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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前有一个故事，它出生在故事国。它刚出生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它没有名字，没有内容，什么也没有。
但是，故事总会长大，就像一个孩子会长大，一棵树会长大一样。
故事长大一点儿后，会遇到风，遇到雨，遇到阳光，这时候，故事渐渐有了知觉。
一个故事有了知觉后，就慢慢有了想法。
它想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
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想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
但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怎么能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呢？故事决定先去网罗一些人物，于是它开始四处游荡。这是每个故事都喜欢干的事。
有一天，一头狮子闯进了故事里。
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阳光照在山峦上，整个世界金灿灿的。一头狮子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哎呀，这是哪里呀？”狮子晃动着金色的鬃毛。
“是一个故事呀。”
“我怎么跑到故事里来了？”狮子很纳闷，“我是要去北方的，北方你知道吗？那里有辽阔的草原。”
狮子说完，感到昏昏欲睡。在一个黑乎乎空蕩荡的故事里，是很容易让人昏睡的。
接着又有一天，一只兔子闯了进来。
故事那会儿正停在一个山坡上，它累了，在那里打一个盹。一只兔子在故事边缘探了探头跳了进来。“哈，我跑到一个故事里了。”兔子高兴地说，“我是一只想长生不老的兔子，如果你恰好是一个长生不老的故事，那就太好了。”它安心地躺了下来，就好像躺在午后阳光满地的青草地上。
再接着，故事路过一个牧场，一个小女孩迎面跑来，她像风一样，忽地卷入了故事中。她脸上的神情并不太好看，好像在和谁生气，但她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哦，你是谁？”故事问她。
“不知道。”小女孩说。
“那么你愿意待在一个故事里吗？”
“嗯。我愿意藏到一个故事里，这样谁都找不到我了！”小女孩说。
就这样，这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一下有了三个人物。
故事很欢喜。
当一个故事心里有了人物，它就会迅速长大，而且行走的速度也会变得很快。不过，因为故事心里没有光，它看不清路，也分不清方向，它停停走走，踌躇不前。
故事里的人物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他们无所事事。
有一天，小女孩突然问：“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故事愣住了。是啊，故事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跑了这么久，谁都不知道它是谁呢。
可是，叫什么名字呢？
这时，狮子从睡梦中醒来，它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干脆就叫‘什么也没有的故事’。”
嗯，不错。故事很高兴自己有了名字，它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哦，我有名字啦！”
不过故事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它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它拿不定主意，摇晃得特别厉害，这让狮子、兔子以及小女孩一点儿也不好受。
“你要去哪里？”小女孩问道。
“我不知道。”故事说，“我想去一个能让我成为永恒的故事的地方。”
“如果一个故事连方向都弄不清，它怎么能抵达那样一个地方呢？”小女孩提出了疑问。
“你应该去问问河流，它总是奔流不息，千千万万年都是这样。”兔子提议道。
故事觉得对，于是它跑到河边，大声问道：“永恒的河流，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样才能与你同在？”
河流没有理它。
故事于是追着弯弯曲曲的河流一直跑，它想弄清河流要去哪里。
直到有一天，狮子突然吼道：“我根本就不想待在一个故事里！”
故事吓了一跳。它从来没有想过它的人物会向它提出抗议。
可是，如果一个人已经在一个故事里了，他怎么可能出去呢？除非故事自己同意，但故事不会这样做，因为它好不容易才有了三个人物。
“你得像一个故事的样子！得有自己的主见。”小女孩也抗议道。
故事又吓了一跳。有人在批评它！
“请你马上拿定主意，你到底要去哪里！”小女孩继续严厉地说。
故事沉思了一会儿，“去石头城吧。我想把自己刻到石头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了。”
“可是，刻得再深也有被风化的时候。”狮子说。
“对，也有被青苔覆盖的时候。”小女孩说。
“被雨水侵蚀的时候。”兔子说。
“而且，一个故事一旦刻在石头上，就再也动不了了，就成了一个死的故事。”小女孩说。
“是故事的木乃伊和故事的化石！”兔子说。
“唉。”故事叹了一口气，它有些不知所措。
“我觉得你应该住到孩子的心里去。”小女孩说，“只有住到孩子们的心里去了，你才是一个永恒的故事。”
故事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对，住到孩子的心里去。一直住在他们的心里，一百年，一千年，这样，我就可以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了！”
“那你就得敲开那些孩子的窗户，跑到他们的炉火边去，跑到他们的心里去。”
故事抖了抖身子，决定马上就出发。
二
故事顺着炊烟的气息来到了一个村庄，它敲响了一扇木格子窗，那是一个孩子的窗。
“我想到你的心里住下来。”故事直截了当地说。
“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孩子问。
“故事里有一个小女孩、一头狮子、一只兔子。”故事说。
“他们做了什么呢？”孩子又问。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他们就待在故事里。”
“然后呢？”
“没有了，全都在这里了。”故事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们不会魔法吗？” “不会。”
“狮子不会飞吗？”
“不会，狮子都不会飞。”
“哦……兔子有黑色的披风吗？有黑色披风的兔子可以在凌晨零点实现一个心愿。”
“这个……也没有……”
“那，总该有点儿什么吧，那个女孩子，拥有宝藏地图或者飞龙吗？”
“这个，也没有……”
“我不想让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住到我的心里。”孩子说完，把窗子关上了。
故事很沮丧，它又去敲别的窗。它变得小心翼翼。当窗子一打开，它就急切地说：“我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说说看，是一个什么样的好故事呢？”开窗的孩子问。
“这个故事是：从前有一头狮子、一只兔子，还有一个女孩子。”
“然后呢？”
“然后，它们一直住在故事里，直到天荒地老。”
孩子摇了摇头，有些不耐烦，“如果一个故事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是不会喜欢的。”
故事慌了，连忙解释：“不过，也许以后有。你知道，有时候，故事是会变化的……”
孩子准备关窗。故事急了，“哦，听我说，那是一只想长生不老的兔子；那头狮子呢，是一头想到草原去当王的狮子；至于那个女孩……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但还是没有发生什么，我不喜欢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
孩子关了门和窗，接着，窗帘也拉上了。
故事难过极了，它低着头，缓步向前走着。
它自言自语道：“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会让我到他们的房子里去，更不会让我住到他们的心里去。”它的声音里有一些忧伤，一个被嫌弃的故事总是会以这样的声音说话的。
“也许，一个老祖母可以让你到她的屋里去。”小女孩安慰它。
“老祖母？她不介意我什么都没有吗？”故事问道。
“一个老祖母，如果她恰好有一些孤独，她也许就会把你留在火炉边。一个老祖母的火炉，炭火总是那样红着，温暖会一层一层包裹着你。”小女孩说。
故事重新燃起了希望。冬天马上要来临了，它感觉有些冷。
于是，故事敲开了一个老祖母的门。那是一扇斑驳的门，一百年的时光在门上沉淀出一种久远的气息。
门敲得很轻，但老祖母听到了。
吱呀一声开了。
“哦，是一个故事啊。”老祖母说。
故事心里一阵欢喜，真好，她一眼就看出它是一个故事，而不是别的什么。
“我……我是一个孤零零的故事。我走了很远的路，从春天走到了冬天，可是我还没有到过一个人的心里，因为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故事说到这里，心里特别委屈。
“什么都没有吗？哦，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都没有的故事。”老祖母说，“既然你从春天走到了冬天，就总该有一点儿什么。”
“可是，我走了这么久，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而且，我感觉每一次寒风吹过的时候，我的心就比以前小了一点儿。”
“也许等不到来年春天，就要化成尘土啦。”女孩说。小女孩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她感觉自己的声音从故事里飘了出来。
老祖母听到了她的声音，微笑着说：“哦，是一个小女孩吧？你也在故事里边吗？好吧，都到我的炉火边来吧。”
故事坐了下来。炉火真温暖啊，它还是第一次坐在炉火边。
老祖母靠在了椅子上，那可真是一把老掉牙的摇椅。
“说说看，你从哪里来呢？”老祖母轻言细语地问。她这句话是问故事的，可是她得到了四个答案。
“我从卡努依努来。那是所有故事的故乡。那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比太阳升起来还要往东的地方。”故事说。
“嗯。很好。”老祖母点了点头。
“我从一片草原来。那里辽阔无边，青草繁茂，金色的太阳照耀在我的故土上。”狮子说。
“哦，很好。你是故事里的狮子吧？”老祖母闭目养神，轻轻地摇着摇椅。
这时，兔子的声音传了出来：“我从一个传说里来。那个传说已经快要结束了，你知道，一个传说如果被人遗忘，传说里的人物就会通通死掉。我于是从那个传说里跑了出来，正好遇到一个故事，我便钻进了故事里。”
老祖母欠了欠身，“很好。我猜你是一只兔子。”
小女孩望着熟悉的炉火，努力地回想着，轮到她时，她终于记起了一些事，说道：“我从一个叫花小小的地方来。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但我确定是那个名字。那里有一条河，一直向东，有一座山，不高也不矮。有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落到了一个故事里，然后什么都不太记得了。”
“嗯。我明白了。”老祖母舒展眉头，“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四个声音同时说道。
“没有然后？哦，一个故事怎么能没有‘然后’呢？如果一个故事想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就得不断有‘然后’。不然，故事就会死掉。”
“不对，只要住进人的心里就不会死掉。”故事纠正了老祖母的看法。
“可是一個没有‘然后’的故事怎么能住到人们的心里去呢？不论它是轻的，重的，黑的，白的，弯弯曲曲的，还是平平直直的。”
故事伤心起来，它几乎要流泪了。
“好吧，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不想看到一个流泪的故事。特别在冬天，在即将下雪的晚上，那样会让人觉得很忧伤。”老祖母说。
故事马上忍住了眼泪，说道：“是这样，在我的故乡毕里奇安镇……”
“刚才不是说卡努依努镇吗？”
“我们那个地方的名字只能出现一次，所以每次我重新提到我的故乡时，它得是另一个不同的名字……”
“那好吧，你继续说……”
“在我的故乡米稻娘镇，有无数的故事……当它们从一个点变成了一个别的什么的时候，我是说，当它们从一个点裂开以后，它就可以行走了。它可能会遇到一头狮子，或者一只兔子，或者一个小女孩，当然也可以是小男孩……然后……” “非常棒，已经有一个然后了……”
“是的，然后它就从这个雾非雾镇去世界的任何地方，去敲那些窗子，因为它想住进别人的心里，这样它才可以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如果它走遍全世界也进不到一个人的心里，它就会化成尘埃。”
“嗯，这会很遗憾。”老祖母说。
“是的，于是，我就带着一头狮子、一只兔子、一个小女孩来到了你这里……说实话，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它们是怎么跑到我的故事里来的。”
“我可以让你住到我的心里，可是，我已经很老了，等我老到把一切东西都忘记的时候，你就会沉到我的心里出不来了，所以，即使我想让你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也不可能了。”
“那怎么办？”故事又想哭了。
老祖母想了想说：“唉，干脆我指引你去别人的心里吧。”
“怎么去呢？”
“让我先住到你的心里来。”老祖母说。
“啊！你住到我心里？”故事吃惊极了。
“对，就像它们住在你心里一样。我会指引你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到世界的尽头，然后住到一百个孩子的心里去。”
“那太好了。”故事啪地绽开了一道裂缝，老祖母沿着那条缝钻进了故事里。
三
好了，现在故事里有了四个人物：小女孩、狮子、兔子、老祖母。
“我们现在往哪里走？”故事从炉火边站了起来。
“一个故事嘛，总得朝着一个结局走。”老祖母说。
“结局？”故事有点儿疑惑，它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每一个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结局。”小女孩表示赞同，“比如，你应该让每一个人‘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好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
“对，你应该送每一个人回家，很多故事都是这么做的。比如，你应该让我回到草原，成为草原之王。”
故事可不这样想。
兔子说：“我倒是觉得，如果一个故事永远没有结局，那么，一只兔子是不是就永远在路上，永远不会死？如果是这样，我就愿意待在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里。”
故事可不这样想。
老祖母说：“看来，我要先给你点上一盏灯。一个故事有了灯，才看得清方向，才想得清结局。”
老祖母于是点了一盏灯。那是一盏很老的马灯。
玻璃罩已经熏得有点儿黑了，但那一抹橘黄的微光让人着迷。
整个故事一下亮了。
小女孩、狮子、兔子、老祖母都看到了彼此，他们有些吃惊。故事也看清了脚下的路，故事很开心，它离开它的故乡，还是第一次看清脚下的路。
“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故事推开门，准备朝外边走去。
“等一等，还得带上一盆炭火，一个故事不能太冷。”老祖母说。
她烧了一盆炭火。很快，故事感觉自己浑身都温暖起来。
故事心里舒畅极了。它想，有了这些光和温暖，应该可以住进一个孩子的心里了。
故事迎着初升的太阳出发了。
刚走没多久，狮子说话了：“感谢有了光，让我看到了一切，让我变得清醒，并坚定了我的方向。”
不知为什么，故事的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响。“然后呢？”它这样问。
“然后，我决定马上去我的草原。除此之外，我不愿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包括一个故事里……”
故事看着狮子，心里有些震惊。但马上，它就想到，一头强大的狮子，一头心里装着北方草原的狮子，当它心里有了光，它怎么可能还待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呢？故事思索了一会儿，“好吧，也许我应该先送你回草原，然后我再去敲那些门和窗。”
于是，故事改变了方向。它朝北方走去。它走过可怕的黑森林，蹚过湍急的河流，经过漫长而艰辛的跋涉后，来到了北方的草原。
一个广袤无边的草原。
故事迎着风，扑哧一声，绽开了一朵梅花一样美丽的裂纹。
故事说：“你可以走了。站在这个裂纹边上，跳三下，然后叫出我和我故乡的名字，说一声嗯噜嗯噜再见了。”
狮子走到了梅花裂纹里，用力地跳了三下，说道：“来自茉莉清水国的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嗯噜嗯噜再见了。”
顷刻间，狮子已经站到故事外了。草原的风吹着它漂亮的鬃毛，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焕发着金色的光。
故事的心里空了一块，它想哭，但它忍住了，它不能在送一头狮子回到它梦想的草原时流泪。它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再见了，狮子。谢谢你在我心里住了那么久，有一天，当你成为草原的王，你要托一阵风来告诉我……”
狮子的眼里有深情而温润的光，它在故事外大声说道：“来自兰心蕙质国的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我会永远记住你。”
狮子离开的那个地方，长出了一朵兰花，一种淡雅的芳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故事。
四
故事继续朝东边走去，它想尽快赶到一个村庄或者城市，尽快敲开一些窗户，住到孩子们的心里去。
可是，没走多久，小女孩说道：“啊，我想起來了！”
“你想起什么了？”故事问。
“我想起我的家和我的妈妈了，我的家在一个农场，那里有成片的苜蓿草和蒲公英，我的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群羊和牛，那一天——我是说我遇到你的那一天，我正好和我的妈妈生气，我一气，就气到一个故事里来了。我现在全部想起来了，哦，我真想我的妈妈。”
“然后呢？”故事问。
“然后……”小女孩低下了头，说，“我决定回去，我不能再跟着你四处流浪。我的妈妈一定在院子里等我，像我每次离家出走那样。如果你的妈妈也在那样的院子里等着你，那样的红色的屋顶，薄薄的小纱窗，小小的橘色灯盏……你肯定也想快点儿回去。”小女孩说。
一个故事按理是不应该放弃它的人物的，但不知为什么，故事的心里软软的，它看着那盏灯，叹了一口气，“唉，走吧。你已经跟着我走了很远了，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游荡，天这么冷，路那么长，回去吧。” 于是，故事走過无垠的荒漠和沼泽地，把女孩送到了那个美丽的农场。
在一个炊烟微香的院子里，一个年轻的妈妈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故事绽开了一朵莲花般的裂纹，它对小女孩说：“你要叫出我和我故乡的名字，说一声嗯噜嗯噜再见了。”
小女孩轻轻地跳了三下，说道：“来自鸟语花香国的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嗯噜嗯噜再见了。”
小女孩一下跑到了妈妈身边。
故事的心里酸酸的，但它不能哭，它再次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个莲花般的裂纹处传来音乐一样动听的声音。
故事又继续朝前走。现在，故事只有兔子和老祖母了。不过它还有灯盏的光，有炉火的温暖，有兰花的香和美妙的音乐。它应该还是可以去敲开那些窗户的，故事想。
但是，兔子说话了：“等一等，我现在……也改变了决定，我不想待在一个故事里了。我是一只想长生不老的兔子，所以，我得离开你。”
“然后呢？”故事问，它非常难过。
“然后，我想去不老国。”
故事的步子变得非常缓慢、沉重。如果兔子也走了，它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它还怎么去敲那些窗，它还怎么说它是一个故事呢？
兔子说：“对不起，我已经很老了，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化为尘土了。我必须马上去不老国。你不能让一只兔子失去唯一的梦想。”
故事点了点头。它在风中犹豫了一会儿，调转了头。它带着兔子朝不老国走去。其实不是走，而是跑。故事得快点儿跑，要赶在兔子老去之前，赶到不老国。
故事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它像风一样跑起来。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故事把兔子带到了不老国。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生活着很多不老的兔子，太阳在这里不再下沉，时间在这里不再溜走。
扑哧一声，故事为兔子裂开了一道七彩的裂纹。
“你都知道该怎么做了。”故事说。它闭上了眼睛。
兔子跳了三下，然后叫道：“来自光芒万丈国的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嗯噜嗯噜再见了。”兔子跳出故事的时候，浑身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兔子消失的地方升起了七种颜色，这些色彩轻轻地包裹在故事身上，让它从一个黑白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彩色的故事。
故事感觉心里完全空了。它只剩下一个很老很老的老祖母了。
它黯然地说：“我现在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谢谢你，老祖母，我也送你回去吧。待在自己舒适的家里，比待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好。”
老祖母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想我的结局就在一个故事里了。”
“然后呢？”故事问。
“然后，我一直待在故事里，哪儿也不去了，直到，我在故事里化成了一点星光。”
故事不太明白老祖母的话，它问：“你说我现在还是一个故事吗？”
“我觉得你还是。”老祖母说。
“可是，我还怎么告诉别人我是一个故事？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就像白纸一样空。”
“像白纸一样空吗？”老祖母慈爱地问。
“好像不是。”故事想了想，说道，“我还有光，有温度，有气味，有声音，有颜色……也许，还有回忆，关于狮子、兔子和小女孩的。”
“嗯，那也是故事。”老祖母说，“去敲那些窗吧。”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老祖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奇怪的是，老祖母吁完这口气以后，整个人就像云朵一样飘起来。故事马上缩紧了自己，它想拥抱老祖母，用所有的光、所有的温暖去拥抱她。但老祖母露出一个微笑，顺着那盏灯的光芒消失在夜空之中。如果一个人化成了星光，他是可以从任何地方消失的，包括一个故事里。
这一次，故事流下了泪。
故事哭了很久。
五
故事在原野上游荡，它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但每次，它都只是远远地在村口站一会儿，便默默地走开了。
雪落下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故事的身上，它冷得浑身打战。它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要去哪里。也许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消散了。它想最后再到那个有着玫瑰色灯光的窗户下站一会儿。
“嘿，我知道你是一个故事。”一个声音从窗口传出来。
故事愣了一下，它羞愧地转身，准备逃走。
这时，门开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故事。”孩子再次说。
故事点了点头。有一滴泪不知为什么掉落下来。这么久了，第一次有一个孩子主动为它开了门。
唉，一个流了泪的故事，在这样冷的冬天，一定不会有孩子喜欢了。可是，即使不喜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故事想着，又流下一滴泪。
“嗯，你是一个空空的故事。”那个孩子又说。
“是的，什么也没有。”故事的声音也很空。
“但是你有兰花的香，我闻到了。”孩子说。
故事沉默着。
“有灯。有灯的光芒。还有炉火，嗯，有点儿温暖。”
故事把头抬了起来。
“还有音乐，是山涧泉水一般的音乐，百灵鸟一般的音乐。我听到了。”
故事望着那个孩子，就好像在听那个孩子讲故事一样。
“嗯，你身上的颜色真好看。”孩子说。
“你的心里曾经住着很多人。”孩子又说。
故事努力忍住自己的忧伤，轻声地说道：“是的，曾经有一个小女孩，有一头狮子，有一只兔子，还有一个老祖母。”
“然后呢？”孩子问。
“然后，狮子去了它的草原，因为它要做那里的王。你想，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我不能给它一片辽阔的草原，所以，我送它去了北方的草原。”
“然后呢？” “然后……”故事想了想，“那个小女孩，我非常爱她，真是遗憾，直到她走，我都没有告诉她。我送她回到了家，我想，她生活在那里比住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要好。”
“嗯。然后呢？”
“然后，我送兔子去了不老国。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兔子，它只有一个梦想，就是活得和太阳一样久。它是对的，如果跟着我，它可能已经化成了尘土……”
“嗯。”孩子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老祖母变成了一道光，消失在黑暗里了。但她的灯盏留下了，炉火也一直不灭，我便借着这些光来到了这里。”
故事说到这里，叹息道：“你看，我现在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我不想请求你让我到你的炉火边坐一坐，我只想在你的窗前站一会儿，我知道，没有人会欢迎我……我保证，过了今夜，我就离开。”故事闭上了眼睛。
“哦不，你要留下来！”孩子说。
故事惶恐地看着他。
“从我的窗户进来，从我的门进来，到我的炉火边来，到我的枕边来……”
“对不起，我不能这样做。孩子，如果一个故事什么也没有，它就不能从你的窗户进去，不能从你的门进去，当然，也不能待在你的炉火边或者枕边……”
“可是，我就爱这样的一个故事。”孩子说，“我要你住到我的心里来。对了，你能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从兰花香香国来，我叫什么也没有的故事。”
“哦。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叫做什么也没有的故事的故事。”孩子惊喜地说，“你等一等，等一等。”
很快，这个孩子叫来了很多孩子。
他们围住了故事。
故事像一个做错事的人那样，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一个孩子说：我听说过一头狮子的故事，它现在是草原之王，统治着整个北方的草原，让那里的动物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它告诉人们，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成全了它，送它回到了北方的草原，成了那里的王。它的故事一直被人们传诵。
一个孩子说：我听过一只兔子的故事，它也是从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跑出来的，它去了不老国。它一直不老，它每天给那里的人讲什么也没有的故事，然后，那个故事又被人們从不老国带到了世界各个地方。人们因此都知道了什么也没有的故事。
一个孩子说：我听过一个小女孩的故事，她不小心撞进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然后失去了记忆，但后来，她被那个故事送回了家。她现在已经成了老祖母，每天给孩子们讲一个叫做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那些故事又顺着风，一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一个孩子说：我还听说过一个老祖母的故事，她把一盏灯和一盆炉火带进了一个故事里，让故事有了光和温暖，让故事成全了很多故事。那个老祖母最后化成了一道光消失在夜空里，但老祖母的故事和那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却流传了下来。
……
故事的眼睛湿润了，它缓缓地说道：“从前有一个故事，它叫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它来自春风万里国。它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事件，它只有一头狮子、一个小女孩、一只兔子、一个老祖母……”
故事感觉自己一点点进入了一百个孩子的心里。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20年第10期
龙向梅，儿童文学作家，曾获2016“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最高奖（钻石鲸奖）、“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寻找蓝色风》《生气的小茉莉》等。
从前有一个故事，它出生在故事国。它刚出生的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它没有名字，没有内容，什么也没有。
但是，故事总会长大，就像一个孩子会长大，一棵树会长大一样。
故事长大一点儿后，会遇到风，遇到雨，遇到阳光，这时候，故事渐渐有了知觉。
一个故事有了知觉后，就慢慢有了想法。
它想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
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想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
但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怎么能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呢？故事决定先去网罗一些人物，于是它开始四处游荡。这是每个故事都喜欢干的事。
有一天，一头狮子闯进了故事里。
那是初春的一个早晨，阳光照在山峦上，整个世界金灿灿的。一头狮子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哎呀，这是哪里呀？”狮子晃动着金色的鬃毛。
“是一个故事呀。”
“我怎么跑到故事里来了？”狮子很纳闷，“我是要去北方的，北方你知道吗？那里有辽阔的草原。”
狮子说完，感到昏昏欲睡。在一个黑乎乎空蕩荡的故事里，是很容易让人昏睡的。
接着又有一天，一只兔子闯了进来。
故事那会儿正停在一个山坡上，它累了，在那里打一个盹。一只兔子在故事边缘探了探头跳了进来。“哈，我跑到一个故事里了。”兔子高兴地说，“我是一只想长生不老的兔子，如果你恰好是一个长生不老的故事，那就太好了。”它安心地躺了下来，就好像躺在午后阳光满地的青草地上。
再接着，故事路过一个牧场，一个小女孩迎面跑来，她像风一样，忽地卷入了故事中。她脸上的神情并不太好看，好像在和谁生气，但她似乎什么也不记得了。
“哦，你是谁？”故事问她。
“不知道。”小女孩说。
“那么你愿意待在一个故事里吗？”
“嗯。我愿意藏到一个故事里，这样谁都找不到我了！”小女孩说。
就这样，这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一下有了三个人物。
故事很欢喜。
当一个故事心里有了人物，它就会迅速长大，而且行走的速度也会变得很快。不过，因为故事心里没有光，它看不清路，也分不清方向，它停停走走，踌躇不前。
故事里的人物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他们无所事事。
有一天，小女孩突然问：“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故事愣住了。是啊，故事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跑了这么久，谁都不知道它是谁呢。
可是，叫什么名字呢？
这时，狮子从睡梦中醒来，它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干脆就叫‘什么也没有的故事’。”
嗯，不错。故事很高兴自己有了名字，它一边跑一边兴奋地喊：“哦，我有名字啦！”
不过故事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它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它拿不定主意，摇晃得特别厉害，这让狮子、兔子以及小女孩一点儿也不好受。
“你要去哪里？”小女孩问道。
“我不知道。”故事说，“我想去一个能让我成为永恒的故事的地方。”
“如果一个故事连方向都弄不清，它怎么能抵达那样一个地方呢？”小女孩提出了疑问。
“你应该去问问河流，它总是奔流不息，千千万万年都是这样。”兔子提议道。
故事觉得对，于是它跑到河边，大声问道：“永恒的河流，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样才能与你同在？”
河流没有理它。
故事于是追着弯弯曲曲的河流一直跑，它想弄清河流要去哪里。
直到有一天，狮子突然吼道：“我根本就不想待在一个故事里！”
故事吓了一跳。它从来没有想过它的人物会向它提出抗议。
可是，如果一个人已经在一个故事里了，他怎么可能出去呢？除非故事自己同意，但故事不会这样做，因为它好不容易才有了三个人物。
“你得像一个故事的样子！得有自己的主见。”小女孩也抗议道。
故事又吓了一跳。有人在批评它！
“请你马上拿定主意，你到底要去哪里！”小女孩继续严厉地说。
故事沉思了一会儿，“去石头城吧。我想把自己刻到石头上，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了。”
“可是，刻得再深也有被风化的时候。”狮子说。
“对，也有被青苔覆盖的时候。”小女孩说。
“被雨水侵蚀的时候。”兔子说。
“而且，一个故事一旦刻在石头上，就再也动不了了，就成了一个死的故事。”小女孩说。
“是故事的木乃伊和故事的化石！”兔子说。
“唉。”故事叹了一口气，它有些不知所措。
“我觉得你应该住到孩子的心里去。”小女孩说，“只有住到孩子们的心里去了，你才是一个永恒的故事。”
故事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对，住到孩子的心里去。一直住在他们的心里，一百年，一千年，这样，我就可以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了！”
“那你就得敲开那些孩子的窗户，跑到他们的炉火边去，跑到他们的心里去。”
故事抖了抖身子，决定马上就出发。
二
故事顺着炊烟的气息来到了一个村庄，它敲响了一扇木格子窗，那是一个孩子的窗。
“我想到你的心里住下来。”故事直截了当地说。
“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孩子问。
“故事里有一个小女孩、一头狮子、一只兔子。”故事说。
“他们做了什么呢？”孩子又问。
“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他们就待在故事里。”
“然后呢？”
“没有了，全都在这里了。”故事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们不会魔法吗？” “不会。”
“狮子不会飞吗？”
“不会，狮子都不会飞。”
“哦……兔子有黑色的披风吗？有黑色披风的兔子可以在凌晨零点实现一个心愿。”
“这个……也没有……”
“那，总该有点儿什么吧，那个女孩子，拥有宝藏地图或者飞龙吗？”
“这个，也没有……”
“我不想让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住到我的心里。”孩子说完，把窗子关上了。
故事很沮丧，它又去敲别的窗。它变得小心翼翼。当窗子一打开，它就急切地说：“我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说说看，是一个什么样的好故事呢？”开窗的孩子问。
“这个故事是：从前有一头狮子、一只兔子，还有一个女孩子。”
“然后呢？”
“然后，它们一直住在故事里，直到天荒地老。”
孩子摇了摇头，有些不耐烦，“如果一个故事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是不会喜欢的。”
故事慌了，连忙解释：“不过，也许以后有。你知道，有时候，故事是会变化的……”
孩子准备关窗。故事急了，“哦，听我说，那是一只想长生不老的兔子；那头狮子呢，是一头想到草原去当王的狮子；至于那个女孩……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但还是没有发生什么，我不喜欢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
孩子关了门和窗，接着，窗帘也拉上了。
故事难过极了，它低着头，缓步向前走着。
它自言自语道：“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会让我到他们的房子里去，更不会让我住到他们的心里去。”它的声音里有一些忧伤，一个被嫌弃的故事总是会以这样的声音说话的。
“也许，一个老祖母可以让你到她的屋里去。”小女孩安慰它。
“老祖母？她不介意我什么都没有吗？”故事问道。
“一个老祖母，如果她恰好有一些孤独，她也许就会把你留在火炉边。一个老祖母的火炉，炭火总是那样红着，温暖会一层一层包裹着你。”小女孩说。
故事重新燃起了希望。冬天马上要来临了，它感觉有些冷。
于是，故事敲开了一个老祖母的门。那是一扇斑驳的门，一百年的时光在门上沉淀出一种久远的气息。
门敲得很轻，但老祖母听到了。
吱呀一声开了。
“哦，是一个故事啊。”老祖母说。
故事心里一阵欢喜，真好，她一眼就看出它是一个故事，而不是别的什么。
“我……我是一个孤零零的故事。我走了很远的路，从春天走到了冬天，可是我还没有到过一个人的心里，因为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故事说到这里，心里特别委屈。
“什么都没有吗？哦，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都没有的故事。”老祖母说，“既然你从春天走到了冬天，就总该有一点儿什么。”
“可是，我走了这么久，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而且，我感觉每一次寒风吹过的时候，我的心就比以前小了一点儿。”
“也许等不到来年春天，就要化成尘土啦。”女孩说。小女孩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吃了一惊，因为她感觉自己的声音从故事里飘了出来。
老祖母听到了她的声音，微笑着说：“哦，是一个小女孩吧？你也在故事里边吗？好吧，都到我的炉火边来吧。”
故事坐了下来。炉火真温暖啊，它还是第一次坐在炉火边。
老祖母靠在了椅子上，那可真是一把老掉牙的摇椅。
“说说看，你从哪里来呢？”老祖母轻言细语地问。她这句话是问故事的，可是她得到了四个答案。
“我从卡努依努来。那是所有故事的故乡。那是太阳升起来的地方，比太阳升起来还要往东的地方。”故事说。
“嗯。很好。”老祖母点了点头。
“我从一片草原来。那里辽阔无边，青草繁茂，金色的太阳照耀在我的故土上。”狮子说。
“哦，很好。你是故事里的狮子吧？”老祖母闭目养神，轻轻地摇着摇椅。
这时，兔子的声音传了出来：“我从一个传说里来。那个传说已经快要结束了，你知道，一个传说如果被人遗忘，传说里的人物就会通通死掉。我于是从那个传说里跑了出来，正好遇到一个故事，我便钻进了故事里。”
老祖母欠了欠身，“很好。我猜你是一只兔子。”
小女孩望着熟悉的炉火，努力地回想着，轮到她时，她终于记起了一些事，说道：“我从一个叫花小小的地方来。我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但我确定是那个名字。那里有一条河，一直向东，有一座山，不高也不矮。有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落到了一个故事里，然后什么都不太记得了。”
“嗯。我明白了。”老祖母舒展眉头，“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四个声音同时说道。
“没有然后？哦，一个故事怎么能没有‘然后’呢？如果一个故事想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就得不断有‘然后’。不然，故事就会死掉。”
“不对，只要住进人的心里就不会死掉。”故事纠正了老祖母的看法。
“可是一個没有‘然后’的故事怎么能住到人们的心里去呢？不论它是轻的，重的，黑的，白的，弯弯曲曲的，还是平平直直的。”
故事伤心起来，它几乎要流泪了。
“好吧，说实在的，我一点儿也不想看到一个流泪的故事。特别在冬天，在即将下雪的晚上，那样会让人觉得很忧伤。”老祖母说。
故事马上忍住了眼泪，说道：“是这样，在我的故乡毕里奇安镇……”
“刚才不是说卡努依努镇吗？”
“我们那个地方的名字只能出现一次，所以每次我重新提到我的故乡时，它得是另一个不同的名字……”
“那好吧，你继续说……”
“在我的故乡米稻娘镇，有无数的故事……当它们从一个点变成了一个别的什么的时候，我是说，当它们从一个点裂开以后，它就可以行走了。它可能会遇到一头狮子，或者一只兔子，或者一个小女孩，当然也可以是小男孩……然后……” “非常棒，已经有一个然后了……”
“是的，然后它就从这个雾非雾镇去世界的任何地方，去敲那些窗子，因为它想住进别人的心里，这样它才可以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如果它走遍全世界也进不到一个人的心里，它就会化成尘埃。”
“嗯，这会很遗憾。”老祖母说。
“是的，于是，我就带着一头狮子、一只兔子、一个小女孩来到了你这里……说实话，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它们是怎么跑到我的故事里来的。”
“我可以让你住到我的心里，可是，我已经很老了，等我老到把一切东西都忘记的时候，你就会沉到我的心里出不来了，所以，即使我想让你成为一个永恒的故事也不可能了。”
“那怎么办？”故事又想哭了。
老祖母想了想说：“唉，干脆我指引你去别人的心里吧。”
“怎么去呢？”
“让我先住到你的心里来。”老祖母说。
“啊！你住到我心里？”故事吃惊极了。
“对，就像它们住在你心里一样。我会指引你沿着弯弯曲曲的路到世界的尽头，然后住到一百个孩子的心里去。”
“那太好了。”故事啪地绽开了一道裂缝，老祖母沿着那条缝钻进了故事里。
三
好了，现在故事里有了四个人物：小女孩、狮子、兔子、老祖母。
“我们现在往哪里走？”故事从炉火边站了起来。
“一个故事嘛，总得朝着一个结局走。”老祖母说。
“结局？”故事有点儿疑惑，它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每一个故事都应该有一个结局。”小女孩表示赞同，“比如，你应该让每一个人‘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好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
“对，你应该送每一个人回家，很多故事都是这么做的。比如，你应该让我回到草原，成为草原之王。”
故事可不这样想。
兔子说：“我倒是觉得，如果一个故事永远没有结局，那么，一只兔子是不是就永远在路上，永远不会死？如果是这样，我就愿意待在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里。”
故事可不这样想。
老祖母说：“看来，我要先给你点上一盏灯。一个故事有了灯，才看得清方向，才想得清结局。”
老祖母于是点了一盏灯。那是一盏很老的马灯。
玻璃罩已经熏得有点儿黑了，但那一抹橘黄的微光让人着迷。
整个故事一下亮了。
小女孩、狮子、兔子、老祖母都看到了彼此，他们有些吃惊。故事也看清了脚下的路，故事很开心，它离开它的故乡，还是第一次看清脚下的路。
“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故事推开门，准备朝外边走去。
“等一等，还得带上一盆炭火，一个故事不能太冷。”老祖母说。
她烧了一盆炭火。很快，故事感觉自己浑身都温暖起来。
故事心里舒畅极了。它想，有了这些光和温暖，应该可以住进一个孩子的心里了。
故事迎着初升的太阳出发了。
刚走没多久，狮子说话了：“感谢有了光，让我看到了一切，让我变得清醒，并坚定了我的方向。”
不知为什么，故事的心里突然咯噔一声响。“然后呢？”它这样问。
“然后，我决定马上去我的草原。除此之外，我不愿停留在任何一个地方，包括一个故事里……”
故事看着狮子，心里有些震惊。但马上，它就想到，一头强大的狮子，一头心里装着北方草原的狮子，当它心里有了光，它怎么可能还待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呢？故事思索了一会儿，“好吧，也许我应该先送你回草原，然后我再去敲那些门和窗。”
于是，故事改变了方向。它朝北方走去。它走过可怕的黑森林，蹚过湍急的河流，经过漫长而艰辛的跋涉后，来到了北方的草原。
一个广袤无边的草原。
故事迎着风，扑哧一声，绽开了一朵梅花一样美丽的裂纹。
故事说：“你可以走了。站在这个裂纹边上，跳三下，然后叫出我和我故乡的名字，说一声嗯噜嗯噜再见了。”
狮子走到了梅花裂纹里，用力地跳了三下，说道：“来自茉莉清水国的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嗯噜嗯噜再见了。”
顷刻间，狮子已经站到故事外了。草原的风吹着它漂亮的鬃毛，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焕发着金色的光。
故事的心里空了一块，它想哭，但它忍住了，它不能在送一头狮子回到它梦想的草原时流泪。它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再见了，狮子。谢谢你在我心里住了那么久，有一天，当你成为草原的王，你要托一阵风来告诉我……”
狮子的眼里有深情而温润的光，它在故事外大声说道：“来自兰心蕙质国的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我会永远记住你。”
狮子离开的那个地方，长出了一朵兰花，一种淡雅的芳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故事。
四
故事继续朝东边走去，它想尽快赶到一个村庄或者城市，尽快敲开一些窗户，住到孩子们的心里去。
可是，没走多久，小女孩说道：“啊，我想起來了！”
“你想起什么了？”故事问。
“我想起我的家和我的妈妈了，我的家在一个农场，那里有成片的苜蓿草和蒲公英，我的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群羊和牛，那一天——我是说我遇到你的那一天，我正好和我的妈妈生气，我一气，就气到一个故事里来了。我现在全部想起来了，哦，我真想我的妈妈。”
“然后呢？”故事问。
“然后……”小女孩低下了头，说，“我决定回去，我不能再跟着你四处流浪。我的妈妈一定在院子里等我，像我每次离家出走那样。如果你的妈妈也在那样的院子里等着你，那样的红色的屋顶，薄薄的小纱窗，小小的橘色灯盏……你肯定也想快点儿回去。”小女孩说。
一个故事按理是不应该放弃它的人物的，但不知为什么，故事的心里软软的，它看着那盏灯，叹了一口气，“唉，走吧。你已经跟着我走了很远了，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游荡，天这么冷，路那么长，回去吧。” 于是，故事走過无垠的荒漠和沼泽地，把女孩送到了那个美丽的农场。
在一个炊烟微香的院子里，一个年轻的妈妈正在焦急地等待着。
故事绽开了一朵莲花般的裂纹，它对小女孩说：“你要叫出我和我故乡的名字，说一声嗯噜嗯噜再见了。”
小女孩轻轻地跳了三下，说道：“来自鸟语花香国的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嗯噜嗯噜再见了。”
小女孩一下跑到了妈妈身边。
故事的心里酸酸的，但它不能哭，它再次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个莲花般的裂纹处传来音乐一样动听的声音。
故事又继续朝前走。现在，故事只有兔子和老祖母了。不过它还有灯盏的光，有炉火的温暖，有兰花的香和美妙的音乐。它应该还是可以去敲开那些窗户的，故事想。
但是，兔子说话了：“等一等，我现在……也改变了决定，我不想待在一个故事里了。我是一只想长生不老的兔子，所以，我得离开你。”
“然后呢？”故事问，它非常难过。
“然后，我想去不老国。”
故事的步子变得非常缓慢、沉重。如果兔子也走了，它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它还怎么去敲那些窗，它还怎么说它是一个故事呢？
兔子说：“对不起，我已经很老了，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化为尘土了。我必须马上去不老国。你不能让一只兔子失去唯一的梦想。”
故事点了点头。它在风中犹豫了一会儿，调转了头。它带着兔子朝不老国走去。其实不是走，而是跑。故事得快点儿跑，要赶在兔子老去之前，赶到不老国。
故事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它像风一样跑起来。在太阳落下去之前，故事把兔子带到了不老国。那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生活着很多不老的兔子，太阳在这里不再下沉，时间在这里不再溜走。
扑哧一声，故事为兔子裂开了一道七彩的裂纹。
“你都知道该怎么做了。”故事说。它闭上了眼睛。
兔子跳了三下，然后叫道：“来自光芒万丈国的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嗯噜嗯噜再见了。”兔子跳出故事的时候，浑身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兔子消失的地方升起了七种颜色，这些色彩轻轻地包裹在故事身上，让它从一个黑白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彩色的故事。
故事感觉心里完全空了。它只剩下一个很老很老的老祖母了。
它黯然地说：“我现在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谢谢你，老祖母，我也送你回去吧。待在自己舒适的家里，比待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好。”
老祖母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想我的结局就在一个故事里了。”
“然后呢？”故事问。
“然后，我一直待在故事里，哪儿也不去了，直到，我在故事里化成了一点星光。”
故事不太明白老祖母的话，它问：“你说我现在还是一个故事吗？”
“我觉得你还是。”老祖母说。
“可是，我还怎么告诉别人我是一个故事？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就像白纸一样空。”
“像白纸一样空吗？”老祖母慈爱地问。
“好像不是。”故事想了想，说道，“我还有光，有温度，有气味，有声音，有颜色……也许，还有回忆，关于狮子、兔子和小女孩的。”
“嗯，那也是故事。”老祖母说，“去敲那些窗吧。”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老祖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奇怪的是，老祖母吁完这口气以后，整个人就像云朵一样飘起来。故事马上缩紧了自己，它想拥抱老祖母，用所有的光、所有的温暖去拥抱她。但老祖母露出一个微笑，顺着那盏灯的光芒消失在夜空之中。如果一个人化成了星光，他是可以从任何地方消失的，包括一个故事里。
这一次，故事流下了泪。
故事哭了很久。
五
故事在原野上游荡，它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但每次，它都只是远远地在村口站一会儿，便默默地走开了。
雪落下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故事的身上，它冷得浑身打战。它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要去哪里。也许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消散了。它想最后再到那个有着玫瑰色灯光的窗户下站一会儿。
“嘿，我知道你是一个故事。”一个声音从窗口传出来。
故事愣了一下，它羞愧地转身，准备逃走。
这时，门开了。
“我知道你是一个故事。”孩子再次说。
故事点了点头。有一滴泪不知为什么掉落下来。这么久了，第一次有一个孩子主动为它开了门。
唉，一个流了泪的故事，在这样冷的冬天，一定不会有孩子喜欢了。可是，即使不喜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故事想着，又流下一滴泪。
“嗯，你是一个空空的故事。”那个孩子又说。
“是的，什么也没有。”故事的声音也很空。
“但是你有兰花的香，我闻到了。”孩子说。
故事沉默着。
“有灯。有灯的光芒。还有炉火，嗯，有点儿温暖。”
故事把头抬了起来。
“还有音乐，是山涧泉水一般的音乐，百灵鸟一般的音乐。我听到了。”
故事望着那个孩子，就好像在听那个孩子讲故事一样。
“嗯，你身上的颜色真好看。”孩子说。
“你的心里曾经住着很多人。”孩子又说。
故事努力忍住自己的忧伤，轻声地说道：“是的，曾经有一个小女孩，有一头狮子，有一只兔子，还有一个老祖母。”
“然后呢？”孩子问。
“然后，狮子去了它的草原，因为它要做那里的王。你想，我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我不能给它一片辽阔的草原，所以，我送它去了北方的草原。”
“然后呢？” “然后……”故事想了想，“那个小女孩，我非常爱她，真是遗憾，直到她走，我都没有告诉她。我送她回到了家，我想，她生活在那里比住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要好。”
“嗯。然后呢？”
“然后，我送兔子去了不老国。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兔子，它只有一个梦想，就是活得和太阳一样久。它是对的，如果跟着我，它可能已经化成了尘土……”
“嗯。”孩子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老祖母变成了一道光，消失在黑暗里了。但她的灯盏留下了，炉火也一直不灭，我便借着这些光来到了这里。”
故事说到这里，叹息道：“你看，我现在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我不想请求你让我到你的炉火边坐一坐，我只想在你的窗前站一会儿，我知道，没有人会欢迎我……我保证，过了今夜，我就离开。”故事闭上了眼睛。
“哦不，你要留下来！”孩子说。
故事惶恐地看着他。
“从我的窗户进来，从我的门进来，到我的炉火边来，到我的枕边来……”
“对不起，我不能这样做。孩子，如果一个故事什么也没有，它就不能从你的窗户进去，不能从你的门进去，当然，也不能待在你的炉火边或者枕边……”
“可是，我就爱这样的一个故事。”孩子说，“我要你住到我的心里来。对了，你能告诉我你从哪里来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从兰花香香国来，我叫什么也没有的故事。”
“哦。我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叫做什么也没有的故事的故事。”孩子惊喜地说，“你等一等，等一等。”
很快，这个孩子叫来了很多孩子。
他们围住了故事。
故事像一个做错事的人那样，低着头，不敢说一句话。
一个孩子说：我听说过一头狮子的故事，它现在是草原之王，统治着整个北方的草原，让那里的动物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它告诉人们，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成全了它，送它回到了北方的草原，成了那里的王。它的故事一直被人们传诵。
一个孩子说：我听过一只兔子的故事，它也是从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跑出来的，它去了不老国。它一直不老，它每天给那里的人讲什么也没有的故事，然后，那个故事又被人們从不老国带到了世界各个地方。人们因此都知道了什么也没有的故事。
一个孩子说：我听过一个小女孩的故事，她不小心撞进了一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里，然后失去了记忆，但后来，她被那个故事送回了家。她现在已经成了老祖母，每天给孩子们讲一个叫做什么也没有的故事。那些故事又顺着风，一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一个孩子说：我还听说过一个老祖母的故事，她把一盏灯和一盆炉火带进了一个故事里，让故事有了光和温暖，让故事成全了很多故事。那个老祖母最后化成了一道光消失在夜空里，但老祖母的故事和那个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却流传了下来。
……
故事的眼睛湿润了，它缓缓地说道：“从前有一个故事，它叫什么也没有的故事，它来自春风万里国。它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事件，它只有一头狮子、一个小女孩、一只兔子、一个老祖母……”
故事感觉自己一点点进入了一百个孩子的心里。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20年第10期
龙向梅，儿童文学作家，曾获2016“大白鲸”原创幻想儿童文学最高奖（钻石鲸奖）、“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寻找蓝色风》《生气的小茉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