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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安,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延河》杂志社社长、执行主编。出版专著《与蜘蛛同在的大地》《乌鸦掠过老城上空》《玩具城》《整理石头》《蓝孩子的七个夏天》《自然主义者的庄园》等10余部。部分作品被译为俄、英、日、韩等语言。先后荣获“2008年度中国十佳诗人”、2013两岸诗会桂冠诗人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
对峙之美
我不是一个简陋的自然主义者
就是说我不是一只蜜蜂或者一条河流
我不是赶着花期或汛期
去接近世界濒临崩溃的目标的人
我是手握铁镐的人
我是手握一把碎玻璃的人
我是手握一把因为使用太久而闪闪发亮的铁镐
走走停停一直在选择和丈量地方
一直在挖掘大地和它在远方的沉默的人
我在旧宅院和荒凉地带撒下一把碎玻璃
像在未经识别的恒星上撒下一把种子
我在没有被蚯蚓耕耘过的沙地上挖掘
我在没有被树根腐蚀过的盐碱地上挖掘
我在波涛拍打过的海边荒地上挖掘
我在星空下在黑暗
使世界变得更加深沉或莫测的地方
有时我失去了挖掘的耐心
像撒下一把种子一样撒下碎玻璃
最终我也在自己之中挖掘
在身体中在生与死已暗中通融的地带
我挖掘出另一个星空
和属于该星空的那些奇异的碎屑和垃圾
那些仿佛碎玻璃一样难以驯服的碎片
不为别的只为亲眼目睹
它与头顶的星空之河
那种棉絮般难以澄清的默契
或者对峙之美
生活在祖国远方的石头
你要向后退去在祖国的远方
你要像去隐居一样向着大地的纵深后退
去看看那些把时间变得七零八落的石头
它们倒栽葱似的插在沙地里
或者以整座山以古老峡谷中悬崖的巍峨
隐居于中国北方的偏远之地
或者南方茂盛的树林子里
那是比一只狼和一片树林子
更早地到来守着山岗和河谷
仿佛时间中的使者般的石头
那是狼和树林子
被沉默的风一片一片啃噬殆尽之后
依然固守在旷野和荒凉中的石头
它的饥渴和沙漠的饥渴一样深
它的饥渴和一口废弃的水井一样深
它的饥渴像一座帐篷
已在一座沙丘上
或者一个恐龙喝过水的湖泊边彻底颓废
一览无余
那是沉默的风和高于河流的流水
偷偷地从宇宙中运来的石头
有时候它们与河流同行更多的时候
它们喜欢滞留在原始地带
人还来不及移动巨石另作他用的地带
任河流独自远去
或者像梦游者一样消失在远处
像一只冷峻的时间之鸟
把自己的飞翔之梦凝固在时间的心脏上
生活在祖国远方的石头
向后退像隐居一样地向后退
你将会不虚此行与它们猝然相遇
四重奏:
大海、沙漠、瓶子和一只乌鸦
在海上我不经意间坚守着自己的狭隘
我像打捞死者一样打捞起海水
我把海水装在装过硫酸的瓶子里
摇了又摇就像巨轮航行在飓风中
摇晃着我的心脏和桅杆上的瞭望塔
在瀚海沙漠上我是一个倾倒瓶中海水的人
我是一个寻找失踪者一样寻找海水的人
我是一个不得不将海水浸湿的沙漠装入瓶子里的人
我不停地摇晃着瓶子试图沉淀出泉水
却在不慎枕瓶而眠时
梦见沙尘暴吹拂着大海
和不幸被卡在瓶口上的鲸鱼的白脖子
在高山上我是一个天鹅观察者
我是一个在瓶子里装珍珠一样装满积雪的人
与一只乌鸦邂逅相逢 并与它讨论喝水问题的人
当乌鸦告知我喝水问题
其实是大海的问题 沙漠的问题和我本人的问题
最终我变成一个被天鹅的飞翔和它的阴影
困守在山顶并无由地扔石头的人
禁渔期大海观察笔记
喂饱了天空和陨石的大海
灯塔歇息下来不再照耀的大海
在最高的海岸上让眺望者的眼光
显得更加宽阔的大海
鲸鱼在星辰之间练习
岛屿般的升起和降落
而大海在浓雾深处练习平静
你给大海里扔石头也罢
你给大海里倒水也罢
甚至你给大海里投放日升月落也罢
大海都是悦纳的
大海里的星星和白云
也是悅纳的
大海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
里面装着深不见底的深渊和蓝
蓝中孵化着巨石鲸鱼
闪电的密度与凛冽
和火山收敛自己的灰烬
大海是一只巨大的荒唐的蓝鸟
世界在它的岛屿和星空的心脏上 仿佛禁渔期的深海鱼
从近乎虚无的深处
向可见的浅显中渐渐浮现
在大海边上打水井的人
在大海边上打水井的人
是个憔悴的人阴郁的人
他熟悉海岬、笨海鸟甚至海鬼
有时他和它们一同住在山上
有时他独自住在礁石上
有时他住在休渔期
可以俯瞰整座大海的摇摇欲坠的桅杆上
大海仿佛蔚蓝色的荒地
簇拥着白色海浪和白海鸟哀婉的鸣叫
所有白色的鸟都在大海上飞
所有黑色的鸟都在天空中飞
在大海边上打水井的人
像一只巨大的蜘蛛用渔网
把自己懸挂在摇摇欲坠的桅杆上
像一只已经多次遭遇过大海折翅的海鸟
在大海边上打水井的人
他是如此深谙海水的秘密
他的小小的水井如此精致
如此清澈所有前来看海的人要喝它
一条怀孕已久却无法产卵的鱼要喝它
快要渴死的整座大海
也要喝它
三种事物及其与地平线的关系
三种事物同时穿越地平线
一只蚂蚁
一只土拨鼠
一个有着旧钢铁或者灰烬表情的人
一只蚂蚁在追逐云朵
一只土拨鼠在追逐旷野
一个人在追逐地平线
而能够超越蚂蚁和土拨鼠
继续走向下一个地平线的人
仍然是那个人
他离大片的草地越来越近
离星空越来越近
山水深处有几个好兄弟
去了山水之中的几个好兄弟
他们一个个都是深谋远虑的人
勤劳和智慧绰绰有余
山中已经干涸的水井休想难倒他们
水壶里的水已够他们喝上一生
夏天侥幸未化的一块冰
凝结着云雾和落日的锋芒
已够他们享用一生
去了山水深处的几个好兄弟
他们中有李白、王维和身着褐麻服的玄奘
有菊花和松树凤凰和鹰
还有沉潭深处沉得比石头还深的
冷水鱼沉默不语的鱼
我的几个好朋友好兄弟
他们逍遥而多事
他们在峭石上扫着落叶和夕阳
在月光下喝酒、饮茶、听风
看沉潭深处沉默不语的鱼
一个个浮起来黑暗中的水面
被划出风吹草地的微微响动
去了山水之中的几个好兄弟
生活在并不遥远的年代
他们种庄稼不锄草种树不种花
对于我不合时宜的来访
只报以树叶背后的窥探
我要追着山谷里的风
摇落一地松籽
和一树比明媚的月光
还要明媚的白丁香
慢慢打听他们的消息
星辰之树
这棵参天大树从远方移来的时候
她把湖泊也带来了
她把水井也带来了
她把大海和大海的湛蓝
那种几乎可以盛放整座星空的
辽阔无垠也带来了
她在天下最厚的大地中寻找着
自己的也不是自己的根
它在星辰之中仰望着自己的心形的枝杈
绿叶和星宿似的果实
还有那不但居住飞鸟
也可以居住果实和时间的巢
星辰之树在大地和星辰之间呼吸
在上帝、泥土和钟乳石之间
种下梧桐树和樱花的凉荫
在爱和沥沥雨水之间
弹奏着大地弓弦般的起伏
以及只有这大地才配有的
比地平线更加迷人的梦境
星辰之树从伟大的秦岭上
从大河上从月亮上
从旷野之中才能一睹为快的树
需要多少无法估量的生长
和多少无法估量的颀长
才能把那些梦想之卵般闪耀的星辰
孵入自己的巢中
你和我都不知道
只有天知道
遥远北方的六个小湖泊
遥远北方的六个小湖泊
六滴晶莹剔透的小露珠
居住在飞鸟难得一飞的高原上
居住在走兽难得一见的高原上
居住在以青草作围裙的
整天和天空耳鬓厮磨的
北方草原和地平线的心脏上
六个小湖泊的边上
尼玛堆上堆积着凄惨的巨石
那些具有超大肺活量的鸟和野兽
它们前赴后继奔赴而来
有不少相继死在路上
凄惨的石堆瓦灰色的石堆
是它们白光光的皮毛和灵魂居住的地方
六个小湖泊是诸神的小湖泊
那些小动物们永远喝不完的小湖泊
它们干净美丽除了水
还是水以及围拢在水边的自由的蚊蝇
六个小湖泊诸神的湖泊
就像珍珠一样藏在世界的心脏上
只有天马和天鹅
只有麒麟一样秘而不显的灵兽
只有天使才知道如何啜饮
幽深而伟大的山
一座因为幽深而非高远而伟大的山
探索它就像探索秘密 或者拴着峡谷两边悬崖荡空的绳索
是危险的
像在悬崖上纵身一跳
用坠落追着坠落的梦境求救
幽深而伟大的山
它头顶上的白云
它的在白云上独来独往
从不向低处飞临的鸟
它的林子里住着妖怪
它的草地有的年份茂盛
有的年份被黄风和蝗虫吹拂
渐渐暴露出荒凉的空地
贫穷而几无杂质的溪水
没有往年那么浩大却依然洗涤着巨石
和它内部包藏的
凄惨而含蓄的白
一座因为幽深而非高远而伟大的山
它的曲径犹如曲线犹如绳索
绞杀了很多穿越者
老虎狮子火山灰里拣拾珍珠的人
我已准备了多年我也将穿越它
我也将陷落其绳索般的曲线
像太阳归山
(如果可以视之为死)
死得其所
全世界的鸟都飞向黄昏
全世界的城市都向郊区扩张
全世界的鸟都飞向郊区的黄昏
那里有幸被竹林子包围着的桃花潭
有幸被更茂盛的树林子笼罩的旷野
是全世界的鸟选择黄昏
去会见亲人和亲戚的地方
青翠的树林子和竹林子
占据了大片的庄稼地和村庄的撂荒地
一个赶走了大批人口和住户的地方
一个用树林子半是掩盖半是装饰的荒凉地带
无数阴影般的鸟 像无数个黑暗的碎片
它们铺天盖地从黄昏中飞来
在郊区和树林子特有的幽暗中
像要发动一场起义似的沸腾着
全世界的鸟都飞向黄昏
被树林子和竹林子深深占领的郊区
没有塔尖可以缠绕
也没有月亮可以缠绵的郊区
巨大的鸟群仿佛刚刚醒来一样
仿佛要把整个郊区、整个树林子
和它的全部旷野
在黑暗中的荒凉全部叫醒
带向另外的地方
我喜欢玻璃的原因
我喜欢玻璃
是其中包含着无数比刀子更尖锐
但却不事杀生的锐角
我喜欢碎玻璃
是每一块碎玻璃所代表的锐角
都無法借助平面去完成丈量
我喜欢碎玻璃上的裂缝
是因为那是无法丈量的锐角的裂缝
是按照乌云酿成闪电的原理而诞生的裂缝
是只有可以徒手搏取闪电并以之为美的人
才能像驾驭花卉一样驾驭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