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五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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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各式菜肴的广泛流传相比,早餐相对保守。一地的早餐只流行于一地,本地人趋之若鹜的小店、吃食,外地人或不以为然。店铺也是愈老旧愈好,最好有经年熬制的老汤。纪录片《早餐中国》每集结束都会打出字幕:只需早起,你就能找到故乡。早餐和故乡似有隐秘勾连。吃早餐不仅仅意味着填饱肚子,还跟一个人的乡愁、家庭和私人记忆联系起来,有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这几则故事,或亲身经历,或道听途说,多少能作为例证。

菜煎饼


  收到学校就地过年的通知时,她最初感到失落、郁闷,甚至有些愤懑。她对同事抱怨,平时加班加点也就算了,过年了凭什么还让他们留在这里。过了两三日,心情渐渐平复下来,她有了新的想法。她觉得有了正当理由不回去,也不完全是坏事。以她这个年纪,回到老家必然会受到父母和亲友的逼婚。她很难招架他们的“关心”,又不可能不跟他们见面。与其如此,还不如一个人待在宿舍。
  一个人住,别的好对付,就是做饭不方便。做多了吃不掉,做少了也麻烦。无论做多做少,买菜、洗菜、炒菜、洗碗,一道工序也不能少。所以她大部分时候都在外面解决。她住的地方就在老城区,房子破旧不堪,但生活还算方便。出门几步就是各种小饭店、菜场。放假之后,她通常睡到九点多,收拾好出门已经十点半。晃到路边,吃什么看当天心情。心情好时,她一个人去吃早茶,烫干丝、翡翠烧卖、蟹黄汤包各来一份,再加一壶绿杨春茶。慢慢悠悠品尝着,一天都觉惬意。情绪低落时,她就去点一碗辣汤,配一份菜煎饼。虽然味道不及老家那些小店,但每次喝下去,一股暖意在身体升腾,人也会好受一些。
  这一年来,她对于吃东西忽然有了很大兴趣。听朋友说哪里有好吃的,总忍不住要去尝尝。虽然吃下来也不过尔尔,好歹满足了好奇心。她后来想,也许是因为寂寞或无聊吧。人家到了周末,都有男朋友或老公陪着,看电影逛街旅游什么的。她能做什么呢,一个人看电影有点奇怪,一个人去逛街也无聊,一个人旅游更没劲。想来想去,还是吃东西最容易满足。一种好的食物,一杯好的咖啡,能让人瞬间心情变好。这比受着煎熬运动,获得一点点多巴胺要划算得多。
  前几年她也跟男生约会过。两个陌生人约在餐厅吃东西,不咸不淡地聊着。男生面皮白净,吃东西也斯文,点了一份五成熟的牛排,吃到一半就不吃了。她自己埋头吃完后,发现男生正盯着她看,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牛肉有点柴,可能是等级不够。她当时就觉得他有点矫情,不过没说出口。后来两个人又见了一次。她吸取教训,特意去一家口碑不错的湘菜馆。她点了剁椒鱼头、辣椒炒肉、小炒猪肝、麻婆豆腐等等,男生还是不怎么动筷子。后来他说这家餐馆的菜太咸太油,吃是好吃,就是不太健康。她渐渐就不想跟他来往了。
  后来认识的那位胖子,倒是不挑不拣。她说去哪儿吃,他就跟着去哪儿吃。她点什么,他就吃什么。她问他的意见,他总是说随便随便,吃什么都行。她对他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多喜欢。后来男生向她发起求婚时,她想来想去,终究没有应允。就这样,她错过一个又一个。转眼,就像那首歌唱的,她已经是“三十岁的女人”“笑脸中眼旁已有几道波纹”。这世界就这么残酷,到了她这个年纪,想找跟自己年龄相当或者大一两岁还看得上眼的男生已经很难很难。那又如何呢?大不了自己一个人过。她并不打算委屈自己,为了结婚而结婚。身边那些朋友,结了婚也不见得多幸福。还是吃东西好,让她感到一种能够掌控的快乐。
  她最近发现了公园旁边那家菜煎饼店。几位老奶奶开的,看起来年纪都有六十开外,那位坐在大堂里收银的奶奶已经七十好几。大堂奶奶似乎过惯节俭日子,做生意也极为吝啬。看到顾客多用几张面巾纸,都忍不住上前把纸盒收起来。做东西却很地道,辣汤、煎饼、煎包味道都跟老家那些小店差不多。只要有时间,她就去那里吃早餐。去得多了,大堂奶奶也认识她了,每次乐呵呵跟她打招呼。她看到大堂奶奶,常想起自己的奶奶。她这次没有回去过年,最牵挂的就是奶奶。只有奶奶还把她当孩子,不催她结婚,每年过年还给她压岁钱。她对奶奶说,我已经工作啦,不用再给了。奶奶却说,只要你不结婚,都要给压岁钱。她说,那我就不结婚了。奶奶说,傻孩子,为了几个压岁钱,婚都不想结了。
  腊月二十九早上,她起床后觉得房间有些冷,推开窗户,看到外面已经白茫茫一片。不知是不是下雪的缘故,她很想喝一碗辣汤。她踩着积雪走进菜煎饼店时,大堂里没有客人,大堂奶奶靠在椅子上犯迷糊。她叫了一声“奶奶”,老人打了个激灵,从缓慢的白日梦中醒过来。大堂奶奶说,妹妹,都快过年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她说,今年疫情,学校不让回去。大堂奶奶说,一个人过年也作孽的。她照例点了辣汤、菜煎饼,吃得身上暖意融融。结账的时候,大堂奶奶送了她一份打包好的菜煎饼。大堂奶奶说,妹妹,明天除夕,我们也歇业了,初五之后才开门,这份煎饼你带回去吃吧。她说,谢谢奶奶,明年再见了。
  她提着这份菜煎饼,走过铺着一层薄雪的公园时,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她的眼泪扑簌簌流了出来。她掏出纸巾擦拭,眼泪还是止不住。她干脆坐在木椅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这时,雪大了起来。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很快化成雪水。雪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流到嘴里,那是一种冰凉的咸味。

猪柳帕尼尼


  “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说来是人人皆懂的道理。若非亲身经历,却是难以真正体会。对于十岁的乐乐就是如此。妈妈每天早上起来给她做早餐,并“胁迫”她一定要吃好了才去上学。这让她感到实实在在的痛苦,而非幸福。她有时候对妈妈说:“我──可不可以不吃?”妈妈的答案当然是冷冰冰的“不可以”,而且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她只好含着眼泪把早餐吃下去。
  妈妈好像会变魔法,起床后到厨房里转一圈,热腾腾的早饭就端出来。而且花样繁多,一个星期下来少有重样。在乐乐的印象中,妈妈做过的早餐有热干面、鸡汤粉、小排面、炸酱面、水餃、煎饺、烤面包、三明治、小米粥、烤鸭煮米饭、煎牛排、包子、烧卖,如此等等。但她喜欢吃的只有热干面、小排面、烤鸭煮米饭寥寥几种。热干面最初是外婆做给她吃,吃过之后就常常念叨。外婆手把手教会妈妈,回去之后,又从老家寄了芝麻酱、榨菜过来。妈妈买了碱面,前一天晚上煮熟、过油、晾冷。第二天早上起来,热水再过一遍,淋上芝麻酱,再加入油炸花生、榨菜条、葱段、陈醋、麻油等配料,搅拌均匀就可以吃了。   碰上吃热干面的时候,不用妈妈催,乐乐总能很快吃完,甚至连碗壁上的芝麻酱都舔得干干净净。但遇到自己不喜欢吃的早餐,譬如小米粥、包子,她就很为难。她最不愿意吃的就是粥,烫嘴,没滋味,而且喝下去容易饿,老是要上厕所,麻烦死了。妈妈经常苦口婆心对乐乐说,她小时候外公外婆不在身边,想吃早餐都没得吃,现在天天有人给你做早餐,已经很幸福,还挑三拣四。乐乐没尝过挨饿的滋味,所以对妈妈说的话不以为然。她甚至想哪天可以不用吃早餐,直接去学校上学,嘿嘿,那才叫幸福呢。但妈妈从来没给过她这样的机会。
  乐乐后来发现,妈妈每天晚上都要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很久。有时候她快要上床时,却闻到厨房飘来鸡汤或排骨的浓郁香味。她缠着妈妈给她盛一碗,妈妈却说睡觉前不能吃东西。她只好躺在床上,伴随着肚子咕噜噜的声音和口腔溢出的唾液进入梦乡。不过等她醒来,洗漱完毕,就能享用妈妈做好的美食。原来妈妈提前一天准备好,才能这么快把早餐做出来,这就是厨房魔法的秘密。妈妈晚上熬好排骨汤,第二天早上只需热一下就能煮面或者煮粉。妈妈提前做好米饭,早上跟前一天晚上吃剩的烤鸭拌在锅里,煮开就能吃。妈妈买了吐司或全麦面包,在烤箱里稍微烤烤,再涂上黄油、奶酪,切几个西红柿,洗几片生菜叶,也能做成一顿营养早餐。
  乐乐每天被妈妈盯着吃早饭,渐渐把这件事情当成任务,不得不做,但很少能感到愉悦。不过到了周末,妈妈也会放过她。爸爸带她一早去上补习班,她有机会在外面吃早餐。爸爸每次在车上问她要吃什么,她总是想也不想就说:猪柳帕尼尼。她也愿意吃麦当劳的鸡腿汉堡之类,只是在她生活的城市里麦当劳远比肯德基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初她选择猪柳帕尼尼,纯粹因为这个名字。她看了许多与她年龄不符的小说和电影,对于这种奇怪的外国名字总有一种莫名好感。她自己写的故事里,角色名字无一例外都是维尔娜、丽娜莎、伊欧雯之类。她吃猪柳帕尼尼颇有仪式感,先把包装拆掉,打开两片面包,在里面挤三条番茄酱,再重新盖上,一口一口吃掉。吃惯猪柳帕尼尼后,她就不愿意轻易尝试别的东西,最多会加一个薯饼或香肠。爸爸甚至担心她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所以固定地吃某种食物缓解压力。乐乐的确反复跟爸爸抱怨,不要报这么多课程。爸爸每次嘴上答应,但从来没有放弃一门。乐乐也只好接受这种现状,她唯一要求就是每次上补习班前必须吃猪柳帕尼尼。不在于这种汉堡有多好吃,而是因为这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在她所能决定的有限事情中,猪柳帕尼尼算得上其中之一。
  也许乐乐长大后,猪柳帕尼尼也会成为她的童年记忆吧。她现在还不明白,不管她喜不喜欢吃,那些热干面、鸡汤粉、小排面、炸酱面、水饺、煎饺、烤面包、三明治、小米粥、烤鸭煮米饭、煎牛排、包子、烧卖,都会成为她的乡愁和记忆。她读过的外国小说,她幻想过的故事,她不愿上却不得不上的补习班,以及妈妈逼迫她吃下的每一顿早餐,都会在她的生命中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

雪菜肉丝面


  做人呢,要学会察言观色,做狗也如此。我这辈子,能够从流浪狗混成宠物狗,甚至在主人去世后还能继续被人照顾,首先呢,当然是我长得比较漂亮比较讨人喜欢;其次,就是我会察言观色。今天,我就跟你讲讲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桥洞下面的草丛里。我的母亲也是流浪狗,她把我喂养到两个月,就让我自己去找东西吃。我哪里能找到什么吃的,只能去垃圾桶翻剩菜剩饭。即便如此,也要跟那些臭烘烘的野狗争食。运气不好的时候,一天也吃不了一顿饱饭,只能趴在河边喝点水,饿着肚皮晒太阳。后来我发现,凌晨出去觅食好像可以避开这些恶狗,便常常凌晨四五点去守候垃圾桶。就这样我渐渐长到半岁。
  在守候垃圾桶的无数清晨里,我发现了这对早起摆摊的母女。我翻完垃圾桶无事可做,便躲在灌木丛观察她们。她们好像是母女,一个五十来岁,一个看起来有七八十岁。她们每天天不亮就来到小区门口这块空地上,年轻一点的女人搭棚子、生炉灶,年老的女人摆桌子、放凳子。两人不怎么说话,但配合默契。露天早餐摊收拾好,天刚蒙蒙亮,零星就有人来吃东西了。她们只提供雪菜肉丝面和馄饨两种早餐,但生意似乎不错。从早晨六点一直到十点,陆陆续续有人来吃。九点前后是人最多的时候,客人来了后还要排队。十点半后,她们开始收拾东西,熄火、叠板收桌、拆掉挡雨棚。每日如此,除了大雨大雪,几乎从未中断。
  我看那年老的女人慈眉善目,像个菩萨,便有意跟她接近。有一天早上,我故意躺在她的凳子旁边。她看到我,跟年轻女人说,这里有一条狗呢,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她也没赶我走,还给了我一个鸡蛋吃。从那天起,我就认定要跟着老太。第二天,我又躺在老太凳子边上。连续几日,老太就对年轻女人说,你看你看,这小狗还缠上我们了呢。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我也不失时机地叫了几声,算对她的话有个回应。我吃的东西其实很少。老太给我一点鸡蛋、面条、肉丝什么的,我一天就能对付过去了。附近来吃早餐的客人看到我,都喜欢逗我玩。人们还问老太,什么时候养狗啦?老太说,没有没有,这是流浪狗。人们天天看到我,以为老太跟他们开玩笑的。久而久之,老太也默认了我跟她的关系。
  老太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雪菜”,大概是我长了一身雪白的毛,而她们正好做雪菜肉丝面。我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但好歹比“肉丝”强。只要给我东西吃,叫什么都无所谓。我跟着老太去过她们家。她们就住在附近的老小区,房子不大,里面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收拾得倒是干干净净的。屋子里好像常年就这两位女人。一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偶尔会出现,叫年轻一点的女人“妈”,叫老太“婆”。我渐渐了解,“妈”和“婆”靠着这个早餐铺维持生计。这个店铺似乎不光要养活她们,还要补贴一些给小伙子。“妈”曾跟客人聊起,她要帮儿子攒钱买房,为今后儿子成家做准备,需要一大笔钱。看来做狗不容易,做人更不容易。
  附近的居民跟她们都很熟悉。那些孩子们经过早餐摊,都会大声说“太太好”。老太也笑眯眯叫出他们的名字。孩子們每次都要摸摸我的头,还给我带些吃的。我温顺地摇摇尾巴,有时还轻轻舔舔他们的手,发出轻微的“呜呜”声。老太和她的女儿看到我的出现并没有影响生意,反而让她们的早餐摊人气更高,也开始真正把我当作她们的宠物。她们带我进出房屋,带我出去遛弯。是的,我就这样从流浪狗摇身一变成为宠物狗。如果你没有经历过饿着肚子在河边晒太阳,没有跟一群恶狗抢食,没有在凌晨翻过垃圾桶,大概也不会理解我的心情。   “妈”终于攒够给儿子的首付,我不知道有多少,反正应该是很大一笔钱。结婚那天,“婆”和“妈”在家里收拾了半天,两人都穿上了红色外套。“婆”给“妈”梳头、化妆,“妈”给“婆”整理衣服。婚礼现场,“妈”站在台上说起这些年自己抚养儿子的艰辛,哭得说不出话来。“婆”坐在下面,两只手把我搂在怀里,身体也一颤一颤的。回到家里,“妈”对“婆”说,总算完成了一桩大事,今后就我们两个人互相依靠了,你身体要好好的,没有你帮忙,这个摊子没法开。“婆”笑呵呵说,你放心吧,我身体好着呢,都快活成老不死了。
  我后来听客人说起,老太已经八十九。看她脚步轻快地端面、收碗、洗碗、包馄饨,看起来就七十出头。那几年的生活很有规律,早睡早起,不愁吃喝。我以为可以一直过下去,但老太终究还是离开了我们。她走得很安详,头天晚上还吃了一大碗饭。吃的是酸菜猪棒骨汤,我记得自己啃了不少骨头。第二天早上四点多,女儿起床后发现有点不对劲,以往都是老太先起床的。她到老太屋里叫“妈、妈”,老太躺在床上却不出声。女儿伸出手试探鼻息,发现老太已经走了。女儿抱着我哭了一阵,泪水吧嗒吧嗒流到我脸上。后来,一辆黑色的车把老太拉走了。
  老太不在,不光我不习惯,那些常年来吃雪菜肉丝面的街坊邻居,也觉得少了什么东西。歇业一段时间后,女儿还是把这个早餐摊开起来了。没有老太帮衬,她一个人忙碌了许多。每次出摊,她还会把老太常坐的那张扎着垫子的旧椅子搬出来。老太生前就坐在这张椅子上包馄饨,笑眯眯地跟来来往往的人们打招呼。她忙着煮面条、挖雪菜,我就趴在这椅子上晒太阳、睡觉。她有时会大声喊“妈,妈,帮我端面”,回头见我趴在椅子上,便笑着摇摇头,说自己也老糊涂了。
  故事大致就这样,你听明白了吗?

丝滑芝士蛋糕


  香草蛋糕店里人來人往,但也有相对固定的客人。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每个工作日早上八点左右过来,经常买白吐司、小蛋糕和轻食,但周末从没出现过,大约是附近的上班族。有一位妈妈周末带着女儿过来吃早餐,女儿送走后,妈妈还会在店里坐一会儿,大概是在附近上补习班。有一个开货车的司机,几乎每天早上过来买打折面包,或者最实惠的牛肉热狗,他很可能是给附近某个饭店或商场送货。韩凤作为店长,当然要观察这些细节,牢记他们的喜好,并在他们需要时给出恰如其分的建议。这是她从实习生一步步做到店长的秘诀。
  韩凤大学毕业后,去大公司做过文员。说起来也是白领,每天穿着黑色套装,坐在CBD大楼里操作电脑。但她不喜欢跟那些冷冰冰的报表、邮件打交道,更不擅长办公室那些算计和争斗。孩子出生后,她干脆辞去这份工作,找了一家连锁店做起实习生。淡淡的麦香味、刚烤出来的面包皮、浓稠的酸奶、碧绿的生菜叶子、滴着汁液的西红柿片、透亮透亮的玻璃,蛋糕店的点点滴滴让她感到踏实。先生本来不同意,但看她确实喜欢这份工作,也便顺其自然。如今工作上没有太多让她烦心的事儿。她和先生纠结的,就是要不要买套学区房,让女儿接受更好的教育。学区房价格天天看涨,不买也痛苦,买了更痛苦。
  香草蛋糕店旁边就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公办初中。学区房价格听说已经涨到九万多一平方米。附近衍生出密密麻麻的培训机构。到了周末,接送孩子的汽车常常在外面堵得水泄不通。所以不管是工作日还是周末,蛋糕店都不缺人气。那位周末固定来买早餐的妈妈,孩子也在这所学校上学。韩凤有次跟她聊天说,姐,你们在这么好的初中上学,还需要在外面补习吗?这位妈妈对她说,哎呀,妹妹,你是不了解这里面的行情,学校上课只是一方面,要想学习好主要靠在外面上补习班。你看这初中所谓多好多好,其实跟老师跟学校关系不大,都是家长拼出来孩子熬出来的。韩凤听了心中吃惊。她想今后自己是不是也要这样逼女儿。
  蛋糕店第一位客人通常是那位货车司机。他把车子靠在门口,买了东西就走,几乎不怎么说话。韩凤有次也见到货车司机的儿子,跟她的女儿年纪差不多。韩凤出来倒垃圾,看到男孩坐在副驾驶座上,怯生生望着她。她问男孩,你爸爸送你去上补习班?男孩说,不是,爸爸带我去送货。她回头提醒货车司机,孩子不能坐在副驾驶座,万一追尾什么的,很危险。货车司机咧开嘴笑笑说,知道了。店里的蛋糕保质期一般只有三天。到期前一天,韩凤便在上面贴上“八折”标签。货车司机每次来都会搜寻贴了标签的面包或蛋糕。有时候,他找来找去没有打折的,就挑两个牛肉热狗。男孩吃东西也不挑剔,爸爸买什么,他就吃什么。有次男孩进到店里来,货车司机问他要吃什么,他指着丝滑芝士蛋糕,说要这个。货车司机看看下面的价格,没有吱声,后来还是给男孩买了牛肉热狗。
  上补习班的女孩也喜欢丝滑芝士蛋糕。妈妈给她买从来不犹豫。也许在学习上给予她太多压力,其他方面想有所补偿吧。女孩十三四岁,白皙脸上有几颗淡红色粉刺。韩凤很少看到女孩笑。她自己喜欢笑,所以很在意别人脸上的表情。女孩早上过来时,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也不怎么搭理别人。有几次,眼睛还有些红肿。妈妈跟她说话,只是点头或摇头。妈妈有几次跟她抱怨,说女孩到了这个年纪,都有些逆反心理,不好好学习,还早恋什么的,你看她乖,在家跟我吵得凶呢。说着说着,眼泪都出来了。韩凤安慰她说,姐,熬过去就好了。
  有一段时间,韩凤没有见到上补习班的母女。她心想这家人是不是换了地方吃早餐,或者换了培训机构。后来,她跟熟悉的顾客聊起,才知道这家人出事了。之前她听说这所学校有个女孩跳楼,没想到就是经常来她店的补习女孩。这位顾客说,女孩有次考试没考好,妈妈批评她,两人吵起来,后来女孩竟然从五楼阳台跳下去,也有说失足掉下去的。韩凤说,不会吧。顾客说,还好三楼有露台,女孩没有性命之忧,但也受了重伤,这段时间都没办法出门。韩凤说,唉,怎么会这样。顾客说,现在的孩子啊,心理都太脆弱,动不动就跳楼,太吓人了。
  韩凤一时有些茫然。她拿起一块抹布,擦拭起蛋糕展示柜来。她喷上清洁泡沫,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把玻璃擦得像空气一样透亮。展示柜下面就是那块丝滑芝士蛋糕。淡黄色和褐色的蛋糕,在灯光下散发着柔和光泽。不知为何,她蓦然想起坐在货车里的男孩。明天就是周六了,货车司机应该会带他过来吧。保质期最后一天是后天,她迟疑一会儿,还是在上面贴上“八折”标签。晚上回家的时候,女儿缠着她讲故事。她有些累了,本想洗洗澡睡觉,但是还是耐着性子给女儿讲了两本绘本,好歹把孩子哄睡了,自己才去洗手间收拾。   第二天,韩凤早早来到蛋糕店。她在店里无所事事,又拿起抹布擦柜台玻璃。最早进来的顾客果然是货车司机。男孩看到丝滑芝士蛋糕时,睁大眼睛,兴奋地说,爸爸,这个蛋糕打折了哎!货车司机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把那块沉甸甸的蛋糕夹到托盘上。他像托着什么宝贝,轻手轻脚走到收银台前。韩凤给他们买单、装袋,看着这男人把蛋糕纸袋抱在怀里,带着男孩走出自动玻璃门。韩凤给下一位客人买单时,远远听见货车发动的声音。等她抬头,货车已经开出去很远。

猪肠米粉


  男人爬上半山腰。他走到一个小土包旁,用手撑地慢慢跪下,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烛和几叠黄表纸。等火苗蹿出来,他叩出两支香烟,借着香烛点着火。一支倒插在地上,另一支夹在手里。他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团白色烟雾。烟雾被风吹散,很快消失在空中。他好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对虚空中的人说:
  “爸,好久不见,我来看你了。回到县城大半年,好像还是第一次来看你。我们的米粉店上个月重新开张,生意还不错。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回到县城,妈妈也是。但是折腾这么多年,我还是回来了。我今年三十五岁了,以前我有很多想法,也以为这些想法都会实现。但现在我只有一个梦想,就是把这家米粉店做起来,做得红红火火。你可能觉得我很没出息,但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爸,你走了一年多了。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还时常想起你。有时候我碰到很难抉择的事,还是想给你打电话。我按下那个熟悉的号码时,才想起你已经不在了。我拿着手机,会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那不完全是难过,还有不习惯,或者不相信。我还不习惯自己处理这些事,我愿意听听你的意见。可惜你不在了。这次选择对我而言很重要,留在城市还是回到縣城,我纠结了许久,还是选了后者,我也不知道这种选择对不对。如果你还在的话,肯定不会让我回来吧。
  “你不在,我们的米粉店也关门了。这家店曾经多么热闹。人们在大堂里点菜、吃粉、聊天、喝茶,而你就在雾气蒸腾的厨房里,满头大汗地炒制浇头。妈妈抓起一把又一把米粉下到开水里,沥干水分再捞出来。你们配合得多好啊。多少人慕名而来,就是为了吃一碗你们做的米粉。我之前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在吃早饭这件事上花这么多时间。我在城市这几年,早餐能省就省,很多时候就是在路边买一个鸡蛋饼或者一根油条。而他们可以这么悠闲地这么无所事事地花上一两个小时吃早饭。我后来渐渐明白,安心地吃一碗米粉,是多么幸福的事。
  “是的,过了三十五岁,我开始思考什么是幸福。你以为的幸福或者成功,也许就是离开县城,到大城市里去工作、打拼,在社会上赢得一席之地吧。曾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听你的,努力考大学、读研究生,去大公司里过‘996’的生活。爸,你知道什么是‘996’吗?反正就是一种很煎熬的完全没有自己时间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并不比流水线工厂里那些工人高级多少,他们出卖劳力,我出卖脑力,都是以健康为代价。我每天在公司里干到半夜,昏昏沉沉坐上出租车时,心情特别沮丧。这几年,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毫无意义的循环往复,看不到任何希望。你也许会认为我有些矫情,多少人想过这样的生活还没有机会呢。但是怎么说呢,你要亲身体会才能理解,这种生活是多么令人绝望和不安。
  “最让人绝望的,就是无论你加班到多晚,早上都得准点起来,匆匆忙忙赶到公司打卡。其实有时打卡之后没有多少事情做,但是不打卡,后果会很严重。所以我羡慕那些能优哉游哉吃一碗面的人。为了赶时间,我从来都不会去吃汤面,最多买一碗热干面在车上扒拉着吃。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一部美食纪录片,那集说的是我们老家的米粉,我忽然很想很想吃猪肠米粉。城市里也有米粉店,但口味跟你做的差远了,猪肠米粉更是无处可寻。我惦记着那碗米粉,一天工作都不在状态。以至于部门经理跟我说话时,我都有些神思恍惚。我真没出息,竟然为了一碗米粉而失魂落魄。但是人就是这样,有时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口味放弃自己的前程。不过你放心吧,我这份工作也没什么远大前程,所以也不值得可惜。
  “米粉店重新开起来,我还是不能安安心心地吃一碗米粉。但是看到别人吃我做的米粉,我的心里也是满足的。你也许会好奇,我是怎么学会做米粉的。耳濡目染是一方面吧,小时候看得太多了,原料、流程、工序什么都刻在心里。真正开始操作后,妈妈又跟我说了不少你做粉的方法。我也根据顾客的反应,不断地调整和优化口味。就像你对我说的,最重要的是兴趣。只要有兴趣、肯钻研,做好一碗米粉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总比写一段代码或者学一门语言容易吧。
  “那些老顾客对我也很好。他们听说我回来开店,以为我只是说说而已。后来看到米粉店真正开出来,他们就详细地、不厌其烦地描述他们吃过的口味,甚至手把手教我怎么切肉,怎么炒小肠,怎么烫米粉。他们似乎比我还着急,似乎怕我坚持不了再次离开。其实,他们更在意的是大家坐在一起吃粉、聊天、喝茶,化解隔夜的酒精。没有这种氛围,没有你的操持,他们的生活少了很多乐趣。我提供给他们这种机会,他们很幸福,我也觉得满足。
  “妈妈过得挺好,你放心吧。我回到县城,妈妈嘴上不同意,心里还是开心的,我能感觉到。人老了都希望孩子陪在身边。妈妈年纪大了,但还是能帮我做很多事。她唯一操心的就是让我尽快成家。我想在县城里找个姑娘,再生个孩子。待在县城里,不用买那么昂贵的房子,也不用为孩子的教育而焦虑,我觉得也不是坏事。爸,你要是在就好了。那些老主顾们说,我做的猪肠米粉总是差那么一点味道,跟你做的相比。要是你在,我想让你教教我,你应该有自己的秘诀吧。
  “爸,我要回去了。我还会回来看你,你要保佑我们的店红红火火开下去,保佑妈妈健健康康,最好能托个梦给我,你可能也有很多话对我说吧……”
  男人从墓碑前缓缓起身,在香烟和烛火微弱的火光中,离开那座低矮土包。少有人光顾的山上,蒿草疯长,淹没男人的腿和腰,一颗头颅在风中摇晃。男人渐渐消失在草木之中,山野再次安静下来。香烟烧到尽头,一截烟灰坍塌下来。
  责任编辑 陆 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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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肉  我记忆中的第一条狗,是季哥养的那条狼狗。  季哥是知青,来自省会成都,他和另外的十几个知青住在乡政府为他们修建的平房里,那是一幢很长的平房,像一列火车。我读小学一年级时,每天上学都要从那里经过,自然,放学也要从那里经过。这倒不因为它是必经之路,实际上从我家到学校有一条更近的路。我每天绕道而行,就为了看看季哥的那条狗。  季哥的狗只忠于季哥,这一点我懂,何强也懂,他好像什么都懂。我和他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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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出校门,往左拐一百米左右是公交车站。在那里,可以乘坐13路、21路、890路以及D9大站快车。D9通往火车西站,空调车,速度快,车内空间宽敞,大站停车,停靠多个交通枢纽,上车缴费三元。21路也通往火车西站,小车,颠簸得很,路线弯弯绕绕,途径许多偏僻路段,到火车站比D9多花二十分钟,上车两元。  我总是在一群带着行李箱的人登上D9之后继续眺望马路尽头。21路车每次都是空空荡荡的,我在右边倒数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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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南多·佩索阿不是一名在公众视线中的伟大作家。短短四十七年,他就匆忙辞别人世,可他最重要的作品直到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才为葡萄牙和欧洲所发现。他的文学气质——一种对感觉极度的感觉,一种对感受特别深入的意识,一种自我拆解的锐利智慧,一种用梦幻娱悦自己的非凡才具——震惊了那些注重内心、躬于内省的人们。他是一位隐形的文学巨人,一位超拔的伟大诗人。哈德罗·布罗姆甚至认为:“佩索阿在幻想创作上超过了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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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两篇小说之前,我陆续发表了《饱食之夜》《平安夜》《赞美之夜》《卷纸之夜》《盘山之夜》《登顶之夜》《论坛之夜》等大约十篇以夜收尾的小说。这既是一种强行往自己身上贴标签,以期增加“辨识度”的做法,也是一种恶趣味、逗闷子和玩笑,我对此乐此不疲——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  但我似乎也不可能用几年的时间写下一系列“之晨”“之午”之类的小说,以夜晚为对象,确实有普遍性和合理性。起码对我个人来说,这几年来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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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在苏中平原的宝应。传说地名来源于唐肃宗的一个梦,梦见此地出了定国之宝,而且宝梦应验了,于是将县名易为宝应县。  这里,河多、湖多、荡多,四周高、中间低,就像一口大锅的锅底,典型的里下河水乡。  小时候,我曾问:“雨是从哪儿来的?”母亲笑说:“天上来的呗,雨从天降嘛。”雨落入水乡,水从雨中来,雨和水,离不开啊,天空就是水的故乡。  小时候,我还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母亲笑着说:“船上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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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  【清】蒲松龄 著  朱其铠 等校注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9年出版,定价: 19.20元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可以放在枕边慢慢阅读的一部书。长则数千字,短则几十个字。有些故事十分精彩,精彩到你立马想把它变成舞台剧。可一查,好的基本都改编过,真是一部堂奥深邃、可以无穷变幻的大著。青少年时期看,神神鬼鬼,对许多故事不以为意。进入中年后,越看越有味道。由半夜看觉得奇异、惊悚、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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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看别的,只来看水  只来看看我们的初心  多少年过去了,在大地端起的盤中  它们依旧保持着  柔软、欢喜、平和的模样  现在,已不比从前  勿需埋头走得太快  只需放缓脚步,去穿越  消失殆尽的童年时光  在清澈见底之中  我们都是自己的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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