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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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前,踝骨骨裂后,我就再不能走一千米以上距离的路了,更不能爬山。这对一具钟情于大地上行走的身体而言,很要命。养脚伤的三个月时间里,困守在屋子里,书翻得有些意兴淡然,几支曲子,也听得逐渐失却原味,电影中的人事,隔着电脑屏幕来来去去,与我无关。正是南方的雨季,雨水单调而枯燥的旋律落在窗台上,思维的羽毛也像骨头一般折裂。
  那些日子,多像骑行人在深夜的荒野,车胎爆了,车灯断电,水壶干了,力气也快用尽了。我所拥有的东西,比如自由,比如尊严,几乎一一散失;唯一能做的事情,除了敷药服药,就是翻书、听曲、看电影、发呆,和时间鏖战。
  半年后,好友送来一部变速山地车,我忽然在颓废中发现一丝搭救的线索。第一次骑行,一个半小时行程二十公里,那只伤脚竟可以自如地起落。一个人坐在荒无人迹的山中,好像地层深处传来某种异样的声音——在沉寂之中,在黑夜掩护下,觉察出一股泉水冲破岩层的力量,促使人祛除恐慌,找回方寸之心。我无法说清,那是一种什么力量,来自絕望死寂时的大地深渊。
  我们总是在路途中被突来横祸打击,丢失信心,又总是被某种力量唤醒,重新上路。这是人性的本能,恐怕也是神秘的存在使然。


  下午六点,乘电梯离开某幢大楼,到地下室推出山地车,我会郑重其事地出门。大楼处在闹市中心,即使门窗紧闭,各种声响也能穿墙而入,让人心神不定。随着电梯嗖嗖下坠,机械摩擦的声音像是喘息,人明显地失重着,直到离开大楼,那种失重感还停留在身体里,一路相随。十八公里的快速骑行之后,坐在无名山谷的一块石头上,我的心跳声很清晰。
  前一阵,身上起了几个小红包,起初两天没理它,竟然蔓延开来。这几年,身体像大楼那部电梯,机能老化,稍有风吹草动,就漏洞百出。耐不住痒痛不已,我就跑医院。医生说我的血液太浓稠,湿毒引发。开了一瓶中药丸,看说明书,三十四种中药成分。随后几天,早晚各服一次药丸,每次二十粒,那些小红包逐渐消散。夜色里,我把自己和单车一并横放在地,那种痒痛感好像又开始袭来。
  山谷距大海不远,翻过山头就是。与海边密集的房屋、人群相比,这个山谷被草木覆盖,中间一条骑行道,被树木簇拥着,入夜有点冷清。白天在草叶上扑闪的蝴蝶、花蕊里吮吸的土蜂、树梢间飞掠的山雀,此时都隐藏起来。我曾见过它们在阳光下的身影,那么自然。还有草木。黑夜里看不清树的叶子、草的颜色,却不妨碍它们的气息逸散到呼吸之间,像疗效奇特的药物。有种“还魂草”,别名卷柏,据说有活血、抑菌的作用,干草遇水可以再度“复活”。“还魂”的说法,大抵有着双重意思吧。山谷里终年草木蓬勃,我记得住名字的植物就有二十余种,从来没碰见过还魂草。一个人在相对安静和独处的环境里,那种喘息感、失重感就会减轻。当呼吸趋于平和,夜色,以及自然万物,就是一服还魂药。
  年轻的法国旅行家西尔万·泰松十九岁开始远行,骑摩托车穿越冰岛,骑单车环游世界,三十八岁那年,在贝加尔湖畔雪松北岬的小木屋独自生活了六个月,日子缩减为几个简单的行为:阅读、写日记、砍柴、爬山、钓鱼、在窗前打量湖面和森林。不知西尔万是否也被某种痒痛不已的感觉时常抓挠着,需要不断出走。这是一个人的自我认知或价值观决定的,其代价和收获,如同硬币的两面。庸碌如我,看见不与现实同谋的“下场”,智者如西尔万们,得到的是比金子贵重的“寒冷、寂静和孤独”。他们不后悔。


  农历五月十二日酉时。东天,月亮半圆;西天,落日缓缓下沉。此时此刻,坐在地球某个微点上,坐看月亮与太阳交相投射出各自的光芒,一个初出似婴孩,一个西垂如老人;一个明朗皎洁,一个余晖苍茫。它们以寂寞与沉默存在,以清晖和温暖养育大地。
  曾在丘陵山地,遇见过至为寂寞的事物:一只樟青凤蝶收拢彩翼,蜷缩在枯黄的叶梗上。通往蝴蝶的道路上存在怎样的可能性?庄子的可能性在于“我是蝴蝶,蝴蝶是我”,梁祝的可能性在那座坟穴里,麦克尤恩在小说《蝴蝶》中,则将蝴蝶变身为悲剧的诱饵。我倾向于这种悲剧性的审美——在复杂而残酷的现实面前,梦境总是那么遥远。
  那么,当众鸟远飞,落光叶子的树梢上一个欲坠未坠的空巢,又搭建着怎样的可能性?如同一只夜鹭,在半空绕出一个弧线,折向对面坡谷,一转眼隐没于树林,我们究竟看见什么?对面坡上,山色黛青,山脊被天光映衬出曲折线条,所有的事物沉默如仪。
  一样的,身边的棕榈树也沉默着。从落在棕榈树上的光色明暗变化,可以领略到时间的移动;想象一株棕榈树扎根厚土的命运,是在时间的轨迹上寻找同伴。
  我的梦境会否有一株树的影子?


  果园种荔枝、龙眼。大部分是荔枝,三个品种:糯米糍、桂味、妃子笑。只有果农才分得清它们的细微差异,我们外行人,眼里只是荔枝。果树沿着坡地上升,老远看,像一朵朵椭圆状的绿云。
  秋天,果园延续着“农事诗”。除草、整枝、施肥、松土,果农戴一顶草帽,早起晚眠,像哺育孩子,精心侍弄每一株果树。整个冬季,果园沉浸在寂寞里,连来去的风,都是寂寞的。很多天,不见果农的影子。
  交春后,天气回暖,果园活泛起来,果树梢头,衔结着一串串的花蕾,细小,饱满。几场细雨下来,花苞开裂,爆出一盏盏细丝般的花瓣,金黄色,暗香。远看,树上像长了金箔。养蜂人坐在树下,看蜜蜂在花海里飞来飞去,耳听嗡嗡的闹声,满意地从竹制长烟杆里吸一口烟,那烟雾青蓝色,浮散在空气里。鸟雀们在果园举办party,显摆着嗓子。风一阵,雨一阵,云也一缕缕,轻烟般,柔软地挽系在果树上。
  荔枝开花时开始挂果,每天长一点,圆鼓鼓像喝足了琼浆,撕开果皮,乳白色果肉确如凝脂般,清甜、糯香、爽滑。难怪,大唐那个妃子如此贪恋,马蹄踏过长安宫阙,无人识一骑红尘。一枚小小南方佳果,自古以来,书载多端,惹得苏轼不辞岭南,惹得乐天为之作序,也算修成正果。   岭南荔枝中,“三月红”最早上市,挂绿和糯米滋品相最好、滋味最佳。端午前后,果农忙得分身乏术,睡醒都是荔枝的香甜。今年是小年,果园的荔枝没有往年那么丰硕,价高。从树下经过,花三块钱购得一斤,味道新鲜。此果适合初尝,多吃上火,大啖无益,也无味。
  龙眼别名“桂圆”,很吉祥的名字。开花比荔枝晚,七月果熟。花乳白色,细小若散丝。核大,果肉薄,属滋补品。小时候,乡里的妇人生孩子,总要吃龙眼汤,补血。将龙眼干放在锡壶里煮,等一缕清香雾气从壶口飘出来,就可以了。眼下,同是果园里的东西,龙眼比荔枝金贵,价格高出很多,焙干的龙眼肉更贵。命运这件事,真是各有分别。
  龙眼树很高大,几十年的龙眼,树高可达三丈。曾在惠州山区见过一株百年龙眼树,树干嶙峋,枝叶婆娑,年年准时开花结果。那不是树了,简直是“精怪”吧?
  每次去看荔枝龙眼,就想起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果园》。
  我们面对的“果园”,里尔克早在上一个世纪就经历过,关于孤独,关于时间,关于存在的本质,关于爱,关于恩典、欢乐与悲伤……以诗人的语言构建。我们还能从另一个“果园”里,找到不一样的镜像么?


  煌煌灯光,令盐田港一半璀璨,一半晦暗。坐在盐田北山道,俯瞰海边万家灯火,已是晚饭时分。想象人们离开某个工作场所,回到格子大小的空间里,洗菜、煮饭、带孩子、与家人谈话、与友人相见欢,甚至一个人发呆……这时辰是属于自我的,在隐秘空间里,歌哭无碍,笑骂由己。一小时前,我在一处半封闭大楼里,木偶般地做着手头事务,时间被一寸一寸消磨着,那种地方不可能生长出花瓣般的新鲜感。半小时前,我骑车从似乎望不到头的闹市中穿过,各色面孔在眼前闪现,又倏忽而去。很难记住某张脸,很难记住某个人的着装打扮。那些一瞥之下的眼睛,衰弱的、清澈的、浑浊的、生动的、呆滞的、忧愁的、欢欣的,那么迅疾地一闪而过;那些长裙短装、西服领带,或华丽或素朴,那么低调而平常;我相信别人眼里,我也是大可忽略的一个。我沉入人群,如同一粒细沙隐入沙漠,一滴泉水融于溪流,一片雪花汇入雪野,如风中一枚叶子,于万千树叶中寄寓。如此渺小,如此微弱,如此深刻的隐匿,深刻的隐身术。芸芸众生,众生平等,众生自由,众生宽容,而“宽容比自由更为重要”。闹市深处,那个真正的“我”常识一样复活,虚妄的、伪饰的、空洞的“我”不再附体。
  最让人警惕与恐惧的时刻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本来渺小的个体倘若突然间“万众瞩目”,聚焦为靶心,你无处遁形、无法躲闪,在惊慌失措中,内心耳语道:你的魂走散了,安宁正在离去……
  这恐怕是不忍直视的厄运。然而你至少知道这是厄运。无法逆转的厄运或耻辱是另一番面目:“万众瞩目”之际,你俨然自觉真理在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恍然中“君临天下”、不可一世,浑然不知危险与罪愆偷袭而来。
  山下,一些高大建筑物的光柱映射到半空里,与千万灯光对比显赫,有种梦幻式凌空蹈虚的气势;如果“光明”充满谵妄,迷幻着视线,我宁愿选择“知白守黑”。“黑暗”赐予眼睛以更高的辨识度,与“黑暗”相处,不必担心被它吞没,夜色之上,星空以无垠之光将我们照徹。那么多远去的人,隐于“黑暗”又出于“黑暗”,其内心波折与勇毅博大,不可想象。坐在盐田北山道的黑暗中,如同古老的隐身术,每到夜里,这里人迹罕至,鸟声也收敛起来,昆虫也隐匿起来。在这高冈之上,在密密树林之中,并不让人感觉异样的冷清。这是万物相安为善的另一种“闹市”,我如尘芥隐入其中,以敬重之眼打量周围。万物之间,相依为命又各自孤独,相互牵连又咫尺天涯;独处太久渴望群聚,群聚过后无端生厌,这是人性复杂所系;而孤独,应是“存在”的本来面目。倘若万家灯火可以获得慰藉,我便做那灯火之下的隐形人。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


  天阴欲雨。穿过工业区落叶满地的柏油路,台风留下的痕迹触目可见,树梢折裂,污泥与垃圾纠集,不是动乱,犹似动乱。落马石隧道少了往日灯光,强光手电下,几只野狗幽灵般贴墙游荡。过新平村,足球场的高大拦网倒伏在地,阻断绿道。推车从旁边小公园绕行,到五号绿道时,暮色漫起。东湖岸边行人绝迹,湖水沉沉,风从湖上吹来,空气混杂着枯藤老树一样的味道。经历一场自然劫难,周遭透出一丝荒芜感。山地车擦过地面的响动,惊起灌木丛中的一只黑羽大鸟,它“嗖”地飞向湖心,两翼划出轻盈优美的弧线。惊鸿一瞥。
  山地车冲入峡谷时,大雨爆豆一般炸了下来,山道上,顷刻水流漫淌。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大雨阻住归途,栖身在山涧边的简陋亭子里,听雨声如沸,如此纷乱如麻。在纷乱如麻中发现那清晰一脉者,总有思想的力量作为支撑;在思想中勇于勘破那个“假我”的,应是“真的猛士”,而“真的猛士”,总是隐藏在纷乱如麻的万千雨滴中,有迹难寻,有迹可循。时间不会让人失望,翻开尘封的历史册页,即便深牢之中,也能流出极具穿透力的珍贵一页。比如李贽。这是时间的意义,时间让思想者复活,像季节让草木复活。
  独坐山间,雨声与手机里的钢琴曲交响回荡。雨声激越,而钢琴曲隐匿的手势显得苍老而深沉,比如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和弦的反复中,不仅止于回忆、忧思之类,希冀恒在,精神恒在。记得看电影《钢琴家》,那些瀑布一样的旋律倾覆耳膜时,似乎从废墟上升起一道微光。“惊鸿一瞥”。从此爱听肖邦。
  雨水在深夜停歇,山间凉爽、湿润。返程路上,用手机录下一段分行:
  每年有飓风从洋流上空袭来
  除了命名花样翻新
  其情状,像轮番演绎的历史剧
  飓风过后我们聚集在
  遍地狼藉的街巷里谈论
  一棵白菜的最新市价
  仿佛那凌厉与狰狞的
  那令大地陷于绝望的
  从未发生
  只有夜深时
  无端触碰到身体的伤口   那击打过内心的一场场风暴之痛
  再一次把我们唤醒
  ——《击打我们内心的》


  为冲破黑暗,泉水挣脱岩层的重重围蔽,种子掀开土壤的遮覆,叶子从树枝抽身而出,果实从花瓣深处叛逃。鸟影与鸟音是对平庸的反动、对堕落的审判,道路是对远方的追寻、对起点与终点的探问。最自由的事物,莫过于浩荡无疆的自然之风,风是梦想最无忌无缚的翅翼。在风面前,卑微者莫过于眼高手低的人类。在风眼里,人与一只蚂蚁、一片落叶、一粒尘沙,几无分别。
  最百感交集的事物,莫过于泉水聚为江河万里、种子长成参天大树、鸟影划过长空、道路从起点通往终点。在这些事物的全部过程中,孤独如影随形,又如此深刻。孤独是一剂苦口良药、一道灵符、一枚金钥匙。
  诸子百家焚膏继晷、青灯黄卷,嵇康让《广陵散》成为绝唱,李贽直面内心黑洞中的那个“假我”,梵高画下星空下的教堂与丝柏,梭罗寄身林中小屋,克尔凯郭尔在“畏惧与颤栗”中探究“存在”的本质。这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在设身处地的孤独中,完成着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关于“人”的“语言”,比如自由,比如高贵,完成着对卑微与颓废、堕落与罪恶的抵抗。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在单车疾驰中看不断退却的山冈、树木、河流、房屋、田地,空间的置换并未带来新颖之感,只是时间的不断流失,如同流水不停歇地奔赴。我们习惯了舒适地享受视觉画面的快速来去,却对有可能击中内心的一幕浑然不察。我们总是习惯于自身的惰性、颓废,又轻易地向内心的狂傲自大缴械投降。我们轻易地过完一生,虚妄而卑怯。
  只在这苍茫的黄昏之际,在这树木掩映的孤独之中,在纷然进入视觉的泉水、树木、鸟影与鸟音……之中,在凝神一刻,回望山脚下那条延伸至海岸线的道路,我大抵能够感受到那种完整感觉。
  委身此间,我需要找到的,不过是属于自身的“语言之杖”,凭藉它,或许可以摆脱起点与终点的困惑,我不过是寻找一条精神路径。


  天气一下子冷了。头天还单衣薄裤,次晨起,吹过坡地的冷风,成为一种提醒。不等觉察,季节便遽然滑向下一站。在岭南,季节没有明显的过渡性,从天色、植物到土地。
  不记得多久没有见到一场雪花了。雪花像不速之客,曾在故乡的冬夜悄然到达。记忆中的雪夜有如此意象——
  冬夜,惊醒我的不是落雪,是瓦片上的光。窗前一片屋瓦,低矮,粗朴;隔着它,看不到外面辽阔的雪夜。江南的落雪太过抒情,高蹈之后,声息悄然,你甚至感受不出时间的纹理,只能看见窗前这片屋瓦,以及敷在瓦片上的光。陈年的瓦片被厚雪覆盖,覆盖成轻柔而素净的白色,就像远行者突然走进一扇亲切的门扉,最先闯入他内心的,是那道单纯而温情的灯光。像灯光一样的雪光,比灯光纯洁;散射在瓦片上,隐隐有原初时代那种蓝色火苗的色调,让眼睛暖和起来,明澈起来。瓦片上的光,把贫寒而沉闷的乡村映照得格外生动。
  许多年来,我常从寄居之所离开,奔走与沉凝在山水之间,与其是亲近自然,恐怕是在寻找“故乡”,寻找那种宛如故乡雪夜一样的时空:冷冽中让人清醒,朴素中蕴含洁净,贫乏中看见深情。当身在远途,想起故乡,就想起弘一法师临终的偈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设若你很久没有亲近土地,就是一个阔别故乡的人。


  黄昏的野地,万物披上最后光芒,深沉与苍茫同在。一个远去的背影仿佛就在眼前,那是米勒绘画作品带来的读感。一百四十多年后,米勒的《晚禱》依旧触动人心:黄昏体现出大地的原初品格,物质透着朴素的本色,一抹天光安然而静穆。置身其间,生活的砥砺如地平线上的青雾,轻淡如风。该是点燃灯火的时辰了,劳作的手满握眷念,把土豆收拢,裹藏在粗朴的麻袋里,放到手推车上。远处,教堂尖顶那么醒目,安顿着疲惫而麻木的灵魂;越过广阔的田野,钟声响起,钟声在大地上清澈地回荡,像某种召唤,一下又一下,敲出高贵与洁净,一切都停留在低头祷告的刹那……时间的斑点被谦卑之身抹去。
  ——在命运深处,生活那么清贫,精神却那么虔诚。面对一幅色调庄肃的布面油画,语言失去了最初的魅力。他的画,从《晚祷》《播种者》《牧羊女》《拾稻穗的人》到《劳作归来》,倾注着艺术之爱,是对大地与麦田的朝圣典礼。
  “我生来是一个农民,我至死也是个农民。”哦,米勒,他首先是基督徒,然后才是艺术家,是一个地道的身怀信仰之光的农民之子,在最为潦倒窘迫的日子里,巴黎近郊的巴比松村将他救赎。由此上溯几百年,文艺复兴时代米开朗基罗的伟大灵魂在他的绘画语言下复活,那些线条、轮廓与色彩组成的一幅幅画面,曾经照亮过另一位同时代的圣徒——文森特·梵高——黯淡而希冀的目光,这是信仰与艺术双重结合后的力量所在。


  这里的一切都沉默着。天空是沉默的,山冈是沉默的,墓碑是沉默的,墓地中的死者,无疑也是永远地沉默着,只有海浪拍岸的声音、风吹树木的声音、海鸟鸣叫的声音,不时地打破这种沉默,仿佛这沉默之中,天地之间有着某种回音;仿佛这样的回音里,可谛听到生与死的对谈、感应着生与死的节律。
  这是初秋时辰,光线有着往日的明朗与温煦,身后是海滨小镇,三三两两的行人沐浴着海风,行走在绿树红墙的街道,从他们的表情与笑容中,似乎蕴含着人间烟火的亲切与欢愉。往东二里,海滨墓园敞开在阳光下,蔚蓝色海水与钢蓝色天空相互映衬,林立的大理石墓碑与森森翠柏格外醒目。与远处小梅沙的繁华喧闹对比,这里特别冷清。空气有点干热,更多是干爽,墓园的冷肃气氛仿佛也被稀释掉许多,而面临大海的开阔与深邃,又让它趋向某种不可言说的状态。死者不断进入这里,去往另一个未知世界,相对的,是新生命不断来到世间,将要面临“自我世界”与“自我与外在搭建的世界”。生者与死者,生与死,不断在我们面前交集,经由“时间”审判或裁定,没有人能够真正勘破。生者从晦暗来到明朗,死者由明朗走向幽冥——这依旧是活人所认定的逻辑。古往今来,那么多教义,努力描画出另一个世界的图景,对另一个世界寄托着太多的愿望,在墓地这里,却令人感觉一切不可言说,我们难以说出生的奥义,何况死亡?夫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在有限的视线中,我见过许多予生以潦草予死以厚谨的例子,包括我们自己,总是对生之一切待以轻率,对于死亡,又常怀恐惧。
  风吹过墓地,柏枝轻摇,一块墓碑映照着这个世界,映照着我们精神深处的事物。我们相信大海与星辰的恒久,却难以驱散对于生命譬如朝露的敬畏与悲惜。天空高于墓地,墓地高于海面,所有这些,高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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