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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位在美国享誉甚高的作家，理査德·拉索在中国的知名度并不算高。他并不是一位高产的作家，从1986年发表处女作《莫霍克》至今，一般时隔两三年才会出产一部作品，有时甚至更久。虽然作品不算多，但佳作不算少，他更是凭借《帝国瀑布》斩获2002年的普利策小说奖。可是国内对拉索的关注甚少，文学史少有提及，关于他的研究作品也是寥寥，目前译介过来的作品只有三部：《帝国瀑布》《叹息桥》和《格里芬教授的烦恼》。与其杰出的小说成就而论，拉索在国内遭受到的冷落殊堪玩味。
理査德·拉索曾在大学英文系执教，对文学动态的了解并未使他成为一位后现代主义作家，反使他冷眼旁观那些对“后现代写作”趋之若鹜之辈。他曾在一次访谈中指出，有些作家不会讲故事，便以语言和技巧来转移读者的注意力。拉索则坦言自己“更像是19世纪的作家”，认为狄更斯和马克·吐温的作品使他受益良多。在后现代主义甚是流行的今天，拉索的这一宣告怕是会让我国读者感到陌生。21世纪前后，后现代主义思潮席卷了文学、艺术、哲学、教育学等各个领域，我国文坛流行的是“作者已死”“小说之死”“故事之死”之类的话语——“现实主义”早已是19世纪的辉煌。拉索的宣告使他自己“落伍”了两个世纪，就像孙柔嘉的小阳伞碰上了苏文纨的大草帽，难怪得不到当代文坛的欢心。
在评论界声誉卓著、在读者群寂然无声，拉索并非先例。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的理査德·耶茨直到去世七八年后，才因美国小说家斯图尔特·奥南等人的推荐获得关注，形成了“耶茨热”现象。作家需要被发现，但拉索在我国的作品译介及研究状况表明，他还未真正进入我国读者的视野。对拉索的忽视实则反映出当代文坛对故事性的轻视。其实《帝国瀑布》于本世纪初获得普利策小说奖便已说明以故事见长的作品仍受到美国读者的欢迎，其他一些有分量的文学奖项也向故事性强的作品投出了橄榄枝，如阿拉温德·阿迪加的《白老虎》（2008年布克奖）、莱拉·斯利马尼的《温柔之歌》（2016年龚古尔文学奖）等。罗兰·巴特认为传统的作品为“可读性文本”，后现代的文本多为“可写性文本”，“可读性文本”对读者的要求较低，而开放性、消解意义的后现代作品则要求读者参与阐释文本。“可读”“可写”之分尽管有一定的启发性，但不必将它供入神龛，现实主义的作品也需要读者的参与，讀、写之分并非泾渭分明。近年来，国际文坛上的一些知名作家其实都偏爱现实主义技法，如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等，现实主义并非19世纪的老古董。
爱说故事的拉索不仅说得出好故事，而且很会说故事。《帝国瀑布》的英文名是“Empire Fall”，直译为“帝国没落”。喜欢宏大题材的读者翻开作品定会有受骗之感。因为“帝国瀑布”其实是作者虚构的一个美国小镇，位于新英格兰地区最北端的缅因州。小说以这个传统工业小镇的社会变迁为背景，描写了几代人盘根错节的人生。书名的一语双关只有读罢全书，才能知悉作者的良苦用心。
小说主要采用了传统的全知全能视角，其间穿插了一些用不同字体排出的倒叙文字，大都取自主人公迈尔斯·罗比的视角。全知视角讲的是现在的故事，倒叙部分则是在回忆往事，两者的进展并不相悖。在回忆与现实交错的同时，现在与过去突然交接，往事历历在目，现状则事出有因，两条线索从而拧为一条线索。这是拉索的高明，于简洁平实的叙述中掀起惊涛骇浪，却又水到渠成，毫不突兀。
四十多岁的迈尔斯·罗比经营的帝国烤肉店属于怀亭家族，在精神上他也受制于这个家族的女主人法兰辛。迈尔斯的母亲格瑞斯一心希望迈尔斯可以走出帝国瀑布，然而法兰辛最终以格瑞斯生病为由召回迈尔斯。他回到帝国瀑布——即使这也意味着葬送前程，仍兢兢业业地工作；妻子詹宁出轨再婚，他却始终将婚姻的破裂归咎于自己，对詹宁毫无怨言；他再三教导女儿笛子要理解母亲，只是笛子与母亲的感情裂痕已难以弥合。然而，作为“老好人”的迈尔斯却始终不能接受法兰辛之女辛迪的爱意……拉索不曾跳入作品，为迈尔斯等书中人物作过辩解，也正因此，小说的生动形象远胜于苍白的理论语言。
《帝国瀑布》充满悬念，阅读的过程就是层层揭秘的过程：迈尔斯去世的母亲留下的那段婚外情故事是作品中重要的一环，让读者恍然大悟于法兰辛的诸种作为：迈尔斯被束缚于帝国瀑布可以视为法兰辛的报复，迈尔斯的母亲格瑞斯才是法兰辛的丈夫査尔斯的一生所爱，辛迪的车祸之谜也随着这段婚外恋而解开。小说的结局中，指挥若定的法兰辛最后被洪水冲走，怀亭家族的庞大事业总有人惦记，人们究竟何去何从已无人知晓，小说已戛然而止。
好故事还得语言和细节的处理，而这两方面拉索更是个中高手。拉索作品中的幽默是“冷面笑匠”式的幽默，他故作平淡的叙述却创设了令人捧腹的效果。背负婚外恋道德重压的格瑞斯求助于宗教，可是她的忏悔对象却是严厉的汤姆神父，汤姆神父没有给予她宽恕，而是让她走过铁桥，去河对面服侍法兰辛以赎罪。就是这样一位严厉的神父，到老时却患上老年痴呆症，一改年轻时的严肃作风，疯癫糊涂的事情做了一大堆，可气又可笑。詹宁也向疯癫的神父坦白了自己的婚外情，指望他会宽恕她，然后全部忘掉——人人都说这位老年痴呆的神父不记事，然而这次他偏偏记住了。“他把她忏悔时说的一切都告诉了迈尔斯，第二天忘了已经说过，又告诉了他一遍。”神父在最后被迈尔斯的父亲马克斯诱拐到佛罗里达礁岛游乐，不幸落水，即使是“老好人”的迈尔斯，在得知神父落水的消息时，也未给予丝毫同情。“迈尔斯想象着绑在救生衣里的老神父在汹涌的波涛中上下浮动，冻得够呛，不知所措。他甚至能感到其中的正义性，那老头曾经冷酷地让格瑞斯过那座铁桥。”拉索便以这般口吻讲述着一桩桩并不轻松的事件。
细节的处理是他作为一位优秀作家的实力所在，寥寥几笔即传神地表现出人物的风貌。这就要提到迈尔斯母亲格瑞斯的那件白色连衫裙了，她将那件在葡萄岛买的白色连衫裙捐给慈善组织，还带着迈尔斯去忏悔。连衫裙见证了一段美好的过去，却不足以负载她内心的重压。白色连衫裙这个细节在作品中频频出现，似有隐喻。作家纳博科夫说：“拥抱细节，那些伟大的细节。”细节往往承载了作家的思想，于细微处察其精神。那些暖心的细节渗透出的人文关怀远胜不厌其烦的道德说教。细读作品，会有诸多发现。
爱读故事是人类的天性，自《天方夜谭》以来的故事讲述形式或有创变，本质并未有变，但注重技巧的确也是文学的趋势所在。后现代文学中有许多碎片化叙述，这些碎片可能会令读者感到晦涩难解，但其中的同构性与《天方夜谭》并无二致。随着社会语境的变化，这些故事讲述会呈现出不同面目。拉索并非泥古不化，他虽自称现实主义作家，但其作品中的时空交错、开放式的结局却是后现代主义的特征。不屑于技巧和语言的拉索自己其实就是技巧和语言的大师，他之所以有此宣告或许是有感于当代人对故事性的放逐，此种偏废于他而言可能是买椟还珠。宣称“小说之死”的人们也大可不必为小说的命运担心，种种新异的手法看似冲击着小说这一文类，但小说正以其强大的韧性吸收着这些手法并丰富了自己的形式，如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所言，“好久以来，人们周期性地宣告上帝的死亡和小说的死亡。这都是危言耸听。由于上帝是人们虚构故事的冲动所创造出来的最早的、最好的艺术形象，我愿意把赌注押在小说上——不论它是何种变异的文本——我相信，小说的寿命甚至会超过上帝。”（陆建德《小说的寿命超过上帝》）对拉索之类仍偏爱故事性的作家的忽视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听惯了“小说之死”等话语的人们去读读拉索的作品或许不无裨益。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理査德·拉索曾在大学英文系执教，对文学动态的了解并未使他成为一位后现代主义作家，反使他冷眼旁观那些对“后现代写作”趋之若鹜之辈。他曾在一次访谈中指出，有些作家不会讲故事，便以语言和技巧来转移读者的注意力。拉索则坦言自己“更像是19世纪的作家”，认为狄更斯和马克·吐温的作品使他受益良多。在后现代主义甚是流行的今天，拉索的这一宣告怕是会让我国读者感到陌生。21世纪前后，后现代主义思潮席卷了文学、艺术、哲学、教育学等各个领域，我国文坛流行的是“作者已死”“小说之死”“故事之死”之类的话语——“现实主义”早已是19世纪的辉煌。拉索的宣告使他自己“落伍”了两个世纪，就像孙柔嘉的小阳伞碰上了苏文纨的大草帽，难怪得不到当代文坛的欢心。
在评论界声誉卓著、在读者群寂然无声，拉索并非先例。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的理査德·耶茨直到去世七八年后，才因美国小说家斯图尔特·奥南等人的推荐获得关注，形成了“耶茨热”现象。作家需要被发现，但拉索在我国的作品译介及研究状况表明，他还未真正进入我国读者的视野。对拉索的忽视实则反映出当代文坛对故事性的轻视。其实《帝国瀑布》于本世纪初获得普利策小说奖便已说明以故事见长的作品仍受到美国读者的欢迎，其他一些有分量的文学奖项也向故事性强的作品投出了橄榄枝，如阿拉温德·阿迪加的《白老虎》（2008年布克奖）、莱拉·斯利马尼的《温柔之歌》（2016年龚古尔文学奖）等。罗兰·巴特认为传统的作品为“可读性文本”，后现代的文本多为“可写性文本”，“可读性文本”对读者的要求较低，而开放性、消解意义的后现代作品则要求读者参与阐释文本。“可读”“可写”之分尽管有一定的启发性，但不必将它供入神龛，现实主义的作品也需要读者的参与，讀、写之分并非泾渭分明。近年来，国际文坛上的一些知名作家其实都偏爱现实主义技法，如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奥兹、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等，现实主义并非19世纪的老古董。
爱说故事的拉索不仅说得出好故事，而且很会说故事。《帝国瀑布》的英文名是“Empire Fall”，直译为“帝国没落”。喜欢宏大题材的读者翻开作品定会有受骗之感。因为“帝国瀑布”其实是作者虚构的一个美国小镇，位于新英格兰地区最北端的缅因州。小说以这个传统工业小镇的社会变迁为背景，描写了几代人盘根错节的人生。书名的一语双关只有读罢全书，才能知悉作者的良苦用心。
小说主要采用了传统的全知全能视角，其间穿插了一些用不同字体排出的倒叙文字，大都取自主人公迈尔斯·罗比的视角。全知视角讲的是现在的故事，倒叙部分则是在回忆往事，两者的进展并不相悖。在回忆与现实交错的同时，现在与过去突然交接，往事历历在目，现状则事出有因，两条线索从而拧为一条线索。这是拉索的高明，于简洁平实的叙述中掀起惊涛骇浪，却又水到渠成，毫不突兀。
四十多岁的迈尔斯·罗比经营的帝国烤肉店属于怀亭家族，在精神上他也受制于这个家族的女主人法兰辛。迈尔斯的母亲格瑞斯一心希望迈尔斯可以走出帝国瀑布，然而法兰辛最终以格瑞斯生病为由召回迈尔斯。他回到帝国瀑布——即使这也意味着葬送前程，仍兢兢业业地工作；妻子詹宁出轨再婚，他却始终将婚姻的破裂归咎于自己，对詹宁毫无怨言；他再三教导女儿笛子要理解母亲，只是笛子与母亲的感情裂痕已难以弥合。然而，作为“老好人”的迈尔斯却始终不能接受法兰辛之女辛迪的爱意……拉索不曾跳入作品，为迈尔斯等书中人物作过辩解，也正因此，小说的生动形象远胜于苍白的理论语言。
《帝国瀑布》充满悬念，阅读的过程就是层层揭秘的过程：迈尔斯去世的母亲留下的那段婚外情故事是作品中重要的一环，让读者恍然大悟于法兰辛的诸种作为：迈尔斯被束缚于帝国瀑布可以视为法兰辛的报复，迈尔斯的母亲格瑞斯才是法兰辛的丈夫査尔斯的一生所爱，辛迪的车祸之谜也随着这段婚外恋而解开。小说的结局中，指挥若定的法兰辛最后被洪水冲走，怀亭家族的庞大事业总有人惦记，人们究竟何去何从已无人知晓，小说已戛然而止。
好故事还得语言和细节的处理，而这两方面拉索更是个中高手。拉索作品中的幽默是“冷面笑匠”式的幽默，他故作平淡的叙述却创设了令人捧腹的效果。背负婚外恋道德重压的格瑞斯求助于宗教，可是她的忏悔对象却是严厉的汤姆神父，汤姆神父没有给予她宽恕，而是让她走过铁桥，去河对面服侍法兰辛以赎罪。就是这样一位严厉的神父，到老时却患上老年痴呆症，一改年轻时的严肃作风，疯癫糊涂的事情做了一大堆，可气又可笑。詹宁也向疯癫的神父坦白了自己的婚外情，指望他会宽恕她，然后全部忘掉——人人都说这位老年痴呆的神父不记事，然而这次他偏偏记住了。“他把她忏悔时说的一切都告诉了迈尔斯，第二天忘了已经说过，又告诉了他一遍。”神父在最后被迈尔斯的父亲马克斯诱拐到佛罗里达礁岛游乐，不幸落水，即使是“老好人”的迈尔斯，在得知神父落水的消息时，也未给予丝毫同情。“迈尔斯想象着绑在救生衣里的老神父在汹涌的波涛中上下浮动，冻得够呛，不知所措。他甚至能感到其中的正义性，那老头曾经冷酷地让格瑞斯过那座铁桥。”拉索便以这般口吻讲述着一桩桩并不轻松的事件。
细节的处理是他作为一位优秀作家的实力所在，寥寥几笔即传神地表现出人物的风貌。这就要提到迈尔斯母亲格瑞斯的那件白色连衫裙了，她将那件在葡萄岛买的白色连衫裙捐给慈善组织，还带着迈尔斯去忏悔。连衫裙见证了一段美好的过去，却不足以负载她内心的重压。白色连衫裙这个细节在作品中频频出现，似有隐喻。作家纳博科夫说：“拥抱细节，那些伟大的细节。”细节往往承载了作家的思想，于细微处察其精神。那些暖心的细节渗透出的人文关怀远胜不厌其烦的道德说教。细读作品，会有诸多发现。
爱读故事是人类的天性，自《天方夜谭》以来的故事讲述形式或有创变，本质并未有变，但注重技巧的确也是文学的趋势所在。后现代文学中有许多碎片化叙述，这些碎片可能会令读者感到晦涩难解，但其中的同构性与《天方夜谭》并无二致。随着社会语境的变化，这些故事讲述会呈现出不同面目。拉索并非泥古不化，他虽自称现实主义作家，但其作品中的时空交错、开放式的结局却是后现代主义的特征。不屑于技巧和语言的拉索自己其实就是技巧和语言的大师，他之所以有此宣告或许是有感于当代人对故事性的放逐，此种偏废于他而言可能是买椟还珠。宣称“小说之死”的人们也大可不必为小说的命运担心，种种新异的手法看似冲击着小说这一文类，但小说正以其强大的韧性吸收着这些手法并丰富了自己的形式，如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所言，“好久以来，人们周期性地宣告上帝的死亡和小说的死亡。这都是危言耸听。由于上帝是人们虚构故事的冲动所创造出来的最早的、最好的艺术形象，我愿意把赌注押在小说上——不论它是何种变异的文本——我相信，小说的寿命甚至会超过上帝。”（陆建德《小说的寿命超过上帝》）对拉索之类仍偏爱故事性的作家的忽视应该引起我们的反思，听惯了“小说之死”等话语的人们去读读拉索的作品或许不无裨益。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