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上二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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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花
  村长家的女人,似乎天生就顶着光环,在村子里走路,都要昂着头,视线翻到天上去,并随时准备接受村人的讨好巴结和谄媚。甚至她不小心跌了一跤,都会有人过来陪着肉疼。这是大部分村长家女人们的表情。在小小的、自成一个王国的村子里,村长家的女人,简直就是武则天、慈禧太后,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位置,多少,都是骄傲的。
  但村长富贵家的女人兰花,则跟走路摇曳生姿的村长夫人,不怎么沾边。否则,村人会给她起名喇叭花、蒲公英之类飘逸的名字,而不是授予她“棉花桃子”这样坚硬的外号。棉花当然是柔软的,云朵一样洁白的、浪漫的,可那是秋天;在秋天没有到来,人们还在忙着给棉花打叉子的时候,棉花桃子是没有丝毫美感可言的。它们沉甸甸地挂在枝头,硬得根本就剥不开,如果摘下来,拿来砸人,其杀伤力一点也不比石头逊色。所以可以想见,村长家的女人兰花,长得有多么虎背熊腰,而这粗壮外表掩盖下的一颗心,却又有截然相反的柔韧,甚至在某些时刻,会忽然间裂开坚硬的外壳,流出洁白的棉絮。
  村长富贵虽然是芝麻官,但在我们村里,绝对是说一不二的厉害人物。他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常常有村民跑到陈设简单的村长办公室里,闹着要将某一笔账目搞个清楚。富贵老婆兰花自然是不参政的,但她在幕后垂帘听政,但凡富贵白天里捅下的娄子,兰花总能趁着夜色掩映,提了一斤白糖或者桃酥,骑着破二八自行车,到人家里登门拜访,将仇恨和矛盾,及时消解在合理范围之内;至少,不至于一触即燃,将村长家给一锅端了。
  兰花说话总是粗声大嗓的,如果房顶不牢靠,她一开口,都会扑簌簌地飘下土来。那土恰好落在主人吃饭的碗里,不由得对旁边喋喋不休的兰花多关注一些。尽管,她来了打定主意是要将倔强的牛,给掉转矛头的。如果是在戏台上,兰花肯定是威风凛凛的武生,保护着富贵这一文弱书生。她的脸黑黑的,从来都是男人一样的短头发。她和富贵走在一起,看上去很像为他扫荡世间一切障碍的大哥,也无需动手,只是一嗓子吼出来,便会将男人们吓倒一片。大家因此便不明白,富贵怎么就看上了男人婆一样的兰花,或许是她老黄牛一样能吃苦耐劳?或许是她娘家有什么家产可以继承?或许是兰花的老子,能让富贵的官职,再上一层楼?也或许,是媒人忽悠富贵说,兰花有旺夫相?总之,富贵在娶了兰花后,像皇帝一样,一任接一任地将村长做下去,虽然没有继续升官的迹象,但至少,发点小财,还是可以做到的。
  村民们因此眼红富贵,尽管村里的财务明细,是常常在村里的黑板上公布的。但大家还是觉得,村头河沿上一批属于集体的树,被卖掉后,资金去向不明,富贵有必要向大家老实交代,究竟怎么回事。于是一群男人女人,被某个跟富贵有私仇的人煽动着,涌进了村长办公室。富贵虽然气势犹存,但无奈势单力薄,好汉不吃眼前亏,找个出去撒尿的理由,就开溜了。当然,为他保驾护航的是他老婆兰花。兰花张开胳膊,像张开翅膀的母鸡一样,结实地将一帮大老爷们儿全给挡住了。她也不恼不怒,不像富贵,拍案而起,谁都不服。她就这样阻拦着想要追赶富贵的人,笑呵呵地哄劝着那些老哥老嫂子们,让他们别动气,到办公室来喝杯茶,她刚刚带了一点好茶叶,连富贵都没舍得给喝呢。
  都是一个大队的,况且还要赶着回家给自己家的老人孩子做饭,院子里的鸡啊鸭啊狗啊,也等着喂食,田里的玉米更是被烤焦了,需要抓阄浇地,因此谁也没有时间在这里耗着,没必要为了一笔想象中的“巨款”,无休无止地闹腾下去。于是老少爷们儿纷纷走出办公室,在村委会空荡的院子里,半是不服半是泄气地蹲下身去,将兰花当成富贵的替身,好一通发泄和指责,直说到肚子饿得没有了力气,于是抬头看看梧桐枝干掩映住的深蓝的天空,和已经到了正午的日头,便将脚跟旁兰花倒上的一杯浓酽的茶水,一口喝干了,这才嘟囔着“过两天再说”,陆陆续续地四散开了。
  此时的村长富贵,正很没出息地窝在家里,等待风平浪静后,再像乌龟一样探出头来。而他的新闻发言人兰花,在笑脸送完最后一个村民后,终于能安静地骑上她叮当作响的二八车,佝偻着腰,疲惫地朝家中驶去。
  在致富这条路上,兰花比谁都走得远。她像一个力大无穷的男人,有着永远使不完的劲,去打理被富贵忽略掉的家。如果富贵不当村长,他也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田里的庄稼,他干不了几锄头,就要蹲在地头上,歇上一歇。更别说家里撒开蹄子奔跑的牛啊羊啊猪啊鸡啊之类的,更会怎么烦扰着他,他恨不能拿起算盘和大队公章,躲到村委办公室去住。那里也的确有一张床,据说是花梨木做的,一辈辈流传下来,很是昂贵,大约是谁家超生,被计划生育小分队,给拉到村委会抵罚金的。于是女人们便闲言碎语,不知富贵跟兰花吵了架,在这床上睡觉,会不会梦到一个梨花一样漂亮的狐狸精。女人们当然不知道,花梨木根本不是梨树上长出来的,她们也不在乎别人笑话自己没文化,反正能拿富贵和兰花开涮取乐,她们随时都愿意聚在街头巷尾,嘁嘁喳喳地聊上一段唯恐全村人听不到的隐秘。她们还笑话兰花,一点女人的样子也没有,嫁给村长又能怎样,还不是天天早出晚归地下地干活?連一身像样的衣服舍不得买也就罢了,竟然,还天天穿着富贵当兵时的一套旧军服,一点村长老婆的样子都没有;瞧人家赵庄的村长媳妇,天天抹着香喷喷的雪花膏,嘴唇也红艳艳的,一口馒头咬下去,上面都是喜庆的红。
  兰花从来不在意女人们的闲言碎语,她只要能够挣钱就可以了。她手里握着卷了毛的钞票,就像握着富贵一样有安全感。她一年到头,能养四头大肥猪,为了省下猪崽钱,她还特意买了一头老母猪。女人们于是称赞道:兰花家的母猪,每年下两三窝,一窝七八个,只猪崽钱,啧啧,也挣老鼻子了!村里人很少见富贵扛过豆饼啊棉花啊玉米啊之类的麻袋,倒是兰花,常常碰见她在粮库里满头大汗地晾晒粮食。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也会碰到富贵过来,大抵是领导一样,来视察工作的。他的胳肢窝下面,还夹着黑色皮革的公文包,看到兰花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肩头一百多斤的麻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灵巧地一躲,到底没让那麻袋的一角,将他的脑袋给削了去。   大约在兰花的眼里,富贵天生就是“蹲办公室”的料儿。所以她不让他的鞋子上沾一点泥土,尽管大队院子,一下雨,就成了蓄水池,富贵的雨靴一点用也没有。如果不是怕村里人笑话,兰花肯定会豪情满怀地高高卷起裤腿,光着大脚板,蹲下身,背起富贵就大踏步趟着满院子水出门去。女人们都说,兰花上辈子一定是个男爷们儿,富贵才是个千金小姐,只因富贵没能嫁给她,才千里迢迢这辈子倒贴过来,心甘情愿地服侍富贵。
  不过这一世,兰花服侍的可不只是富贵一个人,还有两个“龟孙儿子”。他们都长得很帅,跟富贵一样,有一张白净的脸,和沾不得世俗尘灰的心。兰花的小儿子二马跟我同学,还在读小学呢,就有了纨绔子弟的习气,不管走到哪儿,都有黑社会老大的派头,那阵势,比他爹富贵绕着村子挨家挨户收集资款还有范儿。在校园里遇到了老师,他也不怕挨训,因为打狗看主人,作为随时可能回家扛锄头当农民的民办老师,是不会得罪了村长家的公子哥儿的。而兰花读了中专的大儿子呢,听说更是嚣张,每天只顾着谈恋爱,根本不关心试卷上的分数;而且还打架,每次都让兰花跑到学校里向老师和被打的学生道歉,好像那打出去的拳头,是长在她兰花胳膊上的一样。
  富贵是大忙人,每天只顾着给领导汇报工作,或者解决村里的大小事务。两个儿子,自然从一生下来,也就扔给了兰花。兰花疼富贵,但对儿子却下得了狠手。有一年的夏天,窗外正下着大雨,兰花忽然凶神恶煞地出现在教室门口,也不顾老师还在上课,大踏步走到最后一排。就在兰花老鹰叼小鸡一样,想单手提起二马,暴打一顿的时候,身手矫健的二马,早就哧溜一声钻出了教室,并跟电影里悲壮的英雄一样,啊啊叫着冲进了大雨里。二马叫什么呢,我们都不知道,但猜测他是纸老虎,故意吓唬兰花的,是用这纵身一跃的姿态,警告她,别再追了,否则一个雷电,可能让她没了这个宝贝儿子。可惜兰花是带着一股子宁肯不要儿子,也要将这个小偷捉拿归案、打个半死的豪迈,去追赶二马的;所以她也奋身一跃,撞进了雨幕之中。
  于是整个的校园都沸腾起来,老师们也不上课了,跟着我们学生一起,一边披上白色的塑料袋子遮雨,一边用貌似劝阻实则是火上浇油的语气,冲兰花喊:兰花,别打了,二马也没偷多少钱,被雨浇坏了还得花钱治病!果然,这句话引来的效果非同凡响,兰花一声怒吼:我今天非得打死这个龟孙儿子不可!就连大雨似乎也听懂了这煽风点火的话,用更为热烈的气势,从天上的某个无底洞一样的窟窿里倾盆而出。我们站在教室的房檐下,觉得像在看一场酣畅淋漓的赛跑,二马机敏地绕着校园大气不喘地飞奔,兰花则拿着一根粗棍子,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赶,眼看着那棍子就要触到二马瘦削的脊梁骨了,偏偏,二马灵巧地一弯身,绕过一棵粗壮的梧桐树,朝反方向跑去;于是那棍子就啪一声钝响,落在湿漉漉的树干上,咔吧一下,断成了两截。
  房檐下的老师和学生,都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母子俩上演的猫捉老鼠的大戏,真是精彩极了,实在应该给他们颁个奖状才是。还有不过瘾的,卷起裤腿,啪嗒啪嗒踩着水,用衣服遮住脑袋,站在雨地里,近距离观看这场演出。兰花完全不在乎观众的反应,好像在这个偌大的校园里,她就是老大,她打二马,跟在自家院子里训斥个鸡鸭没什么区别。好在老师们也都是村民,在学校里手执教鞭,放了学,照例割草喂猪,所以也就不怎么会对兰花的泼辣举止觉得震惊,只是当一场热闹的游戏来欣赏;看完了,拍拍手上的粉笔末,胳膊底下夹起课本,调侃几句,也就将此事给忘了。
  二马也忘得飞快,第二天来上学,他坐在教室后面,跟男生炫耀他最新制作的弹弓,说可以将任何飞禽走兽瞬间击毙。有八卦的女生听了立刻问二马:你娘那么厉害,你要真杀了谁家的鸡啊狗啊,还不得活剥了你?二马嘴一撇,道:我娘刀子嘴豆腐心,她才舍不得打我,没看昨天一棍子打在了树干上,没动我一根毫毛吗?
  不过很不幸,这话恰好让数学老师偷听了去,并很快传给了二马在学校做杂工的爷爷奶奶,据说二马又被摁在床上,狠狠地挨了一顿揍。但二马也不是省油的灯,趁兰花去邻居家借东西的功夫,他忍着屁股上的疼痛,揭开灶间的瓦片,将兰花藏在里面的小药瓶打开,抽出一张纸币,又迅速将药瓶回归原位,便逃出了家门。
  二马给兰花带来的烦恼,终归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二马哥哥大马,才时不时地给村子里带回来爆炸性的新闻。比如大马恋爱谈了一场又一场,每一个女孩都在花完大馬口袋里的钱之后,就飞快离去。比如大马在街头跟小混混们打架,进医院缝了十几针。再比如,大马将一个女孩给弄怀孕了,学校扬言要开除他。这最后的一个新闻,瞬间点燃了全村人的热情和好奇。大家都对兰花充满了同情,像安慰村子里任何一个不幸流产的女人一样,纷纷走到兰花家里去,陪着她流一会儿眼泪,倾诉一番养育子女的不易,然后再顺便八卦点女孩怀孕打胎的细节,以及到底大马会不会被真的开除,成为日后全村人教育自家孩子的戒尺。女人们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家孩子的那些破事,又很认真地捕捉着兰花口中的信息,然后将那些最重要的部分,蝴蝶一样捉住了,再沿着村子里的大街小巷放飞出去。于是,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大马把人家女孩弄流产后,还无情无义地跟人家分了;而他爹富贵呢,作为村长,自然是有本事的,跑到市里去找人说和,总算让大马保住了学籍,得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只是女中豪杰一样的兰花,却因此备受打击,好像一场暴雨过后的棉花桃子,不再满溢着生机勃勃的绿,而是永远也不会在秋天绽放的死寂与晦暗。
  等到我和二马这一拨人像打工潮中的农民一样,凭借着高考,全都涌进了城市,村子里就变得空荡起来。富贵从村长的职位上退休,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相,而兰花则继续在土地上忙碌刨食。只是土地上的粮食不再挣钱,村子里也没有多少人会再养猪养鸡,大家都奔到大城市里打工挣钱,而后在乡镇或者县城里买一套人人艳羡的楼房,给自己,也给需要结婚买房的儿孙后辈。兰花已经老了,大马二马都已在城市里安家落户,人们都说,富贵当村长闹腾下的那些钱,还不够给一个儿子买房子付首付的;而兰花这一辈子更是不易,粮食值钱的时候,挣的钱全被上学的两个儿子败干净,等到老了,没有力气外出打工了,偏偏赶上粮食也不值钱。于是女人们都说,兰花真是没赶上好时候,搁到现在,就她那大块头,好身板,一把子用不完的力气,到哪儿干活不刨腾下一笔丰厚家业?倒是那些曾经被她安慰过的穷人,早一步进了城,也便早一点脱了贫,并在遇到兰花的时候,忽然间可以直起跟她一样驼掉的脊背,问一声:二马他娘,怎么没去城里看孙子?   兰花的脸,已经完全是铁锈色了,好像一把常年无人会打开的锁。她讪讪笑着,跟人点点头,回道:家里一堆事忙呢。
  问话的人,于是心满意足,知道没有多少钱支持儿子在城市里买房买车的兰花,也便没有多少“资格”,去看护自己的孙子;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城市里,给人做了上门女婿。曾经粗声大嗓地训斥儿子的兰花,和退了休失了权的富贵,终于被搬进县城住了楼房的村人,给忘记了。就像,忘记乡下一头老去的、永远不再有力气耕地的黄牛。
  洪先生
  村里赤脚大夫跟我们家一样姓王,但村里人却都尊称他为洪先生,“洪”自然是他名字里的一个字。洪先生个子矮小,但却学识渊博,再加上乐善好施,十里八乡认识他的人,但凡找他办事,总是有求必应,所以村里人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地给他递一支烟,笑眯眯地问一声好,或者直接拉他去家里喝一杯清茶。
  那时候大夫和老师,都是有学问的人,也自然是“吃国库粮”的,所以在乡下都是受人艳羡的职业。洪先生最初是自己做赤脚大夫的,后来考了医生执照,就到乡镇医院去上班了。但洪先生从未因此脱离过乡土生活,反而因此跟他出生的村子,关系愈发地近了。每个周末,他都骑车回到村子里来,还没到村口,就跳下了车,因为一路上不停地有人跟他打招呼,或者当街就向他咨询大病小情。于是便常会看到洪先生握着一个人的手腕,安静地听一下脉象,又让人张大了嘴,看看舌苔。小孩子们也喜欢脆生生地冲他喊“洪先生”,当然都是大人教的,因为洪先生的黑色提包里,从来不会只装着听诊器,一定会有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是专门分发给小孩子们的。
  不用说,吃了国库粮的洪先生,在村子里的地位愈发地高了。差不多每个学习好的孩子,都受过洪先生的恩惠,小到一个过年时的红包,大到一笔以借的名义但可能永远都不用还的学费。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一定会请洪先生在上座,主人的亲戚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谁让人家洪先生给的红包多呢,有微微嫉妒的人这么说。
  但洪先生去谁家的次数,都没有来我家多。一则是母亲曾经跟着他做过两年的赤脚医生,算是师徒情谊;二则是我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满墙的奖状,当然会吸引爱才的洪先生前来,跟父亲共商我的前途。
  这自然惹得全村人羡慕。尤其洪先生的本家亲戚们,每次来叫洪先生去吃饭,都会带着点意见开玩笑说:哎呀,洪先生爱才爱得连亲戚家孩子过生日都给忘了啊!洪先生从来都是好脾气,笑呵呵道:什么都没有孩子的学习重要,谁家孩子学习好,我都喜欢。那亲戚听了又玩笑:你要是村長啊,非得将咱们村变成个状元村不可!洪先生听了这句话很受用,哈哈大笑着起了身,临走,不忘了给我一些零花钱,让我拿去买书看。来的亲戚眼睛不住地盯着洪先生的衣兜,看上去有些微的紧张,好像那里会掏空了,没有给他们家孩子的生日红包了一样。
  其实村子里是没有给小孩子过生日的习惯的,即便是老人,也都是60岁之后,才会过寿。但是洪先生那些年轻的侄子媳妇们,有的是办法,让洪先生多掏一些钱出来。他们明知洪先生家里有四个女儿,其中两个正在读书,吃喝拉撒的费用,一点不比别人家少。后来是对人情世故看得透彻的某个女人,一语点破这些侄子媳妇们的用意:反正洪先生是没有儿子的,存了钱,又朝哪儿花?不如散尽了舒服,况且他老了,或许还得需要侄子们养老,但他到时候有退休金,谁能将这个香饽饽给抢过来,就意味着将洪先生的工资卡,给牢牢攥在了自己手心里。
  或许,在洪先生刚刚成了“公家人”的时候,那些但凡跟他有点关系的亲戚们,就已经如暗夜里的野狼,睁大了贪婪的双眼,只等着在恰当的时机,一口吞下这个肥硕的猎物。洪先生也果然是好心的东郭先生,并不关心狼们的意图是什么,几乎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献给了那些恳求他的人,当然,他的施予也是有高有低的,而高低划分的标准,则是这一家的孩子,成绩是否优秀。
  无疑,那些学习成绩好的孩子的爹娘,都跟洪先生保持着友好亲密的来往。过年的时候,得了奖状,考了好成绩,一定要汇报给洪先生。那时的洪先生,总是穿了挺括的中山装,将一支好看的钢笔,别在上衣的口袋里,而后像旧时的私塾先生一样,等弟子们前来叩拜。我也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见到洪先生的妻子,一个面容有些忧郁的家庭主妇。我觉得也只有她能够配得上读书很多的洪先生,她的文静与贤淑,将她跟村里那些喜欢骂街的女人们,很鲜明地区分开来。
  洪先生在我的父亲面前,不止一次地夸过自己的妻子,父亲每次都默默地听完,一句话不说,是等到洪先生走了,才对母亲夸道:看人家洪先生的老婆,多柔顺,哪个男人娶了这样的女人,一辈子都过得舒坦,人家一起过了大半辈子了,连架都很少吵……
  母亲每次都拿同样的一句话,堵住了父亲的嘴:她有资格吵架吗?一辈子生了四个闺女,没一个“带把的”,洪先生这么折腾败家,还不是因为没儿子,留了钱没用处么?
  我相信全村的女人们,都像母亲这样刻薄过。而洪先生妻子脸上的忧郁,也一定来自于此。于是但凡有儿子的女人,在洪先生妻子面前,都好像高了一截。这让跟洪先生一样善良的女人,见了谁,都一副谦卑的模样。洪先生是没有什么男尊女卑思想的,他极爱读书,尤其是《红楼梦》,因此跟贾宝玉一样,有一副珍惜女孩子的菩萨心肠。但这样两个活菩萨,却在这一点上,始终达不成共识,最终,在洪先生四十岁那年,他的妻子因无法忍受没有给洪先生生下儿子的压力,上吊自杀。
  这一事件,给洪先生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他带着一个尚未出嫁的小女儿,搬到了乡镇医院里,村里的那个老宅院,自此就一年年空了下去。而洪先生与乡下那些或许在妻子面前搬弄过是非口舌的亲戚们,也慢慢地没有以前那样热络。过年的时候,任谁来叫,都不再去,只象征性地去自己哥哥家里坐坐,说上半晌话,也就起身走了。
  我那时已经读了初中,学校离洪先生的医院只隔着一条马路。于是在母亲的“教唆”和责骂下,我常常去洪先生家里“走动走动”。但我始终是个笨嘴拙舌又没有眼色的人,于是每次去,也就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话话家常。洪先生像光棍一样生活简单,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除了必须用到的锅碗瓢盆,连医院里常常发的宣传画,他都懒得贴上一张。我不喜欢在他的宿舍一样的房间里待着,那里只有医院的来苏水味,缺乏女人柔和气息;好像冬天结冰的铲子,碰到冷锅冷灶的感觉。他的小女儿在读卫校,并不时常回家,他因此连一日三餐,都省俭成了两餐,甚至在医院里忙起来,直接简化成一餐。   那时我已开始对写作产生兴趣,而在无意中跟洪先生提及正读的书时,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了亮光。这亮光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在庭院里看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洪先生。大约,在人生中,很少有人能够跟洪先生谈文学里的事,偶尔,他跟我正使着蛮劲编筐的父亲,谈起《水浒传》和《红楼梦》,曾经是文学青年的父亲,也只是迫于他对我学业的那点“用处”,而应付他几句而已。洪先生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找他操心的,不外乎都是钱的事,也没有人关心失去了妻子的他,精神上会有怎样的苦闷,而这样的苦闷,在一个书生气的男人身上,又是怎样加重了的。
  于是,忽然间发现我将会成为一个可以培养的写作苗子时,洪先生忍不住欣喜地告诉我的父母,言谈里自然是将我夸耀一番的。但父母并不以为然,因为他们只需我学习好,可以考上大学就可以了,除此之外的爱好与兴趣,他们不关心,也不懂得关心。于是,每次去我家,可以让洪先生觉得有话可聊的人,又增加了一个我。他总是让我拿作文给他看,我其实并不乐意,好像那是自己的隐私,而洪先生又特意要为了窥探这隐私而来一样。但大多数时候,我倒是愿意跟洪先生聊聊自己喜欢的书,我也因此从他扩充的故事里,获得更多的阅读的快乐。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当我与洪先生聊得开怀大笑的时候,外人的风言风语,正怎样刮了过来。
  是母亲先冲我吼开的:记住了,以后一个人不准去洪先生家!别人都说他神经不正常!母亲沒有说更多的话,但我却立刻领会到了那更深一层的意思。我想起一次偶尔听到的村里女人们的刻薄话,说,自从洪先生死了老婆,跟哪个女人聊得多一些,哪个女人肯定就是危险的。洪先生的危险,原来在女人们嘴里,是连像我一样的小女孩,也不肯放过的。尽管,我听到母亲警告的那一刻,内心无比地震惊和羞耻。
  我很快学会了跟洪先生保持距离,尽管,为了钱的缘故,母亲像村里任何一个女人所做的那样,在他的面前,说很多的好话,一转身,便拿了他送我的压岁钱,去迎合别的女人对一个老鳏夫的刻薄。人前奉承,人后嘲讽,是乡下人最擅长的事。我在这股汹涌的暗流中,小心翼翼地行走,不碰触任何危险的人。那时,我已读了高中,和洪先生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但我却自觉地离他愈发地远。我们全家搬迁到了县城,洪先生也在退休后,被县城里某个诊所聘请为大夫,因此在附近租房居住。他依然过着简单的生活,住在有小院子的平房里,他的女儿们全都出嫁了,曾经在洪先生嘴里,最孝顺的小女儿,说完等洪先生老了就养他的话,没过几年,也将他丢弃在租来的院子里,任其自生自灭,只有年节的时候,才过来看上一眼,讨要一些压岁钱,就热闹地离开了。那些村里的亲戚们,也依然是需要用他的时候,才热情洋溢地接他回村里居住,好心侍奉着他,就像供奉一个有着鼓涨钱袋的财神爷。
  洪先生跟我们家常走动的事情,母亲怕遭人嫉妒,从不对村里任何人提及,她也不许我和弟弟说,好像洪先生在我们家,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亲戚。有时出于心理平衡,母亲会去给洪先生打扫下卫生,或者买些棉花,做一床新被;也有时候,邀他到家里来吃饭。洪先生从来不会空手来,总是提很多的东西。全家人都心安理得地吃着洪先生请的好饭,除了我。尽管,我知道洪先生是因为欣赏我这样一个“可造之材”,才每次兴冲冲地过来,并希望我能跟他聊一些看过的书。可是,他越是这样热情,我便越是冷淡,好像,我完全不关心他在金钱和精神上的付出。尤其,当父母在我们面前,听我和洪先生聊天的时候,我更是表现出完全忽略了洪先生存在的冷漠。
  只有我一个人背着父母,去洪先生小院里,跟他坐上一两个时辰,喝一壶淡茶,聊聊生活,谈谈文字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的内心是自由的;无需看父母的眼色,或者无端地被他们打断,训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到底哪些话是该说的,哪些又是不该说的呢,我没有太清晰的界限,界限是父母划定的,我只能毫无条件地接受他们一切从功利角度出发的裁决。但是,当满院子的阳光,晒得人心暖洋洋的,墙根下的丝瓜,不断地向上攀援,一直到那细细的丝线一样新生的茎,在蓝天下轻微地颤动,所有被父母训斥的那些点滴,都似乎消失掉了。我和洪先生像忘年交一样,开心地大笑,畅通无阻地交流。我给他讲学校里的趣事,他则将朱红色的中药柜里,那些有好听名字的草药的习性,一一传授给我。那一刻,我和洪先生,隔着38年的时光,却息息相通。
  但这样的时光,并不太多。我始终怕洪先生某一天忽然在父母面前提及这些美好的片段,因此招来母亲的呵斥,并阻止我跟洪先生继续来往;所以在短暂的热情后,像一壶冷却的热水,我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看父母和其他村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地分裂地活着。甚至,有时候看洪先生提了下酒的好菜肴,走进我家同样租来的破旧的房子,我假装没看见,继续看自己的书,是洪先生讪讪地坐上一会儿,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又起身离去了,我才难过地看一眼桌子上那袋孤独的酒肴,知道自己和村里女人们一样,是残忍的。
  后来我离家读书,工作,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从不会向母亲打听洪先生的生活,我知道母亲也不会对我说任何事,甚至她还会训斥我:问他做什么?!这个没有攒下一分钱、也没有买到一栋房子的衰颓苍老的男人,在周围人的眼里,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价值。就连说要给他养老的女儿,也因自己的公婆,无法将他接到身边。因为小脑萎缩,而很快行动不便的洪先生,住进了县城的养老院——在乡下人眼里,那是无儿无女的可怜光棍们才会选择的地方。
  将工资交给了养老院作为养老费用的洪先生,自此再也不曾被人提起。有时路过养老院,我总会低着头,快速地走过,生怕那一群聚在门口下棋打牌闲聊的老人里,会有那么一个,忽然间站起来,向我走过来,并拦住我说:你忘了很多年以前,我曾在你去西安参加一个笔会的时候,支援过你的二百块钱了吗?
  是的,我怕。或许,每一个躲着洪先生远走的村民,都怕他这样伸出干枯的手,讨要曾经慷慨的付出;尽管,洪先生或许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些馈赠。所有人怕的,不过是内心里那个欠下过洪先生很多人情的自己。
  洪先生是个好人,好人却终没有美好的结局。在我三十岁那年,他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人陪在他的身边。
  他是安静地上路的。我想。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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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六月,天清气爽,景色宜人。一年一度的“中国纺织品服装贸易展览会”又一次在纽约曼哈顿哈德逊河畔的贾维茨会展中心举办。这一由中国纺织工业协会主办,中国国际贸易促
万物复苏,百花竞放,当是春之盛景,而梅花却独树一帜,单单选择在严冬开放。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可却在霜天里给人带来一股清香。文人学士,饱读诗书,当有济世之功,而陶渊明却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