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富是我曾经教过的一个学生。他没读完初中，就回家学木匠去了。不知怎么的，十几年过去了，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甚至记得他问过我的一句话：“林老师怎么还不结婚?我都已经结婚了。”
　　那年我刚教书，在乡下，教两个班语文，兼任一个班的班主任。可能是刚参加工作的缘故吧，真的是激情如火，整个儿一“猴王”，我没把他们当学生，他们也没把我当老师。跟他们在一起，确有“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味儿。可是，日子久了，生活渐渐平淡如水，“猴王”也常会因为一些琐事而心生烦闷。
　　有一天，我刚上完了别班的课，没来得及洗掉手上的粉笔灰，就往我班的教室去了。怎么说呢?做班主任的恨不得能“身长翅膀脚生云”。没进门，就听见教室里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再一瞧，教室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还有人站在了课桌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林空大师来了。”呼啦，外三层的人全作鸟兽散，我大吼了一声“不许动”，里三层的人伸出去的脚就都凝固在了空中。
　　乡下的孩子没钱，但会自己找乐儿，他们正在玩火花(火柴盒上的贴画)呢。教导主任几天前就跟我“交换”过意见： “班级管理不能马虎，否则会出乱子。”班里一个叫桂富的学生也跟我建议：“最近玩火花的人比较多，应该管一管了。”说真话，我不想去管他们，不想剥夺他们玩的权利，我多想他们能上课学得认真、下课玩得痛快。可他们就是“不懂我的心”，玩起来从没有个度，一得意就忘形。我可要藏起笑容板起面孔好好“修理”他们一回了，也让他们长点儿记性，以后少给我添乱。
　　“把口袋里所有的火花都掏出来。”我厉声喝道。
　　一个，两个，三个……时间仿佛凝固了，几乎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还有没有?”我又厉声喝道，觉得嗓子有点疼。没有人回答。我又逐一地问了每位“玩家”，仍然没有人回答。我开始逐一地搜身了，等我到了桂富跟前的时候，只见他两手护着口袋，不让我搜。我真的生气了，头一回生气，“啪”地一记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桂富一手捂着脸，撂下一句话：“我不上学了。”一头钻出教室，走了。
　　下了课，我骑了自行车，正准备去桂富的家，桂富兴师问罪来了，大队人马排着长长的队伍。前军桂富，中军桂富的妈妈，后军桂富妈妈的妈妈，不见尘土飞扬，恰是杀气腾腾。
　　一番“疏导”之后，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我竟“不战而屈人之兵”了，桂富妈妈的妈妈命令桂富的妈妈，留下桂富继续接受管教。
　　好长一段时间，桂富没有“异常”现象，我心甚慰。
　　暑去寒来。
　　那是一个奇冷的冬天。桂富开始迟到了。谈过几回话，还是迟到。
　　“可能是又要‘修理’了。”我这么想。
　　那天的课是第一节，我进教室的时候，桂富不在。课进行到20分钟的时候，他来了。他不敢正眼瞧我，躲在门边上，只露半边脸出来，同学们都笑了。只见他满身是泥水，连脸上都是泥，只有那两只眼睛还算分明。我也没正眼瞧他，一边拖他到风口，一边说：“你还想着上课?今天给我站在那儿!”
　　等我上完了那节课，再看桂富，那身上的泥水已经结成冰碴子了，那脚都粘到地上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就问：“你为什么今天又迟到?”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所以我今天早早地就来了。”
　　“早早来了，怎么还迟到?”
　　“我来的时候，教室的门还没有开，我就到校园后面的小沟边去玩了。小沟里昨天可能才出过鱼，我沿着沟边转了转，忽然看到沟中间烂泥塘里好像有一条鱼，我就去够它了。”
　　“够着了吗?”
　　“够着了。我站到了浅水里趴在冰上才够着它。”说着，还鬼黠地朝我笑笑，拉起袖头擦了擦鼻涕。
　　“那鱼呢?”
　　“鱼在你宿舍里。”
　　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赶紧撵他回家换了衣服再来。我什么事也不想做，就回了一趟宿舍。我的宿舍一般是不关门的，这回却在里边用砖头抵着。推开门一看：宿舍地上全是水，一条大黑鱼，足有三四斤重，已经跳出脚盆，正在地上使劲地摔打着尾巴。我好不容易捧起它，就像呵护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脚盆里。不知是不是脚盆太小了，鱼儿不像在河水里那么自在，在脚盆里转了半个圈儿，就又“扑通”一声，跳出了脚盆，溅得我一脸的水。
　　桂富一样的鱼儿! 　鱼儿一样的桂富! 　时隔十多年，在乡下教书的记忆已经淡去，但我却永远记得那条跳出盆去的鱼儿!它是我初为人师的真实记录，我愿永远珍藏它，并时时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