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明治维新自初始时期便是以西欧为蓝本的。然而，欧式近代化历经了二三十年后，日本社会对于“西化”、“近代化”的不适应已经越来越多地受到日本知识界，尤其是文学界的关注，进而引发出一种“逆近代”、或可称之为“反近代”的现象。在日本近代文学初步形成的明治20年代，文学作品塑造的主要形象还是象征近代的、怀抱“立身出世”的梦想走出乡村来到都市的“青年”，而到了明治30年代，日本文学已经明显地显示出了离开都市转而关注地方风景的倾向。这也许就是“无法适应”的表现之一。以写作充满奇特幻想的浪漫怪异小说而闻名的作家泉镜花，就是这一转向的突出代表。从都市、特别是东京走出来的旅人，可以说是泉镜花的怪异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主题。1900年发表在《新小说》的作品《高野圣》，称得上是远离都市的“逆旅行”主题的典型之作。因此，不妨通过《高野圣》来了解镜花文学中的“旅”的问题。本文首先探讨了高野圣来到山脚茶屋这一阶段的“旅”的含义。真实的高野圣在明治时代之前已经消失，但是泉镜花笔下的高野圣明显仍生活在明治时期。高野圣手持着代表近代都市文化的“参谋本部的地图”出场，然而“地图”的指引作用却终止于他与“富山卖药郎”的相遇。通过史料分析可以得知：无论是高野圣还是富山卖药郎，二人既是佛教徒又是行脚商人；小说里卖药郎贪财又好色的讨厌形象与历史中世俗化了的高野圣又完全相同。并且，泉镜花在多部作品中都同时提起过这两个人物，谈话《创作苦心谈》里也间接得承认了二者的本质一致。因此，断言文中的卖药郎代表着曾经的前近代时期的世俗化了的高野圣，并不是牵强附会。这样看来，高野圣茶屋之前的这段旅程，也许就是为了成全和卖药郎的相遇。高野圣的旅程不仅仅是空间之旅，更是回到过去的时间之旅、溯行之旅。与富山卖药郎的邂逅，实质上是明治时期的“假想”的高野圣终于回到了自己曾经的世俗化时期。接下来，从茶屋到孤家前的这段旅程中，高野圣和富山卖药郎像是互相纠缠难以甩开的“分身”一般结伴同行。这段结伴之旅，向我们道破了高野圣回溯到前近代时期的玄机。不论是二人最初相遇的茶屋，还是到达魔界孤家前的“蛇林蛭雨”，它们都具有连结着现实界和魔界、又独立于现实界和魔界的功能。而人形时的卖药郎恰好出现在、并仅出现在茶屋和孤家之间。所以卖药郎可能同山脚茶屋和“蛇林蛭雨”一样，也属于现实界和魔界间的“中间地带”（或称之为“缓冲地带”）。卖药郎进入深山魔界毫无阻碍，正是在暗示着他和魔界的密切关系。此外，面对着分岔路口，卖药郎选择“旧道”弃“新道”的举措具有非常深刻的含义。“新道”，即明治时期新开拓的道路，它与新时代的新交通工具紧密相连，同时替代了明治以前的道路使之沦为废弃的“旧道”。舍“新道”择“旧道”，无疑表明了卖药郎的前近代性质。“旧道”连通着魔界。如果人们乘坐火车在新修筑的铁路上从都市延伸到了地方的话，那么接下来去往魔界的旧路里恐怕不得不选择马来代步。马匹，无疑是前近代的“旧路”上的主要交通工具。从卖药郎变马事件中可以得知，卖药郎就是马。文章中卖药郎把高野圣引入魔界这一点表明着“卖药郎=马”的传送指引的重要功能。镜花文学中马是带领旅人进入魔界的关键。泉镜花曾在谈话《黄昏之趣》中提到“黄昏”是他的“信仰”。然而，“信仰”不等于“目的”。黄昏，身处白昼与黑暗之间，承接白昼预示着黑暗。如果现实界代表白昼，魔界代表黑暗的话，镜花眼中的“黄昏”便是可以显露晦冥的山中魔界的重要工具。高野圣回溯到了前近代时期，然而这里却只是通向目的地的桥梁而已。高野圣跟随卖药郎在“旧道”上渐行渐远，溯行到前近代的世俗化时期的高野圣马不停蹄，向着更久远的时期逆行。接下来考察高野圣的深山魔界之旅的含义。深山魔界远离尘世，风景和高野圣的故乡高野山如出一辙。这一现象提示我们应该从下山前的早期高野圣的历史入手分析。原始的高野圣信奉山灵信仰，常年在深林中苦行修炼，隐遁性是当时高野圣的最显著特征。原初的高野圣和高野山紧密相依一体相连。这一点，和孤家中跛脚的白痴小儿完全一致。另外，魔女对待高野圣的态度和对待白痴小儿的态度也毫无差异。既像温柔的姐姐对待弟弟一般，又如年轻貌美的母亲对待孩子一样。特别是水浴的情节中，在魔女的怀抱里犹如被“花瓣包起来似的”高野圣，就像是母胎中被羊水包围的胎儿一样。高野圣的水浴暗示着回到根源地的重新体验。换言之，白痴小儿象征着最初的自己。深山幽谷之旅就是高野圣的返回原乡之旅。历经千难万险不断溯行的高野圣，终于找回了曾经失去的最初的自己。在这里通过了水浴——“祓禊”的试炼，终于成为当之无愧的圣僧，“恍若驾云而去”。此外，由于小说里登场人物高野圣和富山卖药郎都是佛教徒，本论试通过明治期的佛教状况推测《高野圣》中溯行之旅的现实意义。明治政府最先施行的两大政策是学制和征兵制。由于学制和征兵制把人们从历来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中剥离开来，自政策颁布初始，就遭到民众各种形式的反抗和暴动。而当时最先引导暴动的带领人就是佛教徒。小说里提到了白痴小儿拒绝近代教育和逃避征兵的内容，所以，《高野圣》可以理解为佛教徒为了逃避学制、征兵制等明治政策而始原溯行的物语。作品中可以看到泉镜花的创作或多或少受到了当时佛教动态的影响。最后，本论发掘了潜藏在《高野圣》中的净土真宗的身影。高野圣属于哪个宗派、小说中虽然没有提及，但是，泉镜花和净土真宗大谷派的吉田贤龙是同乡，二人关系非常密切，有研究者认为“高野圣”的原型就是吉田贤龙。另外，明治16年的府县统计书指出，约70%的富山卖药郎都属于净土真宗。值得注意的是，首先反抗明治政府政令的就是净土真宗教徒。当然，笔者认为泉镜花并不是为了写净土真宗而写净土真宗，也许，泉镜花是透过高野圣写净土真宗、透过净土真宗写佛教、透过当时的佛教来表达对明治社会的态度。换言之，以“高野圣——净土真宗——佛教——社会”的角度思考《高野圣》，或许是最佳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