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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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白下班时,街上路灯已经亮了。
  从银行分理处到地铁站有数百米,在路的同一侧,不用横穿乱糟糟的马路。路边都是热闹的商店,边道有双向车道那么宽,松松快快地停放着车辆,丝毫不会影响商店营业。这些商店一应俱全,吃喝拉撒都有,不是大店,都是精致的小店。
  老白一点儿都不着急回家,慢吞吞地走,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无所事事的特征就是东瞅西看。老白扭着脸,一边走一边看,他看见了洗衣店里忙碌的店员,看见了小吃店里脑袋挤在一起吃饭的小情侣,看见了一对老夫妇站在药店里搀扶着称体重,看见了香烟店卖货的胖女人和她蹒跚走路的小闺女,看见了灯光明亮的店面里接受全身按摩的男女,看见了糖炒栗子窗口前排长队的人,看见了人头攒动烟气缭绕的彩票店,看见了店面瘦成一条只能挤进去一个人的书店,看见了火车票代售点前站着两个穿棉大衣的男子,看见了……看见了一间灵堂!
  老白吓住了。
  眼前的灵堂早先是一家美容店,倒闭关门一个多月了,门外上方的牌匾没有改变。老白记得这家美容店没倒闭前很是热闹,时尚女子出出进进,很远就能闻到一种奇特的香气,以前老白路过这里时都会朝里面看两眼。红火的美容店却突然门可罗雀,随后悄无声息地关了门。始终没有别的商户人驻,店面一直空闲。
  怎么变成灵堂了呢?老白四下里看,发现没人注意店面改灵堂的异常情况,他这才脚步迟疑地慢慢靠上去。
  店面里没开灯,路灯还有不知哪里飞来的灯光映射到里面,隔着玻璃门能够模糊看清里面的大致情况。一张病床,在店面最里面。好像病床上面躺着一个人,头朝里、脚朝外,上面盖着一个白色的单子,白单上显现出来一个轻盈单薄的人形。看那两只小脚,应该是女人的脚。脚的前面是一个小凳子,凳子上面铺着白布,上面有一个深色盒子,因为离得有点远,看上去感觉是骨灰盒。有两支没有点燃的白色蜡烛,位于骨灰盒的两旁。老白后退两步,想要看清全貌,果然看见紧贴着落地玻璃窗的位置,左右分别摆放着两个像是花圈的小花环。
  是灵堂,真是灵堂。老白自言自语,又往后退了几步。
  已经后退好多步的老白,站在一辆黑色帕萨特小汽车的尾部,琢磨店面怎么改成了灵堂,死去的人又会是谁?是在这里美容的女顾客还是美容店的主人?老白小心观察路人看见灵堂后的表情,也就是那么扭头一看,竟然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老白又站了几分钟,发现还是没人注意里面,都是急匆匆走过去,只有那两个买完火车票穿棉大衣的男子走过店面时朝里面看了一眼,停下脚步,好像说着什么,然后也匆忙走了。
  老白感觉双脚发凉,再一看表,已经站了十多分钟,夜风冷飕飕的,也把他双手吹凉了,老白这才疑惑地走了。
  二
  老白一夜没睡好觉,梦里都在琢磨那间莫名其妙的灵堂。他断定出事了,肯定还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不会把店面布置成吓人的灵堂。
  第二天来上班,老白脚步生风地赶到美容店前,发现昨晚布置完美的灵堂消失了,他站在店门口,感觉自己如在梦境一般犹疑、恍惚,眼前的店面空空荡荡,没了小花圈,没了病床,也没了放置骨灰盒和蜡烛的小桌子。莫非昨晚看花眼了?老白郑重地伸出双手,在被冷风吹拂的脸上使劲儿搓,然后睁开眼再看,店面里面还是空空荡荡。
  快到上班时间了,老白依依不舍地离开。
  银行分理处有个明亮的大堂,面积不大,但是人来人往,大都是老年人。保安老白己经穿好蓝色的保安制服,挎上了黑色的警棍,满面笑容地在大堂里来回溜达。他不仅负责维持秩序,还负责招呼进门的老年顾客。做着各种烦琐而又友善的提醒:您慢点,找地方坐下;您取号了吗?对,拿身份证、拿卡、拿存折都能取;您办什么业务,挂失?找大堂经理;您呢?理财产品,来,这机器上面都有,会操作吗?简单极了,我告诉您,一次就会。
  五十九岁的老白,曾经做过小区保安、幼儿园看门人、卫生局锅炉工,最后做了银行分理处的保安,他喜欢人来人往。这份工作不累,上四天歇一天,最累的活儿就是早上把不锈钢栅栏门推上去、傍晚再把栅栏门拉下来,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巴掌大的大堂里溜达,只要待人和气就算是一名优秀的保安。一般情况下,工作轻松挣钱也不会多,老白一个月薪水只有两千两百块钱,但他图的就是热闹。十多年了,老白始终一个人生活,不热闹一点儿,这日子该怎么过?年岁越大,越是喜欢热闹,老白自己都感觉出来这种变化的强烈。只有在迎来送往中,一些惆怅的思绪才会冲淡一些。
  中午人少,吃完午饭,老白跟大堂经理老宋站着说话,说了昨天晚上看见美容店改灵堂摆放尸体的事。老宋笑了笑,话音甩得很长,不会吧……
   “我怎么会骗你?”老白说。
  老宋看着老白,眼神告诉老白,他还是不相信。
  老白个子不高,身子骨结实,手指头像是小铁棍。一点儿不像快要六十岁的人,也就像是五十岁出头,年轻的原因是老白头发一点儿不白,头发黑,不显老。
   “你要是不相信,下班我领你去看看。”老白说。
  老宋个子也不高,比老白稍微高一点儿,因为长得清秀而且身子瘦,显得比老白高。老宋有口臭,离一米远都能闻到,可老白似乎从没感觉到。老白在分理处能够说话的人,也就剩下老宋了。其他人都是柜台里的年轻姑娘,她们很少跟老白说话,老白也不会主动找人家。
   “虽然现在天冷,可真要是把尸体摆在店面里,两天也得臭了。人就是一副臭皮囊。早晚是要臭的。”老宋道,“你说,怎么可能呢?不可能把尸体放在店面里。”
  口臭的老宋,说话也狠,但老宋发狠的话却犹如醍醐灌顶,让老白觉得有道理,不可能是尸体。老白眨巴着眼,心想真要是尸体的话,也不会旁边一个活人没有呀?什么叫守灵,就是死人旁边得有活人呀?想起今天早上尸体没有了,老白猜测昨晚上一定是有人恶作剧吧。
  老宋冷眼瞅着思考的老白,转过身去,脸上绽满嘲讽的笑容。老宋看不起老白,但也只在心里,從来没有流露过。老宋知道自己嘴巴有些气味,老白能够近前说话,老宋心里还是有些暖融融的感觉。   三
  保安老白的过去,老宋是无法想到的。老白曾经辉煌过,曾经指点过江山,拥有过昂头走路的骄傲步伐。
  三十年前的老白,在一家船运公司搞“三产”,是一家四层的酒楼,除了吃饭还能跳舞、唱歌,餐厅经营北方少见的粤菜。那时候在这家酒楼吃饭的,都是先富起来的人。那时候酒楼经理老白没有现在壮实,身子骨还单薄。他穿着深蓝色西装,扎一条红色领带,每日迎来送往,身边美女成群,“白经理早上好”“白经理中午好”“白经理晚上好”,甜腻的叫声响彻整个酒楼。老白当上经理那年,他的媳妇秀燕怀孕八个月,整天见不到老白。有一天老白很晚回家,看见秀燕双手抱着肚子,坐在新买来的真皮沙发上,蓬头垢面地发呆。老白一边解领带一边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呀?秀燕说,肚子里的小人儿都要出来了,我怎么睡得着。老白一边脱衬衣一边笑说,那就等小人儿出来你再睡吧。老白也没洗脸,裸着一身白胖的肉,进屋倒头便睡,很快鼾声如雷。一个月以后,秀燕肚子里的小人儿小白出生了,老白高兴,只要回家来就会抱着小白亲,左边一口,右边一口,脑门一口,下巴一口,根本不注意媳妇秀燕的神情。秀燕也不跟老白说话,即使说话也都是一个字、两个字,过不去十个字。老白无所谓,依旧整天待在酒楼里莺歌燕舞,要不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老白的日子还会这样过下去。
  那件事现在看来是小事,那时候可是昏天黑地的大事。
  在老白被称呼“白经理”的第四年,经朋友介绍,说有个港商要投资,老白心气高,当即让朋友把港商请过来。港商来了,老白惊住了,原来是个漂亮的女老板。女老板踩着高跟鞋,高得双脚几乎直立起来,要不是旁边始终有一位头发油亮、西装笔挺的男秘书搀扶,肯定会立即摔倒在地。老白急忙招呼手下的人,前呼后拥地把女老板让进会议室,摆上新鲜的瓜果梨桃,摆上市面上很少有人喝得起的可口可乐。老白坐在沙发边上,恭敬地看着女老板。女老板身上弥漫着老白从来没有嗅过的陌生香气。女老板不说话,只是四下看着,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老白心里打鼓,自从担任酒楼经理后,他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别人看不起他,别人脸上掠过一丝轻蔑的神情他都要快速反击,用高档烟酒、用满桌丰盛宴席、用不眨眼的签单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老白站起来,请女老板参观一下,再谈合作意向。女老板捏着港腔说还用看吗,这么小的店面怎么发展?老白怔住了,四层楼将近五千平米的营业面积还小呀?女老板不屑于参观,指着窗外一幢大楼说,我把那幢大楼买下来,用来跟白老板合作。老白探头一看,顿时慌作一团。那是一座十三层的高楼,是全市有名的大楼,从盖好那天起,楼顶上索尼公司的广告牌就傲然矗立,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地标。老白不相信女老板能够买下索尼大楼,脸上露出可笑的神情,停顿片刻,问女老板是否认识索尼大楼的经理?女老板知道老白不相信,告诉他,明天晚上在索尼大楼顶层请白经理吃饭。
  第二天晚上,特意烫了头发的老白,带着办公室的小柳赴宴。小柳年轻漂亮,身材婀娜多姿,穿着从香港带回来的色彩鲜艳的连衣裙,身上也带着好闻的香气。但老白总是觉得小柳身上的香气不如香港女老板身上的好闻。
  老白和小柳进到顶层豪华包间,看见女老板和她的男秘书已经端坐。女老板热情洋溢地站起来,让老白坐在她的旁边。喝过饮料,老白见女老板没有点菜喝酒的意思,很是疑惑。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两个西装笔挺但个子矮小的男人。老白有些紧张,急忙站起来。女老板开始介绍,这一介绍,老白才知道,原来这两个人是日本人。老白有些发慌,手不知道放哪里合适,一会儿插进兜里,一会儿背在后面。女老板不简单,与日本人对话很流利,两个日本人对女老板也是毕恭毕敬。大家落座后,女老板才详细介绍,原来这两个日本人都是大老板,同时也是女老板的合作伙伴。女老板說了很多话,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钱不是问题,别说买这幢索尼大楼,就是再买三座、四座这样的大楼都不在话下。后来,酒过三巡时,索尼大楼经理进来敬酒,对女港商也是毕恭毕敬。
  多少年之后,想起那次晚宴,留在老白记忆中的似乎只有两件事。
  一件事,喝得慷慨激昂的老白为了表达合作诚意,决定给女老板打过去一笔合作启动资金。转过天来,老白当机立断地打过去十万元。时间就是金钱,速度代表勇气。现在看来这不是大钱,但在当年还是“万元户”的时代,十万元是一笔巨款。接到款项的第二天,女老板打过来电话,说是进展顺利,并且夸赞白老板大手笔,与大手笔的人合作就是痛快,但女港商话题一转,说还需要进一步加大投入力度,还需要再打进一笔启动资金来,这样的话合作进度就能进一步加快,否则其他客户就要抢先了,那样的话就会对不住白经理。老白毫不迟,疑,又干脆利落地打过去十万元,紧接着女老板赞叹之后,还是要求白经理继续打款。老白似乎有些醒悟,他表示希望看到合作的相关进展。女老板说,白经理你就放心吧,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大生意,还在乎你这点钱吗?老白希望见到女老板,面对面说说下面的程序,但女老板说现在生意很忙,已经放下手边所有大生意,全身心专注与白老板的合作。
  老白等呀等,女老板没来,公安局的警察来了。听了警察介绍,老白这才如梦方醒,原来女老板是个骗子,不是港商,是广东惠州人,做服装生意的,从香港倒来牛仔服装,再转卖给内地个体户。她只会几句日本话,那两个所谓的日本人也是惠州人,也是倒腾服装的。至于索尼大楼餐厅经理进来敬酒,不过是正常的礼节。这几个骗子在北方打着合作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在第四次作案时被警方抓住了,交代问题时也把跟老白“合作”的事一起交代了。
  老白的结局可想而知,他像所有“下海”失败的人结局一样,不仅把家里所有能赔偿的东西都赔了,还被开除公职成了“个体户”,他在街头卖过各式各样的裤子,似乎也与那个倒腾服装的女骗子异曲同工。
  另一件给老白留下记忆的事,是那个女骗子身上的香气,至今他都没有找到相同的气味,始终不知道是什么香味。这么多年了,只要没事的时候,就会想起来那股无名的香气,那味道就会在他鼻腔里自由散漫起来。   四
  下班了。
  老白心急火燎地来到那家倒闭的美容店,想要看看有变化没有,再次站在门外,赫然发现店面又恢复了灵堂的模样,与昨天晚上见到的一样,摆放没有丝毫变化。
  老白心脏剧烈跳动,他想这一次一定要看个究竟。他把宽厚的脸紧贴在玻璃上,鼻子都给压疼了,然后眯缝起双眼,避开灯光在玻璃上的反射。他边看边挪动脚步,要找一个最佳的躲避闪光的视角……终于宽阔的大脸贴在了门缝上。
  一股香气从门缝里传出来,比较特殊的香味……他蓦然想起来,这股香气就是三十年前那个女骗子身上的味道。三十年了,竟然始终找不到一个准确的名称。
  努力抻长脖子的老白看了一会儿,还是无法辨别尸体的真伪。老宋那么断定不是真尸,可又是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老白,决定明天下班拉着老宋来,让他看一看,看他到底怎么说。
  老白迷迷糊糊地回到家,迷迷糊糊地吃饭。晚饭异常简单,一个礼拜前买了几斤排骨,切好大块,扔进高压锅里,再丢进大块的姜、葱白,还有其他配料。煮熟一锅排骨,每天晚饭盛上几块,再跟大白菜一起炖,再买个馒头或是大饼,晚饭连菜带饭带汤都有了。
  吃完晚饭,老白继续坚持已经持续了十多年的作业一写信。每个月最后一天老白都要认真地写信,给远在美国工作的儿子小白写信。
  十五年前,儿子小白去美国上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美国,现在北卡罗来纳州中北部的格林斯伯勒定居。小白出国前,老白想要跟小白见个面,小白在电话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语气冰冷地说,老白呀,我五岁的时候你离开我和我妈,这些年你从来没有管过我们,没钱时这样,有钱时也这样,你现在想起来看我,还有什么用?这是小白跟老白话说得最多的一次。老白心里难受,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甚至厚颜无耻地说,看在我是你爸分儿上,你总要给我一个地址吧,我要是死了,也要给你送个信儿呀,你不来都没事,但总要知道我死了吧?我毕竟是你爸呀!电话那头的小白好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斩钉截铁地告诉老白,等我到了美国再给你吧。小白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老白等呀等,美国的地址直到两年以后小白才发来短信告诉他。这时老白才知道前妻秀燕已跟儿子去了美国。老白打过电话,儿子不接,老白接着打,儿子还是不接。后来老白开始写信,最初几个月写一封,这些年改成一个月写一封。虽然小白一次信都没有回,但老白还是坚持写下去,似乎只有写信,老白才能证明自己有个非常优秀的儿子。
  小白内向,但是聪明。虽说学的理科,但文科也很好。老白不知道小白特别喜欢欧·亨利的小说,老白后来在街上碰见小白的同学,听小白同学说,小白能够大段背诵欧·亨利的小说。还听小白的同学讲,小白之所以定居格林斯伯勒,是因为这座城市是欧·亨利的故乡。那一次老白拉着小白的同学,不让人家走,让人家多讲一讲小白的故事,还要请小白的同学吃饭,最后小白的同学找了许多理由,才终于挣脱了老白的大手。
  老白每次写信,都感觉儿子小白坐在自己面前,他想象小白现在的模样,估计小白也有孩子了,小小白长得什么样?老白每次写信,都会一边写信,一边跟儿子说话。老白也想过,这些年写的信小白能收到吗?转念一想,既然没有退回来,那就应该能收到吧。
  五
  这天刚下班,老白拉着老宋去看灵堂。老宋的胳膊被老白的大手捏得生疼,一个劲儿说就是灵堂、就是死尸,又跟你有何关系,你盯着这事干啥呀?夜风把老宋嘴里的臭味吹到老白鼻子里,好像老宋的嘴巴更臭了,但老白也不嫌弃,或是压根儿就闻不出来,他还是拉着老宋快步走。
  来到美容店前,隔着玻璃门,老白让老宋快看。老宋大步上前,双手遮住反光,脸贴在玻璃上向里看。只看了一眼,转回身,对老白说:“你是真傻呀,哪是死尸呀,那不是模特嗎。
  老白听不明白:“模特?”
  老宋的臭嘴对着老白,说:“你去过商店吧?摆在橱窗里,摆在店面里,穿上衣服……什么树脂的……假人,明白了吧?”老白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老宋继续说:“那个骨灰盒,不是抽纸盒吗!看清了吧?”
  老白又“哦”了一声,从声调里都能听出来,似乎很是失望。
  老白愣了一下,又让老宋闻一闻里面什么香味。老宋奇怪地看看老白,老白认真地说里面的香味很怪,你肯定没闻过,我三十年前闻过,到现在都说不出来是什么香味。
  在老白的催促下,老宋很不情愿地把鼻子凑在门缝上,几秒钟都没有,立刻转过头,说:“木樨香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满大街都是。”
   “木樨香?”老白趴在门缝上,再次闻了闻,不情愿地说,“你怎么……”
  老宋正要指教老白,旁边有人凑过来,问他们与店主什么关系?老白警觉地反问,你是谁?
  凑过来的人说,我是旁边卖火车票的。天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那人异常低沉的语调却是与众不同。那人低声道,开这家美容店的是个大老板,全市有十几家连锁店,外地也有。这个老板跟美容店女员工有一腿,被老婆发现了,让他们分开,老板不分,小姑娘也不分,老板老婆一气之下喝药自杀了。
   “死在店里?”老白追问。
   “是呀。”那人低声说,“老板儿子跟老板打起来了,儿子把爹打进了医院,儿子还在店面布置了灵堂。
  老白长吁了一口气,感觉浑身无力,脚下轻飘飘的。
  那人继续说:“儿子倒是好儿子,白天把灵堂撤了,晚上再布置。说死人属于夜晚,活人属于白天,所以晚上的死人不能扰乱白天的活人。”
  老宋始终不说话,只是听老白不住地喘大气。
  那人又感叹道,多好的儿子,懂得生活的秩序。懂得活人和死人的规矩。
  老白感觉卖火车票这人很奇怪。
  那人似乎意犹未尽,忽然转身,走到店铺对面的那辆黑色帕萨特旁边,对老宋、老白说:“这辆车就是那女员工的,是老板给买的,被老板儿子给砸了。”
  老白用手摸着黑漆漆的车身,嘟囔道:“没坏呀?”   那人笑了笑,随手就把车门拉开了,老白探头一看,吓一跳,里面的座位被刀子划得面目全非,驾驶座前的仪表盘用黑色油漆泼得已经看不见本来面目了,散发着比老宋嘴巴还难闻的味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老白问。“邻居嘛。”那人道,“以前那位老板总在我这儿订票,跟那个女员工出去玩。这都什么时代了,还玩婚外恋,小儿科呀。三十年前……还算时髦,现在还玩这个,落伍了……”
  老宋已经不想待了,急着要走,老白赶忙陪着老宋离开。卖火车票的那个人在他们身后还传来一声低低的“慢走呀”。
  六
  老白连续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到了晚上,坐在窗口边,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眺望静谧的夜空。如此简单的木樨香味,竟然三十年才搞明白,此刻木樨香味在他周围尽情地弥漫。老白心中怨愤,三十年没搞清的事,怎么轻而易举被老宋讲清了呢。木樨香味也就是桂花香味,多么简单。目光涣散的老白不住地唠叨,像是不依不饶谁。
  也就是这天晚上,已经快后半夜了,桌上的电话响了。一个女人的电话。老白客气地问,您是谁呀?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平静地说,我是马秀燕。老白愣住了,想了想,秀燕……
  马秀燕说,小胖死了。
  小胖是小白的乳名。
  老白不客气了,非常非常不客气,语气尖銳,大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对方还是平静的语气,我是马秀燕,小胖的妈妈。
  老白听出来了,真是前妻秀燕。老白的口气松软下来,怯生生的,小声问,咱们的儿子小胖……你是……他死了?
  马秀燕说,他自己把自己杀死的。死前还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写给他的信他都留着,厚厚的一大摞,摆放得整整齐齐。
  老白颤抖着问,小胖为什么自杀?
  马秀燕没有回答老白,继续刚才的话,说,他毕竟是你儿子,我过几天回国,把骨灰盒和他写的信都给你,你……留着吧……
  老白举着的话筒里传来“嘀嘀嘀”的声音,大洋彼岸的秀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电话挂了。她的冷静、她的平静让老白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白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好像看见儿子小白坐在他的床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用他妈妈那样平静的语气说,老白,你不是想听我说话吗?我没有话跟你讲,给你读欧·亨利的小说吧,小说名字叫《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老白在梦里清晰地说,好好,你读吧。小白开始读。
   “在西南区的红砖房街区,有那么一大批人,他们就像时间一样流动不停、晃荡不安。说他们无家可归吧,他们又四处为家。他们从一个带家具出租的房间转到另一个带家具出租的房间……
  “……年轻人跟着她上楼。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摇曳在黑洞洞的过道里。他们悄然无声地踏着楼梯和毡毯,那条毡毯简直不成样子,大概连原先织它的织机也认不出它了。它似乎已经变成植物,在腐恶阴暗的空气里,它长在这楼梯上,就像一大块滑腻腻的地衣或一大片苔藓……
   “而就在这时,正当他这样歇息的时候,忽然之间,房间里充满了浓烈而甜美的木樨香味。这香味似乎是随着一阵轻风飘来的,而且是那样分明,那样浓郁,那样强烈,简直就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来客。年轻人就像被谁叫到了名字似的,一下子跳起来,左右张望……
  七
  转天早上,几乎一夜没睡的老白,依旧准时来到分理处。他还像往常一样,把不锈钢栅栏推上去,瞬间,等在门外的老人水一样漫进来。满面笑容的老白,还像往常一样张罗着,让大家不要拥挤,排队取号。
  短暂的乱劲儿过去,大堂里清静下来。臭嘴老宋站在老白身边,柔声地问道:“没睡好吧,你眼睛里都是血丝。”
   “没有呀,昨晚睡得可好了。”老白欢快地笑起来,“我儿子要从美国回来了。也怪了,这么多年没见,我应该激动才是……可我,可我睡得那么香,香极了,嗯……怎么形容呢,就像木樨香那么香。你相信吗?
   “恭喜你呀。”老宋看着老白,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老白继续在大堂里溜达,老宋不时地瞅着他。
  老白溜达着,忽然看向老宋,看见老宋柔和的目光,他禁不住走过去,小声对老宋说:“真没想到,我还能看见儿子,他走了十几年了,工作努力,连家都不回,现在终于回来了,回来看我了。”
  老宋心里羡慕老白,他想好了,找个机会要跟老白坐一坐,要讲讲自己悲伤的故事,要把自己很多年不想说的话说一说。
  也可能是老宋柔和的目光鼓舞了老白,想要大哭一场的老白突然激动起来,不由分说地拥抱了老宋。老宋仿佛早有准备,一动不动,任老白抱着。那一刻,老宋嘴巴里的臭味消失了,老白一点儿都闻不出来了。
  老宋起先像是木桩一样,任凭老白紧紧地拥抱。后来他也感动了,伸出双臂,同样搂紧了老白。
  两个男人的拥抱,丝毫没有惊动大堂里的顾客,也没有惊动玻璃墙后面的工作人员,所有人都在忙碌着自己的事。
  只有大堂里的探头,坚定不移地注视着老宋,还有老宋身旁的老白。
  老白己经泪流满面了,那一刻他感觉周边弥漫着浓浓的木樨香气,随后又慢慢地向远处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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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以下简称《指南》)艺术领域中明确指出:“幼儿绘画时,不宜提供范画,特别不应要求幼儿完全按照范画来画。”老师们从意识上非常认同这一理念,但在实践中贯彻落实时,却遇到了困难,产生了困惑,主要表现在两方面:一是,当老师们不出示范画让孩子自主表现创造,发现孩子画的画儿不像也不美,老师们感觉不知道该怎么进行美术活动了;二是,当老师不出示范画时,孩子总说不会画、不敢画,这时,老
【学情分析】  《司马光》一文,是本次教材改革中首次以课文的形式出现的文言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一课决定着学生日后对于文言文的情感、态度和价值观。文中字词的学习对他们来说并不困难,教师要引导学生细细感受、品味语言文字,还要适当补充一些课外资料,让学生层层深入地与文本对话。教师通过创设情境激发兴趣、品读语言触发感悟、朗读课文抒发情感、提出问题引发思考的教学方法,使学生在对语言的品读感悟中,理解关键
编者按:跨越百年历史的老园,伴随中国学前教育的发展与改变,经历了怎样的前世今生?又给我们未来的发展带来哪些启示?这是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刘占兰研究员主持“中国百年老园的发展样态研究”的初心。本刊将分2期呈现6所百年老园的发展样态。  2016年,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将“中国百年老园的发展样态研究”作为年度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院级一般课题立项,由中国教科院研究人员、相关省市教研员、大专院校学者共同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