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认识，实在是非常俗套的情景。那次他登台演出完了，卸了妆，就跟戏伴一起逛街。他爱吃北京一家老字号的点心，就买了一块红红的点心，不经意间抬头，发现前面有个女孩手里也捧着一样的点心，亭亭玉立，像一束海棠。
　　那时他十六岁，学唱京戏有十个年头了。父母是北京城里的小市民，卖大碗茶。一位唱戏的人来喝茶，发现他有唱京戏的天分，就收他为徒。而她呢？家境不错，父母经营当铺，为她的成长提供了便利，比如进学堂读书、聘请家庭教师等。那时他看了她一眼，心情如阳光般灿烂。人说开心是喜欢，心动就是爱，两者他都有。她呢？朝他嫣然一笑，从此心中也有了他。
　　他和她恋爱了，她的父母一开始坚决反对，可是见她那么执着，后来也就同意了。那时唱戏的人地位很低，哪怕成了角，人们也不当一回事。唱戏的也赚不了大钱，虽然天天有节目，赚的钱也只够解决温饱。可是日子再紧，每天演完戏后，他都要到老字号店里买点心，回到家里，双手捧到她面前。然后她吃一半，他吃一半。她觉得自己吃半块点心比吃整块点心还要香。他呢？心中就涌起了自责之情。
　　吵吵闹闹一辈子，恩爱夫妻难到头。她三十岁那年，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再也没有从医院出来。他把十岁的儿子搂在怀里，就像搂住生前的她一样。他把她的一张单人照拿出来，镶在镜框里，放在客厅的正中央。他要去唱戏了，就对着照片中的她打招呼：“我出去了。”戏演完了，他一进家门，就高兴地对“她”说：“我回来了。”然后就坐在“她”面前，说他白天唱戏的事。一天，他说着说着，忽然跳起来：“你看看，我光顾着跟你说话了。”他赶紧把兜里的一块点心拿出来。那块点心用纸包着，里三层外三层。他一层一层打开，将点心双手捧到“她”面前，说：“很好吃的。”日日如此，月月这样，年年都是，从未间断。
　　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了一名人民京剧演员，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当然，他的表演艺术水平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个节目，一句台词，甚至表达强烈感情的一个感叹词，他都能咿咿呀呀唱一天。据说京剧表演大师梅兰芳甩袖，那搭在两胳臂上出现的一道道褶皱，大小、宽窄、高低等都能做到一模一样，而且两只胳臂上的褶皱也很匀称，分毫不差，简直是一尊雕塑。他呢？甩袖也能到达这种程度。这时单位的领导和群众就开始为他张罗续弦。领导和群众的热心没有打动他，每一次他听了，都很不高兴，斩钉截铁地对大家说：“我有太太，你开什么玩笑。”有些人一时闹不明白他的话，就说：“你太太在解放前不是因病去世了吗？”他听了，更生气了，大声呵斥：“胡说，我太太天天跟我在一起生活。”他就跟人讲他太太每天都要吃半块点心的事。那些热心为他介绍对象的人只好很无奈地摇头离开。
　　而这时的他不仅演戏，还成了一家戏院里的老师。在他六十岁的时候，班里有个女孩跟四十余年前的她很像。这个女学生不知因为什么，一下子爱上他了。一有空就跟他套近乎，不请自来地到他的家里做客。他呢？也察觉到了女孩的心思，却当不知道。女孩自从到了他的家以后，整个形象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女孩找了化妆师把自个化妆成他太太生前的模样。本来女孩就跟他生前的太太长得相像，这一化妆，简直是他的太太再现人世。而他却不领情，义正词严地对女孩宣布：“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要跨进我家门一步。”下了逐客令，就像驱赶瘟神一样把女孩赶出了他的家门，再也没有理睬女孩。
　　不过，他对别的学生，包括其他女生态度很好，学业上出现问题，不厌其烦给予指导。课后，戏院学生有不少人怀着好奇心来到他家做客。他非常高兴，偕同“她”，也就是太太的照片一起招待学生们。他给学生递去一杯清茶，说：“这是我太太的心意啊。”他给学生递去一块巧克力，仍这样说：“这是我太太的心意啊。”学生感觉他的家跟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他家戏服多得数不清。那些戏服挂在衣架上，有解放前的，有建国初期的，有“文革”时的，也有改革开放后的，什么颜色，什么布料，什么质地，样样都有。学生何时见过这么多戏服，不由得赞叹，上前用手摸一摸这一件，再用手摸摸那一件，有的还想穿在身上试试，却担心他不同意。他一脸的笑容，说：“想穿，就试试，没关系的。”那一件件戏服就像他对待她的那份爱情执着、坚定和忠贞不渝，一尘不染。
　　宋代的林逋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到浙江杭州西湖孤山隐居，以养鹤为乐，以植梅为趣，终身不娶，把梅作为终身的伴侣，把鹤作为自己的儿女，来寄托他那清高志节。作为一名京剧演员和京剧表演艺术家的他呢？则与妻子生前的照片相亲相爱。几十年过去了，学生一点儿没发现他失去妻子的不幸和痛苦，相反整天生活在幸福和甜蜜之中。学生到他家来看望他，他总是一脸和气，笑吟吟地说：“只要我心里有念想，我就觉得太太片刻也没有离开过半步。”说完，他就转过头，对“她”说：“我说的是不是这样啊？”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何止是他具有“梅妻鹤子”的清高，还有他对爱情至死不渝的忠贞！学生听到这里，一个个泪水涟涟。
　　（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