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个月后，学校又要收钱了，这次是收校服费，每人八十元。刘星亮身上没钱，放了学就赶回家去取钱。
　　回到家里时父亲不在，母亲说父亲去镇上买化肥了。天黑时，父亲回来了，空着手，母亲看出有点不对，问父亲化肥买了没有？父亲说没买。
　　供销社没货？母亲问。
　　有货。可人家不卖。
　　母亲奇怪道，咋啦？不卖？这供销社还有有货不卖的道理？
　　父亲说人家不卖半袋，人家嫌拆袋卖忒麻烦。母亲叹了一声，唉，咋就这么不体谅穷人呐。要不，咱就买一整袋吧？地不抓不行啊，用剩下的明年春天再使。
　　父亲说可咱还得买菜种呢，这点钱要是都买了化肥，就没钱买菜种了。父亲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来问刘星亮，今天不是星期六哇，你怎么回家来了，有事吗？
　　刘星亮怔了怔，说，不，没，没事。他心里很乱，把学校要八十元校服钱的话咽了回去。
　　黄昏，教室里几个同学在看书，刘星亮坐在座位上发愁，班长张倩催了他好几次了，可这八十元钱他怎么凑呢？对于有钱人家的学生，八十元钱不算什么，可在刘星亮这里它几乎就是一座大山。
　　高朋和刘俅几个人进来，刘俅叫道，刘星亮，发什么呆呀，走，高朋新买了一辆摩托，咱们跟他上操场上试车去。刘星亮本不想去，但他忽一转念，也许能趁他高兴跟他开口借点钱，就跟着走了。
　　操场上，高朋骑着崭新的摩托跑圈，几个同学们看着，他把车一旋开过来，故意开得挺快，到了跟前，同学们吓得直躲。跑了一会儿，高朋高兴了，财大气粗地说，哥几个，今天我高兴，请你们吃小吃。
　　学校门口就有卖小吃的，烤羊肉串，糖葫芦，茶鸡蛋，高朋往这些小吃一指，说，你们想吃什么？
　　刘俅说，羊肉串。
　　高朋说，好，每人十串。
　　羊肉串烤好了，刘俅十分积极地先抢了自己的一份，又用另一只手给大家分发。大家都高兴地从刘俅手里抢过来香香地吃，刘星亮没有往前挤，等在后面。
　　高朋付钱，他拿的是一张五十元大票，找回的都是零钱，高朋不满地说，这一大把零碎儿让我搁哪呀？烤羊肉串的说，我这没整钱。
　　高朋说，可这一大把零碎儿多麻烦！
　　旁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十几岁的小孩凑过来说，零钱麻烦，花了它不就不麻烦了？大哥，买几根糖葫芦吧。
　　高朋说，你这小东西还真会出主意，好，我就花了它。
　　那小孩高兴地说，大哥，你要几串？说着就要往下摘。
　　高朋坏笑着故意逗他说，我花是花，可我不想买你的，我想买他的。高朋指着另一个卖糖葫芦的中年人说。
　　小孩一听着急了，大哥，都一样的东西，你就买我的吧，还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呢。
　　这时那中年人听了高朋的话赶紧凑了上来，说，小兄弟，买我的，你看我这多好，要几串？
　　小孩说，我的好，买我的！
　　两个人争着让高朋买自己的。高朋又坏笑着说，好，你们的东西我都要买。看见没有，我这把零钱，二十多块，你们来拿，谁拿多少，我就买他多少东西。
　　高朋伸开手，手里托着钱，让小贩们来拿。
　　那小孩机灵，伸手就抓过来。高朋却把手一扬，把钱抛向空中，说，快抢！
　　刘星亮就站在高朋身边，他吃一惊，你怎么把钱扔了？高朋说：你看着吧，好玩！谁捡起来我就买谁的东西，快捡。
　　一见钱抛了起来，小孩高兴得尖叫一声，张开双臂就接钱，他接到了两张，更多的散落到了地上。小孩又弯下身去捡。
　　卖茶鸡蛋的老头反应慢，他怔了一下，等明白过来，也弯下身去捡。
　　一旁的中年人初时没有去捡钱，自尊让他弯不下腰去，他站在一边看着小孩和老头争着捡地上的钱。
　　高朋冲着他喊，快捡啊，你这个傻帽！
　　中年人终于没有坚持住自尊，他看了看高朋，高朋喊，快捡！晚了就没了。
　　中年人终于弯下腰去捡钱了。
　　刘俅几个也过来在一旁看着，嘻嘻哈哈地指点着，小孩，快，那边还有一张！
　　老头，那边，那边，真笨！
　　刘星亮在一边看着，皱了下眉。他对高朋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这多不好呀。
　　高朋说，你瞧，多好玩，有什么不好？
　　刘星亮说，这有伤他们的尊严啊。
　　高朋白了刘星亮一眼说，屁！这些穷鬼，有什么尊严？去去去，快吃羊肉串吧你！
　　这时刘俅在叫刘星亮说，刘星亮，快拿你这一份来，吃完了咱们还得吃糖葫芦呢。
　　刘星亮没有动。他脸色挺不好看地站在那里。
　　刘俅又叫，刘星亮，来拿呀。你还吃不吃了？
　　刘星亮仍是没动，他忽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高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喊了他一声，刘星亮，你给我回来！
　　刘星亮没有回来，高朋骂道，他妈的，刘星亮，好小子，你不给我面子！
　　刘俅几个也好像明白了一点，都有点发愣。
　　刘星亮没有回教室，愤懑地走上大街，他在人行道上毫无目的地大步走着，心里硬硬地塞着一团说不出的东西。
　　十字路口有义务献血车，两边拉着大红的宣传横幅：义务献血，利国利民。
　　刘星亮看见义务献血车，就过去站在人群后面看。刘星亮忽觉心里一热，从后面分开众人走上前说，我来吧。
　　女医生热切地望着他说，好的，先来登记一下。
　　刘星亮登记填表，到献血窗口挽起袖子，护士给他消毒抽血。抽血时护士对刘星亮说，第一次吧，别紧张，没事，这几天注意多休息。
　　刘星亮说，我不紧张。
　　刘星亮献完血走了，医生望着他的背影，真是个好小伙子啊，要都像他这样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另一个医生说，今年的义务献血任务又得主要靠单位集体组织来完成了。一个护士说，听说各单位组织本单位的职工献血给补助呢，一般都给好几百块钱。
　　献完了血，刘星亮回学校，半路，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小伙子，等一下。
　　刘星亮回过头，不认识那人，但那人在向他招手示意他停下。
　　刘星亮停下，问，有事吗？
　　那人上前来，拍了拍刘星亮的肩膀，小伙子，你看上去身体很棒！有件事能不能商量一下，你想不想挣二百块钱？
　　刘星眼睛一亮，刚要脱口说，想挣！但他望着那人的脸，想了想又说，不过那要看怎么挣，违法的事我不做。
　　那人说，放心，不偷不抢不干坏事，轻而易举就能做到，我先问问你，知道献血是怎么回事？
　　刘星亮说，知道。
　　那人说，怕不怕？
　　刘星亮说，不怕。
　　他想说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刚献了。但他没有说。
　　那人说，那就好，献血这事就是有人不怕可也有人怕，我就怕献血。来，咱们商量个事。
　　那人把刘星亮往僻静处拉了拉，小声说，是这样，你能不能代替我去献血，我给你二百块钱。
　　刘星亮警惕地看着那个人说，你害怕献血不去不就得了吗？还找人代替干什？
　　那人说，谁自愿呀？倒霉！我们单位有献血指标，没人去，就抓阄，该我倒霉，让我抓着，我就得去。
　　刘星亮说，去就去呀，献一次血没什么。
　　那人说，我不想去，咱们就直说，我出二百块钱让人替我去，行不行？不行我再找别人。
　　刘星亮说，什么时候去？
　　那人说，就现在，我们单位的头儿还在血站那儿等着呢，我是偷偷溜出来的，马上就该轮到我了。
　　刘星亮没吭声，他低下头想着。要不是他刚刚已经献出了200CC血，他早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现在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身体一下子抽出400CC血能不能吃得消。
　　那人催道，快说，行不行？不行我去找别人，我得抓紧时间。
　　刘星亮猛一抬头，说，好吧，我跟你去。
　　到了血站，果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献血，这里的人可比刚才大街上那个义务献血点多多了，这是各单位有组织地来献血。
　　那人把献血表悄悄交给刘星亮，刘星亮就到一个抽血窗口去排着。
　　一会儿献完了血，刘星亮把表交还那人，那人就带着刘星亮出来。出了血站，在一个僻静处，那人把二百元钱给刘星亮，说，点点。
　　刘星亮接过来，揣兜里。
　　那人拍拍刘星亮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吧？轻而易举就挣了二百块。祝你走运啊。 　　两个人分了手。刘星亮走了一段，觉得腿有点软，就坐在路边歇了一会儿。
　　刘星亮在路边坐了一会儿，恢复了体力，他望着手里的钱，很高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刚才还在为八十元校服钱发愁，这下全解决了。握着这钱，他又想到了母亲，过几天是母亲生日，他想给母亲买些营养品。
　　刘星亮进了商场，在食品柜台前，他买了一袋奶粉、一罐蜂蜜。又转到烟酒柜台前，他也想给父亲买点什么，就买酒吧，父亲喜欢喝酒，但从来不喝好酒，只是逢年过节买几两八角钱一斤的散酒。他看了一会儿，选中了北京醇。
　　过几天，是妈妈生日。刘星亮回到家，高高兴兴地把买的东西给父母。刘星亮说，妈，今天是您的生日，您看，这是我给您买的生日礼物。
　　妈妈高兴得直要流眼泪，说，亮子，你还记着妈的生日，妈自己都忘了。你就是为这跑回来的？
　　刘星亮说，妈，我明天早晨就回去，误不了课。妈，您看，这是我给您买的。
　　妈妈一看刘星亮买的东西，没有接，却先看了父亲一眼，说，亮子，瞧你，买这些东西干啥？这得多贵呀。
　　刘星亮说，今天是您生日嘛！人家县城里的人都讲吃这些呢，奶粉蜂蜜有营养。您身体又不好。
　　父亲在一边说，咱能跟人家城里人比？咱们这穷家破业的还吃这个？
　　刘星亮把奶粉和蜂蜜塞在妈妈手里，又拿出那瓶酒给父亲说，爸，我也给您买了东西，酒，您看。
　　说着，刘星亮把酒向父亲递过去。
　　父亲不接，却黑起了脸，我不要。
　　刘星亮说，爸，这酒是挺好的，听说不上头。
　　父亲不接，问，这多少钱？
　　刘星亮说，十八块。
　　父亲脸上怒起来，哼，十八块！一瓶十八块！我这命贱，受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
　　妈妈在一边说，他爹，孩子已经买了，你就接过来吧。你看孩子记着我的生日高高兴兴地回来一趟。
　　父亲脸上却更生气了，他接过酒说，买这么贵的东西！咱们家有钱是吧？咱们家的钱没处去花了是吧！你爹妈挣钱容易是吧！
　　父亲越说越气，走到门边，竟将那瓶酒连盒子一起扔了出去，酒瓶在盒子里啪地摔碎了，酒流了一地。
　　刘星亮和妈妈都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父亲会这样做，也没来得及拦他。
　　刘星亮不由得叫了声，爸！
　　妈妈说，他爹，你看你这是干啥呀，孩子好心好意地买了，你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父亲说，钱都糟蹋了，还怕糟蹋东西？
　　刘星亮只觉得鼻子一酸，他的眼泪要掉下来了。他说，爸，我，我这是——打工挣的钱。
　　父亲怒道，你打什么工你？家里花钱供你上学，不是让你耽误学习去打工！刘星亮说，我没耽误学习，就星期日半天也不到，我上街，正赶上有个机会为别人干点事能挣到钱。我说，我就干了。
　　父亲警觉了，你干什么这么方便挣到钱？哪有这么好的事？你说清楚！
　　刘星亮说，反正不是干什么坏事。是好事。他委屈地跑出去了。
　　妈妈在背后埋怨爹，你瞧你，这么凶。我的孩子我知道，亮子绝不会干坏事。
　　该吃饭了，刘星亮还在院子里坐着，妈妈来叫他，亮子，吃饭吧，别生你爹的气，他是心疼钱。咱家穷哇。
　　进了屋，父子两人面对面吃着饭。父亲闷着头说道，记住，往后，你好好念书，别的事别多想。家里再穷，也能供你上学。别让别的事耽误学习。
　　刘星亮鼻子一酸，低下头紧扒两口饭才把眼泪忍住。
　　他喉咙里哽哽地说，爸，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