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复科 男,七十年代生于湘西古丈县,土家族,现任古丈县文联副主席。曾在《益阳报》《三湘都市报》《团结报》《芙蓉》《神地》等报刊上发表作品。
　　
　　厶倌大号陈富贵,这其实很有些名不副实。因为厶倌一辈子不曾大富大贵过,甚至连婆娘都没娶。厶倌大号鲜为人知,也许爹娘取名时就有些底气不足,也许只是一种知其不可而按捺不住的向往。倒是厶倌名副其实,“厶”就是最小,“倌”就是猪倌、牛倌、羊倌嘛。总之就是一颗露水也能养活的野娃娃。
　　回顾厶倌一生没有讨婆娘的原因也不全是因为穷而讨不起,主要是自己认定了一个死理,认定了的东西就会成为信仰、成为真理。况且这个真理来源于厶倌真实切身的人生体验。厶倌认为讨得婆娘的人总是以老婆为重,父母倒变得无足轻重了。那些娶了婆娘的男人都怕婆娘,顺着婆娘。这样男人就没了主张,男人不成了男人,成了婆娘摆弄的木偶。
　　厶倌是个大孝子,老娘除了耳聋,其他部位没有什么毛病。身体硬朗得很。口味好、饭量大,吃饭直到打了饱嗝才肯放碗。老年人普遍少有瞌睡,聋老娘却相反,睡眠也好,睡觉还常打呼噜,实在令人羡慕。别人估摸这聋老娘子恐怕会活一百岁哩。
　　厶倌生活在孤儿寡母家庭。三岁那年,父亲死了。父亲名叫八妹瞎子。八妹瞎子其实不全瞎,只是右眼有颗萝卜花,医学上是叫做什么白翳。严格地讲八妹瞎子只能算得上半个瞎子或眼疾患者。
　　八妹瞎子是坠崖死的。那年月闹饥荒,缺吃少粮。八妹瞎子在汉东包界上蓐苞谷草,中午时分,人饿得眼冒金花。肚子里咕咕碌碌地绞痛。五荒六月天,山野里的蛤蟆泡儿熟透了,紫红紫红的果子艳丽地挂满包谷地坎。八妹瞎子知道蛤蟆泡有毒,麻醉人的中枢神经,食多了人就忘魂。八妹瞎子饥不择食,却侥幸地想摘食三五颗压一压腹内的饥痛应该没事,没想到吃蛤蟆泡这东西比吸鸦片还容易上瘾,而且一吃就不可收拾。那天八妹瞎子足足摘食了三道包谷坎上生长的蛤蟆泡,少说也有三五斤的重量,八妹瞎子的肚皮鼓胀得像癞蛤蟆,毒液在周身的血管里冲撞汹涌,眼球布满血丝凸胀如蛙眼。八妹瞎子在密密麻麻的苞谷地里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失去辩别方位的能力,最后一个趔趄蹿下了悬岩。八妹瞎子的身体在空中有些飘浮,舒展的四肢像睡态一样慵懒,但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姿态很快改变成一只敛翅俯冲的鹰疾迅下窜。同在崖上劳作的人们发出一遍慌乱的惊呼声却又奇怪地听清了八妹瞎子在半空中嘟嘟嚷嚷称赞蛤蟆泡儿美味的言语。在一遍慌乱中归于平静时,人们发现包谷地坎上紫红紫红的蛤蟆泡仍然娇艳诱人,竟忍不住吞咽几泡口水。
　　八妹瞎子死的时候,厶倌的娘不到四十岁。饥馑之年死人是常有的事,死对于生者来说都变得有些麻木,叹息和眼泪似乎都有点多余。
　　娘在没有眼泪的悲痛中草草埋葬了爹,接下就是鸡抓猪拱地觅活食,找活路,就是一些琐琐碎碎,点点滴滴,孤儿寡母的生活日子。两个儿子大的不过十五岁,小的只有三岁。生活尽管有诸多艰辛和不幸,生命却像山野的草一样茁壮成长。
　　大儿子后来参了军,复原后在大队当了会计,还娶了媳妇。媳妇是界上的人,小鼻小眼,五官寡淡得像杯白开水,嘴巴子却伶俐得像机关枪。男人曾在机炮连呆过三年,仿佛对婆娘的嘴巴子情有独钟。在屋里只有婆娘讲话的份,男人倒像个十足的哑巴,从不吭声。
　　厶倌比哥哥小十二岁,看到哥哥出息了,娘高兴,厶倌脸上也有光。哥哥当上了大队会计,厶倌真的觉得很体面。
　　冬天,哥哥一身草绿色军装风纪扣严严实实,一丝不苟,整整齐齐地扣着。领口露出一道白得耀眼的衬衫领子。夏天,还是穿着白衬衫,不过剥去了外套,半截扎在裤子里,扎上皮带,人很精神。哥哥会唱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不离口,还有一首好像唱的是有个姑娘在放什么羊,但不常唱,唱了也只是哼哼而己。
　　但是,厶倌很快就不崇拜哥哥了,这个转变是有原因的。
　　哥哥怕嫂子,嫂子嫌娘太脏,嫌娘弄的饭菜不可口,嫂子的脸就拉得的有些走形。嫂子又嫌厶倌吃闲饭是累赘,厶倌见到嫂子心里就有些怕了。娘受气,厶倌挨骂,哥哥却从不吭声。
　　老娘弄的吃食不可口。嫂子就经常摔碗,摔了碗就往房里钻,还会躺在床上哭泣。哥哥总是耷拉着脑袋,跟着往房里钻,半天不出来。出来了,嫂子脸虽然依旧紧绷着,没给老娘和厶倌好颜色,脸色却红红润润,有时嫂子后脑勺的头发还有些乱。哥哥在傍边只是一个劲地搓手,有点羞涩和尴尬,但还是不说一句话。
　　嫂子摔碗的次数多了,娘就发了话,提出分家各居,分开过活。
　　分家后厶倌辍了学跟着老娘一块住,到生产队挣工分。队长是厶倌未出五服的堂伯,觉得厶倌人灵醒,又憨直, 只是身体太单薄了, 有心关照娘俩,就派厶倌负责灌溉田水。
　　厶倌真是个勤快人,负责的灌溉区从未干旱过。田坎漏水了,厶倌能及时发现并补填结实,漏了该填的填,通了该堵的堵,水槽坏了,厶倌能及时修整,上游水坝塌了,阳沟里断了流,厶倌扛起锄头挑只筲箕,挖黄泥巴夯筑堤坝,活儿干得一点不比成年人差。
　　负责灌溉毕竟是闲活,堤坝水槽阳沟田坎也不会随时出问题。厶倌人勤快,手也巧,一有闲暇就破竹篾学做篾匠活。
　　厶倌的篾匠活有点无师自通的味道。厶倌生活的地方叫楠木溪,楠木溪源头是悬崖,悬崖上除了楠木就数竹子最多,坡坡岭岭,沟沟岔岔长满了竹子。楠木溪人春天采笋,拿到集市上换小钱补贴日常柴米油盐家用开支, 秋天砍毛竹背到十里外的造纸厂,五分钱一斤,论斤估两算钱。只是这活儿太累人,费力挣不了多少钱。
　　厶倌个儿小,瘦得像猴精,采笋砍毛竹还行,要背到十多里的山外就吃不消。娘要去背,厶倌不准. 他说娘你等着瞧,我有不费苦力又挣钱的好办法。厶倌的竹篾活儿精致得狠,娘就有些信服了。笸箩、筛子、饭篓子,睡簟、谷簟,该圆的圆,该方的方,娘有些激动地眼花。
　　老娘在月逢三八茶城赶集的日子,背着一丛丛篾织品出售,轻轻松松不费多少气力。小城的火车站总有一批外地小商贩专门收购黄柏、杜仲、五倍子、兽皮、蜂蜜,也有收购竹器的,厶倌编织的竹器款式周整又结实耐用。总要比别人同类产品高出三五毛钱。
　　竹器小贩走南闯北什么货没见识过,做生意抠得狠但就是识货,法眼如炬,别说货比三家,厶倌的竹器货比百家都不逊色。
　　厶倌娘俩的脸面开始光鲜滋润起来,同哥嫂一起过活时的苦相没有了。娘的脸上有了笑容,娘眼见着厶倌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出息,心里自个儿偷偷地乐。
　　厶倌从嫂子的阴影中走出来,人自信了,还学着哥哥的样子把皱巴得像抹布一样的衬衫扎在裤子里,不过还是没有像哥哥那样体面的军用皮带,代之的是根红头绳子系着裤头。
　　厶倌能挣钱,但吝攒着,轻易舍不得花。直到有一天,嫂子在堂屋里把厶倌唤到跟前,不准他学哥哥的样子丢人现眼,指着鼻子骂了他一顿,并狠狠地把厶倌扎在裤裆里的衬衫下摆扯出来,那衬衫穿得年久月深,早就潮了,嫂子用力狠,吱啦一声撕了个粉碎。厶倌当时懵了,接着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第二天,厶倌去了一趟城里。回来时,他穿上了一件白白亮亮的衬衫,衬衫下摆照样扎裤子里,腰间还扎上了一根崭新的军用皮带,军裤是没有的,那是厶倌在成衣店里犹豫再三后才临时修改了的决定。那天,厶倌走进堂屋里,吹着口哨,脑袋还随着口哨的节奏有意晃荡,嫂子见了就傻了眼。
　　厶倌身上那套行头少说值几十元钱,同哥哥的旧军装一比,嫂子就显得有些气短心虚。后来,哥哥也不再把衬衫下摆扎在裤子里了。嫂子在厶倌面前失了面子,肯定发了话,所以哥哥当然就不敢不听从了。
　　厶倌有了白衬衫,有了军用皮带,还爱上了唱歌,歌是从电影里学来的插曲,最喜欢的一首歌名叫《红星照我去战斗》。歌词是这样:“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那怕高山陡……
　　……砸碎万恶的旧世界,万里江山添锦绣……砸碎万恶的旧世界,万里江山添锦绣……”
　　厶倌唱歌时多是在做篾活,篾丝在他手中跳跃变幻,发出喳啦喳的脆响,竹器上的花纹在他手中一截一截凸显而出,慢慢地在成形成器,最终定形。
　　就在厶倌娘俩日子日渐滋润时,却发生了一场重大变故。
　　在大队当会计的哥哥错了一笔大帐,数目大抵折合两人一年的口粮。厶倌和娘惊吓得目瞪口呆傻了眼,更要命的是哥哥本来就是个没胆量,怕当担的孱头,当场脸色寡白得像死人。
　　人民公社派人来查帐,特派员带了一支短枪,枪屁股拖着一块长长的红绸,特别抢眼。厶倌见了都觉得扎得眼球有些生痛。
　　特派员找哥哥谈了两次话,主要是要求哥哥交待动机和企图,哥哥交待不出什么动机和企图。特派员就不断提示,是不是想破坏社会主义农村合作社?嗯?是不是敌视人民公社啊?嗯?
　　当然,最后特派员威严地指出,调查主要目的是挖一下动机和意识形态的动向,案是铁案如山,你自己要掂量掂量,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噢。
　　第三天晚上,哥哥上了吊,按当时流行的话叫自绝于人民,留下了一个不足一岁的儿子,那小鼻小眼、五官寡淡的女人,表情突然生动起来,哭得呛天撞地,寻死觅活。
　　半年后,嫂子带着侄儿改嫁到邻乡一个村子里去了。
　　哥哥死了,娘的耳朵就聋了。娘是没日没夜哭聋的,照理应该哭瞎眼睛,她却偏偏聋了耳朵。聋了耳朵的娘就不再哭了,也听不到别人流言蜚语的议论。厶倌想,聋了耳朵未必不是老天对娘的关照。
　　厶倌到该娶媳妇的年龄,却迟迟不见有动静。
　　哥哥死了,厶倌越发觉得娘是个苦命人。他要让娘享福,竹器活做得更加勤奋。一丛丛的筛箩簸箕,一卷卷的晒簟睡簟,厶倌亲自背到火车站,在商贩手里变成角角分分,花花绿绿的钞票。楠木溪人都知道厶倌能挣钱,但厶倌倒底有多少钱,谁也拿捏不准。
　　媒婆是一个社会群体不可或缺的职业,楠木溪的三姑六婆,伯婶妯娌,远村的舅姑姨婆,谁都能胜任说媒这项工作。有人热心搓合厶倌婚姻大事,聋老娘也四处托人。有的带了姑娘上门相亲,厶倌就是不点头。
　　说媒的次数多了,事情又没有个结果。怪话谣言往往就在这时产生。有人说厶倌眼睛生在头顶上,看不起人家姑娘。有人说是人家姑娘嫌聋子老娘是包袱累赘。也有人说厶倌小时候饿过饭,发育迟缓,阳物细若蚯蚓,恐怕结了婚也弄不了那个事。
　　厶倌对那些乱七八糟的怪话谣言充耳不闻,心里却明镜似的清朗。古人都有忠孝不两全的说法,百善孝为先,我厶倌孝行天下,你们讲怪话的人晓得个卵。讨得婆娘忘了娘,我厶倌咋也不能再让娘受气,在母亲有生之年自己是不准备娶亲成家,万一再娶个嫂子一样的女人,老娘就惨了。另一方面,厶倌心理还有一个密而不宣的猜测,哥哥的死恐怕也与嫂子有关,自从自己能做篾活挣钱后,嫂子在吃穿用度上总想压倒厶倌,开支大增,入不敷出,哥哥挨嫂子骂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哥哥没有挣钱手艺在嫂子面前更加抬不起头。莫非哥哥在大队帐上真的做了点手脚,厶倌不敢想下去了。想了都觉得对不起哥哥,辱没了哥哥的名声。
　　娘虽然耳聋心里却明朗着,知道儿子的死结在哪里。厶倌的犟和傻气做娘的心知肚明。
　　解铃还须系铃人。娘决心要解开儿子心头的死结了。厶倌当然一无所知。
　　娘无痛无病就是咽不下饭。厶倌急得像螺陀一样转,四处求医,医生号脉开药一通忙活,娘就是不吃,就算被厶倌逼着吃了也会呕吐出来。慢慢地人就瘦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第七天,娘突然精神起来,躺在病榻上把儿子唤至跟前,含着老泪说,娘要去同你爹你哥团聚,听娘的话,丧事完毕,百日忌满后娶亲,娘的魂魄保佑你百无禁忌只管娶亲。亲事娘早就托人订好了,彩礼定金都下了,女子是岭上胡家坪胡三木匠的大丫头,只等你点头认可。
　　厶倌听了先是惊讶后是慌乱,他没想到七天水米没进的娘说话思路如此清晰,他从来不曾见识过娘处事有这样的果敢、决断,而且事前自己一无所知。他觉察到娘的病委实蹊跷时就陷入了绝望的惊慌,因为时间已经不容许他作太多的思考了,娘的眼瞳仁里的活光正在一点点消隐,死亡的苍白一点点在脸上呈现,那只紧攥着儿子的手在剧烈的痉挛中抽蓄。厶倌头冒虚汗,周身发麻。娘的脸部在等待中露出了绝望狰狞恐怖的神情,张大的嘴巴发出狗一样委曲的呜呜声。
　　厶倌猛然警醒娘在等着答复的话,就卟嗵一声,跪倒在床前,嚎啕大哭起来,苦命的娘啦,儿子答应你了啊!娘刚才痉挛着的手温柔地垂下,摔打在床沿的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那狰狞恐怖的表情如骤雨初霁,朝阳乍现,母亲的脸上呈现出一派祥和的阳光,挂上一丝母性特有的温柔美丽甜蜜的微笑。接着呼啦一声瞌上了两道沉重的眼睑。
　　厶倌遵照母亲的遗嘱,百日忌满后就着手准备迎娶岭上胡家坪胡三木匠的大丫头。那天,厶倌请了几个陈姓家族忙帮,打扫阳尘,摆放桌椅,众人都在为厶倌迎娶媳妇作紧锣密鼓的布置。
　　也就是在这天离开楠木溪多年的嫂子突然出现在厶倌面前,身后牵引着蓬头垢面、瘦骨伶仃的侄儿陈娃。嫂子的相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清汤寡水的表情,单单是老了许多。看来嫂子改嫁后的日过得也很艰难,厶倌的心里第一次对嫂子生出了一丝怜悯。
　　嫂子用哀求的语气向厶倌述说她改嫁后的情形,后来的男人脾气暴躁对她非打即骂,孩子多家里穷(那男人原有三个孩子,同嫂又生了两个),加上陈娃共有六张嘴巴张着要吃喝,冲着陈娃发脾气撒气的时候就更多了。又说陈娃毕竟是你陈家人,叔叔你就给陈娃一口饭吃也是拾他一条命啊!说罢,泪流不止。
　　嫂子最后留下两件陈娃换洗的破衣烂衫就走了。厶倌看到嫂子的背影时也忍不住涮涮流下了眼泪。陈娃虽然对叔叔百感陌生,见到大人流泪,仿佛自己也是满腹委屈似地一头扑进厶倌的怀里,哇啦哇啦哭个昏天黑地。
　　嫂子的背影消失在远山尽头时,厶倌开始感叹世事无常的艰辛。他回过头来看着形如乞丐的陈娃,仿佛又看到了当年自己儿时的影子。心里蓦然悲凉起来,他抹了一把泪水又擦干了侄儿脏兮兮的泪痕说,我的儿啊,往后只有咱叔侄相依为命了。
　　厶倌在陈娃回来的当天就坚定了要悔婚不娶的决心。悔婚在农村的风俗里是大忌,随便退婚是辱没人家女儿的名声,是在人家同族人头上撒尿的事。老实巴交的厶倌偏偏要犯这个大忌。
　　厶倌悔婚在楠木溪成了经典的傻卵笑料,也掀起不大不小的慌乱。说媒搓和厶倌婚事的麻脸黑妹急得像蹦入油锅里的泥鳅,没上没下地拼命蹦哒也无济于事,眼见一桩千百年的好事,被一瓜瓢砸了个稀烂。婚事是横定了的,说劝是多余的废话,谁也不能理解厶倌吃了称砣一样铁了心。
　　麻脸黑妹担心事态闹大,胡家坪胡三木匠翻脸不认人出了名,手又毒,弄不好撕破自己这张麻脸事小,不打断厶倌的脚杆才怪。
　　麻脸黑妹胆颤心惊地硬撑头皮去退婚,话才出口,胡三木匠一口浓痰啐在她的麻脸上,飞溅的唾沫星子砸得黑妹睁不开眼睛。
　　胡三木匠操起斧头比划着对黑妹说,老子要拆屋下瓦毁了厶倌这杂种的窝,打断狗日的脚杆让他行不成路。
　　厶倌得到麻脸黑妹的传话,并没有照黑妹的建议暂时避一避风头。
　　厶倌第二天清晨,带着侄儿陈娃去了一趟岭上胡家坪。进村前,厶倌脱去了上衣让侄儿抱好,自己裸着上身扛一把土墙条子,他是诚心实意效仿古人负荆谢罪。
　　胡三木匠那阵子正在火头上,屋里聚满了胡家坪胡姓的家族成员。显然是在商议如何整治厶倌。厶倌的出现让胡姓人惊讶之余,就有点像火上浇油、羊入虎口。厶倌牵着侄儿在胡三木匠家的坪场还没来得及发话就被两个如狠似虎的青年狠命地摁倒在地,厶倌扛着的土墙条子哗啦一声零乱地散拉在地上,两个青年是胡三木匠的近支侄儿,此时气愤难平,随后操起土墙条子就打。
　　厶倌在被摁倒在地的一瞬间,念及侄儿的安危本能地伸手把侄儿一把搂在怀里,用赤裸的背脊拼命承受土墙条子的抽打。
　　厶倌这个细微的动作被一位面容清瘦的老者看在眼里,老者喝斥一声,住手!显然老人在胡姓家族里有着绝对的威望,那两个还没来得及好生痒手的本家侄儿朝厶倌呸地啐了一口就强忍着怒火住了手,退到一旁拿眼睛恶狠狠地剜了厶倌几眼,像是等待时机再出手。
　　胡姓老者放下了一直捏在手中的棒棒烟袋,快步上前,脸上露出少许钦敬的神情,一边扶起厶倌,一边说,厶倌是孝子,有君子风范,既然退婚必有隐情难处,亲事不成仁义在,我有心替他讨个人情,咱们今天到此为止就不要再为难他了吧。说罢拿眼睛扫视众人,众人都一怔,眼睛齐刷刷射向胡三木匠,胡三木匠在众人的注目下,竟然说,四爷爷说的话我们都得听他老人家的噢。
　　厶倌站起来时,谢过胡四爷爷后就执意把一包用黄皮纸裹着的钞票交给了胡三木匠并再次行了磕头大礼。再站起来拉上侄儿头也不回的下了山岭。
　　身后的胡四爷却莫名地长叹息起来,胡姓的其他成员对四爷的叹息倍感困惑。
　　光阴似箭,陈娃在叔叔呵护下一天天长大,厶倌却在一天天衰老,这是生命的自然法则,谁也无法背离。厶倌叔侄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不温不火,陈娃在上屋冲的村小学堂读了二个一年级,二个二年级及一个三年级就再也读不上去了。为此从不打骂陈娃的厶倌用编织竹器用的巴掌宽厚二尺余长的楠竹片子打过侄儿的屁股。其实,厶倌很疼爱侄儿,侄儿的要求厶倌总是尽量满足,一次侄儿看到别人玩竹箫管能吹出呜呜哇的声音特别羡慕,厶倌硬是冒险攀援独岩在黑牢洞砍划一根当地最名贵的竹子紫擅泪做了一支箫管送给侄儿。
　　陈娃酷似其父,沉默少语,读书不行却又秉承着厶倌做手艺的天赋,在陈娃满十八岁的那天,叔侄俩吃罢晚饭,陈娃习惯性地操起篾刀准备做一些刮竹子,剜竹节的简单碎活。厶倌对侄儿说今黑不做活儿了,你坐下吧!叔有话对你说。厶倌那晚喝了点酒,斟词酌句地耍起家长架子来,说道人言子长十五夺父志,陈娃你今年十八岁了,你应该思谋一下自己下一步的划算了。
　　陈娃毕竟是孩子心性,心里有话就藏捏不住,率先抢着话头说,我有划算了,想学门手艺挣钱养家。
　　厶倌听到侄儿想学手艺心里有点自得,但对侄儿抢着自己前头说话隐隐有些不快。
　　厶倌说,小孩子说话不能抢人话头,话出口要多份思忖知道吗?这是做人的本份。厶倌把十八岁的侄儿仍然称作小孩子,自己反觉得很准确。
　　陈娃低头红了脸说知道了。
　　陈娃虽然早几年就辍学了,却也认下不少字,赶场帮叔叔卖竹器的算帐的算术水平也具备。辍学后帮助叔叔砍竹子破篾打背篓系子,学会掌握了一些简单的技术。一年前也就向叔叔提出去打点工挣钱。厶倌一来想让他长些身体,留在身边学学耕作和编织手艺,二来疼侄儿,想让陈娃长得更壮实一些。现在十八岁了,完全可以当个人使用了。想起自己不足十五岁就分家各居随母亲风里雨里滚爬,心里更加怜惜起陈娃。厶倌的语气比先前就多了许多感情成份,说陈娃听叔的安排,学手艺就学篾匠活,咱楠木溪有的是竹子,靠山吃山,竹子就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何愁挣不到钱呢。叔叔有心把这门手艺传给你。
　　陈娃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划算,我跟岩富叔说了,他答应带我进城去一家汽车修理厂学徒,岩富叔打包票二年可以出师,每月能挣四五百元。
　　厶倌听了有点失望又有点不耐烦了,岩富岩富,你尽听岩富的话!我跟你说留在楠木溪稳当些,既不会耽搁田地里的阳春又能搞副业挣钱,你没出过门不知在家千日好哇!
　　陈娃流了泪说,竹器货现在越来越难卖了,晒谷簟不行时了,家家户户彻了水泥坪场用来晒谷,笸箩筛子饭篓子使用的人家也少了,背篓还行但也卖不了几个钱。修车挣钱快一些,再说我也应该出门长长见识,叔你就答应我吧。
　　厶倌考虑到篾匠活这些年是不太吃香了,心里怏怏,有些悲伤就说,也好,也好!你出去闯荡两年也好哇!碰碰墙壁就晓得在家的好处,不走高山不显平地嘛!就让你溜打两年再回头也行吧!
　　陈娃跟岩富进了城,二年后,陈娃满师出道,在一家民营汽车保修厂里上班了。岩富在茶城人缘广什么活挣钱就干什么,经常出入城乡之间,收购蛇、竹鼠、狸猫等贩卖给城里的餐馆。岩富回楠木溪总要带来一些关于陈娃日渐出息的的消息。厶倌听了人就精神,做起篾活就显得特别神气。忘情之下还会唱歌,不过歌词内容变了,这时最爱唱的歌是蒋大为演唱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往往是唱了一遍余兴未尽,又改用口哨表达,表情极为生动,撮着嘴巴,瘪着腮帮,脑袋有节奏地晃荡,形如夫子诵经,摇首而歌。左手捏握楠竹大片,右手握刀用力拍打竹片来挤压竹器上的丝篾。刀敲击竹片发出的声音和篾丝受到震动发出的声音形成奇特混成交响:啪—嚓嚓,啪嚓嚓,啪啪—嚓嚓嚓。这时的厶倌俨然是自弹自歌的音乐大师。
　　特别是有一天,陈娃托岩富给叔叔捎来了三斤猪肉,一条带有过滤嘴的《古湘》牌香烟,厶倌精神焕发,歌声和竹器拍打声几乎响彻整个小小的村庄。厶倌舍不得吃肉想留给与陈娃共享就将肉腌了酸,用陶坛封得严严实实地藏好。厶倌更觉香烟太贵太奢侈了,也舍不得吸,却常在上衣兜里掖着一包并开了封口。家里有人串门玩耍摆龙门阵时,厶倌却大方地从上衣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郑重递给客人还会异常热情地点上火,眼睛笑眯眯地盯着客人,直到对方口里鼻孔喷出一团浓浓的烟雾熏呛得他不得不眨眼睛才笑出声来。然后,厶倌自己也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但很快又把香烟从嘴里取下夹在耳朵上。然后从另一个兜里掏出用一只塑料口袋包裹的草烟丝,一边卷喇叭筒一边说,陈娃带来的这些香烟是烧钱货,我抽了过不了瘾,我给陈娃捎话说,叔叔抽不惯你带的香烟,要买就买一斤草烟还合我的意哩。这孩子就是不懂得节省着点,一条《古湘》烟值多少钱你知道吗?一十五块钱啦,天罗,一十五块钱,我用来买草烟可以抽三年你信不?这伢儿呀!不晓得省着点。厶倌的话让客人有些困惑,不明白是啥意思,话意像是在责怪,语气却不无夸耀色彩。客人只好跟着在吞云吐雾之际附和说,那是,那是啊。
　　厶倌一生的欢乐和幸福抵达顶峰的事件是又过几后年发生的故事。
　　那年春天,楠木溪流水显得格外清澄嫩绿,夹岸的杜鹃在陡峭的山崖上灿烂若朝霞般绚丽,点缀着山野,点缀着村庄,点缀了厶倌开始苍老的眼睛。
　　陈娃这个同样老实巴交的毛头小伙带回了一个城里的女孩,女孩的父亲是城里养鳖卖鳖的大户,生意做得红火。女孩生得壮实,个头仿佛比陈娃还高,脸上密密麻麻长了许多青春痘,花哨多彩的衣衫出现在楠木溪时,人们就明显地感到陈娃在多彩的衣衫映衬下有些黯然和微不足道。
　　厶倌对来自城里的未来媳妇显得有些诚恐不安。家里的凳子本来就少又多有坏损。媳妇来了何况还是城里人,厶倌特意择了一张最大的椅子让媳妇坐,还用抹布擦抹了三遍。椅子确实太破旧了,黑腻腻的尽是些斑驳脱落的土漆,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但只有半拉子屁股搭在椅子上,半拉子屁股一直悬空着。厶倌又忙着沏茶,茶是好茶,茶缸略显得有些黯黄残破。媳妇接了茶缸又是一陈犹豫。陈娃在一旁搓着手,有些尴尬地红脸却不说话。厶倌发觉了,心里有些隐隐地不快,但这种不快在欢乐的大背景下显得很微渺。就像晴空上一丝微渺的阴云不经意地一闪而过。陈娃能找一位城里的姑娘无疑是件令人自豪的事,厶倌更需要这种自豪来弥补充实他日渐苍老和疲惫的身心。厶倌毕竟是凡夫俗子,他没有洞穿世事的法眼,更何况哪个父亲不希望在后辈身上收获这份荣耀呢。养儿攀大户,养女嫁高门。兄望弟骑马,父望子成龙。这可是<<增广>>上的古训, 厶倌是知道的。陈娃能娶一位城里的姑娘无疑让厶倌有些幸福的陶醉。这份幸福就像每一个庄稼人看到庄稼丰硕的果实,每一个手艺人看到自己手中脱落而出的一件精美工艺品一样的感觉。
　　陈娃和未来的媳妇在楠木溪只停留一天就回去了,不久就结了婚,结婚的消息是在城里打工的岩富传递给了厶倌和楠木溪的人们的,厶倌有些失落了。陈娃竟然没有请叔叔主持操办他的婚礼,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岩富看到厶倌有些失落感伤就想开导他,说一些城里人婚礼简慢、礼数不周等等的话来宽慰。厶倌的心空落落地觉得侄儿离他渐行渐远,就像山头一片漂浮的云。那晚厶倌失眠了,总是睡不踏实,半夜里有冷雨嘀嘀哒哒敲打瓦楞屋脊,风雨里厶倌听到哥哥在远处唱歌的声音,他也想唱喉咙里却沙哑得焦燥疼痛。母亲来了轻轻的抚摸他脸颊、额头和勃颈、焦燥的疼痛顿然消失,身体却轻盈地漂浮起来,像是在飞翔,又像在空气里游泳,耳边有柔媚和煦的春风划过,清凉地令人陶醉,风声里夹杂呢喃的鸟语,又有淡淡的包谷扬花吐穗的清爽芳香。厶倌的身体化作鹰,自由地翱翔在家乡的上空,飞过山岗,飞过从林,飞过他熟悉的汉东坡界上密密匝匝的竹林……
　　突然化作了鹰的身体失去了重心像作离心运动的铅球脱离了运行轨道,划出一道弧线跌入一痕幽深狭长的山谷,山谷里花果绽放洋溢着特异的芳香,山谷里有草色鲜嫩的草原,草原上有仙鹤麋鹿麝麂栖憩出没,还有一脉清沏静谧的溪流,流水自娱,鱼儿悠闲。厶倌失去平衡的身体没有一丝惊慌只是在口里发出啊—啊的赞叹声。
　　第二天醒来,厶倌病了。他觉得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身体像踩在索桥上一样有些晃荡。他好强支撑一根竹杖下得床来,拿一把椅子摆放在阶沿上,坐下晒晒太阳。
　　黄铜般灿烂暖洋的阳光扎得他有些眨不开眼睛,身体里却依然乍冷乍寒地有股冷气窜动,他倦缩了躯体四肢,面容疲惫,身形显得有些佝偻。
　　楠木溪的人们发觉厶倌突然苍老了许多,也不再听到他的歌声,很有些不太适应。
　　陈娃结婚后回楠木溪的次数日渐稀少。岩富还常来厶倌家里窜门说一些在城里安家了的陈娃的家事。厶倌总是认真地听,有时浑浊的眼睛里会有泪花闪烁,这时岩富就会把话头岔到一边去或干脆闭嘴不作声了。
　　岩富回来的次数慢慢地也稀少了,来了也不太来厶倌家窜门。厶倌几乎失去了同侄儿的联系。
　　直到有天,岩富又来了。他满脸笑容地一股劲对厶倌说,喜事啊喜事。陈娃当爹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厶倌啊恭喜你做了爷爷罗!
　　厶倌惊喜地张大嘴巴合不拢来,浑浊的眼睛一下子灵活了,胸中像风帆一样又鼓荡起饱满的情感。他想起当年为陈娃结婚时准备的彩礼至今还撂在箱底,这次一定要一发补上来。另外,厶倌别出心裁地要用楠木溪产的最上乘的竹子亲手编织一只婴儿用的小背篓,小背篓花纹和款式厶倌在头脑里设计了无数遍又修改了无数遍。厶倌想着眼前仿佛已经看到咿咿呀呀的胖孙子在他编织的精美背篓中冲着爷爷咧嘴开怀地笑哩。
　　那天,厶倌起了个大清早,背上背篓,手捏一柄柴刀,兴致勃勃出发了。楠木溪的人们都有些诧异,觉得厶倌的变化有些令人不解,甚至让人隐隐有些不安。
　　厶倌一生与竹子打交道,是个满山通,楠木溪满山满岭,沟沟岔岔的竹子,哪儿背阴,哪儿向阳,哪儿竹子质地脆,哪儿竹子柔韧,厶倌心里了如指掌。
　　厶倌决定去汉东坡界上一个名叫独岩的悬崖,那道独岩如玉峰挺立,险而奇特。崖下有一个洞穴名叫黑牢洞,洞口却生长着一种茎干呈紫红色的竹子,紫红中又透着形如泪痕的斑斑点点,因其颜色罕见,质地柔韧,而特别名贵。当地人给它起了个高雅的名字叫做紫檀泪。
　　厶倌虽然苍老了许多,但依然自信身手不凡,他用一根软绳轻而易举地下滑到黑牢洞口。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到达黑牢洞口砍划紫檀泪,第一次是为侄儿陈娃做竹箫,那时他在侄儿的笑声里收获了太多太多的幸福。一晃二十多年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呐,眨眼间自己快五十岁的人了,厶倌下到洞口时很有些感慨万千。
　　厶倌想这次是为孙子编织小背篓,那将收获怎样的幸福啊,他难免又有些激动,但他只砍划了五根紫檀泪。厶倌知道那是名贵竹种,轻易他决不会滥砍划。竹子是他的衣食父母,给他的人生曾带来过许多经典的回味,如今厶倌尽管已很少编织竹器,一则是传统的竹器市场日益箫条,二则厶倌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他对竹子这份感情却有增无减, 当然这只有他自己清楚明白。
　　厶倌用长绳系好竹捆,绳子的一头先前就捆牢在独岩的上端一根楠木树上,打了个牢固的结。厶倌用力攀着软绳 上到独岩并不怎么费力,人虽悬空,依然是脚手并用的攀援。但是,到了独岩上面要用力把五根修长的紫檀泪吊上悬崖就得花费些气力。
　　厶倌站在独岩的至高点鸟瞰崖下的美丽景色。他突然觉得崖下的景色多么熟悉亲切,甚至让他无限眷恋,那里有草地,溪流,花朵,还有山鸟们啁啾婉啭的歌声。厶倌有些陶醉了,一种源于自然和人事无关的快乐在心里弥漫流淌,而又显得有些缥缈般的虚无,亦真亦幻。厶倌有些神往,有些痴迷。
　　厶倌的双手在均匀的用力,五根紫檀泪在软绳地牵扯下平稳地徐徐上升。
　　突然紫檀泪被悬崖上的一块突兀凌空的尖嘴岩石扣住,这个突如奇来的力量让厶倌走神了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厶倌一个趔趄飞下了悬崖。
　　厶倌在空中舒展开了四肢,身形化成了鹰的飞翔姿态,倏地消隐在悬崖之下,很久的静音后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一切又很快归于平静。
　　崖下的溪流还是那么清冽,草地嫩绿,花朵芬芳,鸟儿们却突然寂静了。那捆紫檀泪仍然牢牢地系在楠木树杆上,悬挂在玉然挺立的独岩崖壁上悠悠地晃荡着,晃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