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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工业积淀塑造的组织依赖，深深印在纺织女工张海英身上。回溯个体命运被时代和企业裹挟之痛，绝望和悲苦早已是淡淡的形容。沈阳数十万产业工人在腾笼换鸟的10年变迁中，终于整体性走出被遗弃的阴影，新生活尽管显得比较陌生和拘谨，但笃定是向着崭新未来的。
那时工人傻
这啥？录音的啊。你不告诉我好了，真的，你不告诉我，我咔咔给你一顿说。一有这玩意，我就不会说话了。
我16岁就进沈阳纺织厂上班了。那时户口重要。你说说，就为一城市户口，现在看有啥用？我最早学的是织布挡车工，就是勤快，勤学勤问勤看，有空就找窍门儿。看16台车，有时也看不过来，上火，怕干不好对不起领导和党。第一个月我得到12块钱浮动，就是奖金，老高兴了。
当时厂子在皇寺广场那儿，我住东站那边。4班3运转，早6点到下午两点；两点到晚10点；10点到早6点。10点下班天黑黢黢的，自己往家走，害怕。一过半夜三点，谁困谁知道！上厕所洗把脸，精神一会儿。为啥倒班你知道不？机台不能停，不怕转，一凉了不好开，叫开冷车。
九八年，上海砸锭第一锤，你知道不？然后全国纱厂都跟着砸。不光纺织行业，沈阳冶炼厂啦、电机厂啦，挺多厂都黄了，沈阳多少工人下岗啊！咱说冷不丁离开厂，上哪儿挣钱去啊？我们厂也跟着转型，是叫转型哈？往远搬，腾出市中心那好地儿。一部分搬到铁西毛巾厂，一部分搬到大东的床单厂，还有一部分搬到第二织布厂，在东北大马路那，租人家的地方干活，但都归铁西管。皇寺广场那块地卖了，卖多少钱咱不知道。说让咱去哪上班，咱就去哪上班。那时工人傻，谁打听这玩意啊！
厂子改叫华岳沈纺有限责任公司了。开始每年举办一届技能操作运动会。我代表织布二车间，得第一；第二届，还是第一。领导说缺个教练员，你当吧！那责任比挡车工大，你带的是新人，教不好，他们咋顶岗啊！
零四年，织布二的厂房到期了，厂子搬家精简，和床单厂的织布一车间合并，完了还需要一个教练员。我跟领导说，我还是干老本行吧，看织布机。零四年铁西有一次技工大比武，我们厂派我去的。当时挺较这个劲的，要是比不好，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主要是对不起自己。
零四年是世界杯不？不是啊，反正晚上净播足球，第二天比赛，我睡不着，怕比不好，起来看足球吧。谁输谁赢不清楚，谁和谁踢也不知道，反正球赛是看了。后来得了个第一，评上了铁西区劳动模范。给了4000块钱，后来三八红旗手给了一套被罩，厂子穷，啥也没给，理解吧！
我结婚时挣370块钱，2000年时，一个月600多，2010年挣1000多。每个月开了工资，我先把米面油这些东西买了，怕月底没钱了吃不上饭啊！我当时觉得自己就会织布，就能织好布，就在这干吧。我开始找领导，想入党，对这个厂子有感情，觉得这个厂子有希望，就要求进步呗。
不签字的，关系就给打走
在2007年，企业挺不住了，亏损的织布车间关闭了。咋整啊？又转岗，分到最累最埋汰，棉絮最多的络筒车间。挺多布厂下岗的，出去挣得比我多，她们劝我，你能在纺织厂干，外边那苦就都能吃；企业早晚黄，你早晚得下岗。我总觉得干这行就好好干吧。毕竟是国企，给缴养老保险。
到这儿我从头学，练打结。那时学啥都慢，不像年轻人学那么快了，反正日子挺不好过。参加转岗职工技能比赛，我还是第一。没啥用啦！
2010年，厂子彻底转制，开职代会。一年给我们1500块钱，按工龄买断。当时领导答应，加班费、房屋基金啥的都补给我们，多少年啊，不应该给咱们补吗？嘿，好嘛，就没给咱补。企业是工人的家啊。自己家穷，姑娘嫁出去啥都不陪送，行；但你这家要卖了，还不给孩子分点？后来威胁说，不签字的，关系就给打走。一看厂子这么对咱们，没辙，签吧。我也跟大伙上访，跑了一个多月，没一个部门出面问问。我还得活啊，有这精力还不如自己学点啥。我们厂像我这样熬不过的人基本都签了。
以前怕过年，现在挺盼的
刚下岗时，我老迷茫了，一天天瞅谁都不顺眼。我干了一溜十三遭，怎么还下岗了？下岗了还这么对我。你说咋办？面对现实呗。沈阳市总工会培训下岗职工，不要钱，好哇。我就去了，学中医按摩，小半年。工会给我推荐到这儿。开始不适应，在厂子干长了，嗓门儿大，说话直。
刚来时可傻了，岁数大的不知叫姐，小的不知叫美女，就干活，死呆呆的，今天休息啊？啊，休息。完了就吃冰棍拉冰棍，没话儿了。
经理总让我注意形象。那天开早会，他说小张啊，你现在比以前漂亮10倍呀！我说经理呀，我现在比以前漂亮10倍还这老样，那我以前得难看到啥程度啊！在工厂时那叫土，想的土，穿的也土。倒班啊，哪儿也去不了，连家务都顾不上。女儿上初二，小时知道她妈在单位干得可好了，现在一提起来，她说有啥用啊，不也下岗了？要不就说我不管她。
哎呀，我还真搞不清后不后悔。就这么傻乎乎过来了，一晃20年。晚上做梦还梦见机台转。一到吃饭，都拿个大饭盒子，你有啥菜给我，我有啥好的也给你。和现在办公室那感情不一样。希望这个活能干到退休。我不喜欢总换地方。有资本的人换行，你说我这也没啥技术，第一个职业会织布，第二个职业会打纱，第三个职业会按摩。月嫂？我这大嗓门子能给孩子吓一大哆嗦。我要再干纺织，能不能肺子都变硬喽？全是细尘。
跟你说实话，周围邻居出来进去的，都问我干啥呢。我从没说过我是给人按摩的。我就说我在美容院呢，卖化妆品。爱人倒能理解我。
我还谢个人呢，叫孙伟。你合计合计，30秒把两台车开起来，再打两个结，穿两个综，穿两个筘，那得啥速度。她手把手教我的，感谢她！
这不快过年了，我想给自己买件羽绒服，原来那件钻毛。要还在纺织厂，兴许还能凑合，现在说啥也得换了。我挣2000多元。以前怕过年，现在挺盼的，放假也敢逛街了，现在这么着挺好，千万别往回出溜……
那时工人傻
这啥？录音的啊。你不告诉我好了，真的，你不告诉我，我咔咔给你一顿说。一有这玩意，我就不会说话了。
我16岁就进沈阳纺织厂上班了。那时户口重要。你说说，就为一城市户口，现在看有啥用？我最早学的是织布挡车工，就是勤快，勤学勤问勤看，有空就找窍门儿。看16台车，有时也看不过来，上火，怕干不好对不起领导和党。第一个月我得到12块钱浮动，就是奖金，老高兴了。
当时厂子在皇寺广场那儿，我住东站那边。4班3运转，早6点到下午两点；两点到晚10点；10点到早6点。10点下班天黑黢黢的，自己往家走，害怕。一过半夜三点，谁困谁知道！上厕所洗把脸，精神一会儿。为啥倒班你知道不？机台不能停，不怕转，一凉了不好开，叫开冷车。
九八年，上海砸锭第一锤，你知道不？然后全国纱厂都跟着砸。不光纺织行业，沈阳冶炼厂啦、电机厂啦，挺多厂都黄了，沈阳多少工人下岗啊！咱说冷不丁离开厂，上哪儿挣钱去啊？我们厂也跟着转型，是叫转型哈？往远搬，腾出市中心那好地儿。一部分搬到铁西毛巾厂，一部分搬到大东的床单厂，还有一部分搬到第二织布厂，在东北大马路那，租人家的地方干活，但都归铁西管。皇寺广场那块地卖了，卖多少钱咱不知道。说让咱去哪上班，咱就去哪上班。那时工人傻，谁打听这玩意啊！
厂子改叫华岳沈纺有限责任公司了。开始每年举办一届技能操作运动会。我代表织布二车间，得第一；第二届，还是第一。领导说缺个教练员，你当吧！那责任比挡车工大，你带的是新人，教不好，他们咋顶岗啊！
零四年，织布二的厂房到期了，厂子搬家精简，和床单厂的织布一车间合并，完了还需要一个教练员。我跟领导说，我还是干老本行吧，看织布机。零四年铁西有一次技工大比武，我们厂派我去的。当时挺较这个劲的，要是比不好，对不起的人太多了，主要是对不起自己。
零四年是世界杯不？不是啊，反正晚上净播足球，第二天比赛，我睡不着，怕比不好，起来看足球吧。谁输谁赢不清楚，谁和谁踢也不知道，反正球赛是看了。后来得了个第一，评上了铁西区劳动模范。给了4000块钱，后来三八红旗手给了一套被罩，厂子穷，啥也没给，理解吧！
我结婚时挣370块钱，2000年时，一个月600多，2010年挣1000多。每个月开了工资，我先把米面油这些东西买了，怕月底没钱了吃不上饭啊！我当时觉得自己就会织布，就能织好布，就在这干吧。我开始找领导，想入党，对这个厂子有感情，觉得这个厂子有希望，就要求进步呗。
不签字的，关系就给打走
在2007年，企业挺不住了，亏损的织布车间关闭了。咋整啊？又转岗，分到最累最埋汰，棉絮最多的络筒车间。挺多布厂下岗的，出去挣得比我多，她们劝我，你能在纺织厂干，外边那苦就都能吃；企业早晚黄，你早晚得下岗。我总觉得干这行就好好干吧。毕竟是国企，给缴养老保险。
到这儿我从头学，练打结。那时学啥都慢，不像年轻人学那么快了，反正日子挺不好过。参加转岗职工技能比赛，我还是第一。没啥用啦！
2010年，厂子彻底转制，开职代会。一年给我们1500块钱，按工龄买断。当时领导答应，加班费、房屋基金啥的都补给我们，多少年啊，不应该给咱们补吗？嘿，好嘛，就没给咱补。企业是工人的家啊。自己家穷，姑娘嫁出去啥都不陪送，行；但你这家要卖了，还不给孩子分点？后来威胁说，不签字的，关系就给打走。一看厂子这么对咱们，没辙，签吧。我也跟大伙上访，跑了一个多月，没一个部门出面问问。我还得活啊，有这精力还不如自己学点啥。我们厂像我这样熬不过的人基本都签了。
以前怕过年，现在挺盼的
刚下岗时，我老迷茫了，一天天瞅谁都不顺眼。我干了一溜十三遭，怎么还下岗了？下岗了还这么对我。你说咋办？面对现实呗。沈阳市总工会培训下岗职工，不要钱，好哇。我就去了，学中医按摩，小半年。工会给我推荐到这儿。开始不适应，在厂子干长了，嗓门儿大，说话直。
刚来时可傻了，岁数大的不知叫姐，小的不知叫美女，就干活，死呆呆的，今天休息啊？啊，休息。完了就吃冰棍拉冰棍，没话儿了。
经理总让我注意形象。那天开早会，他说小张啊，你现在比以前漂亮10倍呀！我说经理呀，我现在比以前漂亮10倍还这老样，那我以前得难看到啥程度啊！在工厂时那叫土，想的土，穿的也土。倒班啊，哪儿也去不了，连家务都顾不上。女儿上初二，小时知道她妈在单位干得可好了，现在一提起来，她说有啥用啊，不也下岗了？要不就说我不管她。
哎呀，我还真搞不清后不后悔。就这么傻乎乎过来了，一晃20年。晚上做梦还梦见机台转。一到吃饭，都拿个大饭盒子，你有啥菜给我，我有啥好的也给你。和现在办公室那感情不一样。希望这个活能干到退休。我不喜欢总换地方。有资本的人换行，你说我这也没啥技术，第一个职业会织布，第二个职业会打纱，第三个职业会按摩。月嫂？我这大嗓门子能给孩子吓一大哆嗦。我要再干纺织，能不能肺子都变硬喽？全是细尘。
跟你说实话，周围邻居出来进去的，都问我干啥呢。我从没说过我是给人按摩的。我就说我在美容院呢，卖化妆品。爱人倒能理解我。
我还谢个人呢，叫孙伟。你合计合计，30秒把两台车开起来，再打两个结，穿两个综，穿两个筘，那得啥速度。她手把手教我的，感谢她！
这不快过年了，我想给自己买件羽绒服，原来那件钻毛。要还在纺织厂，兴许还能凑合，现在说啥也得换了。我挣2000多元。以前怕过年，现在挺盼的，放假也敢逛街了，现在这么着挺好，千万别往回出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