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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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志豪,澳门人,1992年出生,2018年获艺术硕士学位。曾获新北市文学奖小说奖,澳门文学奖小说奖、现代诗奖,舍我文学奖小说奖、散文奖。
  我观察“霍金”很久了,那个经常在面包树下打鼻鼾的老人,在长达一个半月或许更久的时间里,我每天都会看见他。每天早上九点钟,他就会坐着电动轮椅,出现在白鸽巢公园内,于一棵面包树下,默默地阅读报纸。约摸傍晚的时候,他就离开。“霍金”头上布满白发,皮肤皱皱巴巴,个子不高且骨瘦如柴,坐在轮椅之中,就更显得他细小。他经常什么也不做,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园聚会的外劳,有时候则阅读同一份报纸,或是躺在轮椅上睡觉。总而言之,他哪里都不去,坐在同一个地方大半天,像遗失了时间的人,报纸慢慢地滑落到膝盖,整个午后时光他都一动不动,因此我曾经担心,某天他就这样离开了。
  和“霍金”相识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早上七点半就背着书包出门,佯装一副去上学的样子。为了瞒骗我妈,我还不时送刚上小学的弟弟去学校,但整个夏天我都没有和他说话,把他送到学校门口之后,我便沿途折返,跑到岗顶前地附近的一间网吧打游戏,到了黄昏时分就自动自觉走回家。假如某天我妈的男人出差刚好不在,我便会偷偷摸摸跑到女友家约会,她就读的女子高中刚好位在我家附近,每次到她家里,我都会觉得安静异常。她的家通常只有她一个人,但我还是会尽量把声音压低,深怕惊扰到屋内的每一件家具。
  一天中午,我阅读完一本日本侦探小说(其实只是读了前面三十页和最后十页),小说内容大概是讲述一个私家侦探接受了委托,前往一座城市去调查失踪男子的故事。整篇故事极其无聊,随着文字走进迷宫,在那里,侦探迷失了,成为了被追踪者。故事由始至终没有揭开谜底,我认为作者本人也懒得想答案。
  读完小说后我在面包树下思考了一会,然后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钟,面包树影忽明忽暗,长椅上有几块被晒干的鸟屎。我下意识地看向“霍金”,他还在原来的位置坐着,我猜他是睡着了。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我便走出了公园,坐在公车站旁边的长木椅上抽烟,呆滞地看着打羽毛球的老人和来去匆匆的上班族。不久,天空变得阴沉。又过了一会儿,雨水便倾泻下来,雨中,我和一群陌生人以小跑步的方式离开公车站,返回公园,躲进一个凉亭之中。凉亭内有几个湿着身子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的“霍金”也在其中。
  等雨停的时候,我一口气抽了数十根烟,烟快要烧到烟蒂时,我就把它丢到凉亭外。这时,“霍金”突然开口和我说话,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话,我知道“霍金”已经留意我好一阵子了。他说:“你不用上学吗?你每天都穿着校服在公园里混时间。”他的声音沙哑而无力,某些字词难以辨识。那时我想起,我已经连续穿着同一件校服十多天了,它积满汗液的酸臭味和霉味。我告诉他:“我不是读书的料,而且我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什么事情比上学重要?”他问。我思考了片刻,最后回答他:“读小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借一借打火机给我,我的打火机报废了。”我把打火机递给他,接着把视线移回街道上。“霍金”点了一根烟。“真讨厌,这雨。”我不确定“霍金”是否说了这样的话,我装作没听见,没有搭理他。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霍金”看着同一个方向发呆,没有说话。后来我问他,你平时都在这里做什么呢?感觉你每天都坐在同一个地方。他说他正在等待。“等待什么?”我问。“等待秋天。差不多到了,秋天。”他笑着说。后来他又说,只要一睡醒,他就会离开他的住所,因为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街上的人能够第一时间发现他。
  “你今年几岁了?”他问。我告诉他我十八岁。他说:“但你不像。你的样子看起来比十八岁年轻一些。你念高中?”“不是,我念初三。”“我的女儿十八岁的时候已经上大学了。”“不要这样,我真的不是读书的料。”我接着说:“但感觉你不像有女儿。”
  雨停后,“霍金”希望我把他推回石阶下面,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到凉亭的石椅上,接着将轮椅抬到平地,再回到凉亭内背着“霍金”步下石阶,那时我想,他的身体甚至比我想象的还要轻许多。他坐上轮椅,用力地拉了拉轮上方的杆子(和“霍金”接触过几次后,我才知道那是上锁和解锁轮子用的),不久,他就向我告辞了,几个老人也相继离开,我独自在凉亭内待了一阵子。不远处,“霍金”坐在电动轮椅上,身体变得格外轻盈,背影渐渐缩小,然后消失在白鸽巢公园外。
  那天之后的一整个月,我都没有看见“霍金”,我觉得有些孤独,因此少了去白鸽巢公园的次数,只到图书馆看电影和睡觉。直到某天中午,我在公园附近的麦当劳看见了他,他的额头包扎着厚厚的绷带。那天天气让人燥热难耐,我猜他很早就吃完午餐,跑到麦当劳乘凉。我看了他一眼,他没有说话,我以为他认不出我来,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的视力不好。
  过了一会儿,他向我打招呼,说感谢我上次的帮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他说,那天他在轮椅上睡了很久,直到雨点坠下时才醒来。把他背到凉亭上避雨的陌生人离开了,所以如果不是我的帮忙,他可能得困在那里好一阵子。我说这又没什么。我看着他额头上的绷带,故意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说没事,在家中出了些意外,但没什么大碍。后来他说,他其实是在家中跌倒了,在房间和大厅之间挣扎了数十分钟,好不容易才爬到玄关。不晓得过了多久,他被下楼的邻居发现,随后一大批救护人员赶到,之后的事情他就记得不太清楚了,他的脑袋被救护车哔咘哔咘的鸣笛声所覆盖。听完“霍金”的描述,我问他:“你的亲人呢?”他好像没有听见,我就没有追问下去。我在麦当劳买了午餐,便向他告辞了。
  此后的几天,我又如常在白鸽巢公园的面包樹下看见“霍金”,看见他时我会和他闲聊几句,慢慢地,我知道他是一个人,我的意思是,他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
  一天下午,“霍金”病了,他瑟缩在轮椅之中,浑身颤抖。我留意到他的异状,便走过去说你生病了,我送你去医院吧。他说不去医院。我问为什么。他说他不喜欢医院。几秒钟后,他又说不用管他,让他在原地待着就好。但我还是和他说,我送你回家吧,你得躺下来休息。他答应了。   “霍金”的家位于白鸽巢公园到镜湖医院间的老旧住宅区内,他领着我穿过繁复的街道,柏油路上逸出的热空气让我流了不少汗,汗液沾粘在校服上。约摸过了几条街道,他就停了下来,我凑近他时,他说他没有力气了,想睡一会。我推着他的轮椅穿过了几条街道,快要到他家的时候,他突然苏醒过来,叫我停下,给我零钱,说希望我能替他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一包烟。我说,你不能再抽烟了。但想到自己可能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最后我还是替他买了烟,顺便到旁边的药房买了退烧药(我猜他是发烧了)。
  进门后我便把他扶到床上,吩咐他躺下来。他颤抖得厉害,但吃药后不久,他就睡着了,看着蜷缩沉睡的他,不由自主地令我想起冬眠的黄鼠。有好一段时间我想:还是把他送到医院比较好,但我明白他大概不喜欢医生,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霍金”的家很小,且有些凌乱,家具都积了厚厚的灰尘,台灯下堆了一叠废纸,包括发霉的报纸和过期水电费单。我翻阅他的报纸,大部分是《澳门日报》,也有几张外国报纸(细看发现是拉丁美洲某个国家的),但都是几年前的新闻了。而后我隐约闻到室内有一股霉味和水泥味,才留意到房间的角落有一个空置、干涸的水泥池,池旁边是几个圆柱状的竹制器皿。
  不久,“霍金”醒来了,他的声音无力,像梦呓般,他说,他做梦了,我问是什么梦,他说他梦见妻子的双腿被枷锁捆绑,在海浪中翻滚,像一条鱼,他在梦里呐喊,但他不会游泳。我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他好像没有听见,表现得异常安静。我把目光聚焦在那个水泥池上,并稍微加大了音量说:“小时候我爸的房间也有一个同样的水泥池。”约摸过了几秒钟,他从疲倦的容貌中挤出一丝讶异:“水泥池?你爸也斗蟋蟀?那是养蟋蟀卵的水泥池。”我说大概是吧,那时候我太小了,但我依稀记得它的味道和触感。“后来呢,”他问,“那个水泥池?”
  后来我爸失踪了,水泥池荒废一段日子,然后被我妈铲平了。我爸离开前,他的朋友经常来找他,给他看了不少影片,货物、气候、边防、快艇、卡车、小型飞机诸如此类,并在房间内商议着什么。我爸离开那天,他和我妈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留下几万元现金,而后就往大海去。过了一年,他没有回来,我妈告诉我,他去东南亚了。第二年,她说,他消失在太平洋里。那段时间,她经常哭,但到了第三年,她不再哭,她说他和别的女人跑了,因为他以前也干过类似的事情。
  你妈也许很爱你爸,“霍金”说。我说我不知道。
  “所以你斗蟋蟀?”我问他。他答:“是的。”但并没有接着说下去。他闭上眼睛,像是在睡觉,这次,他没有打鼻鼾了,霎时之间,空气凝结,室内变得格外安静,甚至连呼吸都能够听见。那时我才发现“霍金”的房间并没有窗户,窄小而密闭,像极了黑暗的洞穴。有一瞬间我想象,假如房间内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许真的没有人会发现他。
  我看着熟睡中的“霍金”,猜想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有过怎么样的故事,但对于任何人来说,这或许一点都不重要,因为他的存在与否,似乎都不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丝毫影响,想着,我就觉得挺可悲的。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我看他睡得很熟,便写下纸条,放在他枕边,嘱咐他:要记得吃药!随后便悄悄地离开了。
  第二天我没有在白鸽巢公园看见“霍金”。到了第三天,我从外面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没有带钥匙,我打了我妈的电话,没人接听,我再敲了一阵子门,屋内毫无动静。我翻看手机讯息,里面空空如也。于是我离开了那里,回到白鸽巢公园。
  那晚我在公园附近的麦当劳过了一整夜,但心情一直很憋屈,因为我发现我身上的钱不多,而且那里太吵了,我未能真正入睡。到了早上,我回到白鸽巢公园,这时“霍金”也出现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气色也好了一些,看见我时他便主动和我打招呼。他说他的脑壳里住了一个恶魔,已经很多年了,时常不请自来,让他难受极了。那天没能和我说几句话便呼呼大睡,实在抱歉。接着他问:“你能和我去一个地方吗?”
  因为没有事情可做,我便答应了。
  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周一午后(因为昨晚没睡好,我感觉身体和大脑一直很疲乏),空气浑浊,公交车停下时冒出黑烟和热气蒸腾的蜃楼。那时正值上班和上学的高峰期,行人纷至沓来,路上有不少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以及和我一样穿着校服的学生,他们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疲倦,我刻意避开他们的目光。不晓得为什么,那时我感觉不是很自在。
  那天“霍金”看起来很高兴,他别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问:“你有没有女朋友呢?”我其实不想说话,但还是说:“应该算是有吧?”“应该?”“我的情况比较复杂,就不多说了。”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告诉他,不会给我添乱子的女人。“为什么呢?”他问。“因为人的烦恼本来就够多了。”我答。他说:“你才那么年轻,会有什么烦恼?”我想了一想,然后说:“你年轻的时候就没有过烦恼吗?”他笑了,答:“可是那些烦恼现在看来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事情了。”不久,他又继续问:“你有做兼职?”我说没有。“但是你的鞋子,”他说,“不便宜。”“我妈给的钱,后来她嫁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是当官的,他给我零钱,而且我可能有厌食症,就省了不少钱。”
  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告诉我,再过几天,他就可能要去医院做手术,他问我意见,应不应该去。我说当然要去。他笑了一下说,明天可能会有社工来找他麻烦,所以今天才在那里等我,希望我能和他去一趟“秋声同乐社”。那是什么?我问。他好像没有听见。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尝试把话题转移到他的亲人上,以及劝服他出院后住护养院。但他只是说,不会考虑去那种地方。
  “霍金”所说的“秋声同乐社”,是斗蟋蟀的场所,它位于十月初五街一间凉茶店二楼,到达时,场内已经聚满了高矮肥瘦的老年人。那些老年人都像“霍金”一样,年纪在六十到八十岁之间,他们用尽力气地喧闹,但我留意到,只要蟋蟀开打,他們便忽然肃静起来,当一组蟋蟀分出胜负时,他们又旋即回到原来的喧闹之中。
  “霍金”小声地告诉我,那是因为如果他们动作或声音太大,很可能会惊吓到擂台上格斗的蟋蟀,假如比赛被场外因素终止了,影响到比赛的人需要赔偿所有人投注的金额。不久,几名老人看见了“霍金”,他们互相调侃了几句,但场内实在是太吵了,他们说了什么我实在不得而知。在那种吵嚷声之中,我看见“霍金”融入了老人们,并被他们淹没。   这时,我留意到斗蟀场内两旁的桌上,摆满了许多不同大小的圆柱状竹制器皿,老人把它们小心地排列整齐。我凑近打量桌上的器皿,准备将其中一个器皿打开时,却被一位老人阻止了,我有些纳闷,说我又不打算打开它,但那位老人并没有听见,场内的吵嚷声覆盖了一切。
  就在那个时候,“霍金”从电动轮椅里掏出一个竹制器皿。我有点惊讶,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轮椅内,竟然能够藏纳这样一个竹制器皿。他打开盖子给我看,问我,里头的东西是不是很有趣?我看到器皿内两只正在交配的蟋蟀,雄蟀看起来十分健康,它的身体黑色,头颅偏红,大腿非常强壮。“它准备要上战场了。”“霍金”告诉我。
  约莫过了十分钟,“霍金”的蟋蟀就上擂台了,他们空出一个位置让他观看。我走到斗蟀擂台边缘,在老人身边挤出一点点空间。“霍金”打开器皿盖时,在我耳边得意地说:“我准备很久了,这只蟋蟀,它非常勇猛。”这时,世界又忽然安静下来。“霍金”的对手是一名肥胖的老人,头上的毛发掉得七七八八,但在斗蟀擂台边却表现得胸有成竹。我把视线移回“霍金”身上,他正用一支状似毛笔的蟀草撩拨红头蟋蟀,它随即怒火冲天,从器皿中蹦出,直奔向擂台前方的另一只雄蟀。
  搏斗开始,它们一碰面就缠咬起来,我能听见它们缠咬和用双腿蹬击对方的声音。翻了几个筋斗后,“霍金”的红头蟋蟀表现得较为强势,步步进逼,不断发起进攻。不过另一只蟋蟀也不甘示弱,事实上,它的体型比红头蟋蟀还要大,周遭的老人说,这只蟋蟀不好惹,它是一只黄斑黑蟋蟀,一个星期下来,它已经连赢三口。但这次,它似乎是遇到对手了。
  对于这只体型庞大的黄斑黑蟋蟀,“霍金”的红头蟋蟀一点也不退让,它不断向黄斑黑蟋蟀发起攻击,起初攻击很奏效,有几次甚至击中了黄斑黑蟋蟀的头部,但黄斑黑蟋蟀很快就适应了红头蟋蟀的攻击节奏,并仗着自己四肢较长的优势,边徐徐后退边用前肢攻击红头蟋蟀,巧妙地化解了红头蟋蟀后面几波的进攻。几个回合之后,擂台上已出现了褐色的血液,但没有人知道血是来自哪只蟋蟀。渐渐地,它们体力下降,攻击频率变慢,谁胜谁负仍是未知数。
  这时我刻意留意老人们的表情,他们面容扭曲得厉害,“霍金”和胖老人都涨红了脸,像快要炸开的气球,但所有人都竭力保持安静,除了蟋蟀的鸣叫,场内几乎没有其它声音。
  又过了几个回合,两只蟋蟀停了下来,互相后退几步,歇了几秒钟,又突然转过身来朝对方冲撞过去。它们并没有打算退缩,在擂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已经五分钟过去了,谁都没有把谁打倒或打跑。这时我看见“霍金”和胖老人都有些摇摆不定了,且开始有人小声地提议:“不如判和吧。”他们不愿意去冒这个风险。“霍金”没有说话,胖老人也没有,他们额头冒汗、紧握着拳头,好像打算再观察一阵子形势。
  “我豁出去了!”胖老人突然开口说话,他虽然激动,但仍竭力抑制着自己的声量,避免影响到擂台上互相厮杀的蟋蟀。不久,“霍金”的红头蟋蟀在一次缠咬之中断了一边牙,胜利的天秤瞬间倒向了胖老人的一边,他也开始露出了自信的笑容。我想,这下麻烦了。然而,当所有人都认为“霍金”的红头蟋蟀支撑不了多久时,它的斗志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越战越勇,不要命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扑向黄斑黑蟋蟀,爪牙此起彼落,有几次甚至将黄斑黑蟋蟀迫至擂台边缘,战况又变得胶着起来。
  此后的几分钟,搏斗依然没有结果,红头蟋蟀视死如归,它不管身上的伤势,不断地朝对方冲撞。在某次缠咬当中,紅头蟋蟀的一条腿被咬断了,但它仍然拖着那条断腿,用前肢和一边的利牙拼死进攻。对此,所有人都惊呆了。没过多久,黄斑黑蟋蟀的体能开始跟不上,在一次打牙中回避了对方,它逃跑,被红头蟋蟀追了大半圈。“一次。”裁判突然开口说话,但很快黄斑黑蟋蟀就调整过来,回头迎击,双方又再次缠打。就在那个时候,胖老人又突然紧张起来,他的表情变得难受,血管从他的皮肤底下迸出,挂在他身旁的尿袋比之前满了一些。又约莫过了一分钟,双方胜负依旧未分,攻击、防守、打牙、拼爪……它们的速度都变得缓慢。这时,“霍金”按捺不住了,他的声音打破了凝结的空气:“不如就这样吧。”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胖老人,他紧握着拳头,三秒之后,他点头。“比赛结束,判和。”裁判说。
  “霍金”的红头蟋蟀再次回到养盆之中,起初它生龙活虎,拖着一条腿仍然四处寻找黄斑黑蟋蟀的踪影,但后来可能是意识到,它又回到了那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黄斑黑蟋蟀不见了,便顿时失去了力气。它一瘸一拐地爬到养盆边缘,奄奄一息地躺下,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不久,雌蟀来到红头蟋蟀身旁,在旁边绕圈和鸣叫,从那声音之中,我感受到那个微小躯体迸发出的生命力。
  就这样,我们回到了街道上。离开斗蟀场后我的心情一直不太好,“霍金”也没有和我说什么,他看起来有点郁闷,也许他还在想刚才的事情。已经接近黄昏,邻近的海域停泊了许多船,几只渴望捕鱼的海鸥飞翔着,十六浦附近仍旧挤满了游客和混浊的灰尘。
  就在那个时候,“霍金”说话了,他说他有些不服气,因为那个人是浑蛋,擅长自作聪明和吹嘘自己,尽管他没有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如果当年那只蟋蟀还在,它肯定两下子就把那该死的黄斑黑蟋蟀打趴。“霍金”说:“那个浑蛋,每次输了都会把蟋蟀剥死。”我说:“可怜的蟋蟀。”几秒钟后,“霍金”说:“蟋蟀输过一次,就不可能再赢了,它们永远会记住那次被揍的惨痛经历,会变成窝囊废。没有利用价值了,那个浑蛋就会把它们弄死,以消输钱的不快。”但“霍金”相信,这些事情蟋蟀都看在眼里,它们永远不会替这些人卖命,所以今天的黄斑黑蟋蟀尽管在品种上占尽了优势,却没有拿下胜利。“如果当年那只蟋蟀还在……”他又说。我问那是什么样的蟋蟀呢?他便告诉我那只蟋蟀的事情。
  二十多岁时,“霍金”曾干过替人家捉蟋蟀的事情,那时候他甚至没有工作,每天清晨开车到路环的山上捕捉蟋蟀,到了中午,就把蟋蟀带到关前正街去卖,这比到市区工作好赚多呢。十年间,他捕捉过的蟋蟀不下数万只,每只蟋蟀卖几毛钱至数千元不等,它们分为上品、中品和下品,当然大部分都是下品蟋蟀,但总会有英勇擅战的上品,而那一只例外,是前所未有的极品蟋蟀。   他说,那天清晨他照例在路环的山上猎蟀,天还未亮,但太阳已躲在水平线下蠢蠢欲动了。这时,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湿着身子的同龄男人,他步伐仓促、神情有点慌张,“霍金”知道,他肯定来自对岸,来自那个动荡的地方,最近这一带经常会出现这类人,以及漂到岸边无人认领的躯体。正当“霍金”准备把视线移回工作上时,却发现那人手上拎着一只蟋蟀,“霍金”凑近,问:“你是怎么得到这只蟋蟀的呢?”来自对岸的人说,刚才经过附近的山路时,听见这只蟋蟀尖锐的叫声,它和一只雀鸟对峙着,他知道它很快就要成为雀鸟的早餐了,但他仔细一看,它们似乎已经对峙了一段时间,蟋蟀不断抵抗,他能感受到它的求生欲。他救了它,希望到达市区后能卖个价钱。“我能看看它吗?” “霍金”问。
  这只蟋蟀很野,“霍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英气的蟋蟀,它的体型比一般蟋蟀大上一号,大腿非常强壮,头颅又圆又大,头顶锃亮有光泽,两眼炯炯有神地直视前方,虽然受了伤,却展现不寻常的愤怒和战斗欲。他多年的猎蟀经验告诉他,这会是一只在擂台上所向披靡的极品蟋蟀。那一刻,他兴奋极了,恨不得马上让这只蟋蟀大展拳脚,但他并没有将这种兴奋表现在脸上,他抑制着膨胀的情绪,说能替他买下这只蟋蟀,而且会给他指示通往市区的方向,那里有一些工头会收留他。因此他们很快就进行了交易。
  此后的一个月,“霍金”都在培养这只他口中的“吕布”,他甚至将猎蟀的工作停下来,他知道,只要能培养好这只蟋蟀,他就能够通过地下赌场发大财。首要的事情,就是把它的伤养好,他每天给它吃碎米饭、肉粒和人参粉,约摸过了一个星期,它如获新生,开始活蹦乱跳,好像有永远耗不完的体力。接着,他把最近一个月内捕到的蟋蟀,区分成强弱两组(根据他对蟋蟀形态的判断),并让强和弱的蟋蟀进行一对一格斗,这样的对阵,基本上都能够在几个回合就见分晓。攻击、攻击、再攻击,擂台上的吕布振翅鸣叫,不到十秒就把对手打垮。两天后,“霍金”把剩下来最强悍的蟋蟀再次放到擂台上,进行一对一搏斗,这种对抗不容易分出胜负,它们激烈缠斗的时候,“霍金”就用蟀草将它们分开,以免削弱斗志。然而,轮到吕布的时候,这些强悍的蟋蟀却都撑不过半分钟就落荒而逃了。
  此后每隔两天,“霍金”就让一只蟋蟀跟吕布格斗一次,接着是一天,后来甚至一天多次。一段时间后,吕布凶狠的天性已被完全开发,搏斗技巧出神入化,他可以肯定,这是二十年也难得一见的最强战士。
  许多年后,“霍金”都会记得那个疯狂澎湃的午后。在他的印象里,那天像梦,百叶窗中透着一点凉意和萦回的灰尘,脚下踩着燃尽的烟头和废纸。两百多人挤在一个狭小的工业大厦单位里,他们向庄家投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所有人都下了注,他们的声音以及器皿内蟋蟀的鸣叫从四面八方袭向“霍金”的耳朵,太吵了,但他却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霍金”回忆说,对方是内地的蟀王,在那场比赛开始之前,几乎所有人都看好那位蟀王,所以庄家把赌盘赔率定为一赔五。那时,默默无闻的“霍金”看向器皿,吕布显得生气勃勃,它已经准备好了,他想,他们将会永远记着它。不久,两只蟋蟀就来到擂台之中开打,它们愤怒的天性被引爆,一碰面就展开激烈的厮咬,从开始至结束,没有停歇过半秒。整场比赛只持续了一分钟,但每一次缠斗都是致命性的,吕布受到了一定的重创,它的一条腿不见了,至今也没有找到(“霍金”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内地蟀王的头被咬断,六条腿却仍然朝天摆动着。
  比赛结束的一瞬间,鸦雀无声,但几秒钟后,所有人都起哄了,这是一场前所未见的精彩厮杀,他们大声地讨论两只蟋蟀肉战的过程和细节,以及他们都大跌眼镜。吕布的任务结束了,这是“霍金”一生最荣光的時刻,他说,那场比赛,我从庄家那里赢得了三十多万元,但我看向器皿内虚弱的吕布,它却什么也没有得到。那天之后,我没有让吕布再上擂台,当然啦,它的状况也不允许它再上擂台,我让它在家中安老。这只蟋蟀生命力顽强,尽管受了重创,却等到来年的春节,它才真正离开我。我把它埋在一棵老榕树下,一个月后,我从那里发现一朵鲜艳的兰花。
  说到这里,“霍金”沉默了下来,他看起来有点难过。我们坐在十月初五街一间凉茶店旁,久久没有说话。后来,天空慢慢地暗下来,“霍金”突然说,在短暂的一百日里,它们必须不断地交配和战斗,它们是战士,它们轮回的时间很短,短得令人感到可悲。不,我相信它们并不会真正死去,冬天以后,它们就会重新在泥土里醒来。
  就在那时,我想起了在“秋声同乐社”里看见的一幕,于是问他:“为什么要放一只雌蟀在它身边呢?”他告诉我,雄蟀是淫虫,非常热衷于交配,加上它们又天生好斗,碰头时,都会认为对方前来抢爱人或食物,所以他们一般都会在比赛前几个小时放一只雌蟀在雄蟀身边,以刺激它们的战斗欲。我说:“这还真是有不少学问。”
  “再过几天我就要去医院了,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什么事情?”我问。“这只蟋蟀是无辜的,因为我戒不掉的瘾,它为我断了一条腿和一边牙,我希望它能够好好地过完余生。你能替我喂养它吗?”我本来打算拒绝,但想到我可能是唯一能够帮助他的人,所以我便答应了。
  此后的一个月,“霍金”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之中,我不知道他去了哪一家医院哪一间诊疗室,甚至不晓得他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然而,我偶尔经过“霍金”的家时,还是会到门前打量屋内动静或直接按下门铃,发现没有任何声息以后我就离开。
  那段时间,我经常去找女友,但如果碰巧她不在,我会改道去海边捉螃蟹。那里每天都固定有几位中老年人钓鱼,他们边钓鱼边聊女人,有时候则聊政治,或者鼓吹足球赛事该如何投注。我打从心底看不起他们,但我表面上和他们侃侃而谈,融入他们的话题当中,我觉得这无所谓,就让他们教导我一些钓鱼的技巧。后来的两个星期我省吃俭用,在身体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买了一组二手钓具,我把它交给一位无所事事的退休老人保管,要去钓鱼的前一天就打电话给他。
  就这样约摸过了半个月,新城A区施工,泥沙灌入大海,双膝陷进海水和泥沙里的工人遍布了眼前大部分海洋,那些中老年人捂着鼻子抗议:“鱼有毒。”但他们还是坚持着钓鱼。有一天,我的心情不是很好(什么原因我忘了),因此我和其中一位中年人打了一架,那之后我开始厌恶那群中老年人,同时又和女友分分合合纠缠不清,甚至不喜欢打游戏了,便又回到白鸽巢公园和公园旁边的图书馆读小说,我不希望有人找到我。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觉得这种生活太无聊,以及基于家里和学校给予的压力,我又回到学校。   生活是什么?我这样问女友,她愣住了。半分钟后,她像是不经意地说,生活是一个寻找出口的过程。我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个晚上,没有想出什么。
  有一段时间,豢养那只孱弱将死而未死的红头蟋蟀成为了我生活的出口,我把蟋蟀养盆放在家里的窗台上,每天给它一点米饭粒、肉碎和水,但它一天一天地变得虚弱。那时,我几乎可以肯定,它等不到“霍金”回来了。
  某个周末,我醒来后,照例把装着蟋蟀的竹制器皿带到外面,我经过“霍金”的家时,发现他家里有几位陌生人,却看不见“霍金”,我本想凑近,问“霍金”的状况,但想到我和他并不算是什么有关系之人,便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我在他居住的唐楼附近转了几圈,而后回到唐楼,坐在楼梯口抽烟假装是住客,静静地观察他们。他们在“霍金”的家商议着一些事情,随后拿起笔做记录和巡察,像挖掘一些长期被尘封的事物。
  我走到外头,马路两旁的摩托车密密麻麻,那时大约是早上十点钟,由于是周末,街上的人不多,空气中透着一点凉意,一位清洁阿姨正在打扫街道,街道显得有点冷清。
  十分钟过去,他们从“霍金”的家走出来,然后慢慢地消失在街道之中。那时我想,我和“霍金”到底算不算是朋友呢?我不得而知。后来又想到,也许某种程度上,我们只能算是陌生人吧?
  我忘记那天我在街上游荡了多久,只记得接近黄昏时分,我又循例踏上了前往女友家的路途。那时,天空出现了绯红色的云朵,慢慢地沉下,把整个城市笼罩着。我拐入街角,从纷至沓来的人潮当中逃脱,器皿内的蟋蟀哀鸣着,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听见它的声音。这时,声音慢慢地变小,然后消失了。我打开器皿盖,里头的蟋蟀已经奄奄一息了。于是,我走进公园,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审视着草坪,思考如何处理这只蟋蟀的身后事。
  突然间,我感到一丝凉意,几片叶子从我眼前飘落,我闻到了秋天浓郁的味道……
  后记
  他热爱斗蟀,却极度厌恶暴力,斗蟀充斥着暴力的美,有时候他会质疑这种活动太残酷,但他无法抽离其中,他深深地沉溺于这种血脉贲张的刺激感之内。在乌拉圭,他戒掉了斗蟀,让自己忙碌于经商的事宜上,但只要到了秋天,蟋蟀的鸣叫声就会在他脑海中涌现,那是扎根在他大脑深处的声音。偶尔,他想起小时候每天经过的斗蟀堂口,看着街头巷尾大人聚拢之地总是喊叫得沸沸扬扬,他在街边角落寻找那些战败后被遗弃的蟋蟀,他把它们带回家好好地喂养,渴望有一天它们能够重返擂台,当它们慢慢地步入衰老、死亡时,他会难过地哭泣。
  是的,他热爱斗蟀,但他反对暴力,在南美洲,他甚至参加过一些反枪支运动,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配戴枪支对于乌拉圭人来说依旧是稀松平常的事。然而,他从来不配戴枪支,除了因为他反对枪械,更重要的是,在他眼中有枪比无枪更危险。他知道,假如遇上劫匪,财物能换取自己和身边人的安全,有枪是危险的,它代表被抢劫者有反抗的空间。大部分劫匪没有意愿伤害手无寸铁的陌生人,他们的目的只有“钱”。
  乌拉圭不是一个治安好的城市,因此日光下的大街总是遍布着警察和保安,他们持着霰弹枪,一副严肃凛然的模样。但他决定了,他要留在那里,赚上更多的钱。那时,他和妻子刚结婚不久,领着一笔巨款,前往乌拉圭做外贸生意。有时候妻子问他这些钱从何而来,他总会得意地回答,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某些夜晚,他会梦见那只名叫吕布的蟋蟀,它把他送上了这片大陆,他永生都不会忘记它。
  他的生意,一做就做了十二年,直到女儿小学六年级那年,他才计划把生意交给合伙人,自己领着家人回澳门发展,以便让女儿接受更合适的教育。另一方面,他对安全感的渴望日益增大,但在这片土地上,他总是提心吊胆地度过每一个昼夜,当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时,恐惧与不安之感就越来越强烈。
  某个周末,他领着几名乌拉圭籍员工办理申关的事宜。在此之前,他决定把这天的事情交接好后,就和家人回澳门。他有几名乌拉圭籍员工,他们与海关人员有着不错的交情。每次申关前,他都会透过他们,给予海关人员小费,以便降低关税。此前,那几名乌拉圭籍员工专门负责替他完成申关和汇款的事务,但准备要离开乌拉圭前,他却决定亲自教授两名新员工处理这些事务。
  最初,事情一切顺利,午后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多了一点点尘埃。把申关办妥后,他们开始处理汇关税的事宜。他把厢型汽车停在银行入口边的停车格内,汇款后就可以结束一天的工作。然而银行转账系统出现了故障,无法进行转账。乌拉圭籍员工提议,可以改道去隔壁银行缴税,他答应了,并准备把银行账户内的数十万元现金提出。
  几分钟后,银行职员告诉他,涉及的金额太大,必须拿他的证件和签名给经理做进一步核实。那时大约是中午一点钟,烈日肆虐大地,他坐在银行的大厅等待。他有点害怕,但他想,美国大使馆就在隔壁,警察遍布每一个角落。
  十分钟后,银行职员把两箱货币交到他手里,每沓现金一万元,他和几名员工大概点算了一下,然后把现金收入保险箱内。他们动作迅速、小心翼翼地进入厢型汽车,倒车,回到马路上。
  第一个路口,他们遇上了红灯,一辆银色福特汽车挡在前面,黑色奔驰紧贴着他们车尾,他们动弹不得。绿灯亮起,福特汽车依旧没有开动,他有点不安,头伸出窗外观望,福特汽车内是几名拉丁裔男人,其中一名拉丁裔男人透过倒后镜和他对视了一眼,他把头缩回车内。幾秒钟后,福特汽车依旧没有开动,他的司机按下喇叭,喇叭响了三声。三声后,福特汽车下来了两个人,蒙着脸,手持自动步枪,对准他们的驾驶座,大声喊道,把钱都交出来!
  那一瞬间,他回想起银行内诡异的气氛,一切都有迹可循。他想,这是银行职员和劫匪的勾当,在银行等待的十分钟里,银行职员通知了劫匪,他们肯定告诉了劫匪,有两名中国人、一名拉丁人、一名白人提了数十万元现金正准备离开,但他没有任何证据。
  他坐在后座,现金放在驾驶座旁的保险箱内,保险箱锁得太牢了,需要拔出汽车钥匙才能打开,他命令司机马上拔出钥匙打开保险箱,把钱交到匪徒手上。但司机吓坏了,显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那时,匪徒正慢慢向他们迫近,他准备打开车门,举高双手,不作任何抵抗。   就在这个时候,对街传出了响亮的枪声,声音贯穿他的耳朵,一名匪徒应声倒地,抱着大腿痛苦地呻吟。所有事情都来得太突然了,他只听见突如其来劈哩啪啦的枪声,后面的黑色奔驰也迅速下来了三名匪徒加入枪战。同一时间,他的司机回过神来,猛地踩紧油门,试图冲向人行道逃脱。
  然而谁都没想到,平时不起眼的人行道台阶比他们预想的高,他们的汽车冲向人行道,却被台阶阻挡了下来。司机又再次踩紧油门,汽车像一头渴望冲破围墙的公牛,再次撞向人行道。这时,路面已扬起了大量的尘埃,汽车冒出黑烟,仍不断地辗向人行道,但都以失败告终,他们被撞得前俯后仰,直到一颗子弹贯穿司机的脑门,汽车才安静了下来。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把身体蜷缩在座椅下、头埋在两腿之间,警察和匪徒在他们汽车两边交火,他听见子弹打碎车窗和打穿钢板的声音,愤怒的子弹在空气中燃烧。就在枪林弹雨之中,一颗子弹穿过汽车钢板,进入他的背部,一瞬间,他感到体内一阵灼烫,直奔小腹,顿时世界一片空白。
  一个星期后,他在医院醒来。车内的现金完好地保存在保险箱内。医生告诉他,他背部中了一颗子弹,但汽车钢板削弱了子弹的力量,以致于子弹在他的身体里停止飞行。子弹直直地下降,灼坏了他的大部分腰椎神经,它们像被火烧烫过的尼龙绳,瞬间萎缩。医生说,他的脊椎癱痪,下半生只能在轮椅上生活。
  在加护病房的日子里,他曾多次梦见童年时期的自己、梦见那只名叫吕布的蟋蟀、梦见那场枪战并没有伤及他……但往往是疼痛把他从梦境中拉回现实,醒来后他发现身体瘫软而无力,他不自觉地想到了将来,此前,他从未想过太久远的将来,但现在,他非常恐惧和无助。他想,假如那颗子弹或其中一颗子弹,穿过他的脑袋或者心脏,他的时间就将永远停留在乌拉圭,他将不会承受现在以及将来的自己。他用力地撑开眼皮,前方的墙没有颜色、没有温度。
  很长一段时间,他痛恨子弹没有打穿他的身体(假如子弹打穿他的身体,他不致于瘫痪),痛恨那些枪支制造者,痛恨银行职员,痛恨那群拉丁裔劫匪,痛恨突然杀出的警察,痛恨乌拉圭,甚至痛恨她的妻子。很久以后,他的妻子因病离开了他,在妻子面前,他哭了。
  多年后的某天,他从床上醒来,发现自己忘记了妻子的脸,遗忘了乌拉圭,甚至记不起那场枪战的细节。他吃力地把杂乱的家打理了一遍又一遍,他打开很久没有打开的窗帘,发现秋天来了,窗外的行道树正婆娑地摇曳。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个空洞、黑暗的房间,他想离开这里,他想出去走走,到哪里都可以。
  (责任编辑:费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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