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说世界上最可怜的事情就是当老二，他得用我用过的东西，看我看过的书，还得被人家比来比去。“家里要有个出色的老大，老二的生活一定很惨。”说这话的时候他刚11岁，正在读小学五年级。他的眼神里满是愤怒，红领巾被他歪系在脖子上。他想要一个新书包被妈妈拒绝了。妈妈说：“姐姐的书包是三好学生的奖品，你自己不好好学习，还想要新书包，门都没有。”他的眼睛里含着泪，却努力克制没流出来。他从地上捡起书包，我才注意到他背的是我用过三年的旧书包，书包带曾断过几次。
　　在姐姐光环下的弟弟
　　 那年我14岁，在重点初中如鱼得水。每次考试我几乎都是第一名，还担任班级和学生会的工作，经常参加大大小小的作文、演讲比赛，捧回过不少奖状。我是父母眼中的骄傲，而我的这个弟弟，却没少让他们操心。他太调皮了，从来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还经常闯祸。每次爸妈给别人赔礼道歉后，我也会批评他：“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爸妈为你操了多少心……”他从来都不争辩，也从来都没有听进去，依旧不断闯祸。
　　 我和他在同一所学校上的小学。他上课总爱做小动作，要不就是看着窗外发呆。教过我的老师们每次看到我爸妈都会抱怨：“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差别怎么这么大呢?你这个儿子呀，学习不好，纪律不好，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啥。让你女儿好好教教这个弟弟，别光顾自己了。”
　　 其实，我是很愿意给他辅导功课的，我希望他也能成为爸妈的骄傲。可每次我给他辅导，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反复问他听明白没有，他才嗯一声。后来，他就拒绝找我辅导，我也不大情愿教他。
　　 爸妈下班很晚，放学后我俩在家做作业。他的作业似乎总是不多，迅速做完后就要去开电视，每次我都以自己要复习功课为由严厉制止他。肚子饿了，他就自己做饭吃，把土豆切成很粗的条来炒，因为放了太多的酱油看起来黑乎乎的，他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后来他做饭的手艺越来越好，能做出很多莱，他也很乐意和我分享。我在爸妈面前夸他的手艺，爸爸却说：“做菜算什么本事啊，抓紧时间学习才是真的!”他似乎受到了打击，对做饭的兴趣大减。
　　 我顺利地考到了重点高中，他却在一所普通初中读书。上初中后，他的学习依然没有起色。不仅如此，他还开始逃课泡网吧和台球室，染了头发还扎了耳洞，把牛仔裤剪出破洞……老师三番五次请家长，爸妈为他伤透了脑筋。他在家几乎不说话，在街上碰到我也不会叫我姐姐，只会低下头装作没看见我。
　　 我开始讨厌他，觉得他太不懂事。我心里不太想承认他是我弟弟，他给全家丢脸，他让爸妈操碎了心。我甚至想过如果妈妈没有生下他，我们会比现在过得更好。有一次他被别人打伤了，手掌被划了一个大口子。回到家他自己对着水龙头冲洗，我去接水时才发现。我突然觉得好心疼，像自己被割伤了一样。我取来酒精和棉球为他清洗伤口。我攥着他的手给他包扎，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他因为打架被学校通报处分并且面临被开除，爸妈去学校央求校长，他才获得了留校察看的机会。从学校回来后，爸爸用笤帚打他，把笤帚打断了就用手打。他趴在床上哭喊着，我和妈妈又心疼又生气，也在一边哭。爸爸打到手酸了才罢手。最后他写了保证书，保证以后痛改前非。
　　 此后他收敛了很多，每天一放学就回家做作业，只是变得更沉默了。他开始写诗，诉说自己的孤独、愤怒和彷徨。我看过之后觉得很不理解，就警告他要专心学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后来他买了带锁的本，我就再也看不到他写的东西了。我只知道他每天都在写，带锁的本子就放在书架的玻璃橱窗里。他开始写第6本的时候，我和他都要面临决定人生的重大考试了——我参加高考，而他参加中考。
　　 那个夏天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他却没考上任何一所高中。我劝他复读一年，可他毅然地摇摇头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想跟他好好聊聊，却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大学的姐姐酒吧的弟弟
　　 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月，他去了省城打工。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嗓子都哭哑了，妈哽咽着说：“这个臭小子怎么这么倔呢?他要有你一半的好我们就知足了。”我有些生气，但还是心疼他，他还那么小，能做什么工作呢?
　　 一天凌晨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在酒吧做服务生，晚上工作白天休息，和另外一个同事在城郊租了房子……还没听他讲完，我的眼泪就涌出来了，我带着哭腔冲他吼道：“你会照顾自己吗?你会做饭吗?”他很平静地说：“我从小就会啊，以前我还经常做饭给你吃。”沉默了一会儿，他说等自己发了工资就到北京看我，还没等我细问，他就匆忙挂掉了电话。
　　 我去火车站接他，大老远就看见他朝我招手。几个月不见，他又长高了很多，站在我身边竟比我高了足足一头。他穿的衣服小了，裤子也短了，等公交的时候他不停地跺脚搓手。我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啊，可看到他冻僵的脸上挤出的笑，我的心生出丝丝的痛。
　　 他在北京只待了两天，他陪着我上课。和我在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会帮我把椅子摆好看着我坐下，会抢先一步给我开门，会抢着帮我拎东西。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在酒吧为客人服务的样子，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他依旧话不多，脸上少了分桀骜多了分稳重。送他上火车的时候，他说：“姐，你们学校挺好的，你好好念吧。”说完一转身就消失在人海中，我都来不及和他挥手说再见。
　　 我打算为他买套衣服，于是找了份整理资料的活，一千字10元钱。11月上旬的北京是最难熬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暖气却还没开通。在国家图书馆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我抄了两个多星期的繁体竖排中医古文。有时候冷得实在难受，可一想到他，我就能坚强起来。宿舍通暖气的时候，我摸着热乎乎的暖气片大哭起来。我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有没有暖气，我是如此地牵挂着他。
　　 收到我寄给他的衣服后他打电话跟我说很喜欢，电话那头是喷涌而出的喜悦，我能感觉到。我有些内疚，其实从小到大我为他做的并不多。后来我经常给他写信，给他讲丰富的大学生活，给他讲外面精彩的世界，我反复告诫他不读书是没有前途的，我希望他能重返校园。
　　 刚开始他还会回信，可到后来几乎不回了。我询问原因，他说你每次都写这些，叫我怎么回啊。我说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交流分享一些见闻和感受啊，他说我们从来都不是朋友，因为我从没把他当朋友。我有些愕然，他激动地说：“朋友之间相处最基本的原则是平等，可你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地教育我、管束我，你从来都没有认真地了解过我，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从小到大我都是活在你的影子里……”
　　 他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突然意识到他说的都是事实，我从未认真和他沟通过，我不曾问过他的理想，不曾了解他的爱好，甚至他最喜欢吃的食物，我都一无所知。
　　 我努力地回想着我们一起长大的经历，他似乎一直都是被忽略的，我的“优秀”笼罩着他度过整个少年时光。其实，他是很可爱的。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那次我俩在床上跳，我不小心把他踹到地上，他流着鼻血告诉妈妈是他自己掉下去的；每次我的手工泥塑作业都是他帮我完成，他从小树林挖土回来，一件一件地捏好摆在我的桌子上；我把录音机摔坏了，他替我认错，还说反正他闯祸闯惯了，屁股上的肉也厚；他很自豪地向他的同学介绍我，还告诉他们以后学习中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
　　 我决定放下姐姐的姿态，尝试着和他做朋友，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始。他说他想看五月天的演唱会，问我能不能帮他买张票。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买了两张票打算陪他一起看，因为我俩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做什么事情了。
　　 我指着海报一一说出五月天这几个成员的名字和特长，他有些惊讶。我笑着说：“你以为我只知道读书啊。”那天的演唱会很精彩，我和他挥着蓝色的荧光棒配合台上的表演，我们扯着嗓子参与到几万人大合唱中。他的表情是丰富而生动的，我又看到了他纯真的笑容，这笑容让我的心也明朗清澈起来。
　　 散场后我俩在体育馆门口拍了一张合影。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俩都露齿大笑。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也拍过一张合影：我坐在桌子上抱着穿开裆裤的他，他的口水滴到我的腿上，我有些不情愿地嘟着嘴巴，他嘴巴微张，一脸的好奇。如果把这两张照片放在一起，一定很有纪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