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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闪耀的此刻,不是过程,就像芳香不需要道路一样。美是唯一的真实,当它到来时,一切都形同虚设。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作为云,飞鸟,河水,千百次生活过,都作为阳光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到世界,闻到春天的气息,听,声音一闪,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一个彻底诚实的人是从不面对选择的,那条路永远会清楚无二地呈现在你面前,这和你的憧憬无关,就像你是一颗苹果树,你憧憬结橘子,但是你还是诚实地结出苹果一样。
我看不见这世界是因为我的心像波动的水一样,当我的心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它就映出了这一切——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我看见了它们。
贾宝玉他是真性情,鲁智深他也是真性情;鲁智深一句唱词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贾宝玉眼泪就下来了,顿时就有了感觉……他们爱好不同,性情很不一样,但是呢都是真性情,它就通了。
宇宙本身就是一条让灵魂前进的大路,在前进的灵魂面前,一切具体的东西都隐藏到偏僻的地方去了,一切都让开吧,让灵魂前进。
我活的时候,我可以变化多端做一切事情,做鱼做鸟,做人,说话;我死了的时候,我像泥土一样安静。这是整个统一的过程,我想它需要休息,变得干净,就像树林里落满雪。
我感觉最明澈的时候,我觉得我成了空空的走廊,风吹过去,在另一边就产生了花朵和万物。
人如果要去寻找什么,必定是在他自身混乱的时候。如果你安定,你就不找了——你就是。
自由并不是你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是你干什么都可以不坐牢。自由是你清楚无疑你要干什么,不装蒜,不矫揉造作,无论什么功利结果,会不会坐牢或者送死,都不在话下了。对于惶然不知道干什么的人来说,自由是不存在的。对于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人,自由是不可及的。
中国没有童话。中国有个神话。为什么没有童话?因为中国到孔子时代时,便已经老了,已经知天命了,已经弄得有点儿清楚了,不再存在着幻想。无数的生命,灵魂在它面前消失了,浸透在了里边,渗入到它的背后,我们的视线里没有它们,但是它们没有离去,它们使语言成为宝贝。中国人有这样的骄傲,可以不当人,可以当泥土或者空气。
中国人只创造了两个理想,一个是山中的桃花源,一个是墙里的大观园。但是,在现代中国,隐性文化的一面,几乎消失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用它严密的统治,和有限的现代技术,摧毁了所有村社,摧毁了人们的自然生活、寺庙和桃花源般的理想诗境。中国文化失去了它寂静的核心,它的根。
“在所有安排好的地方我们都不能停留。”我没有那些目的,我要的是活,是生命的自由。为学为道,在中国是两个概念。“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我在大路上走着,又轻松又愉快,我不再期望星辰,我知道它们的位置十分安适,我不再企求幸福,因为我就是幸福。
满街都是茫然的人,一阵风就能吹起所有的尘土。他是哲学家,是人,也是鸟兽虫鱼。他能够寂静地梦蝶,也能够感受鱼的快乐,鲲鹏的气势,死亡的甘美。他对死亡鼓盆而歌。他能够乘天地之正,以游无穷,对他来说做人只是姑且有之的事情,不值得以为依凭——“无待而常通”,他对自由最重要的注释是人不必与人同,而与万物同——“万物大同,同于独化”。
每个字都是自由的,不再代表人加于它的意义,就像我们辞去了外在的职务恢复了原本的性情。这是解脱了魔法的文字,它会碰到另一些字,结成故事,或者沿着一个谐音,一个同声,一个偏旁溜走,有时是我的声音在字中找到了它的形体,就像托生那样。
我割草,一百米的地方有个女孩子也在割草,中间就有一个无言的话。然后你晚上走回村子的时候,你看见窗纸有光的那一刹那,你有这个话。后来我理解中国说“相思”呢,就是这个味道。
你们沿着傍晚的小路走回家去,暮色阴凉,从硕大的蕨类植物和棕榈下渗透出的夜晚弥漫开来,天光回暗,云色清朗,我们和英儿一起走着,抬头看漫天的星星慢慢出现,在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它们已经骤然密集地亮起来了:这是南极的星河,那么辉煌安静。我们再没有看见过这么密集的星星,它真像重重叠叠的麦穗一样,带着细细的光芒,如此耀眼、银亮,有时候随着大气闪烁浮动,我们这才知道,大气也在起伏,如同海水,而我们生活在安静的海底。
西方的爱情是强烈开放的花朵,东方的爱情是两朵花之间微妙的芳香。
我以为诗是自然语言的图腾,它的美妙并非在于你对它的描述,而在于它自身的自如,恰恰反映了你,和你光彩相照。
我读到牧师告诉他鸟蛋名字的时候,心里微微一动,很奇怪,我第一次想到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有名字,都有一個字代表它们的存在——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我也有名字,所有东西都有它们的死亡和命运,我也有。这使我感到一种同病相怜,一种惺惺相惜,一种含着凄凉的亲切和融合。
那是一个多好的晚上,云像鸟一样睡觉,夜深蓝深蓝。告别的时候天快亮了,高高的麦地有一层青辉,像等待拉开的窗帘。鸟一声声叫,树一点点高,你不知道你有多美。
(黎明摘自重庆出版社《顾城哲思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