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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2010年，中国大陆的传销者已经接近或超过一千万，这数字还在不断增长。这些人大多都是受害者，最终将一无所获，两手空空。他们经过了长期的邪恶教育，以致人格扭曲、藐视道德、仇恨社会。在不远的将来，就在我们身边，将有一千万个赤贫而且走投无路的人。一千万个……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2009年12月28日，畅销书作家慕容雪村在微博中写下“戏言”，然后就混进传销团伙做了卧底，并在其中有惊无险地生活了23天。
在那黑暗的23天里，他看到善良的人被骗子愚弄，过着悲惨的生活；看到人们离乡背井，为一个谎言虚耗时光；看到被践踏的伦理和情感，每个人都在欺骗自己的亲人；看到病体孱弱的老人、营养不良的青年，他们经过了邪恶的教育，越发乖张和贫穷，对社会抱有深深的敌意；看到家破人亡的惨剧，也看到洗脑的严重后果……
他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一个愚蠢的把戏竟能欺骗如此多的人？为什么传销者竟敢明目张胆地行骗？为什么传销一打不绝、再打不绝、总打不绝，甚至连打击本身都成为了行骗的借口？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片适合传销的土地。所有传销者都有相同的特点：缺乏常识，没有起码的辨别能力；急功近利，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他们无知、轻信、狂热、固执，只盯着不切实际的目标，却看不见近在眉睫的事实……这是经济邪教，也是恐怖的瘟疫。它令千万人身陷其中，千万亿资金流失，直至数不清的家破人亡，数不清的兄弟反目，数不清的流离失所，数不清的罪恶滔天，数不清的灾难横生……
穿过黑黑的小巷，走进黑黑的楼道，步上黑黑的楼梯，慕容雪村见到了有生以来最具个性的厕所
2009年底，慕容雪村在朋友小庞的掩护下，巧妙地混进江西上饶的一个传销团伙。上火车之前，他和小庞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慕容雪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回忆起刚混进去的情景，他这样写道——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经商，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开过广告公司……”这段话是我编的，本想买个假身份证，可时间来不及，只好用真名。
2009年12月31日凌晨1点，我们抵达上饶。天很冷，夜很黑。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小庞的女朋友）和一个被称作“嫂子”的人姗姗而来。
吃完饭走出饭馆，嫂子赳赳前行，领着我们穿过一条黑黑的小巷，走进一个黑黑的楼道，走上一条黑黑的楼梯。爬到四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却没接热水器，也没有进水管，因为传销团伙崇尚节俭，而洗澡既费水又费电，属于奢侈浪费，被组织上严厉禁止。墙上污迹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面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了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着。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又小又薄，全都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我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着头走出来，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全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还有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过了好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打入传销团伙之前，朋友小庞曾建议慕容雪村不要听到什么都赞同，最好能表现出一点挣扎和抗拒，不过他没想到慕容雪村会挣扎得这么厉害
2010年元旦。传销团伙内没有节假日的概念，该洗脑照常洗脑。上午，嫂子带慕容雪村见到了麻总。后来，逃出“魔窟”的慕容雪村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形——
麻总的头很圆，脸很圆，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
他开场便先声夺人：“哥，听说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么是销售吗？”
这话太藐视人，我暗暗生气，说：“我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了十几年销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说吧，不用考我了。”
麻总略见慌乱，定了定神，继续给我上课，先讲所谓的“传统销售”，即厂家——总代理——省级代理——县级代理——零售商的销售模式。
我假装谦虚，“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精神倍长，一挥圆圆的小胖手：“销售模式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传统销售、连锁销售和传销。传统销售最低级，所以被连锁销售取代，而传销最高级，又取代了连锁销售。可在1990年，我们国家犯了个大错误，越过连锁销售，直接引进了传销，可是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国民素质都跟不上啊，最后怎么样？”他掰着手指头自问自答，“假货泛滥、偷税漏税、绑架勒索、打针吃药……最后国家没办法了，只好在1998年明令取缔，也就是在同一年，花7亿元引进了另一种更符合中国国情的销售模式，那是什么？就是我们现在干的连锁销售！”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等等，这东西怎么还要花钱引进？这7亿是付给谁的？”
他一挥手：“这个不去管它，引进连锁销售之后……”
我打断他：“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销售模式这东西，既不是生产设备，又不是专利技术，怎么还用花钱引进？只要发个批文，一堆人争着抢着干，怎么还用花钱？而且这钱付给谁啊？这玩意儿又不能申请专利，谁敢收这个钱？”
这下把他问傻了，不过这小伙很机灵，用一个虽然……但是的转折句，一下子岔开了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国家引进连锁销售之后，先在国务院内部试行了一年半，效果非常理想……”
我说：“对不起，我又有点疑问，你说‘在国务院内部试行’，不太可能吧？据我所知，国务院是政府机构，里面全是公务人员，而销售是商业行为，法律规定公务员不准经商，怎么可以在国务院内部试行？”
他愣住了，半天答不上来。我心想不能闹僵，赶紧给他找台阶下：“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在国务院直属企业里试行的。”
他一拍大腿：“对！试行之后，效果非常理想，于是在广东和广西搞试点。”
我暗暗咂舌，心想：这小子胆子够大的，为了这么点小事，他什么神都敢请。
麻总没在意我的神色，越说越激昂：“2004年，凤凰卫视这样报道，在祖国的大陆上，正发生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支不穿军装的部队，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一个打造百万富翁的摇篮，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有志之士，他们在媒体的掩护下，忍辱负重，积极运作，默默构筑着祖国的经济长城。”
这些编得可笑至极而且多处文理不通，一听就是假话，不过说来极有气势。
麻总手舞足蹈，讲到激动处，胸口不停起伏，唾沫星子横飞，一副狐仙附体的模样……
同一天下午见的是张总。这个东北小伙个子很高，留了个周杰伦式的发型，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嘴唇上刚长出稀稀拉拉的胡子——
张总给我倒了杯水，正式开始上课：“现在咱们国家经济不行啊，这个……供大于求，产大于销，啊，这个GDP每年都在下降啊……”
我眼都瞪圆了：“等等，你说什么？GDP下降？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
张总异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电视和报纸骗了，他们说GDP增长，啊，你就相信增长？聪明点吧，啊，我告诉你，我跟一个法国回来的博士、一个大学的教授，啊，都谈过，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啊，这GDP肯定是在下降！”
我又气又笑，想想还是不能发作，耐心地跟他讲道理：“这GDP吧，不可能下降，电视上不一直说要保八吗？保八是什么意思？就是保证GDP每年至少8%的增长率。”
他鄙夷地看着我：“哥，我知道你见过世面，可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啊，就肯定有我的道理！我说GDP在下降，啊，它就肯定在下降！”
我实在忍不住了，斜着眼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GDP？”
这下把他问傻了，他嘴巴大张，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说GDP是个英文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国内生产总值：“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GDP一定是在增长，绝不可能下降！”
小伙儿脸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啊，这个，就算这GDP不断增长，可CPI不断下降，你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旁边小庞对我连使眼色，我气头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梗着脖子继续抬扛：“CPI是消费者物价指数，我怎么没觉得它下降？前些年猪肉多少钱一斤，现在多少钱一斤？如果真像你说的，GDP不断增长，CPI不断下降，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国家经济运行出现奇迹了！”
他脸红如漆，却还在硬撑：“哥，你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过……不够全面，啊，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刚才说的……”
小庞脸都青了，皱着眉头对我挤眼。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赶紧低下头……
张总真名叫张山明，也是农村孩子，他的家在黑龙江漠河，那里有漫长的冬天。下楼时我想：他肯定发不了财，最终还是要背起行李，回到寒冷的故乡。当他躲在两层窗子之后，望着窗外的漫天冰雪，重新想起上饶的日日夜夜，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晚上回到住处。十点刚过，房里的人都已睡熟。我不禁感慨：传销真是浪费生命。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如果在这里过上一两年，天才也会变成废物。
慕容雪村对“三千八变二十多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梁总一一解答，表情坚决、姿势果断，手腕上的烫疤越发鲜艳夺目。接着，慕容雪村听到了一个神话……
第二天下午，嫂子带慕容雪村见的是一个叫梁家骏的小伙子。他是河南开封人，个子很高，手腕上有两个烟头烫的疤，暗红色的肉刺目地隆起——
这堂课还是老套路，先是寒暄，寒暄之后继之以祝贺：“哥，恭喜你，从今天开始，行业（他们把传销称为“行业”）正式对你敞开了大门！但你知道行业怎么干吗？”
按照梁总的介绍，行业首先要干一个谦虚。我得虚心请教，努力学习行业的知识。学习得差不多了，我就要干一个发展，交3800元的入伙费，然后发展我的业务员，国家规定，每人最多只能发展三个直接业务员，那时我就成了他们的推荐人（简称“老推”）。接着，我要干一个复制，把我学到的知识一滴不漏地传授下去，把我的业务员培训得像我一样听话，然后再指导他们继续发展。这样一层层发展下去，我的官越做越大，收入越来越高。这时我要干一个管理，让我的团队乖乖听话、乖乖交钱。等到行业干得差不多了，我就可以躺在钱堆里睡大觉了。
梁总气壮山河地鼓舞我：“20多万，一个月就赚20多万！”
我对这20多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真的一个月能赚20多万？只要投资三千八，就能赚到几百万？”
梁总一一解答，表情坚决、姿势果断，手腕上的烫疤越发鲜艳夺目。接着，我听到了一个神话，神话的主角叫钱树锋，是郑州盘古旅行社的总经理。
话说某年某月，这位钱总听说了连锁销售这回事，于是放下红红火火的事业，前来江西考察，一直考察了八个月，终于考察明白了，也下定了决心，回去把旅行社卖了，把所有骨干都带到上饶。他只用了短短的八个月就升到了高级业务员（简称“高业”），此后每个月坐收20多万，成了行业中人人景仰的“英雄”。
我与梁总讨论了半个小时，只有一件事不满意：“为什么只能发展三个业务员？太少了吧？”
梁总回答：“这是国家规定，没办法。”
我拍着胸脯吹牛：“以我的手面，至少能拉一百人过来，你看能不能特别照顾一下，让我多拉几个？”
梁总耐心分解：“哥，你知道，国家引进这行业，主要就是给咱老百姓一次翻身的机会。如果对你特别照顾，让你拉一百个，别人只能拉两个三个，这公平吗？这不是影响团结吗？”
我点头称是，并且发出豪言：“我明白了。梁总，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最多一年半，我一定会上‘高业’！”
午饭后继续洗脑，路上小庞接了一个电话，还没说几句，满脸都是黯然之色。这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只要我在传销团伙中站稳了脚跟，他就要赶紧想办法离开。不过他找的借口不太吉利，说他爸爸病危，因为家中无人，他必须马上赶回三亚。
这是大事，小琳赶紧挽留。
这就是传销团伙最令人痛恨之处：他们只顾骗钱，几乎没有丝毫人性。只要有人想离开，不管是亲人死亡、房子起火、孩子失踪，他们都会想尽办法阻拦：“反正你回去也帮不上忙，不如留下来好好干行业。”“人死都死了，你回去有什么用？干行业就要抓紧时间，你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候，我的洗脑工程马上就要结束，组织上经过慎重评估，认定我是未来的行业精英，钱又多，人又傻，肯定会掏三万六千八入伙。但小庞要是一走，我人生地不熟，肯定也要跟着走。所以组织上当机立断，立即召开电话会议，最后形成两大决议：一、尽力挽留小庞，直到我掏钱入伙；二、尽力地做我的思想工作，哪怕小庞真的走了，也要叫我感受到组织的温暖和关怀，我也不应该辜负组织上的期望，争取当一个坚强的下线。
这会议开了足足半个小时，我当时很是忐忑，不知是不是被他们识破了。正等得焦躁，嫂子甩着手走出来，说是要单独带我去拜见“对面老总”。
“对面老总”端坐楼上，在摇摇晃晃的破桌子前凛然生威。这位老总全名叫龙建伟，河南开封人氏。他只读过初中，江湖阅历却很丰富。
这堂课主要讲授成功的秘诀，简称“四快五保”。因为行业是新兴的行业、特殊的行业，所以规则也十分诡异。作为新人，要想尽快成功，只有四条道路可循：高起点跑得快、听话跑得快、谦虚跑得快、想得简单跑得快，此之谓 “四快”。
“四快”之后，继之以“五保”，这是指行业的五大保障：团结、自律、节俭、复制、学习。龙师父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五大保障特别好，真的，只要你能做到这五条，一定会成功！”
讲完“四快五保”，龙师父问我对行业还有哪些困惑，我又提起“黄金点”，问他三千八是怎么变成五十万的，龙师父开始扯淡：“这个账特别复杂，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连锁销售”也叫“异地连锁”，在全国各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团伙，其模式基本相同：每个成员只能发展两个或三个下线、五级三阶制、出局制……但也有小小差别，主要是交钱的数目不同，有的团伙交三千八，有的交三千九，还有两千九、两千八等，与此相对，“黄金点”的数额也各不相同，有三万六千八、六万九千八……
传销团伙号称“高业”每月能赚到六位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它建立在一个绝无可能的基础之上，即：每人每月都能拉到一个下线。但一个人要成功，至少要拉够六百个下线。而事实是：小琳干了八个月，只拉到了两个直接下线，其中一个是小庞，另一个是她的同学立华，立华干了四个月，只拉到了自己的男朋友。
传销团伙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过三关”，而仇恨教育更是普及到每一个被骗入伙的人，谎话连篇的传说中深含的恨意令人不寒而栗……
在接下来的20多天里，慕容雪村进一步了解到传销团伙的诸多内幕，他后来这样回忆道——
传销团伙有著名的“过三关”。第一关是：面子关。只要加入行业，“自己”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无所指的“集体”。他们强调集体利益、团队精神，却极少顾及个人需求和个人尊严。在上饶、在新余、在广西……他们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走进菜市场，不问菜价，也不买任何东西，只拿着塑料袋四处逡巡：老鼠乱窜的泥里有一片烂菜叶，他们收进袋里；苍蝇飞舞的垃圾堆中有两根小油菜，他们收进袋里；有时还能捡到排骨和牛肉，他们拿起来看看，又看看，最终还是叹着气恋恋不舍地丢下：组织上有规定，骗不来新人就不能吃肉，捡来的也不行。
同样没人性的还有另外两关：行动关和冷水关。行动关指的是真抓实干，必须拉下面子、抛开良心，去蒙、去骗，掘地三尺也要把亲朋好友骗来。更残忍的是冷水关，这个体系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哪怕地冻三尺，也只能用冷水洗衣服洗菜，女性月经期间也不例外。
传销团伙中常常有人退出，行业中把他们称作“逃兵”或“懦夫”，这些“懦夫”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消沉、沮丧，有的甚至会神经失常，可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愚蠢，只恨别人不支持他，甚至会由此恨上整个社会。而传销团伙为激励成员，也经常会进行仇恨教育，把一切不幸都归到别人头上，“卧薪尝胆”、“报仇雪恨”这样的词屡见不鲜。
小琳给我讲过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有个人被骗进了行业，这人太穷了，连三千八都交不起，只能四处借钱，可谁都不肯借给他，最后求到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知道他在做传销，不仅不肯借钱，还把他羞辱了一通。这人当时就记下了深仇，咬着牙挺了下来，疯了似的干行业，两年之后终于赚了几百万，可胸中怒火始终不熄。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想到一个妙计：去银行提了五十万，全换成一元一元的硬币，然后雇了辆车，把这五十万个硬币哗啦啦全倒在朋友门口！满村的人都惊呆了，这位“英雄”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天长啸：“某某某，你给我看着！当年我跟你借五千你都不给，现在，我给你五十万！”
这故事肯定是编的：既然五千元没借到，那五十万就没必要还。未受滴水之恩，反以涌泉相报，这算怎么回事？换五十万个硬币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费了天大的劲，只为搞一场行为艺术，如果不是得了失心疯，就肯定是脑袋被驴踢了。然而仔细一想，其中仇恨之意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用一个字来描述我的传销生活，那就是“饿”，不只是肠胃之饥，而是肉体与灵魂的双重饥饿，吃不饱固然难受，更煎熬的却是精神上的匮乏与空虚……
20多天以后，慕容雪村报案端掉了这个团伙，从各个窝点中解救出157名传销者。
编撰：恩瑶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2009年12月28日，畅销书作家慕容雪村在微博中写下“戏言”，然后就混进传销团伙做了卧底，并在其中有惊无险地生活了23天。
在那黑暗的23天里，他看到善良的人被骗子愚弄，过着悲惨的生活；看到人们离乡背井，为一个谎言虚耗时光；看到被践踏的伦理和情感，每个人都在欺骗自己的亲人；看到病体孱弱的老人、营养不良的青年，他们经过了邪恶的教育，越发乖张和贫穷，对社会抱有深深的敌意；看到家破人亡的惨剧，也看到洗脑的严重后果……
他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一个愚蠢的把戏竟能欺骗如此多的人？为什么传销者竟敢明目张胆地行骗？为什么传销一打不绝、再打不绝、总打不绝，甚至连打击本身都成为了行骗的借口？
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片适合传销的土地。所有传销者都有相同的特点：缺乏常识，没有起码的辨别能力；急功近利，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他们无知、轻信、狂热、固执，只盯着不切实际的目标，却看不见近在眉睫的事实……这是经济邪教，也是恐怖的瘟疫。它令千万人身陷其中，千万亿资金流失，直至数不清的家破人亡，数不清的兄弟反目，数不清的流离失所，数不清的罪恶滔天，数不清的灾难横生……
穿过黑黑的小巷，走进黑黑的楼道，步上黑黑的楼梯，慕容雪村见到了有生以来最具个性的厕所
2009年底，慕容雪村在朋友小庞的掩护下，巧妙地混进江西上饶的一个传销团伙。上火车之前，他和小庞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慕容雪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回忆起刚混进去的情景，他这样写道——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经商，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开过广告公司……”这段话是我编的，本想买个假身份证，可时间来不及，只好用真名。
2009年12月31日凌晨1点，我们抵达上饶。天很冷，夜很黑。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小庞的女朋友）和一个被称作“嫂子”的人姗姗而来。
吃完饭走出饭馆，嫂子赳赳前行，领着我们穿过一条黑黑的小巷，走进一个黑黑的楼道，走上一条黑黑的楼梯。爬到四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却没接热水器，也没有进水管，因为传销团伙崇尚节俭，而洗澡既费水又费电，属于奢侈浪费，被组织上严厉禁止。墙上污迹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面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了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着。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又小又薄，全都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我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着头走出来，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全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还有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过了好久，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打入传销团伙之前，朋友小庞曾建议慕容雪村不要听到什么都赞同，最好能表现出一点挣扎和抗拒，不过他没想到慕容雪村会挣扎得这么厉害
2010年元旦。传销团伙内没有节假日的概念，该洗脑照常洗脑。上午，嫂子带慕容雪村见到了麻总。后来，逃出“魔窟”的慕容雪村这样回忆当时的情形——
麻总的头很圆，脸很圆，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
他开场便先声夺人：“哥，听说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么是销售吗？”
这话太藐视人，我暗暗生气，说：“我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了十几年销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你说吧，不用考我了。”
麻总略见慌乱，定了定神，继续给我上课，先讲所谓的“传统销售”，即厂家——总代理——省级代理——县级代理——零售商的销售模式。
我假装谦虚，“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精神倍长，一挥圆圆的小胖手：“销售模式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传统销售、连锁销售和传销。传统销售最低级，所以被连锁销售取代，而传销最高级，又取代了连锁销售。可在1990年，我们国家犯了个大错误，越过连锁销售，直接引进了传销，可是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国民素质都跟不上啊，最后怎么样？”他掰着手指头自问自答，“假货泛滥、偷税漏税、绑架勒索、打针吃药……最后国家没办法了，只好在1998年明令取缔，也就是在同一年，花7亿元引进了另一种更符合中国国情的销售模式，那是什么？就是我们现在干的连锁销售！”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等等，这东西怎么还要花钱引进？这7亿是付给谁的？”
他一挥手：“这个不去管它，引进连锁销售之后……”
我打断他：“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销售模式这东西，既不是生产设备，又不是专利技术，怎么还用花钱引进？只要发个批文，一堆人争着抢着干，怎么还用花钱？而且这钱付给谁啊？这玩意儿又不能申请专利，谁敢收这个钱？”
这下把他问傻了，不过这小伙很机灵，用一个虽然……但是的转折句，一下子岔开了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国家引进连锁销售之后，先在国务院内部试行了一年半，效果非常理想……”
我说：“对不起，我又有点疑问，你说‘在国务院内部试行’，不太可能吧？据我所知，国务院是政府机构，里面全是公务人员，而销售是商业行为，法律规定公务员不准经商，怎么可以在国务院内部试行？”
他愣住了，半天答不上来。我心想不能闹僵，赶紧给他找台阶下：“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在国务院直属企业里试行的。”
他一拍大腿：“对！试行之后，效果非常理想，于是在广东和广西搞试点。”
我暗暗咂舌，心想：这小子胆子够大的，为了这么点小事，他什么神都敢请。
麻总没在意我的神色，越说越激昂：“2004年，凤凰卫视这样报道，在祖国的大陆上，正发生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支不穿军装的部队，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一个打造百万富翁的摇篮，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有志之士，他们在媒体的掩护下，忍辱负重，积极运作，默默构筑着祖国的经济长城。”
这些编得可笑至极而且多处文理不通，一听就是假话，不过说来极有气势。
麻总手舞足蹈，讲到激动处，胸口不停起伏，唾沫星子横飞，一副狐仙附体的模样……
同一天下午见的是张总。这个东北小伙个子很高，留了个周杰伦式的发型，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嘴唇上刚长出稀稀拉拉的胡子——
张总给我倒了杯水，正式开始上课：“现在咱们国家经济不行啊，这个……供大于求，产大于销，啊，这个GDP每年都在下降啊……”
我眼都瞪圆了：“等等，你说什么？GDP下降？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
张总异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电视和报纸骗了，他们说GDP增长，啊，你就相信增长？聪明点吧，啊，我告诉你，我跟一个法国回来的博士、一个大学的教授，啊，都谈过，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啊，这GDP肯定是在下降！”
我又气又笑，想想还是不能发作，耐心地跟他讲道理：“这GDP吧，不可能下降，电视上不一直说要保八吗？保八是什么意思？就是保证GDP每年至少8%的增长率。”
他鄙夷地看着我：“哥，我知道你见过世面，可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啊，就肯定有我的道理！我说GDP在下降，啊，它就肯定在下降！”
我实在忍不住了，斜着眼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GDP？”
这下把他问傻了，他嘴巴大张，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说GDP是个英文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国内生产总值：“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GDP一定是在增长，绝不可能下降！”
小伙儿脸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啊，这个，就算这GDP不断增长，可CPI不断下降，你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旁边小庞对我连使眼色，我气头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梗着脖子继续抬扛：“CPI是消费者物价指数，我怎么没觉得它下降？前些年猪肉多少钱一斤，现在多少钱一斤？如果真像你说的，GDP不断增长，CPI不断下降，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国家经济运行出现奇迹了！”
他脸红如漆，却还在硬撑：“哥，你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过……不够全面，啊，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刚才说的……”
小庞脸都青了，皱着眉头对我挤眼。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真正目的，赶紧低下头……
张总真名叫张山明，也是农村孩子，他的家在黑龙江漠河，那里有漫长的冬天。下楼时我想：他肯定发不了财，最终还是要背起行李，回到寒冷的故乡。当他躲在两层窗子之后，望着窗外的漫天冰雪，重新想起上饶的日日夜夜，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晚上回到住处。十点刚过，房里的人都已睡熟。我不禁感慨：传销真是浪费生命。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如果在这里过上一两年，天才也会变成废物。
慕容雪村对“三千八变二十多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梁总一一解答，表情坚决、姿势果断，手腕上的烫疤越发鲜艳夺目。接着，慕容雪村听到了一个神话……
第二天下午，嫂子带慕容雪村见的是一个叫梁家骏的小伙子。他是河南开封人，个子很高，手腕上有两个烟头烫的疤，暗红色的肉刺目地隆起——
这堂课还是老套路，先是寒暄，寒暄之后继之以祝贺：“哥，恭喜你，从今天开始，行业（他们把传销称为“行业”）正式对你敞开了大门！但你知道行业怎么干吗？”
按照梁总的介绍，行业首先要干一个谦虚。我得虚心请教，努力学习行业的知识。学习得差不多了，我就要干一个发展，交3800元的入伙费，然后发展我的业务员，国家规定，每人最多只能发展三个直接业务员，那时我就成了他们的推荐人（简称“老推”）。接着，我要干一个复制，把我学到的知识一滴不漏地传授下去，把我的业务员培训得像我一样听话，然后再指导他们继续发展。这样一层层发展下去，我的官越做越大，收入越来越高。这时我要干一个管理，让我的团队乖乖听话、乖乖交钱。等到行业干得差不多了，我就可以躺在钱堆里睡大觉了。
梁总气壮山河地鼓舞我：“20多万，一个月就赚20多万！”
我对这20多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真的一个月能赚20多万？只要投资三千八，就能赚到几百万？”
梁总一一解答，表情坚决、姿势果断，手腕上的烫疤越发鲜艳夺目。接着，我听到了一个神话，神话的主角叫钱树锋，是郑州盘古旅行社的总经理。
话说某年某月，这位钱总听说了连锁销售这回事，于是放下红红火火的事业，前来江西考察，一直考察了八个月，终于考察明白了，也下定了决心，回去把旅行社卖了，把所有骨干都带到上饶。他只用了短短的八个月就升到了高级业务员（简称“高业”），此后每个月坐收20多万，成了行业中人人景仰的“英雄”。
我与梁总讨论了半个小时，只有一件事不满意：“为什么只能发展三个业务员？太少了吧？”
梁总回答：“这是国家规定，没办法。”
我拍着胸脯吹牛：“以我的手面，至少能拉一百人过来，你看能不能特别照顾一下，让我多拉几个？”
梁总耐心分解：“哥，你知道，国家引进这行业，主要就是给咱老百姓一次翻身的机会。如果对你特别照顾，让你拉一百个，别人只能拉两个三个，这公平吗？这不是影响团结吗？”
我点头称是，并且发出豪言：“我明白了。梁总，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最多一年半，我一定会上‘高业’！”
午饭后继续洗脑，路上小庞接了一个电话，还没说几句，满脸都是黯然之色。这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只要我在传销团伙中站稳了脚跟，他就要赶紧想办法离开。不过他找的借口不太吉利，说他爸爸病危，因为家中无人，他必须马上赶回三亚。
这是大事，小琳赶紧挽留。
这就是传销团伙最令人痛恨之处：他们只顾骗钱，几乎没有丝毫人性。只要有人想离开，不管是亲人死亡、房子起火、孩子失踪，他们都会想尽办法阻拦：“反正你回去也帮不上忙，不如留下来好好干行业。”“人死都死了，你回去有什么用？干行业就要抓紧时间，你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候，我的洗脑工程马上就要结束，组织上经过慎重评估，认定我是未来的行业精英，钱又多，人又傻，肯定会掏三万六千八入伙。但小庞要是一走，我人生地不熟，肯定也要跟着走。所以组织上当机立断，立即召开电话会议，最后形成两大决议：一、尽力挽留小庞，直到我掏钱入伙；二、尽力地做我的思想工作，哪怕小庞真的走了，也要叫我感受到组织的温暖和关怀，我也不应该辜负组织上的期望，争取当一个坚强的下线。
这会议开了足足半个小时，我当时很是忐忑，不知是不是被他们识破了。正等得焦躁，嫂子甩着手走出来，说是要单独带我去拜见“对面老总”。
“对面老总”端坐楼上，在摇摇晃晃的破桌子前凛然生威。这位老总全名叫龙建伟，河南开封人氏。他只读过初中，江湖阅历却很丰富。
这堂课主要讲授成功的秘诀，简称“四快五保”。因为行业是新兴的行业、特殊的行业，所以规则也十分诡异。作为新人，要想尽快成功，只有四条道路可循：高起点跑得快、听话跑得快、谦虚跑得快、想得简单跑得快，此之谓 “四快”。
“四快”之后，继之以“五保”，这是指行业的五大保障：团结、自律、节俭、复制、学习。龙师父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五大保障特别好，真的，只要你能做到这五条，一定会成功！”
讲完“四快五保”，龙师父问我对行业还有哪些困惑，我又提起“黄金点”，问他三千八是怎么变成五十万的，龙师父开始扯淡：“这个账特别复杂，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连锁销售”也叫“异地连锁”，在全国各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团伙，其模式基本相同：每个成员只能发展两个或三个下线、五级三阶制、出局制……但也有小小差别，主要是交钱的数目不同，有的团伙交三千八，有的交三千九，还有两千九、两千八等，与此相对，“黄金点”的数额也各不相同，有三万六千八、六万九千八……
传销团伙号称“高业”每月能赚到六位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它建立在一个绝无可能的基础之上，即：每人每月都能拉到一个下线。但一个人要成功，至少要拉够六百个下线。而事实是：小琳干了八个月，只拉到了两个直接下线，其中一个是小庞，另一个是她的同学立华，立华干了四个月，只拉到了自己的男朋友。
传销团伙中最著名的莫过于“过三关”，而仇恨教育更是普及到每一个被骗入伙的人，谎话连篇的传说中深含的恨意令人不寒而栗……
在接下来的20多天里，慕容雪村进一步了解到传销团伙的诸多内幕，他后来这样回忆道——
传销团伙有著名的“过三关”。第一关是：面子关。只要加入行业，“自己”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个空无所指的“集体”。他们强调集体利益、团队精神，却极少顾及个人需求和个人尊严。在上饶、在新余、在广西……他们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走进菜市场，不问菜价，也不买任何东西，只拿着塑料袋四处逡巡：老鼠乱窜的泥里有一片烂菜叶，他们收进袋里；苍蝇飞舞的垃圾堆中有两根小油菜，他们收进袋里；有时还能捡到排骨和牛肉，他们拿起来看看，又看看，最终还是叹着气恋恋不舍地丢下：组织上有规定，骗不来新人就不能吃肉，捡来的也不行。
同样没人性的还有另外两关：行动关和冷水关。行动关指的是真抓实干，必须拉下面子、抛开良心，去蒙、去骗，掘地三尺也要把亲朋好友骗来。更残忍的是冷水关，这个体系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哪怕地冻三尺，也只能用冷水洗衣服洗菜，女性月经期间也不例外。
传销团伙中常常有人退出，行业中把他们称作“逃兵”或“懦夫”，这些“懦夫”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消沉、沮丧，有的甚至会神经失常，可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愚蠢，只恨别人不支持他，甚至会由此恨上整个社会。而传销团伙为激励成员，也经常会进行仇恨教育，把一切不幸都归到别人头上，“卧薪尝胆”、“报仇雪恨”这样的词屡见不鲜。
小琳给我讲过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有个人被骗进了行业，这人太穷了，连三千八都交不起，只能四处借钱，可谁都不肯借给他，最后求到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知道他在做传销，不仅不肯借钱，还把他羞辱了一通。这人当时就记下了深仇，咬着牙挺了下来，疯了似的干行业，两年之后终于赚了几百万，可胸中怒火始终不熄。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想到一个妙计：去银行提了五十万，全换成一元一元的硬币，然后雇了辆车，把这五十万个硬币哗啦啦全倒在朋友门口！满村的人都惊呆了，这位“英雄”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天长啸：“某某某，你给我看着！当年我跟你借五千你都不给，现在，我给你五十万！”
这故事肯定是编的：既然五千元没借到，那五十万就没必要还。未受滴水之恩，反以涌泉相报，这算怎么回事？换五十万个硬币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费了天大的劲，只为搞一场行为艺术，如果不是得了失心疯，就肯定是脑袋被驴踢了。然而仔细一想，其中仇恨之意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用一个字来描述我的传销生活，那就是“饿”，不只是肠胃之饥，而是肉体与灵魂的双重饥饿，吃不饱固然难受，更煎熬的却是精神上的匮乏与空虚……
20多天以后，慕容雪村报案端掉了这个团伙，从各个窝点中解救出157名传销者。
编撰：恩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