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一去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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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闵每天从早晨五点开始工作。
  老闵从双层床上铺溜下来,动作很轻,怕搅了对面阿维俩口的好梦。为节省租金,两家合租一房,中间那片破床单挡得住视线,挡不住声音。他的黑老婆说,再睡会儿吧,今早外边冷。老闵说,睡赖觉要丢饭碗哩。他睡上铺,老婆儿子打颠倒睡下铺,床面窄,加了一溜木板,宽绰许多。桃花园小区住户大都是打小工的、卖快餐的、烤串串烧的、捡破烂的、修破鞋的等等三教儿流,他们忙于生计,把桃花园住得又脏又臭,白瞎这个美丽的名字!
  老闵头戴长舌黄帽,身穿黄横杠马甲,在晨光里很醒目,远看就像只大蜜蜂。他快活地摇着钥匙串。寻车开锁上班扫大街。他和老婆儿子已来深城五年多。老婆做家务捡破烂,儿了上初中,两个女儿留给四川老家两个病歪歪的老人看护。他是闵家顶梁柱,为多挣点钱打两份工。第一份工是在收购站收破烂,第二份工是扫大街。扫大街时帽沿拉得很低,怕被同事认出告给收购站老板娘炒他。收购站是白天上班,扫大街是在夜晚和清晨,这是清洁工作的特殊需要。也是关队长的特殊关照。
  关队长对他的关照是一种回报。他俩同吃一眼井水长大的。关队长决定南下闯深城的时候,把老母亲托付给老闵,老闵二话没讲,就把关母当亲娘孝敬,一孝就是三年多。关队长对这个忠厚的老闵当亲哥尊敬,先帮他找了收购站那活儿,后又安排在自己手下扫街道。打两份工,挣两份钱。美得他老早就把手机、BB机一起挂在腰上了。收购站老板娘当年也在关队长手下扫大街,和关队长相处不错,这二年她发达了,废旧物资把她养得肥鹅一样。关队长叮咛老闵多干活少说话,那女人心眼小,说翻脸就翻脸。老闵牢记在心,叫打杂就打杂,叫打包就打包,叫装车就装车,在臭烘烘的废品堆里一干就是九个钟,浑身也臭烘烘的,幸亏黑老婆是捡垃圾的,谁也不嫌谁臭。打两份工,睡眠就少了,抽空打个盹就算睡了,长此以往体重就往下掉,大肚子软塌塌地往下垂,用皮带箍住才不碍事。他非常珍惜这个大肚子,他说我这个人要钱没钱,要人样没人样,全靠大肚子壮脸了。
  老闵推车来到建国大街。车里装着清洁工具、凉开水瓶和蛇皮袋,扫街时,把能卖钱的垃圾存在袋里,搂草打兔子两不误。这是一条直来直去的南北大街,商业区,人多垃圾多,扫起来也费力。老闵不敢懈怠,一到岗就抡扫帚,从右边一口气扫过去,喝口水,从左边一气扫过来。在上班人流涌来之前,把街道全部过一遍,然后交班、吃饭,到收购站上班。
  收购站位于城东铁道附近的废弃厂房内。六个工仔,加老板娘与大黑狗组成一个吉祥数。老板娘很会算计,工仔们的工资能拖就拖,拖一天就多一天利息。不到天黑不准开灯,谁开灯扣谁工钱。大黑狗也会算计,每次出外闲逛,狗嘴里总要叼一个易拉罐或一只烂手套或废铜烂铁回来。连畜生尚且如此顾家,老板娘如何不发达?
  老板娘早早开了卷闸门,哼着曲儿。看样儿今早挺高兴。老闵是按时上的班,先到的人已经开始干活。老板娘笑吟吟地叫了一声闵老板,冷不丁吓他一大跳。“闵老板”是工友给他起的外号,平时工友叫,老板娘头一回叫,外号来由是他那个“老板肚”,起初听着挺体面,后来就没了感觉。也曾做过老板梦,老板娘是他异性偶像,女人当得,我为啥子当不得?后来发现此梦遥不可及,就一个心眼死命挣钱,巴望着把老家老屋推倒造小楼,让父母住在里面养老享福。再者是供儿子小闵上学。小闵眼睛下面有颗痣,都说这娃命苦。锤子,老子不信邪!老闵想,我要供儿子上初中,上高中,上北京的大学,看我儿将来能住洋楼开轿车不!
  老板娘又叫了一声闵老板,半开玩笑说,以前上班提前到,今天怎么啦?让老婆粘住了?老闵说,老板娘,往后别再叫我啥子老板了,承受不起,叫闵老头就行喽。老板娘笑道,你很老吗,我老头才叫老呢,吃死不长肉,干啥啥没劲,橡皮猴似的。然后用色迷迷的眼角勾他好几下。老闵不敢接招,慌忙逃开。
  老板娘向工仔们大声发话,先别做别的,都打包,手工打,让打包机歇息几天。多嘴的阿格笑说,打包机好娇气,还怕累!老板娘解释道,不是它娇气,电价上调了。老格自作聪明说,电省了,人工却费了,背着抱着一样沉的。老板娘粉白的胖脸一下子拉下来,话就不中听了,这几天生意不好做,你们活儿少,白吃我,我肉痛!老格还想继续斗嘴,脚被老闵踩了一下,老闵小声劝告老格别跟老板娘斗嘴。老话说,淹死会水的,打死斗嘴的!打那日起。老格再没跟老板娘斗过嘴,五大三粗的汉子,在老板娘面前屁颠屁颠的,样子怪怪的。
  下班的时候,老板娘叫住老闵,说,帮个忙好吗?他说,老板娘莫客气,有事只管吩咐。老板娘说,不是白帮忙,不亏待你。说罢,肥臀一甩,蹬上“的士头”客货两用车,吩咐老闵锁好卷闸门,跟她坐车走。“的士头”开出围墙,驶过立交,径自朝南开,不晓得开到啥子鬼地方去。闵老板坐在车里发急,急的是今晚上不成扫大街那个班了,这可是个说不得误不得的大事啊!却不便给关队长打电话请假,因为一打电话等于把打两份工的事告诉了老板娘。他决定把电话打给同屋住的阿维,说他很晚才回来,跟随老板娘外出办事去了。黑老婆听阿维一说,赶忙给关队长打电话请假,然后就开始吃老板娘的醋。她见过老板娘,那是个奶大腚宽、眼睛带钩的风骚女人!她的情绪糟透了,还把儿子找茬凶了一顿,晚饭没吃就睡在床上,折腾到后半夜,当老闵回来时,她还清醒着。
  黑老婆坐起问,回得这么晚,做啥子去了?他说,跟随老板娘外出办事去了。她咕哝道,一男一女,深更半夜。能办啥子好事?老婆把话说到这里,他不敢吭声了。老板娘把“的士头”开到一个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收购到四蛇皮袋拳头大的小马达,运到另一个地方转手倒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自始至终鬼鬼祟祟……这种事能说吗?阿维小两口指不定支着耳朵听哩。传出去麻烦就大咧!
  第二天,老闵蔫巴巴的像有病,没有话,只说喉咙痛。老闵身不由己地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越想越亏心。深城住着许多捡破烂的流动人员,多数人遵纪守法。少数不法分子,把公共设施拆成废料卖破烂。电视台经常有此报道。老闵虽无电视可看,但他身处第一现场,比谁都清楚。老闵一看见那些喜眉笑眼、舔指头数钱的家伙牙根就痒痒。快下班时,他有意躲避老板娘,不是不想看那粉白的胖脸和带钩的眼睛,他的灵魂还没净化得如此清纯,是怕被她叫住再干那种鬼事。一下班,他提上饭盒就走。可是老闵的腿跑不过老板娘的汽车轮子,走半路就被老板娘撵上。老板娘说,哇噻,跑真快,赛过兔子。赶火车吗?他说,老板娘真搞笑,赶啥子火车哟,肚子饿,赶紧回家吃饭。老板娘认真说,那就上车吧,今晚我请客喽。老闵紧张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心想,这顿饭万万吃不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今晚一拿筷子,我的手就成她的了。老板娘见他苦着脸,没好气地说,你不给面子喽!说着就要开车走。老闵慌了神。他记起关队长的话,这个女人心眼小,说翻脸就翻脸。真要惹翻了她,收购站这份工可就打到头了!光靠扫大街,别说盖楼上大 学,连嘴巴也难糊住啊。想到这里,老闵伸手扣住车帮。翻身跃入后车厢蹲着。老板娘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招呼他坐进来。他很听话地坐进去,像个乖乖娃。
  老板娘开始拾掇老闵。我说你呀你,典型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贱坯子,好心好意请你吃饭,你还躲躲闪闪的,你当我施美人计勾你上床吗?美得你!说句心里话,自从关队长介绍你过来,我就把你当自家人了,不然昨晚我怎么让你去不让别人去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老板娘说着,掏出两张百元钞票,往他手里塞。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手一抖就把钞票抖落脚下。她咯咯发笑道,老闵,这东西咬手吗?老闵说不咬手。她说既然不咬手,那就捡起来喽。他很听话地捡起票子。捏在手里,一时不知往哪儿掖。
  老板娘伏身在方向盘上,审视他的脸。她说其实呀,你这张脸细看还是满标致的,要是剪剪头发,刮刮胡子,把脸洗干净,换换衣服和行头,谁见谁叫你大老板。唉,只可惜……说着伸手拍拍他那总也洗不净的胡子脸。又说,跟我好好干吧,等赚下大钱,把黑脸婆蹬掉,换个嫩的……
  从此,老闵经常刷牙刮胡子,天天打香皂洗脸,搓得咯吱咯吱响,衣服也穿得齐整。老板娘看在眼里,窃笑不已,心里说,这老小子来想法了。
  老闵又跟随老板娘做了几单生意,收购的是工地设备和剪切成段的导线、电缆等赃物,低价收购,迅速脱手。老板娘每回都给他两张三张的,他没告诉黑老婆,防她刨根问底说出去。虽然这点钱较之盖小楼的费用相差甚远,但他似乎看到了小楼的影子,梦幻中的小楼仿佛一截一截住上蹿。不料,这事竟引来了麻烦。由于隔三差五夜出干活,他就隔三差五向关队长请假,关队长心有不安,揣测闵家近日有事,他想帮帮他。老闵却说家里无事,是工作忙常加班。关队长便到收购站夜探,但见大厂房内无灯无人,只见大黑狗汪汪乱吼。你别小看这个扫大街的头儿,他可不是一般人,他当过侦察兵,闯过江湖,当过保安,协助派出所抓过贼。他为人仗义,脑瓜也灵光,且对侦破案件有着与生俱来的兴趣。对于老闵夜间行踪,先从老板娘那里得知一二,后从老闵黑老婆那里得知三四,经分析,便对实情确认个八九不离十。于是关队长对老闵大发脾气,还拍了桌子,以老弟的身份劝阻老哥立马打住,如果见钱眼开,执意胡来,先从清洁队开出去。如果栽进去,这种事我可帮不了你!
  听这么一说,老闵冒一头冷汗。起先他还是个明白人,可他一拿到钱想法全变了,像被人施了魔法拍了头,迷迷怔怔跟人走。现在却进退两难,我该听谁的呢?他说,不听你的你开我,不听她的她开我。他向关队长讨主意。关队长用夸张的傲慢说,老哥你四十好几了,处理这号事,用得着老弟手把手教你吗?
  老板娘隔三差五夜间外出收购赃物,不管批量大小都要叫上老闵。开夜车的女人,身边坐个男人,既壮胆又提神。老闵曾向关队长发誓不干了,可他一看见老板娘,身子就发虚,点头哈腰,随叫随到。今晚去哪他不得而知,只见路越走越黑,手里握着黑铁棒,双目放光,老狼一样。路边忽然闪出两个人来,都很矮小,戴长舌帽,看不清面相。老板娘说到地儿了。老闵要下车,老板娘说,你不要下车,待在里面把车看好就行。他守在车里抽烟,脚丫子搁在窗口凉快。外面的人动作快捷,有如电影快镜头。不多时就把几个木箱搬上车厢。老板娘跨进车,掉转车头,往出手地点开。那是一间小工厂,接货人卸货入库,行动井然有序,不慌不忙。在今夜活动中,老闵始终待在车里静观老板娘他们忙乎。他看出来了,今夜的老板娘不同以往,她在防着他,不让他接近货品和那些人,只让他担当保镖角色。
  往回走的时候老板娘心情非常好,打着呵欠、哼着曲子,车子开得又猛又野。她问他今夜刺激吗?他说,有点。她问,瞌睡吗?他也说有点。她说,要不要把车子开在那片林子旁边睡一会儿?老闵知道她的意思,故意说,行,睡会儿就睡会儿,我是收破烂的我怕谁!老板娘咯咯浪笑,车子从林子旁边飞驰而过,说,这事我先欠着你,别心急,早晚吃上嫩豆腐。老闵朝窗外吐了一口,心里说,龟儿,你算啥子嫩豆腐!
  往家走的时候,他从建国大街经过,想到好几天没来清扫这条街道了,内疚良多,步履沉沉。他想念以前白天收购、夜晚扫街的生活,希望半鬼半人的生活快些结束,回到以前。他忽然发现有人在电话亭里用丝锥等T具拆卸电话机,便产生一种将功补过的冲动,随即腾腾几步跳将过去,用黑铁棒抵住那人的腰,那人就给堵在狭窄的空间里了。他吼,老实蹲下,敢跑敲断你狗腿!那人转头一看,嘿嘿发笑道,原来是闵哥呀,我当是个英雄哩,差点吓尿裤子。你不也是干完鬼事刚回来吗?别装了,回家睡吧,黑嫂急着哩。他羞愧难言,黑铁棒跌落脚下。此人就是同住一屋的阿维呀……
  老闵睡不安宁,梦见老板娘翻了车,惊得他险些从床上跌下来。睡在下层的黑老婆吓得不轻,她翻身下床,察看老公是做噩梦还是生病。但见半醒半迷、大汗淋漓的老公坐在床上,呼哧带喘,声声呼唤老板娘,遂对老公近日异常行为疑虑加重,气就喘不匀了。第二天一大早。便跑到楼下打电话向关队长求援。她说了不得了,我家出大事了,老闵被肥婆迷上了,做梦还喊老板娘哩!我管不住,就靠你了,要不,我家就散伙了!
  上班路上的老闵接到关队长电话,问他近况怎样。他垂头丧气说,还能怎样?就那样么。在她面前硬不起来,叫当人就当人,叫做鬼就做鬼,不人不鬼的挣黑钱嘛。我怕了,常做噩梦哩。他要求关队长赶快给支个招,支个既能保住两份工作,又不做鬼事的高招。关队长回他个笑声,你不是说自己有高招吗?他苦笑说,我那是吹牛皮,当不得真。我说小关。你要是看着我丢掉工作不帮忙的话,我就拖娃带崽找你家讨饭吃。关队长说,老哥。你是个吃良心饭的老实人,又是我老哥,我不帮你我帮谁?
  关队长给老闵一只小型数码照相机,教了使用方法,说夜间外出干活时,你把那帮家伙偷拍下来。老闵虽然不是怯懦人,还难免有些紧张。关队长说,怕了吗?不怕就干,怕就不干,没人逼你。他鼓了鼓劲说,我不怕,收破烂的小命没那么金贵,老子豁出去了,要么断条腿,要么瞎只眼,要么让黑老婆当寡妇!于是关队长便拍他肩膀,为他壮胆,又请他喝酒,为他壮行,笑说,当心些就行了老哥,不必如此悲壮嘛!
  老闵迅速进入角色,起先两回都安全得手。他利用老板娘下车办事。自己“看车”之机,实施自己的偷拍计划。先把一幕幕场景摄入镜头,后交关队长烤进电脑。每摄完一套作品。他都激动得睡不好觉,那种沉重的负罪感也减轻不少。甚至还有甜丝丝的成就感觉,想象着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卧底公安,在坏人鼻子底下做着又危险又刺激又令人尊敬的事情,实在像个英雄。可是有一点却没引起注意——表情过于外露,致使一向敏感的老板娘平生几分猜疑:近些天这老兄怎么总是傻笑呢?说话也多了不少,老板肚也挺起来了,走路也一横一横的,像个大人物。她憋不住发问,我说你是不是中六合彩啦?他回答得可怜,我哪有闲钱买那东西,青菜萝卜都要节省 吃哩。老板娘没再接话,自顾自地驾车赶夜路。
  老闵实在太缺乏卧底素质了。别的素质且不说,假如老闵具有察言观色的眼力劲儿,他就适时收起相机,等等再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是不是?可他不但没收起相机,反倒越照越上瘾越胆大,有时竟然将镜头贴近车玻璃瞄来瞄去。老板娘下车办事多了一个心眼,一只眼验货,一只眼看车,更何况据说女人脑后还长着一只眼。女人终于发现了那老小子傻笑的秘密。但是聪明的老板娘并不动声色,似乎啥也没看见,该验货验货,该付款付款,该开车开车,一路谈笑风生地把车子开到自家楼下的停车位。
  老闵问,这是哪里?老板娘拉他胳膊说,辛苦你大半夜,到我家坐坐啦。老闵心中暗道,哈,肥婆这回来真的了!心口怦怦跳,说不清激动还是紧张的。他还是推开了她的手,说,我不能去,夜里叫人看见不得了。老板娘抿嘴窃笑,讥笑他胆小如鼠,哪像个爷们儿呀!这小区人杂,谁认识谁呢?再者说,我老公今晚没在家。老板娘连哄带扯将老闵弄进了电梯。
  老板娘的家里黑咕隆咚,没有动静,正如他的想象。老板娘摸黑踢掉皮鞋,剥去丝袜,大屋瞅瞅、小屋看看,说没人。说着一扑就把老闵扑倒在了宽大的沙发上,猛如母虎,够威够力。母虎压住老闵啃他的脸,他痉挛着双手,一时无所作为。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被黑老婆以外的女人压住这么啃,只是想过,但没试过,空有贼心实无贼胆。他终于拿定主意推开她,他说他紧张得要死。一紧张那个东西就不好使,饶了我吧老板娘。老板娘不屈不挠地再三往上扑,老闵招架不住抱她时,闪光灯一闪,大吊灯也亮了。
  老闵首先看见身边站个男人。男人手握榔头和相机,怒目而视,跟老板娘一样胖,前者黑胖,后者白胖,有夫妻相。老板娘不止一次说她老公是个吃死不长肉、干啥啥没劲的橡皮猴。老闵心里骂,龟儿,这肥婆没一句实话!
  男人阴笑道。嘿嘿,你浑球敢玩我老婆!过去就是一榔头,正中老闵左肩膀。老闵大呼冤枉,是她玩我,我没玩她,我上套了!上套是真,发现老闵偷拍时,老板娘悄然走到车后边,与老公通话设了套。男人拉老闵找地方理论去。老闵心虚,不肯跟他走,说,你们到底想做啥子?讹钱没有,要球割去!
  老板娘说话了,我要你蓝挎包里的那件东西!
  老闵登时傻呆,没待回过神儿。蓝挎包里的照相机已被老板娘一把抢去。两个胖子头对头地看罢影像后,在靠背椅上正襟危坐,喝令老闵抱头蹲下。老闵很听话,蹲式也标准。该蹲式他在电视见过,那是警察对坏人,这是坏人对好人。这样蹲着低人几头,再硬的汉子也硬不起来,老闵好恼火。审讯开始,有问必答。含糊不得。
  数码照相机哪来的?说!
  老乡那里借来的,打保票不是偷的。
  为什么到处乱照?说!
  刚借来的照相机,玩新鲜嘛。数码的比傻瓜的好玩、过瘾。
  拍照以后想做什么,是不是想举报?说!
  我才没这份闲心哩,只是没事弄弄看看。满好看的哩,小电视样的,好看好看!
  两个聪明人被一个农民工当傻瓜玩了一个回合,口气趋于平和。但是二人仍然放心不下,继续发问:没拿给别人看吗?
  好说歹说借来的,自己还没看够哩,拿给谁看呢?我儿要看我还没给看哩。
  也没储存?
  二位真搞笑,储啥子存么。这又不是钱,银行咋么存嘛。
  审讯至此,胖夫妇方才长舒一口大气。男人删除相机里的所有储存,女人好声好气叮咛老闵千万不可把那件事说出去,为我也为你赚钱是不是?你家里情况我早有了解,不就是没钱吗?有了钱要星摘星要月得月。你可要听话呢,别冒傻气喔。男人把老闵的相机还给他。把自己的相机举起来,说,你玩我老婆的证据都在这里面,以后表现不好自食苦果,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老闵满口答应,穿鞋就走。楼外已是天光大亮,老闵晕头转向,一时不知朝哪边走,左肩阵阵疼痛,疑心被榔头敲折了骨头。走到自家楼下时,阿维推着小车,提着二齿钩迎面走来,道声好辛苦,闵哥一夜没回,快把黑嫂急疯了!老闵没吱声。他老婆正在阳台朝这边张望,一望见他就背过脸去,抬手抹了一把。回想夜间自己受到的屈辱和为自己担惊受怕的老婆一,老闵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老闵给关队长通了话,诉说偷拍露馅之事。关队长非常抱歉地说,怨我事先考虑不周,让你去偷拍也许是个错误。不过你搞来的两组照片,会派用场的,这个苦不会白吃。老闵说,那我还去她那上班不呢?关队长说,你照常去上班,她暂时还不敢咋着你。夜间她不带你干那活,你就过来扫街道,你要的不就是打两份工的结果吗?老闵说,没错,我起先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可现在不是了。
  白天到收购站上班,夜晚到清洁队上班。每天从早晨五点开始,老闵转了个圈儿,又回到了从前。老板娘再没叫他干那活,不叫他干并不说明她自己也不干了,她舍不得把大块肥肉丢掉。老闵跟那伙用毁坏市政设施手段发财的人,近乎天生有仇,那夜的屈辱遭遇更是耿耿于怀,肩膀至今疼痛,痛得胳膊难举起,这一榔头没法忘记!老闵是个骨头很硬的男人。他拿定主意与肥婆继续周旋。
  他每晚坐在老板娘住宅小区门外灯影里,监视“的士头”动向。以确定老板娘夜间是否还在干活。终于发现老板娘一直没闲着。“的士头”往返时间和以前大致相同,却不知新任保镖是哪个。他没忘记偷拍往返中“的十头”,不管有用没用照拍不误。关队长说有用,这都算证据,有了这些证据,公安就可以立案调查,找机会拾掇他们了。
  老闵和老格相处不错。有一天老格请老闵到小酒馆喝小酒,喝了一阵老格说,老闵,我有难处了。老闵很仗义地说,啥子难处,说!老格告诉他,老家的老房子漏雨,老父亲上房修屋顶。,不当心从屋顶滑下来,跌断了脊梁骨,需要不少饯,他手头紧,想找老闵借点。老闵问,借多少?老格伸出两根手指头。老闵说,两万?你别难为我,我又不是银行老板。老格说,是两千。老格见老闵仍有难色,说,半月之内一准归还。不瞒你说,我正给老板娘当保镖哩,每晚最少这个数。老格伸出三根手指头。老闵这才知道,新任保镖是老格。老格其人,板寸头,黑大个,爱斗嘴也好斗架,是当保镖的天然材料,只是嘴不严实好吹牛皮,没干几天就把秘事抖露出来了。老闵窃喜,心想,老格是个找上门来帮自己忙的人,一定要笼住他,自己再穷也要解他燃眉之急。老闵没跟老婆商量,自作主张拿给老格两千五。老格见老闵如此够哥们儿,便与他无话不说了,每干完一次鬼事,都要向老闵吹嘘一通。老闵揣测,这里边可能有个盗窃团伙。
  一个有风有雨的晚上,老闵吃得饱饱的,还喝了几杯酒,红着脸,交给黑老婆一只信封,神秘兮兮地说,明天早晨八点拆开看。没待黑老婆反应过来,他就大步离去,其表情肃穆悲壮,好像去参加什么人的追悼会,黑老婆血压噌地上来了。
  当“的士头”驶出小区大门的时候,老闵已在小雨中等候多时。当“的士头”转弯减速的时候,老闵扣住车帮, 轻身一跃,落人车厢,仰面朝天地躺在里面,任小雨往脸上飘,抹也不抹一把。跟老天赌气似的。今夜我就跟定你了肥婆,不管你把我拉到啥子地方,是死是活是伤是残老闵都不在乎,反正世上不缺少一个收破烂扫大街的人。他想到这里,把身子挪到车头。半卧。老闵今夜将冒险做件大事情,给老婆儿子看,给关队长看,给老格看,给肥婆看,给亲人朋友看,给小看他的人看。这个冒险计划,连黑老婆也没告诉,他就义无反顾地离家而来。
  忽然感觉车在减速,缓缓停住。一条影子开门上车。他没看清上车人,但能听清那人招呼老板娘的声音,闷乎乎的,嘴里像塞了半个馍,是新任保镖老格。
  老格在上车的那会儿也看见了老闵,他不知老闵为啥在外边淋雨,想问没问,便钻进车里问老板娘。老板娘第一个反应是睁大眼睛盯视老格的脸,第二个反应是把车子开到远处路旁,刹住,把老闵叫到淋不到雨的榕树下面。这里偏僻,不见行人,老闵看见老格提着自己使用过的黑铁棒。头皮未免发紧。
  老板娘爆发一声吼,老闵老闵,你到底要干什么?!老闵虽有怯色,底气却足,笑笑地说,我不想干什么,闲着没事跟上看看,你在干什么?老板娘狠狠地哼了一声,说,肩膀不痛了是吗?老闵耸耸左肩说,肩膀好了,屁股却松了,想请你用黑铁棒紧一紧哩。老闵用不紧不忙的腔调和笑笑的坏模样,气得老板娘牙根疼,她命令老格道,行,我们满足他,给他松一松!老格下不了手,求情道,老板娘算了吧,你大人大量。不要和下人一般见识。老板娘说,不是我肚量小,是他太过分了,总跟我过不去,他是属驴的,说好话没用,得用家伙敲!老格一斗嘴就上瘾。越斗越来劲,说,我看他还不太驴,你先消消气,由我来说服他行不?老板娘吼住他,再跟我斗嘴,一块敲!
  老格求情无效,对老闵说,兄弟对不住了,忍着点吧。他用黑铁棒在屁股肉厚的位置比量一下,就要动手。老闵说,兄弟等等,我有话说!老板娘叫他说,他就说了:老板娘,你想不想弃暗投明?想不想坦白自首?想不想立功赎罪?想不想……
  老板娘说,没工夫听你废话,直说!
  于是老闵就直说了:我劝你赶快去自首。你们那些事我都写进本本里了,本本现在朋友那里。我偷拍的片子也存进朋友的电脑里了。别以为被你老公删除就没得了。老板娘说,我提醒你一句,你和我的照片至今保存在我老公相机里。老闵说,我不在乎这个,他要公布出来。不光臭一个,一臭臭一双。
  老闵继续说,你要是不自首,我就去报案。除非把我弄死,扔河里养鳖,抛山沟喂狗,埋土里沤肥。不过,有句话我得对你讲。他向老板娘勾勾食指。老板娘小心翼翼地伸给他耳朵,听罢一怔,继而满脸赔笑说,我说咱们别闹啦,闹来闹去好没意思喔,有话以后慢慢说好喽,决不亏待你的。雨越下越大了呀,我用车送你回家好不啦?老闵说,没所谓,要是没人送我回家,我就在这里睡几宿。
  老闵是坐“的士头”回到家里的,当看见老婆儿子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眼眶热湿湿,似有泪水往外漫。当时老婆儿子都没睡。黑老婆拿着那只信封发呆,母子俩不知道里面写的啥子话,想打开看却不敢。生怕看见承受不起的文字。他们预感到不祥,又很快否定。好人能有啥子不祥呢……就这样胡思乱想待天明,巴望老闵能在早晨八点以前回来。然而当老闵午夜十一点回来的时候。娘俩还是吃惊不小。黑老婆迎过去,想搂没好意思搂,反复地说,你怎么竟回来了呢,你怎么竟回来了呢
  忽然有一天。老板娘没出现,厂房卷闸门是她肥老公开的。肥老公向老闵打招呼,老闵没搭腔。老闵一看见他。左肩膀就疼痛。又过了几天,关队长打电话过来,说了一个又振奋又生疑的消息,老闵没法相信自己使的那一招竟然迅速生效,把老板娘逼到墙角,这样快就去自首,并且揭发出一个盗窃团伙。
  关队长向他透露内部消息。说盗窃团伙罪行很大,他们把地下电缆和工厂、工地设备器材弄去卖钱,连小车也敢偷小孩也敢卖。老哥啊。你这回可把事情做大咧!老闵心里得意,嘴上谦虚,老弟别夸我,主要是你领导好。关队长就笑他说话上了水平,并问,在那个有风有雨的夜晚,你用什么魔法将肥婆降服的?
  老闵用广告词幽了一默: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几天后,关队长告诉他,你在收购站干不成了,派出所长推荐担保你到物业公司当保安队长。他问,那么,我还扫大街不呢?关队长说,你没时间扫了。保安队长看似清闲,实不得闲,白天夜间随叫随到哩。老哥安心干吧,这个工作又干净又体面,工资比你以前打两份工还要多哩。
  几天后。收购站被查封,失业的老格在街头见到老闵时,老闵整个变了一个人,大檐帽、蓝制服、黑皮鞋显得他年轻许多,白净许多,威武许多。交谈中,老格好奇地问老闵,那晚你跟肥婆说了句啥话。使她一下变了脸呢?老闵说,我说我出门时给老婆留下一封短信。老格问,短信写了些啥呢?老闵用圆珠笔在手掌写了两行字:
  如果我一去没回来。
  你就找肥婆去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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