人所杀和谭明月究竟在何处藏身。
  郭老汉以磨豆腐为生,只因一个善念,救人于情急之中,却招来横祸,身陷囹圄,备受磨难和煎熬。
  几天后,初冬的大地上,一夜过去,天空飘洒下一层薄雪,老百姓称鸡爪雪。和尚落井案很快传开。
  有一天,明君堂正在办公,县衙里突然来了一个人,说谭明月其实没有失踪,郭老汉是被冤枉的!
  四、悔婚风波
  晕头转向的明君堂醒过神来,问来人:“你是何人?何以说谭明月没有失踪?”
  “回禀县令大人,小民叫祁华源,是谭明月的丈夫,她就在我亲戚家里。”来人说。
  “什么?谭明月的丈夫不是姓袁吗?”明君堂一听瞪大眼珠,惊得站起身来。
  “县令大人,容小民慢慢细说。”祁华源不紧不慢,明君堂坐下来点了点头。
  原来,祁华源的父亲和谭百万是世交,那时谭百万还没发迹,跟祁家过着差不多的日子,二人结拜为兄弟。祁华源的母亲怀着他时,谭百万的妻子也有孕在身,二人便指腹为婚。后来,祁家生了个男孩,就是祁华源,谭家生了个女孩,就是谭明月。两家走动得勤,祁华源和谭明月也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再到长大成人,从大人们的口中时常听到两个人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少男少女,一个英俊,一个貌美,你情我意,两心相悦。
  可是,命运常常捉弄人,祁华源的父亲后来牵扯进一桩官司,忧郁悲愤而死,丢下母子俩相依为命,家境一年不如一年,祁华源的学堂也无法再上,早早投身于维持生计的劳作之中。而谭百万却渐渐富裕起来,置田建宅,收租营商,成了名扬一方的富户人家。两家慢慢地交往少了,但两个年轻人的感情却越来越热,甚至私定了终身。明里不能来往,私下里常偷偷相会。干柴烈火,总有点着的时候,两个人早肌肤相亲过了。祁华源央求母亲去谭家商量婚事,希望尽快把心上人娶进家来。哪知谭百万竟嫌贫爱富,左推右拖,后来干脆不承认这门亲事,竞把谭明月许配给了县城附近有钱的袁家。袁家的儿子袁良玉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吃喝嫖赌,名声很坏,但两家还是很快择定吉日,迎娶在即。
  情投意合的两个年轻人再一次偷偷相会时抱头痛哭,无奈之下,悄悄地商定好要私奔。
  在谭明月和袁良玉成婚的前一天上午,家里人忙着第二天的婚事,谭明月瞅个空子,卷些细软,从后门溜出来,跟村外不远处来接她的祁华源踏上了私奔之路。   路过头坝村时,天已黑了,谭明月小脚乏力,祁华源心里疼惜,想起村里磨豆腐的郭老汉,是母亲的一个远房表哥,走乡串村卖豆腐时去过祁家好几次,对祁华源应该有印象。祁华源跟谭明月商量去这个远房表舅家借宿一晚,明天再走,谭明月点头同意。两个人摸黑打问到郭老汉家,说明来意,郭老汉老两口欣然同意,不但让小两口借住一晚,而且还答应第二天借给他们一头驴,让小两口在外面安顿好了还回来就行。
  祁华源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前日去舅舅家还驴,进门一看屋里死气沉沉,冷灰死灶,舅母在炕上围着被子哭哭啼啼,才知道舅舅被冤枉,关进了县衙大牢,所以急忙赶来县衙,把这些实情给县令老爷禀明,让舅舅洗脱犯案嫌疑,早日回家过日子。”
  明君堂听完祁华源的这番话,倒吸一口凉气,惊讶之余,眼珠子转了几转,派两个差役随祁华源去他和谭明月藏身之地,把谭明月带来对簿公堂,又发出火速拘捕谭百万的命令,其后便一直端坐在公堂之上,微闭双眼,苦思冥想。谭百万老奸巨猾,认领那套新娘子嫁衣时显然没说实话,他越想越气,只等谭百万来到公堂,看他怎么说。
  快吃午饭时,谭百万被带到,明君堂连午饭也不吃,从座椅上站起,两眼怒瞪,用手一指谭百万,喝令:“跪下!”
  谭百万愣了一下,两名衙役一人按肩,一人在他膝盖后踢了两脚,没费什么劲,谭百万的双膝就落了地,抬起头喊出一声:“县令大人,小民不知何罪被您带来审问?”
  明君堂也不多话,就一个字:“招!”
  “招什么?”
  “看来得动刑。”
  “大人,小民实在不知道要招什么,还望大人明示。”
  “这还用明示?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怎么做的就怎么招,说,你女儿谭明月在哪儿?”
  谭百万心里一惊,难道被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还是想诈我?他掂量了一下,拱手说:“大人,小民的女儿谭明月不是失踪了吗?上次认领嫁衣时小民跟您禀告过呀!”
  “有个叫祁华源的人你认识吗?你女儿谭明月是否跟他有指腹为婚之约?”
  “没有啊大人!”大冬天的,谭百万擦了擦额头。
  “本县再问你一次,真不认识祁华源这个人?”
  “真不认识啊大人,您从哪里知道这个祁华源的?说不定他是个骗子!”
  “动刑!”
  明君堂咬牙切齿,虽下令动刑,但他心里清楚,堂下这老家伙养尊处优,很怕挨打。
  “不要动刑,县令大人,我招,我招便是。”果然,谭百万不等两个衙役走到身前,连说要招。
  譚百万挪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跪得舒服一些,这才开口说:“小女本来好好的,虽对要嫁给袁家不情愿,但眼看婚期在即,也在做着准备。可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婚事的前两天,小女突然抱着肚子打滚,脸色苍白,头上淌着豆大的汗珠,哭爹喊娘,不一会儿就没了气息,连郎中都没来得及请。惊慌过后,小民念她眼看要结婚,却一命归西,就布置起灵堂,给她穿戴上嫁衣,让她活着没做成新娘子,死了当个新娘子吧。谁知,天刚黑不久,她突然在灵堂里坐起来,直奔院门口,绝尘而去……,’
  明君堂沉吟良久,不信吧,看这姓谭的说得有板有眼,信誓旦旦。信吧,早上祁华源说的又是怎么回事?迟疑了一会儿,为了慎重起见,明君堂吩咐手下人以最快的速度胡乱吃点儿东西,然后押着谭百万往东乡永丰村赶去。
  五、诈尸新娘
  太阳偏西时,一众人马赶到了永丰村。
  因急着赶路,虽是寒冬,但每个人还是出了一层微汗,棉帽从头顶拿下来,帽窝里和头顶上冒着热气,冷风一吹,禁不住打个寒噤,有人打起了喷嚏。
  谭百万的宅院在永丰村的南头,一看那院门就气势不凡,院子很大,进门是照壁,里面是拱廊立柱房屋围成的四合院,跟左邻右舍和村里的破墙老屋差距鲜明。家人见自家老爷被县衙里的人押着回来,又听说县令也亲自来了,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
  谭百万说:“县令大人来到寒舍,请移步到屋里喝杯茶再审案吧!”明君堂摇头,自己没进屋,也没让其他人进到屋里,吩咐点头哈腰的村长挨家挨户去通知全村人集中到谭家院子里来审案。
  村民们一听县太爷亲自来谭家大院审案,新鲜好奇刺激起人们的极大兴趣,不一会儿,村民们纷纷拥进谭家院子,密密麻麻,挨挨挤挤,虽不敢高声喧哗,但交头接耳,议论声不断。
  谭家堂屋前的台阶上,中间是明君堂,两边是几个县衙公差,谭百万的左右各站着两个衙役。
  村长在台阶前咳嗽了几下,大声说:“肃静!肃静!父老乡亲们,今天县令大人来到我们村亲自审案,等会儿县令大人问什么,大家知道的不要隐瞒,不知道的不要胡说,嗯……这就……请县令大人训话。”说完一侧身,勾下头,右手一伸,做出请的姿势。
  明君堂说:“大家知道谭家的二女儿谭明月吧?这谭大财主的亲家前些时候到县衙,说谭百万把他二女儿谭明月藏起来赖婚,图谋诈骗彩礼,这谭百万却说他女儿失踪了,今天又说死了,问他要死了的人,他又说诈尸了,从院门里冲出去就不知去向了。今天来,本县先不问他的家人,不问他的亲戚,怕他们串通起来蒙骗本县,所以先问问大家,这家子发生过这件事没有?”
  “发生过!”几乎异口同声。
  令明君堂没想到的是,村里大多数的人都说谭家发生过诈尸的事,连一些小孩都拍着手连蹦带跳,嘴里喊说:“谭百万家诈尸了,谭百万家诈尸了!”
  谭百万脸上的愁云褪去,浮出不易觉察的得意。他的老婆也在屋里长舒了一口气。
  明君堂左右看看,有点儿不甘心,让布置过灵堂的人和谭百万的家人,到一间大屋子里继续审问,让他们细说诈尸的情景。布置过灵堂的人很多,还有谭百万的家人,都不约而同地描述了当夜的情形:当夜,谭明月的尸体身穿嫁衣,戴着盖头,就躺在灵堂,没想到突然翻身而起,冲出院门,不知去向,想追也没个方向,再说黑夜里也无人敢追。   这事儿实在蹊跷,见过的人都印象深刻,一个个讲起诈尸来,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明君堂见这些众人的口供都一样,而且细节也都可以对上,应该没有撒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带上谭百万,打道回府!”天色已暗,明君堂下令。
  回到县府天已黑透,明君堂匆匆吃过晚饭,躺在床上,虽然劳累了一天,却毫无睡意。他总觉得忽略了不该忽略的地方,是哪里呢?
  仅凭祁华源的一面之词,确信谭明月还活着,那得见了人才算是真的。祁华源说他们的藏身之地在西乡的一个远亲家,离县城来回上百里路,赶回来怎么也得到明天。可是今天在永丰村谭家大院里的那一幕又是怎么回事?一个活生生的人,以死了诈尸而不知去向就交代了,听起来有点儿玄乎,但众口一词,连细节都跟谭百万说的一模一样,这又怎么解释?难道是谭百万仗着有钱,买通了亲戚朋友甚至全村的人作假证?这好像也不合情理呀,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真如祁华源所说,他和谭明月有指腹为婚之约,青梅竹马的两人眼看被谭百万活活拆散,无奈之下私奔而逃,谭百万觉得有辱家门丢人不起,也不可能想出个女儿死后诈尸而去这样的下策啊。思来想去,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祁华源和谭百万两人,其中必有一个没说实话,那究竟谁的是真话呢?况且,谭明月是死是活,跟那个被人杀死的和尚有什么关系?
  突然,明君堂脑子里一闪,郭老汉从脑海里跳出来。他翻身而起,披衣下床,來到前堂,唤醒值夜班的手下,立即把郭老汉从牢里带来,他要问话,并把书记员也叫来作记录。
  不一会儿,郭老汉被带到,明君堂一看他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瑟瑟发抖的样子,隐隐有些不忍,让手下人扶他坐下,面带笑意,语气温和地问:“老人家,不要怕,我问你,在和尚到你家求救之前,你的家里还来过什么人?”
  郭老汉深夜被提出牢房受审,本已吓得魂飞魄散,没想到县令不是以往的那副冷漠面孔,而是一脸和气。他从惊恐绝望中回过神来,慢慢地不再抖了,低头想了一会儿说:“老爷,我想起来了,我的一个远房外甥领着一个姑娘到过我家,我留他们住了一晚,还借给了他们一头驴。”
  明君堂一听暗喜,祁华源所说不假,又问:“那姑娘当时可曾穿着婚衣?”
  郭老汉摇头,道:“没有,就是平常的衣服,不过很新。”
  “你认识那姑娘吗?”
  “不认识,老爷。”
  “你没问是谁家的姑娘?”
  “问了,她不说,我那外甥也不说,只说是去西乡亲戚家,天黑迷了路,到我家借宿。”
  明君堂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见过东乡永丰村谭百万的二女儿吗?”
  “老爷,我一个磨豆腐的,哪见过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啊!”
  明君堂若有所思,挥手让手下人把郭老汉送回牢里,郭老汉“扑通”跪下,头磕在地上哭求:“青天大老爷,小民说的全是实情啊!小民一个磨豆腐的,哪敢私藏什么谭百万的女儿啊!求求青天大老爷,放我走吧,小民家里还有卧病在炕的老妻呐!”
  明君堂这会儿心里宽松多了,他相信眼前的这位憨厚老实乡下人所说的一切全是真的,而且验证了祁华源也没说假话,说假话的是谭百万无疑。郭老汉跪求的那些话令他稍微有点儿感动,走前几步,扶起郭老汉,和颜悦色地说:“老人家起来,你先暂回牢房,等我弄清几个问题,再放你回家。”
  郭老汉一听两眼放亮,点了点头,被衙役带回牢房。
  明君堂踱着步,还在思索,刚才郭老汉的话验证了祁华源所说不假,谭百万的女儿没有死,可这跟和尚之死扯不上关系呀,和尚是千真万确死了,可和尚是被谁杀死的呢?他为何穿着新娘子嫁衣?难道真如他跟郭老汉所说,是在睡着后被人换了装?过后还得细审郭老汉,和尚死前穿着新娘子嫁衣唯一去过的就是郭老汉家,和尚说是睡着被人换衣化妆的话,郭老汉也是唯一听过的人。
  窗外泛起鱼肚白,鸡已经呜叫三遍了,头昏脑胀,废寝忘食的明君堂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六、扑朔迷离
  再说祁华源和两个差役,去往西乡带谭明月来对证,三个人紧赶慢赶,到祁华源的亲戚家时天快黑了,要是往回赶,一来没个驴马骡子类的脚乘,二来黑夜里路不好走,只能住下,天亮再往县城赶。
  谭明月一见祁华源领着两个公家人进门,心里一惊,以为是她爹要来抓她的。祁华源进门见爱妻变了脸色,急忙把为何和公差来此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几个人才松下气来,亲戚招呼差役洗脸上炕休息,忙着做饭。
  谭明月心下刚稍宽些,又为丈夫的远房舅舅担心起来,老人好心好意让他们留宿,还把驴借给他们,没想到现在受牢狱之苦,让她的心里又添了一份愁绪,更为自己的爹做下的荒唐事愤怒。自己明明活着,爹却设个场子,布置灵堂,还编造出来个诈尸蒙骗公堂,蒙骗世人,真不知爹这么做是为什么!
  明君堂在县衙公堂上端坐了一上午,到中午还不见去西乡的人回来,他坐不住了,到后堂简单吃了几口饭,又回到公堂,背着手来回踱步。
  直到后晌,去时三个男人,来时多了个女人,明君堂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谭明月立在堂下,明君堂抬眼一看,心里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儿,嫁给袁良玉那个二流子还真是糟蹋了。顾不上多想,他立马吩咐带谭百万上堂受审。
  谭百万一见自己的女儿,心里一惊,惊恐没压住心底腾起的怒火,他狠狠瞪了谭明月一眼,只差破口大骂。
  但谭百万再怎么怒气冲冲,也不敢在这大庭广众的场合吼出来,只能强压火气……
  谭明月与爹爹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她看出了爹的怒火在眼睛里燃烧,扭过头去,心有惶恐。
  祁华源侧目注视着这个本来是他的岳丈,现在确实是他的岳丈,心里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抬起头来!”
  堂上一声大喝,惊得谭百万一个激灵,抬头一看,县令明君堂正怒视着他。
  “谭百万,这可是你的二女儿?”   “老爷,正是。”
  “她旁边的这人你可认识?”
  “认识……啊……不……不认识。”谭百万声音细如蚊蚋。
  “什么?还敢说不认识?上刑!”明君堂怒极,大声喝令。
  谭百万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摆手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民如实招便是。”
  谭百万再不敢心存侥幸,他实在怕那些令人生畏的刑具,他承认自己的二女儿跟祁华源有过指腹为婚之约,也承认自己悔婚,并把女儿又许配给了袁良玉。女儿跟祁家小子私奔后,他觉得太丢人,派人告知袁家说女儿失踪了,也是怕传扬出去难听,偏偏袁家不依不饶,只好说女儿死了又诈尸了……
  “招完了?”
  “老爷,真招完了。”
  “哼!看来不给你点儿厉害,你不晓得马王爷有三只眼,来人!大刑伺候!”
  谭百万吓得心胆欲裂,嘴上却连说:“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呀,小民这把老骨头,怎经得起刑啊!大人还要问啥呀?”
  明君堂把火稍压一压,厉声问道:“既然你女儿失踪假死诈尸是你编出来蒙骗袁家人的,不,是蒙骗本县,那我问你,新娘子的嫁衣怎么在和尚身上?这可是你亲自在本县手里认领了的!”
  谭百万一听傻眼了,心里迅速掂量了几下,牙一咬,心一横,摇头说:“小民哪知道啊!”
  明君堂气得从椅子上立起来,绕过堂案,几步走到谭百万近前,手指着鼻尖,嘴唇動了动,却没骂出声来,朝两个衙役使了个眼色,转身快步向堂案后走去。
  几个衙役早就不耐烦了,几步上前,扯翻谭百万,面朝地趴下,两个人一人压住一只脚,其余几个抡起水火棍,咬着呀,瞪着眼,恶狠狠带着风声,眼看要落下来,谭百万杀猪似的号叫:“我招!我招!大人,不要打呀!小民如实招啊!”
  明君堂转过身来,挥了挥手,欲让高举木棒的衙役停下来,但还是有手快的落了下来,啪啪啪几声,谭百万棉袍裹着的屁股弹了几下,哀叫声已经嘶哑,上气不接下气,满眼泪花,鼻涕口水都出来了。
  谭明月惊呼一声“爹!”眼里波光闪闪,却不敢上前阻挡。
  明君堂示意谭明月、祁华源把谭百万扶起来,两个人快步到谭百万的身前,蹲下身搀扶起谭百万,他却腿抖得站不住,软塌塌地坐在原地,屁股疼得他左扭右晃,两腿伸开又收缩,索性跪下,两只小腿和脚后跟垫在屁股下,才勉强不再摇晃。谭明月掏出手帕,擦去爹爹的泪水鼻涕,谭百万龇牙咧嘴,耸着鼻子,两眼紧闭,仍在哼哼唧唧。
  明君堂头仰在椅子靠背上,微闭双眼,两手交叉在胸前,再不言语一声,看上去像正在闭目养神,好似忘了堂下的人。
  县衙大堂上竟然鸦雀无声,静悄悄的。
  书记员咳嗽了一声,县令仍然无动于衷。
  谭百万虽然崩溃了,但脑袋里清醒,心里暗骂,这个狗县令心狠手辣,他那不审不问,不理不睬的样子,其实更让人可怕,分明就是你爱招不招,招了少挨打,不招接着打。谭百万死心了,为了不再挨打,家里的丑事也顾不上了,长吁一口气,缓缓地开了口。
  “女儿跟祁华源跑了的那天晚上,小民家里确实搭起了灵堂,诈尸也是真的,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书记员代县令审问,一面问一面看着县令。
  “不过诈尸的是另外的人。”
  “啊?”明君堂唰地坐直半躺着的身子,瞪大眼睛,盯住谭百万,“继续招!”
  “这话有点儿长,大人,容小民慢慢地说吧。”谭百万悠悠地长出了一口气。明君堂点头同意。
  那天,得知女儿跟着祁家小子跑了,谭百万气急败坏,把老婆痛骂了一顿,便寻思去把女儿找回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跑了,一来无法给袁家人交代,二来传扬出去多丢人啊。
  寻思来寻思去,想到了已出嫁好几年的大女儿,小女儿跟她姐姐平日里关系很好,走动的也勤,跑出去到姐姐家藏起来也说不定,便叫了几个长工,急惶惶往大女儿家赶去。
  七、柜中藏奸
  大女儿家的村子离永丰村不远,过了沙河滩,上了坝,往前走一阵就到了。几个人进了村子,径直到谭淮月家的院门前,院门虚掩着,到屋门前一推,却推不开。
  “淮月!淮月!开门,大白天插着门干啥?快开门!”谭百万一边敲门一边喊。
  谭百万的大女儿谭淮月,丈夫死得早,在家独居。寡妇门前是非多,女儿也许在睡觉,把门插上是免得有人烦扰吧。
  对大女儿,谭百万一直深怀愧疚。当初嫁给这家,大女儿本不情愿,嫌这家的儿子病怏怏的,身体不好,可自己却硬逼着她嫁过来。大女儿的担心是对的,嫁过来没几年,丈夫就病死了。她被公婆赶出来,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有心再嫁,可经不住人们乱飞的唾沫。从她男人死后,人们就风言风语,说她男人是被她克死的,哪有媒人上门?
  谭百万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后晌的太阳已偏西,睡哪门子觉啊?谭百万越想越不对劲,敲门声越重了。
  半晌,吱呀一声,门开了,但没全开,只开了刚好能伸出头来的那么宽,谭淮月扶着门框,伸出头来,头发凌乱,满脸慌张,脖子下的一颗扣子开着。她一看是爹来了,还站着几个壮实的长工,更加惊慌,惊慌中还带着娇羞,脸红到脖子根,刚欲关门,谭百万一把推开门,把女儿推到一边,对跟在他屁股后的几个长工说了句“在院子里等着”,跨步进门,快速地在屋里的墙角旮旯巡扫了几眼,并无别人,又到里屋,炕上的被子不像平时那样叠得整整齐齐,而是一堆,显然刚睡过觉,上前掀开被子,哪有谭明月?
  谭淮月故作镇静,急忙到里屋炕上叠好被子,出来捋了捋额前的乱发,脸上的红潮和惊慌还没褪尽,使劲挤出笑来,显然是为了掩饰惊慌,慢声细气地问:“爹,妹妹明天就要出嫁,我还准备明儿早早过去帮忙呢,您不在家里忙着,到女儿这儿来干啥?”
  谭百万吹胡子瞪眼,恶声恶气地问:“你妹妹是不是到你这儿来了?”
  谭淮月吃惊地回说:“没有啊,妹妹明天要出嫁,今天跑到我这儿来干啥?”   谭百万鼻子里冷哼一声,道:“你把她藏起来了吧?”
  谭淮月仰起脸,又低下头去,目光里满含委屈,却躲闪着不敢跟爹的眼睛对视,声音虽轻但语气坚定,反问谭百万:“爹您怎么了?妹妹明天就要成亲,您却在这个时候无缘无故地跑到女儿家,一会儿问我要妹妹,一会儿又说我把她藏起来了,爹您究竟想干啥?”
  “还成个屁的亲,你妹妹跟人跑了!”
  “啊?跑了?跟谁跑了?”谭淮月惊讶地大张着嘴,本来紧张到嗓子眼的心却慢慢往下落,原来是这么回事,还以为爹爹是发现了我的……
  “还有谁,是祁家湾那小子!”
  “噢!怪不得您来我这儿找她。”
  谭淮月心里的紧张彻底放松了,暗暗为妹妹祈祷,希望妹妹跟她从小指腹为婚的心上人远走他乡,奔向幸福,但愿两个人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被愚蠢顽固的爹爹找到。她对爹爹反悔妹妹跟祁华源的婚约很反感,更对爹爹把妹妹许配给袁良玉感到痛心。妹妹的勇敢令她钦佩,也令她惭愧,想想自己的窘况,鼻尖儿不由得一酸,低下头去,眼圈儿发起红来。
  谭百万端起茶碗,准备喝几口茶后出门,那小贱货既然没来大女儿家,何家庄有个自己的老妹,贱丫头也许跑到那儿躲起来了,若何家庄找不见,索性再到祁家湾问祁老婆子要人。碗刚凑到嘴边,靠墙根的柜子里突然有了响动,紧接着还晃动了一下,谭百万警觉起来,立起身到柜子前,伸手要拉开,柜子却上着锁,侧耳聆听,却再无动静,心里恍然大悟,原来大女儿把人藏在这儿,怪不得她慌里慌张,神色不对。谭百万狠狠瞪了谭淮月一眼,指着她大骂:“好你个贼丫头,你口口声声没来过,这柜子里藏的是谁?”
  谭淮月刚按下去的心又跳到了嗓子眼,比刚才越发惊慌,脸红了白,白了黄,嗫嚅着说:“没……没藏着她……是老鼠……啊,没藏着人……啥也没藏着……”极度的紧张使她说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谭百万哪里肯信,喝令谭淮月把柜子打开,谭淮月不开,坚持说柜子里没人。父女俩僵持了一会儿,谭百万怒生胆边,火从心起,气急败坏地几步跨出门外,把院墙根晒太阳的几个长工叫进屋,说干脆把柜子抬到家里撬开,看她黄毛丫头往哪儿逃。
  谭淮月一听急了,扑到柜子上,抱着柜子哭起来:“爹爹,女儿寡居,平日屋子里连个生人的气味都没有,哪里敢藏人啊!您今天无缘无故带人来抬走我的柜子,在村街上一过,谁人不知我柜子里藏了人?您让我以后怎么活人啊!爹!”
  谭百万一听也对,女儿说的有道理,自己這么做确实有点儿冒失,女儿已经够难了,自己这么一折腾,大女儿只怕以后无脸见人了,于是脸色缓和,甚至堆出一些笑意,伸出手来说:“那你乖乖把钥匙给我,我打开看看,若真没人,我立马走人。”
  谭淮月止住哭声,坚定地摇头。偏偏此时柜子里又有了响动,比刚才的响声还大,谭淮月用手掩口,惊呼一声,浑身不由得发起抖来。谭百万眉毛一耸,眼睛在女儿的脸上和柜子上来回扫了几下,更加确定柜子里有人,脑袋一热,喝令几个长工赶快抬柜子,谭淮月看阻拦不了,站在一旁放声大哭。
  几个长工正在发愣,谭百万一催,赶紧上前把柜子放倒,合力抬起来,道:“东家,这柜子好沉啊!”一个长工说。谭百万不语,心想里面有个人呢,不沉才怪。
  出得门来,谭百万回过头来对哭泣的大女儿说:“好好过你的日子,不要多管闲事,完了再找你算账!”
  话还没说完,谭淮月啪的一声把门关了,放声大哭:“我的个娘啊!这让我以后怎么活啊!我不活了……”
  谭百万停住脚步,稍微犹豫了一下,狠狠心,催促长工们快走。
  天色已晚,一抹如血的残阳染红了村里的土墙,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很快就被西风吹散。村子里寂静如无人。先是狗,被几个生人吸引,跟在后面争先恐后地吠叫,打破了夕阳下村子里的宁静。后来陆续有人出来,在暮色中奇怪地看着这几个外村人,为何抬着个柜子急匆匆地出现在村里,几个抬柜子的看起来都年轻力壮,却脚步凌乱,东摇西晃,一个柜子有那么重么?有认识谭百万的村民,打声招呼问:“谭大掌柜的,看女儿来了啊?为何抬个柜子啊?”
  谭百万拱拱手,脚步不停,道:“是啊是啊,闺女的柜子坏了,带回去让他们修理修理。”
  村民偏就话多,又问:“怎么不在闺女家修啊,抬到你家修好还得抬回来,多麻烦啊!”谭百万不敢接话,不断地拱手,脚下越快,催着几个长工急匆匆出了村子。
  出村子不远,是一段下坡路,几个长工越走越快,很快到了河坝滩里,河坎滩里全是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和松软的沙子,再说天也黑了,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天黑透时才到谭家。
  门帘一掀,谭百万的老婆迎出门来,在窗户照射出的灯光里,见一个笨重的木柜子平躺在院子里,急忙问:“娃他爹,你大半天不见,叫他们抬回来个柜子干啥?”
  谭百万顾不上细说,丢下一句:“丢人现眼,你的宝贝二丫头在里面呐。”忙着使唤长工撬掉柜子上的锁。他的老婆听得如坠云雾,看丈夫紧绷着脸,不敢多问,紧张地看着柜子。
  柜门打开后,里面却是一个死了的光头年轻人。
  八、将错就错
  谭家院子里乱了套,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一阵后,慢慢平静下来。
  谭百万老两口心里明白,几个长工心里也明白,谭淮月在与这个死了的光头男人通奸。
  原来,那谭淮月跟那个光头男人正风月旖旎,微醺半敞,缠绵情浓时,谭百万正好赶到。院门未关紧,随着敲门声,爹爹喊她的名字也贯进耳中,两个人魂飞魄散,出又出不去,爹爹就堵在门口,藏又没处藏,就里外两间屋,情急中来不及穿戴整齐,谭淮月把光头男人推搡进柜子里,小声叮咛他无论如何不要出声,待她把爹爹应付走了再放他出来。谁知爹爹是来找妹妹谭明月的,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惊慌,心里起疑,怀疑她把妹妹藏了起来。好不容易打消了爹爹的疑心,节骨眼上光头青年在柜子里弄出了响动,那响动实际上是因柜子不透风,光头男人被捂得难受而发出的。谭百万指挥长工把柜子抬到谭家,黑夜里路不好走,不远的一段路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导致可怜的光头男人稀里糊涂地就这样被闷死在柜子里。   柜子里的光头男人衣衫不整,紧闭双眼,谭百万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下事情闹大了,二女儿没找着,却从寡居的大女儿家抬来个男人,还死了,让他顿时头冒冷汗,心如铅坠。自己干的荒唐事,逼得小女儿与人私奔,无法给袁家人交代,这就够丢人了,现在又从寡妇大女儿家弄来个死了的男人,这让大女儿怎么活?万一她脸面上抹不开寻了短见,岂不是我这个当爹的活活要了她的命?他又猛地意识到处理眼前的死人才是最要紧的,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瞒是瞒不住的,大女儿村里的好几个人看见过他,还有他的长工抬着柜子,有人还跟他说过话。对了,那几个长工,得赶快封住他们的口,不能让他们把这事当成大新闻,见人就说。
  谭百万给几个长工每人一些钱,并许诺年底再多给三个月的工钱,几个长工知道东家误打误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摊上了人命案子,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手拿现钱,年底还能多得工钱,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绝不透露出去半句。
  谭百万的老婆吓得瘫在地上,被佣人扶起来搀到屋里,躺在炕上,低声哭泣。
  谭百万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子里乱转。他看了地上的光头青年一眼,就心惊肉跳一次,这死人往哪处理才好呢?
  幸亏是晚上,黑夜能掩盖掉许多白天掩盖不了的东西。
  但是,眼看夜越来越深,谭百万还是没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他快绝望了,决定第二天报官投案,一切听天由命吧!
  “东家,唉声叹气顶不了用,快想个办法呀!”一个长工对谭百万说。
  谭百万苦笑一声说:“哪有办法可想?实在想不出来个好办法啊!不行就报官吧。”
  “东家你还是再想想吧,报了官你和大小姐都脱不了干系。”长工又说。
  谭百万点了点头,觉得长工说得对,又开始绞尽脑汁,苦思冥想,想啊想啊,想得他头昏欲裂,心堵眼黑。
  突然,他灵光一闪,停住转圈的脚步,仰起头望着星光灿烂的天空,一弯明月刚悬在院外的柳树梢头,一个好办法渐渐在脑海里清晰明朗起来。
  谭家大院里突然热闹起来,亮起灯火,人声嘈杂,还有时断时续的哭声。村里没睡着的人听出来了,那哭声主要是谭百万老婆的。
  乡下天黑得早,人们睡得也早,几个长工忙进忙出,挨门挨家告知,谭家的二女儿谭明月突然暴病身亡,他们代东家央求邻居和村里的乡亲们,去譚家院子帮忙搭置灵堂,处理后事。
  漆黑寂静的村子,一家接一家的灯光亮了,听到长工们的告知,村民们脑海里首先映出的是谭明月那如明月般的脸蛋,那丫头嘴乖面甜,灵秀活泼,在村里人的面前不摆有钱人家小姐的架子,很招人喜欢。接着是共同的疑问,她明天就要出嫁,怎么今晚突然就死了呢?
  谭家的喜事变丧事,让村民们一时转不过弯来,怀着好奇的、疑惑的、同情的、惋惜的,觉得新鲜的、胡猜乱想的、幸灾乐祸的复杂心情,从热被窝里爬起来,穿衣下炕,纷纷拥进谭家大院。
  在长工们挨家挨户告知村民们之前,谭百万指挥家人快速地脱下光头男人的衣衫,换上二女儿的嫁衣。嫁衣虽然小,因是棉的,紧绷在光头男人的裸身上,他又平躺着,还是能勉强凑合。女人们给光头男人化了妆,戴上婚帽,脸上盖块绸布。长工们在院子里放两条长凳,卸下一扇门,放在长凳上,再把穿戴化妆好的光头男人抬到门板上,拿块白布从头到脚盖严实。做完这一切,谭百万对女人们说:“快哭!快哭!哭出声来,哭声越大越好!”几个女人干号了几声就咽下了声息,心中无悲痛,哪能真切地哭出来?
  谭百万的老婆却放声大哭,哭得凄凄惨惨,她为大女儿的不幸遭遇和日子的艰难伤心而哭,同样是女人,她当娘的理解大女儿的难处,正是好年纪,丈夫短命,独守空房,寂寞难解,偷个人吧又被自己的爹爹误打误撞堵在家里。她也为小女儿的婚事和私奔出去颠沛流离的忧愁而哭,小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私奔出去不知要受多少苦难,当娘的免不了牵肠挂肚,担惊受怕。她越想越伤心,越哭越悲痛,好像小女儿真死了似的。
  谭百万见布置得差不多了,老婆哭得那么伤心,院里躺着个死人,还挺像那么回事,有了几分丧事的氛围。他吩咐长工把屋檐下挂着的几盏灯摘下来弄灭,以免灯太亮了被眼尖的人看出破绽,然后催他们赶快去挨家挨户敲门报丧。
  看着出了院门的长工,谭百万长吁一口气,心下略宽,对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办法满意极了。
  把光头男人装扮成二女儿,明天袁家来要人,就说二女儿突然得暴病死了,袁家这头就可交代过去,跟祁家小子私奔的事也会成为谣言,再不会丢人现眼了。大女儿耐不住寂寞,不守妇道跟人私通的丑事也掩盖住了。关键是这具尸体,明天尽快买口薄棺,抬出去埋了,死无对证,自己的过失也洗脱干净了,一箭四雕,天下恐怕再没这么好的计策了。
  谭百万正自得意,看到院门里陆续有乡民进来,马上收起得意之色,快步走到停放尸体的门板跟前,坐在凳子上,装作萎靡不振、伤心欲绝的样子,时不时用衣袖擦擦眼角。不一会儿,院里挤满了人,不断有人到他跟前安慰他,节哀吧,不要太伤心了!他也一一还礼,脸上努力挤出悲伤的样子。
  女人们围在谭百万老婆的身边,有的重复着安慰的话,有的不断夸着谭明月的好,有的陪着掉眼泪。
  人多好干活,用木杆搭起架子,蒙上白布,一个很像样的灵堂很快就布置好了。灵堂前点起白色蜡烛,烛光左右摇摆,往上飘着缕缕丝丝的黑烟,灵堂里门板上躺着的死者影影绰绰。
  死者为大,有亲戚想进灵堂看看遗容,谭百万总是以小女咽气时痛苦至极,面相难看为由委婉地拒绝。
  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谭百万站起身来拱手说:“谭某衷心感谢大家来帮忙,夜深了,大家回去睡觉吧,明天的事还多着呢,少不了还得请大家继续帮忙。”
  话音刚落地,灵堂里的死人突然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左右看看,一把扯掉身上盖着的白布,从门板上跳下来,朝院门奔去。
  “死人跑啦!”   “诈尸了!”
  有人惊呼,目瞪口呆的人们炸了锅,乱叫乱窜,死人却趁乱几步跨出院门,消失在如墨的黑夜里,很快不见了踪影。
  九、屈打成招
  谭百万招供到这里,县衙大堂上的人个个听得毛骨悚然,许久无人出声,沉浸在这匪夷所思的供词中。
  明君堂首先回过神来,阴沉着脸问:“野风坡井里捞出来的那个和尚,就是诈了尸的光头男人?”
  谭百万嗫嚅着说:“应该就是,因为他在郭老汉的家里换过衣服。”
  “那,院子里那么多人,就没人认出来那不是你的女儿?”
  “大人,因是晚上,死人身上穿着小女的嫁衣,脸上又化着妆,戴着婚帽,当时在场的人都以为是小女谭明月。”
  “那和尚是被谁杀死的呢?”
  “大人,这个……这个小民就不知道了。”
  明君堂沉吟着陷入深思,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弄清了和尚穿婚衣的来历,郭老汉没说假话,忧的是这几天东奔西跑,熬心费力审来审去,到最后仅仅审出了谭家的一段丑事,和尚被谁杀死的还是无着落,这让他心绪不宁,烦躁起来。杀和尚的凶手找不到,这个案子就不能了结,案子了结不了,郭老汉、谭百万及一干牵扯到此案中的人就不好处理。
  沉思了一会儿的明君堂突然眼皮一翻,喝令谭百万接着招,谭百万恐慌地磕头作揖求饶道:“大人,小民该招的都招了,您还让我招啥呀?小民实在没招的了!”
  “大胆!你既然能编造出你女儿死了,诈尸消失了,结果却好好活着,难道不会把杀了和尚的罪行掩藏起来蒙骗本县?来人!继续打!”
  谭百万磕头如捣蒜道:“大人,求您放过小民吧,小民实在冤枉啊!大人您想,小民所住的永丰村离野风坡隔着好几个村子,小民不可能跑到野风坡去杀和尚啊!”
  明君堂不为所动,道:“你难道没有尾随和尚到野风坡,趁其不备杀了他?”
  谭百万哭声都出来了:“大人啊!诈尸后小民吓得瘫软在地,一步也没离开过家啊!”
  明君堂虽然审着谭百万,但对他的怀疑在一点一点褪去。谭家大院,那么多的村民众口一词地证明了诈尸的经过,只不过没看出来死了又活过来的不是谭明月。乡下人迷信,亲眼看见夺门而出的死人穿着新娘子嫁衣,认定谭明月死了诈尸也在情理之中。谭百万跟和尚无怨无仇,把在柜子里闷昏过去的和尚装扮成他的女儿,让长工们叫来村民们,目的就是讓他们证明,自己的女儿确实死了。本想第二天埋了,两个女儿一个私奔,一个偷人的丑事就掩盖住了,和尚被闷死也就白死了,谭百万也无需担责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和尚被摆放在院里,冷风吹拂,透过气来,竟然又活了。好在他怕被人认出来,或是被村民们纠缠,趁乱夺门而出,这也符合谭百万的心思,埋了是一劳永逸,跑了也能免除后患,他无理由追到野风坡把和尚杀了。
  明君堂又烦躁起来,推来断去,到底谁是杀死和尚的凶手呢?
  本来是一件杀人案,却牵扯出来谭百万悔婚、小女儿私奔、大女儿偷情、闷死和尚、移花接木、换装假扮、死而复活这么多曲曲折折、弯弯绕绕、离奇复杂的情节,几天过去,县城里、四乡八镇很快传得沸沸扬扬,也惊动了明君堂的上司,上司对这个案件很重视,限令明君堂三天查出凶手,明君堂心急火燎,废寝忘食,苦思冥想,却束手无策。
  三天很快过去,案件毫无进展,明君堂迫于压力,想来想去,又想到了郭老汉。
  和尚被杀前,唯一见过他的人是郭老汉,新娘子的嫁衣也在郭老汉家,郭老汉的嫌疑最大。
  按常理说,郭老汉老了,怎么能杀得了年轻力壮的和尚?再说又是在另一个村子里,大清早的一个磨豆腐的老汉,把年轻和尚杀了再丢进井里,怎么也说不过去,但明君堂顾不了那么多了,为了不被问责,为了仕途,他狠下心来,把杀人凶手的罪名硬扣在了郭老汉的头上。
  可怜郭老汉救人于情急之中,却稀里糊涂地招来了牢狱之灾,最后死在了牢里。他卧病在炕的老妻听到消息后,没熬过寒冷的冬天,死在了豆腐坊旁边的破屋里。
  一个能吏可救人于水火,而一个庸官却能误人性命。
  明君堂终于松了一口气,轰动一时的和尚被杀案就这么在他的手里结了案。
  过了三年,这个西北小县城里换了个新县令,新县令是个南方人,名叫倪登瀛。他先不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而是吩咐手下在老馆子摆上酒席,把当地的乡绅名流们邀请来,相互交流认识一下。
  新县令从手下人处了解到,本县若论文才,首推南太爷。论钱财,苏掌柜第一,至于谭百万一类的乡下财主,不值一提。
  新县令叫人拟了个名单,分头送去了请柬。
  为了表示自己的谦和,新县令早早来到老馆子迎候。
  比南太爷年长几岁的苏掌柜先到了,这让新县令很为难。他喜文爱墨,主席本来是想让南太爷坐的,可苏掌柜是当地首富,偏偏先到了,让他坐在次席,恐他不满,犹豫一会儿后,还是把首富让到主席位上。
  南太爷赴宴,向来是磨磨唧唧,怎么着也得比别人迟上一刻。他喜欢进门后一桌子人齐刷刷立起,向他拱手问好,他也揖让着坐到上席的那种感觉。但这次他失算了。
  苏老不死的竟然坐在主席,见自己来也不谦让一下,这个新来的南方蛮子竞也不识好歹,让我坐在了次席,他竟然也坐在了次席。苏老不死的何德何能?竟敢坐有我南太爷在场的主席,心安理得,好像他应该坐那位子。
  大家有说有笑,而南太爷眉头紧锁,不言不语。
  倪县令暗暗地观察着南太爷,心里明白了几分。
  不就是宴席上的一个座位嘛,有那么计较吗?况且本县都在次席坐着,难道你比本县更有资格坐那个位子?
  倪县令虽然对南太爷有了看法,但不动声色。
  菜上齐全,酒未过三巡,倪县令的开场白刚落地,南太爷哈哈大笑三声。
  众人惊诧,停杯齐问:“南太爷为何狂笑?”
  南太爷摇头晃脑道:“我为人的五官而笑。”   众人不解道:“五官有何可笑?愿闻其详。”
  南太爷捻着黄白胡须说:“人之五官,各司其职:眼看,眉保,鼻嗅,耳听,口说或吃。在相学上,分别被赋予一种官名,耳为采听官,眉为保寿官,眼为监察官,鼻为审辨官,口为出纳官。”
  众人听出点意思,皆附和而笑,竖指点赞,苏掌柜更是白胡子飞扬乱颤,笑声最响。
  倪县令冷眼静看,觉得南太爷话没吐完,必有下文。
  果然,南太爷停顿一会儿,吃几口菜,嗞一口酒,又晃头摇脑道:“其实,这些都不值笑,我可笑的是人的额头。”
  众人茫然,齐盯着南太爷,静等下文。
  南太爷又哈哈笑三声,道:“人的额头在五官的最上面,占着最好的位置,却不起任何作用,简直就是一堆死肉。哈哈哈哈!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众人跟着哈哈!有醒过腔来的,把目光投在苏掌柜的脸上。
  苏掌柜哈哈了半截,转过弯儿来,一股火从脚底腾地窜到脸上,几次想发作,一想是新县令的宴席,硬生生把火按回了肚里。
  南方来的新县令睥睨一眼南太爷,到宴席结束,再没拿眼正视过他。
  又一日,倪县令和随从游览城区,体察当地的风土人J隋。至东门外,脚步钉在一户民院前不动,眼睛被院门上的牌匾黏住,嘴唇一动,问:“这家姓王?”
  “大人您咋知道?”随从暗惊。
  “是个皮匠?”
  “是啊!”
  “这门匾是新立的吧?他干皮匠有二十年了?”
  随从越惊,道:“是去年立的,听说王皮花了好多银子。这王皮经营皮匠,算来应该有二十年了吧。不是,大人,您从南方刚来小县,今天才出衙门,这院门前也是刚刚经过,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新县令笑道:“是这块牌匾告诉我的,牌匾上写着呐!”
  随从不信,揉一揉眼,到院门前抬头仔细看了又看,匾上就两个大字啊!哪有县令说的那些字?
  “大人,匾上就两个字啊!”
  “那是两个什么字?”
  “玻籣啊!”
  “这不就对了嘛!把这两个字拆开拨烂,不就是东门王皮二十年么!呵呵!”
  “啊?”随从望字琢磨了一会儿,还真是那么回事。
  “这匾谁题的?你知道吗?”
  “好像是南太爷题的。”
  “哦!”倪縣令心里一动,看来这个南太爷不简单,怪不得那次宴席上那么自以为是,恃才傲物,本县那天小看他了,看来以后有什么难事,还得请教于他。
  十、沉冤昭雪
  新县令倪登瀛在灯下翻阅历年旧案卷宗时,和尚被杀案引起他的注意,他仔细看了几遍,发现存在很多疑点。
  郭老汉虽然给和尚借过衣服,但他在另一个村子,不可能追到野风坡杀了和尚,这是其一。
  郭老汉年老体弱,若杀和尚并不是件轻松的事,须得费些周折,现场不可能不留痕迹,这是其二。
  郭老汉杀了和尚,还丢进井里去,说明井旁就是第一现场,若在别处杀了,凭他之力是无法把一个青壮年的尸体弄到野风坡再丢到井里的,这是其三。
  验尸记录中,和尚的后脖子伤口显然是一招毙命。凶手一定是手段利落的人,郭老汉并不符合这些条件,这是其四,这一条最让人怀疑。
  郭老汉杀人的动机是什么?这是其五,也是最令人费解的地方。
  倪登瀛把这些疑点列出来,仔细琢磨了几天,仍找不到突破口,叫来当年跟随前任明君堂办过此案的几个衙役、仵作、书记员等,细细询问,虽然回答的跟案宗里记录的差不多,却越发引起了他的怀疑。
  疑点是明显的,但凶手究竟是谁,倪登瀛也觉得无从下手查访。前任虽然结了案,但显然把罪名强加给了无辜的郭老汉,他为前任的荒唐和草菅人命愤慨,也为郭老汉的冤屈痛心。
  愤慨痛心之余,倪登瀛暗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把这个案子翻过来,但经过好多日子苦苦思索,还是确定不了该从哪里下手查访。
  忽一日,他想起了南太爷,那个自以为是恃才傲物的老头胸藏诗书,博文饱学,字也写得好,又是本地人,向他请教请教,说不定对自己有所启发。
  倪登瀛立即派人去请,南太爷一听新县令请他去县府叙话,心里喜滋滋的,当即随着来请之人来到了县府。进了县衙,他夸张地迈起八字步,四不平八不稳地晃到新县令的客厅,倪登瀛毕恭毕敬地把他奉为上座。两个人客气一阵,话题逐渐转入正题。
  “老先生是本地人,可曾听说过本县三年前的一个案子?”倪登瀛轻言慢语地问。
  南太爷呷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县令大人所问的可是那个和尚被杀之案?”
  “正是。”
  “县令大人何故对这个旧案有了兴趣?”
  “只因前几日翻阅一些历年案宗时,发现此案有几处疑点,百思不得其解,这几日困扰于心,故向老先生请教。”倪登瀛拱拱手。
  “县令大人发现了什么疑点?老夫愿闻其详。”南太爷也拱拱手。
  倪登瀛把心中的疑问逐一说了一遍。
  南太爷沉吟一会儿,端起茶碗轻啜一口,慢条斯理地说:“老夫平日沉浸于读读书,写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过,三年前的那桩案子,老夫倒是略有耳闻,说是东乡头坝村的一个磨豆腐的老汉,跑到野风坡把个年轻和尚杀了,还丢到了井里,老夫当时也没多想,只是觉得一个老汉能把年轻和尚杀了,有点儿奇怪。”
  倪登瀛轻轻拍了下桌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略微有点儿激动,道:“正是这些有悖常理的疑点,让本县认为郭老汉是冤屈的,杀死和尚另有他人,县府前任结案草率。”
  南太爷长眉耸动,咳嗽一阵,抿口茶润了润嗓子,道:“县令大人要翻此案?”
  “正有此意。”
  “你就不怕得罪你的前任?听说他现在可是你的上司!”
  “不怕。若怕,就不惹这个闲了。”倪登瀛斩钉截铁地说。   “敢问县太爷,您翻案只是为了这些疑点,弄个水落石出吗?”
  “不光是为了这些疑问,郭老汉一个穷磨豆腐的,无钱无势,被稀里糊涂地顶罪冤屈而死,实在有违天理,我要还他—个清白,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佩服!佩服!老夫由衷地佩服!县令大人敢于得罪上司,旧案复查,伸张正义,实乃我们小县百姓之大幸也!”南太爷竖指夸赞,起身给倪登瀛鞠了一躬。
  倪登瀛赶紧还礼道:“惭愧惭愧,只是不知从何下手查访,所以请来老先生请教,您是本地德高望重之士,熟悉本地的风俗民情,恳请老先生指点迷津,启示一二。”说罢再一次拱手。
  南太爷拱手还礼说:“承蒙县令大人器重,只是老夫并不尽知此案详隋,可否让老夫研究研究案宗?”
  倪登瀛说:“当然可以。”
  命人取来案宗,倪登瀛接过来,双手递给南太爷。南太爷接过案宗,凑近细看。
  倪登瀛端茶慢饮,静静地再不说话。
  南太爷把案宗看了一遍,刚欲说点儿什么,又仔细看了一遍,抬起头来,捋了捋黄白胡须,缓缓地说:“此案正如您所说,关键之处是没查出杀害和尚的真凶,郭老汉只是被顶罪,但凡事必有源头,依老夫看来,查出真凶并不太难。”
  倪登瀛忽地站起来,问:“请老先生明示。”
  南太爷接着说:“和尚是在野风坡的井里被发现的,您的前任顺着和尚身上的衣服查下去,结果查出了一大堆跟和尚有关的细枝末节,并没把重点放在发现尸首的地方。”说罢又品起茶来。
  倪登瀛心说这老夫子说话没个痛快,说半截留半截,刚想催促他接着说,南太爷却问:“县令大人去过野风坡吗?”
  倪登瀛一怔,忙说:“上任不久,尚未去过。”
  南太爷呵呵笑着说:“縣令大人应该去一趟,以老夫判断,和尚之尸在野风坡被发现,又是天刚亮发现的,野风坡的人脱不了干系。”
  倪登瀛心中一亮,对呀,和尚的尸首是在野风坡的井里被发现的,应该先从野风坡村里的人查访,活生生杀死个人,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新任县令倪登瀛得到南太爷的点拨,心里有了方向,对查出真凶信心大增,尤其案宗里记录的和尚后脖颈的伤口很深,说明凶手是一刀毙命,手法利落,决定就从这些方面明查暗访。
  倪登瀛南方口音重,不方便亲自查问,派出几个比较精明的手下,装扮成贩夫走卒,轮流到野风坡探查,叮嘱重点要打探村里是否有人是屠夫。
  很快,手下报告说,野风坡村长安武元曾经是屠夫,倪登瀛一听,再联想到案宗记录里记着,这个村长吆喝村民们反复把井里的水往外挑,这也很反常,凶手必是他无疑。
  把安武元拘捕后,倪登瀛并不亲自审问,只是安排衙役们拷问,安武元虽人高马大,但经不住衙役们手段多样的折腾,终于招了。
  三年前的那天清晨,安武元的老婆催他起来去挑水,他赖炕不想起来,被老婆唠叨咒骂得急了眼,就把老婆按在被窝里捶了一顿。老婆哭着下炕,衣衫不整地摔门而去。安武元本想再睡一会儿,猛一想老婆万一想不开,寻了短见咋办?赶紧起来,顺手往腰里揣了把杀猪刀,到村子里寻找,心想找到老婆吓唬吓唬她。
  不长的一条村街,不见老婆的影子,来到东头村口,看见一个光头小伙正在老井旁跟他老婆拉拉扯扯,以为是那光头小伙调戏她,顿时怒生胆边,抽出腰里的杀猪刀,几步跨到井边,朝光头小伙的脖后狠狠给了一刀,光头小伙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安武元一手按住他的头,一手把他的一条腿提起来,推进井里去了。
  倪登瀛听完,心下骇然,半晌没吱声,这个安武元太凶残了,可怜的郭老汉啊!你真冤枉!
  “他招没招光头小伙跟他的老婆撕扯是为了什么?”倪登瀛问手下。
  手下回说:“也招了,他老婆见他把光头小伙杀了还推到井里,急得直跺脚,说她大清早地被他打一顿,心一横不想活了,鬼使神差地跑到井边,想投井自杀,到井边才猛然想起村里不成文的规约,有想不开的事想寻死,宁可抹脖子上吊喝老鼠药,或者跳崖跳河,也绝不往井里跳。犹豫中趴在井沿上,瞅着井里映出的脸,泪水掉进井里,越哭越伤心,光头小伙来到身旁她竞毫无察觉,那光头小伙说了声:‘这位大嫂千万使不得,想开点儿’,就一把抱住她,她一惊,叫出声来,刚想从光头小伙的怀里挣脱出来,光头小伙却把她抱得越紧,连说:‘使不得,使不得!’,她才明白他是以为她投井,在救她,使劲挣脱开,哪知道安武元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了他一刀,把人杀了。”
  倪登瀛叹息一声,道:“唉!又是一个因一善之念,惨遭毒手的冤屈鬼呀!”接着又问手下,“他没招吆喝村民往外挑水的用意?”
  “也招了,说井边有他的大脚印,怕报官后官府来人勘查现场,他说他的脚是村里最大的,这下很明显,所以让大家反复挑水往外倒,就是想把他的脚印踩没了。”
  倪登瀛听完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心里暗叹:“这个安武元粗中有细,他的脚印再大再明显,也经不住村民们围观和尚尸首时的踩踏,但他杀人心虚,欲盖弥彰。可是,明君堂却恰恰忽略了这些对破案有用的细节!”
  倪登瀛仰起头来,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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