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同行嫉妒之种种笑话
　　（节选）
　　袁伯夔（思亮）为清广东巡抚两江总督袁海观之长子，为陈伯严（三立）散原老人之得意及门，以古文鸣于南北者。冒鹤亭（广生）为如皋冒辟疆之后人，甲午举人（似与袁为同年），亦以诗词鸣于世者。二公本为至好友人，在己巳庚午间，吴门曲家吴瞿安（梅）来申，为银行巨子王伯元以每月四百元聘为西席之后，吴湖帆夫妇二人同拜瞿安为师，努力学词。先是吴湖帆与老人、冯君木丈已相识，均为余所介绍者，湖帆为朱、冯二丈各画长卷填词图以呈（湖帆以未及晋谒先外舅况公为憾事），至拜瞿老后，遂宣称凡属词人，均绘图以赠。于是，夏剑丞、冒鹤亭、程子大（颂万）等等，无不人各一图了。冒鹤亭以昔年顾鹤逸之预言，谓湖帆三十年后当为山水画之巨头，故对湖帆誉之不去口，并以吴所作之图，出示于伯夔丈。伯老后见湖帆时，以尊长自居，而责以奈何不献一图云云。湖帆大怒，竟谓之曰：“尔父做过广东巡抚，吾祖亦做过；尔父两江总督，吾祖河督，均尚书衔也。尔父‘戈什哈’出身，不通文墨之行伍出身者，两两相较，尔尚不及我了。”二人大不欢而散。伯老在鹤丈处大骂湖帆目中无人。鹤老竟左衽吴而讥袁自大，于是二人竟互相拍桌大骂。伯老回家后，写古文一篇致书与冒公绝交，而冒公以至幽默之语记于日记曰：“伯夔有书来，绝交。此妄人也，听之。”当时见此日记者，大为传诵一时云。可笑也。（此戊寅年事也）
　　吴眉生（庠），镇江人，久为上海交通银行总行之文书主任。擅诗、词、曲子，藏书亦富，虽知者不多，但内行群许为文人也。与冒鹤老为文字交者多年。在解放初，眉老至模范村冒家畅谈文学，据云：二人谈至《尚书》某一句时，冒云应作如此解释，吴否定之，谓应如何解释方妥云云。二人各执一辞，以致又拍桌大骂而散了。次年，有某君丧偶（似陈文无），在乐园殡仪馆，特包东西两大厅以招待来宾，事先嘱余主管东厅，注意冒老来时，引入东厅；又嘱许效庳（德高，眉老侄婿，病树翁最赏识其诗，“十大狂人”之一也）主西厅，专招待吴眉老，恐二人相见，又互诋也。是日吴来为第一名，冒来已傍晚，最后吊客也。以一句《尚书》而终身不见，亦大可笑也。
　　贺翁，无锡人，早年时闻尝从同乡名画家吴观岱学画（贺否认也），己丑之后，即来沪鬻画自给，乃一三流士耳。后与钱瘦铁相知，同乡也。由钱四处推毂，得认识徐志摩夫妇，乃稍稍露头角。居处画桌，亦仅木板二块而已。及徐乘飞机遇难后，翁瑞午请贺每隔一日至小曼家授山水画，月俸五十元为酬。二年有余，小曼能画矣，贺之栽培也。同时贺弄口有一米店，买米送米，常由一小学徒名杨石朗者任之。贺见其聪明，遂义务教画，并代之改润后，在沪上大新公司开一展览会，署曰：贺某门人杨石朗画展。卖了二千元以上，贺取六成，以四成给杨也。后一月，陆小曼与翁瑞午二人亦同开画展于大新公司（翁父为举人，任广西知府，擅画桂林山水者，故瑞午亦能画也），得款约三千元，画展毕后，贺来，云：“杨石朗吾取六成的，你只要给我四成可以了。”时余那晚亦正在小曼处，瑞午谓之曰：“贺先生，杨石朗是你一手所教，未取分文者，应得分之。小曼，二年多了每月五十元给你酬劳的。况且翁、陆二人同开的，哪能可以索扣头邪？”于是二人拔拳大斗了，余头几为所击中，小曼大哭，贺临去云：“好好，认得你们了，吾从此不来了。”（后画院成立那天贺为委员，小曼为画师，余亲见小曼向之道歉，贺犹悻悻不怿。）当时吴湖帆方丧夫人，大收门人，并开吴氏同门画展，名望大著。乃杨石朗竟不通过贺氏，而拜吴门了，而且独开一展览会，署曰：吴湖帆门人杨某某云。贺氏大怒，先将杨大骂逐出，一见朋友即痛骂湖帆抢其徒弟云云，大有不共戴天之仇。当时书画界无人不知者。事后湖帆常以一笑告人云：“吾学生如陆抑非，陈迦庵之门人也；徐邦达，赵门弟子也……”举了无数，收了杨生不足奇也云云。胜利后，吴门弟子朱梅与徐某某，慕大千人物画（因湖帆生平不写一人物，即山水中，亦不添一小小之人者），故求余介于大千专学人物，大千允之，并定期拜师矣。湖帆竟致余一信，认为太多事云云。大千睹其信，即取消此事，并笑笑云：“他也步贺某后尘邪？”戊子年四月初一日，大千五十生日，在丰泽楼大宴宾客，湖帆于先一日赴医院开鼻癌住院了。此亦同行嫉妒之一也。
　　沈君，为闽中世家（沈葆桢两江、两广督抚曾孙也），能诗善画，“十大狂人”之一也，与李拔可、李释堪、梁众异均至友。毕业于闽海军学校，曾任江南造船所之校级军官。抗战后，即以文人资格出现矣。其妻早故，即与其嫂刘氏（海军总长之女也）同居于富民路富民新村至久。汪伪时，上海储备银行伪副总裁为钱大，妻黄慕兰，本为大连名娼也，自嫁钱后，一帆风顺，而至副总裁太太了。钱氏附庸风雅，聘女画家江南（采）授花卉，沈剑知授山水。沈初与黄交善，后黄与西医苏记之善，沈遂与江莫逆了。江居富民路古柏公寓，与沈居对面弄堂也。时江已寡居，沈乃朝夕授江作山水了。江氏家多亲友，沈竟一概不准上楼，且事事干涉江之自由。解放以后，二人同入博物馆工作，江忍无可忍，将之挥逐出门。二人至博物馆，偶有同登电梯之时，二人均背向而立了。闻陈文无云：“沈作诗以陈后山第二自许，尝有某君读其诗后，恭维之曰：‘神似陆放翁，佳作也。’沈勃然大怒曰：‘放翁是什么东西，吾岂能仿之邪！’”，只此一语，其狂妄可见矣。但最近徐芝云妹告余云：沈现居北四川路矣，上月沈告徐云，自己退休了，解放了，可发还东西了，吾（沈自称）只注意陈某某昔年为刻的印有无遗失，幸而尚存云云。此则又为余之知己邪，一笑。沈在解放后得谢稚柳一人之力，得入文管会为高级干部。及三反五反时，谢犯错误，沈一一罗织其罪，大加揭发。最后，谢在人民大舞台宣判了，五花大绑，缓刑二年。沈踞坐前二排，向之大拍手不已。尹石公是日亦在，坐于最后一排者，故谢每谈及沈时，辄大骂不已了。沈诗如何，余门外汉，不知也，画平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