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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一个圈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一件得罪人的事,也是需要胆量的。
周鸿祎是中国互联网界最富传奇色彩和最让人头疼的“斗士”:和百度抢地盘,与CNNIC翻脸,同马云交恶,挑起免费杀毒之争。他走的每一步都伴随着巨大的争议,毁誉参半,集矛盾于一身。
近日,他在北京接受了《新民周刊》的独家专访,首次敞开心扉,谈一谈IT界那些江湖恩怨、走过的弯路,和他的自我救赎。
《新民周刊》:你说做3721的初衷是让中国人用中文上网,为什么后来会因为难以卸载和强制安装被大多数网民视为流氓软件的鼻祖?这些年来有哪些反思愿意与创业者们分享?
周鸿祎:你对这个行业做了很多研究,话题也很尖锐。我做3721的时候跟百度竞争,大家都在争夺浏览器的地址栏。创业者一般都比较年轻气盛,急于求成,碰到竞争的时候很容易上火。别人一删你的产品,好斗心马上就起来了,眼睛里只有竞争对手,恨不得把竞争对手干掉,但没有想到互相争夺商业利益,在用户的桌面上大打出手的时候,实际上是伤害了用户的利益,也给自己留了一个污点。我最重要的反思就是,做企业不是谁把谁搞掉为目标,无论任何时候都要把用户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最近看到搜狗的输入法跟腾讯的输入法互相卸载,暴风影音和腾讯的影音也在互相删,我今天讲的故事也值得他们借鉴一下,这个历史不要再重演了。
《新民周刊》:用互联网知名人士洪波的话说,跟现在的流氓软件比起来,3721在用户的PC上基本上没有太多的鬼祟,为什么你被戴上了“流氓软件之父”的帽子,至今为人喊打?
周鸿祎:如果我错了,我坚决认错、改正;不是我的问题,我也要澄清。当时3721像flash插件一样,没安装的时候会弹出窗口,问你装不装?这个窗口弹得多了点,让用户觉得比较烦,这是一个行销方式的不恰当。但如果你选择“否”还是不会安装,和流氓软件强制安装的性质完全不一样。
3721开创了用客户端软件来推广互联网服务的模式,应该说这个模式本身没有问题,后来包括世界上最著名的互联网公司像Google、雅虎、微软、MSN,大家都有自己的客户端。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有很多无良从业者把这个方法学来之后做到极端,变成了骚扰用户的流氓软件。
但中国做流氓软件的人太多了,大家记不住都是谁做的,做流氓软件的人也乐得把名声都推到我身上,为了自己的利益借用我的名义、打着我的旗号,结果等于是我掩护了大家,3721成了首恶,我被很多人当成一个符号,甚至有些做流氓软件的人对我很崇拜。这种崇拜我一点都不敢要。就像去年的3·15,做垃圾短信的包括运营商都被点了名。虽然做垃圾短信的人很多,但分众传媒董事局主席江南春俨然成了中国垃圾短信大王,估计他也会与我有同感。
我认为今天真正的互联网用户已经原谅了我,也认可了我的今天,“流氓软件之父”的帽子不是被公众扣上的,而是那些被我动了奶酪的人。
我刚出来做360,无数人跟我打电话。有说情的、恐吓的,也有谈条件的。无非就是说你这不是跟一家打仗。大家都是靠流氓软件发财,少的一年挣几十万,多的一年挣上亿,你把大家的饭碗都端了,你又不是做安全的,自己也不干净,凭什么?各种说法都有,网上大字报、小字报连篇累牍,最常用一个做法就是把你跟做流氓软件的人再联系在一起。对我伤害最大的一个谣言,是说最著名的流氓网站9991.com就有周鸿袆的钱投在里面。
反流氓软件断了很多人的财路,后来我们反木马,做木马的人同样恨死我了。很多恶意病毒和木马都有商业性,从业人员过百万,形成一个严密的产业链。有编木马的、包装的、拿出去散发的、招商销赃的、洗钱的……过去他们很容易就操纵几十万、几百万“肉鸡”,今天必须先过360这一关,于是我又得罪了一个很庞大的地下群体。
杀毒免费是大势所趋,行业内揣着明白装糊涂,只不过我勇敢地说了出来,这下跟捅了马蜂窝一样。互联网上有很多像“五毛党”这样的打手公司,美其名曰“口碑营销”,有些杀毒厂商花钱就可以雇人把你骂得体无完肤。
《新民周刊》:成为“众矢之的”是什么心情?是否有过退缩?
周鸿祎:你想当年被中国最能做公关的这几家公司联名来骂,而且还不像报纸上骂人不带脏字,网上基本上把我家的亲戚朋友、祖宗八代都问候一遍。编造的谣言还相当注意细节,弄得很多不了解我的人信以为真。一开始当然很生气,后来我做了一个心态调整,说就说吧,我也争不过你们,但是我把你们这些流氓软件、木马都干掉,让你们都挣不到钱,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基本上做流氓软件的还都算知识分子,大家对我最大的攻击也就是在网上罵我,没有真正雇个杀手把我干掉。但是像有些公司的恩怨已经超越了文字层面,甚至导致有人含冤入狱、有人逃离国境,有人离奇死亡。面对这样一种对手,我确实觉得需要保护自己。当然我的运气很好,这种事情出了一次等于给所有人都上了一课。
网络打手也带来一个副作用。现在很多企业家都是很神化,我相信你见到本人以后会觉得比较失望,因为期望太高了。但很多人见我之前基本都带有负面期望,见到我本人才发现就是很普通一个人,并没有那么魔头,反而对我印象很好。《新民周刊》:你在互联网界成为被攻击最多的一个人,是否有性格的因素在内?早在“西湖论剑”时的游船上,你和马云还坐在同一条板凳。后来你拿3721开刀,和雅虎闹得沸沸扬扬,导致马云和你相互发誓旗下所有子公司及业务部门永不往来。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克制点会更好?
周鸿祎:好斗可能是我最大的缺点。太好斗的时候容易做一些比较激烈的反应,说话不掩饰,容易得罪人。
但雅虎这件事不是我挑起的,雅虎当时太冲动了,实际上这样反而使360杀流氓软件这件事扩大了影响。我们跟雅虎、阿里巴巴没有直接的竞争关系,雅虎原来的那种生意放弃了,我们将来可能也要保护“支付宝”。
《新民周刊》:业内很多人都想知道周鸿祎手刃3721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痛苦的自我否定,抑或仅仅只是一个在商言商式的机会主义选择?比如当发现网民上网水平低的时候,提供中文上网;当发现可以劫持客户桌面的时候,提供流氓软件;当发现流氓软件太多的时候,提供卸载流氓软件的警察软件。
周鸿祎:做360确实没有什么“谋于密室”,坦率地说有一点点无心插柳。2005和2006年中国流氓软件已经到达令人发指的程度,根本不打招呼就公然入主用户的电脑,狂弹广告。用户机器里面不只被一个流氓软件,而是被十几个流氓软件割据,速度很慢、经常死机。更可怕的不是一家奶粉里面有三聚氰氨,而是这已成为行业的潜规则,我认为当时流氓软件行业也达到了这个境界。上至大门户,下到个人工作室、小公司,没有不做流氓软件的,而且形成了一种风气。做互联网靠什么?就靠流氓软件。大家不再比谁的功能好,谁的信用度高,而是比谁的流氓软件多,谁就可以融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谁不用流氓软件谁傻,这就是当时的商业规则。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整个行业已经谈不上什么道德了。而杀毒公司明明看到流氓软件在横行,不是没有技术能力来解决,而是不敢解决,因为中国做流氓软件的人不仅光明正大地做,还形成了产业链。都是一个圈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一件得罪人的事,也是需要胆量的。虽然有人呼吁用政府、司法的力量,但老百姓很难取证,根本不可能打赢官司。
本来我也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因为我已经转做投资去了,我投资的迅雷做影音下载,酷狗做音乐,DISCUZ做社区论坛,奇虎做社区搜索。但当时有两件事我回避不开。第一,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我不希望我投资的公司做流氓软件,这个东西没前途。但是我们不做别人做,岂不是形成对我们的优势?所以我就想,要么大家都做流氓软件,要么大家都不做,咱们都在一个起跑线上。第二,很多流氓软件都打着我的旗号,这个是我的学生,那个是我的弟子,号称是我投资的,结果我成了众矢之的,我觉得自己很冤。我是一个有缺点的人,但肯定没那么坏。这样被当成全民公敌,成了互联网黑社会的头子,这口气我咽不下去。我还要在这个行业里面混,不能顶着如此名声。哪怕想法很自私,就是为了我自己,我也要把这些流氓软件干掉。正因为有这两个强大的动力,我才敢得罪一切做流氓软件的人。
查杀3721确实需要下很大的决心。因为3721跟我有关系,如果我不杀它,就很难做到公正。但是我杀得越狠,对公众而言我就是在否定自己的过去,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自我冲突。很多人不能理解,觉得我是机会主义,但是我不承认这一点。当时的商业机会很多,流氓软件势力也很强大,360不一定能做成。钱不一定能赚到,还要先得罪那么多人,包括我的投资商、合作伙伴、员工没有一个人看好,大家把这看作是我个人快意恩仇的事,都说要折腾就让他折腾吧。现在360成功了,很多人说我借尸还魂。但是当时确实经历了无数内心煎熬。
《新民周刊》:我比较好奇你怎么说服投资人。
周鸿祎:当时做360不是一个商业选择,直到今天我们都没有探索出商业模式。但我坚信,360有那么多的用户量,就像当年的腾讯QQ一样,虽然在安全上挣不到钱,如果用户喜欢它,我们总是会找到一个商业模式。一旦360达到“搜索用百度、聊天用QQ、买东西用淘宝,上网安全用360”的高度,这是一个可以改变互联网世界的事,公司肯定能获得成功。
我们在探索营利模式的时候也非常谨慎。原本在软件里面放了一条Banner广告,但在最近推出的版本中已经把这个广告去掉了。其实这在公司销售部引起了激烈反弹,但最终我还是拍板了。因为我觉得今天放一条,明天可能就会放很多条。一旦有钱的诱惑,以后就不是由我来作决定,而是广告主。我现在正探索提供一些增值服务,如果有网民愿意为此付费,就能养活我们了。
《新民周刊》:投资人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重新去趟360的“浑水”?
周鸿祎:我当时做企业做累了。人不可能总在风口浪尖,特别是互联网永远属于年轻一代,80后尘埃未落,90后已经喧嚣登场了,想成为“不老松”不太可能。我觉得退到幕后,用我的经验扶持年轻人更有意义。
我是一个兴趣爱好非常广泛的人,有很多idea,想做很多事。但是一个人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子?投资正好可以解决这个矛盾。我不能同时做5家公司,但是我可以同时投资5家公司。而且这个行业比较有成就感,就像IDG可以自豪地说,百度是我投的,腾讯也是我投的。
但在我所有的投资中,360是一个例外,承载了太多非商业的江湖恩怨。而且我为360融了5000万美元,投资人王功权、沈南鹏都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得亲手把它做成功,给他们一个交代。
单纯从挣钱角度来说,只做投资可能更轻松,我将来还是会退到幕后去。
《新民周刊》:你曾说自己投资的近十个项目中有一半不太成功。失败给了你什么启发?
周鸿祎:验证了巴菲特那句话,不熟不做。不懂的行业,不熟悉的领域,瞎起哄肯定被人忽悠。我发现我投得比较成功的企业,都跟互联網或者互联网客户端有关系。我也不谦虚,在中国投资客户端,除了马化腾之外,最成功的人就是我。但是我也不能下结论说,我对投资客户端投一个成一个。我觉得在投资领域,我还是在一个不断的探索学习的阶段。投资是可以做到60岁的生意,我现在还不到40岁。
《新民周刊》:你的毅力和自信从何而来?
周鸿祎:还是这几年摔打的。其实我原来做企业一直不太自信。刚出道什么都不会,融资融不到,天天被人羞辱。很多人不屑一顾,说3721怎么能做成一个生意?
我过去这几年经历了太多的忠诚、背叛以及钱的大进大出。今天投资人答应给一千万美元,明天到嘴的鸭子又飞了。3721一亿美元卖给雅虎,如果不卖怎么也是10亿美元。你想一个损失10亿美元机会的人还能心平气和做下去,这对一个人的心灵是怎样的磨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