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吹过砂沥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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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些年,男人张扬在深圳创业,兰秀独守老家,曾眼睁睁看着三位亲人离世。父亲先走,缘于一场车祸,兰秀赶到医院时,他已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家婆去世前一分钟,正跟自己吵着架呢,结果倒地不起,脑溢血,用前夫张扬的话说,是“被活生生气死的”;母亲因肝癌去世,早有预感,但死者痛,生者悲,这预感又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折磨。当然,亲人离世的悲痛总会随着时光的流逝一点点淡去,所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世间万物,既有“死”之悲,亦当有“生”之喜,但女儿张媚的降临,却并未带给兰秀多少欣慰。相反,眼看着张媚一天天长大,模样越来越乖巧,眼眉却越长越像刘海峰,张家人的唾沫就愈加汹涌,兰秀失眠的毛病便日趋严重了。
  从老家来到深圳,兰秀似乎又多了一种毛病,风一吹就流泪,视力一天不如一天。晚上睡不好,白天晕沉沉,她几不出门,怕迷路。偶尔在大马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一拐弯,或者冒出一座天桥,她回头一看,身后的楼宇或广告牌就变样了,云里雾里的。
  记得有次吧,兰秀刚来深圳不久,张扬还经营着五金公司,约客户吃饭。一听说吃海鲜,她就屁颠颠跟了去。谁知菜没上齐,那家伙又带着张扬去了别的地方K歌,说是有更大的客户更厚的订单等着。兰秀很不习惯这种饭局,加上第一次吃海鲜就过敏,浑身奇痒,耳根发烫,想呕呕不出,胸口又堵得慌,便自个儿打车回去了。那时她住关外龙华,感觉快到家了,可前面修地铁出了啥事故,进退不得,憋了大半个钟,实在顶不住才下了车,结果走了大半夜仍找不着住处,打张扬电话他又关机。第二天中午,张扬醉熏熏回来,像个泼妇,破口大骂:你下什么鸟车呀?一泡尿就憋死你了?到家門口都找不着北了?那你滚回四川算了……
  类似的经历发生过好几次,她便觉得张扬就这么个人,无药可救了。反过来又想,怪谁呢?谁叫自己在老家造过孽呢?想归想,但仍觉得张扬这么做过分了点。她也曾试着找些理由说服他,企图挽回些什么,但慢慢发现,她连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那时张扬做得风生水起,开公司炒股票,样样在行,世人都说她是麻雀落到了凤凰窝。其实呢,日子就像热锅里的一滩红糖,看上去很香甜,吃起来很腻,不知不觉便一塌糊涂了。那就糊涂着过呗,男人有钱,花花草草吃吃喝喝,谁不这样?没见着谁。转念又想,当年刘海峰在张家湾挖烂泥巴,吃了上顿找下顿,不也猫一样守在锅边想吃油渣么?到头来还整出一摊子事,留下张媚这条“祸根”!祸根是张扬父亲的口头禅,专门说给村子里那些留守女人听的。
  到了前年,刘海峰领着妻子玉凤来深圳看病之后,兰秀的想法就变了,便开始打算,觉得与张扬的日子该到头了。玉凤那病也不是啥怪病,中风,起初半边风,在老家治了两年,到大前年就全身瘫痪了。海峰说他也清楚这病就这样了,没别的想头了,听说深圳冬天暖和好过,又好找活路,就过来了。过来之后他也没法正而八经干活,只是偶尔去工地上打打零工挣点生活费。
  于是,兰秀出门的时间就多了起来,老去砂沥街。那里有一排老房子,租金便宜,海峰替女人在大榕树旁边找了一间。兰秀常常从市内出来看他们,说说宽心话,比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啊,顺便听听海锋的打算。海峰说还能怎么打算呢?我晓得你啥想法。兰秀说你别晓得晓得的,我看你就不晓得,去屋子外抽烟晓得不?早晚推她去马路上走走晓得不?要不我搬来砂沥街算了。每说到这里,海峰就把屁股挪到榕树下,盯着轮椅上的玉凤,不再吭声。
  今年初夏的一天下午,兰秀刚到砂沥街,第三号台风就登陆了。晚上,她说公交车停运,便在砂沥街住了一夜。那一夜风大雨疾,榕树断了一条老枝,差点砸中老屋。海峰通宵没合眼,兰秀说忘带安眠药了,也睡不着,两人守着玉凤等天亮。海峰说失眠这么难受,你以后少出来走动少吃点安眠药。兰秀点点头,心里想,趁早搬来砂沥街呗,搬来可能就不会失眠了。
  对于妻子的变化,张扬似乎看懂了,不再骂她,说你啥时候想离就离呗,反正我都亏死了,已经落到这地步了。兰秀说你看着办呗,反正这些年大事小事都是你在安排。大概三个月前,听说父亲卧床不起,张扬不再吭声,在深圳把该卖的卖,能还的账还,便独自回四川老家,没过几天,《离婚协议书》就快递到了兰秀手里。女儿已成人,双方自愿,又没多少财产纠葛,这婚说离就离。
  签完字的当天下午,兰秀去了一趟布吉沙湾殡仪馆。其实她早就打听到了这个地方,听说有个一条龙服务,想早点给玉凤挑两身老衣,趁她身子软着时穿上贴身一点。选来选去都觉得不妥,她又不好意思打电话问海峰究竟啥尺寸啥料子合适,最后便去了砂沥旧村。当时天已黑透,老屋的门锁着,海峰仍在附近工地上加班。她没让他请假回来,去拿了钥匙,单独跟玉凤见了一面。那时玉凤还能勉强认出她来,问这么久了张扬和张媚怎么不过来呢?我怕等不及了。兰秀说他们去了美国,谈一笔大生意,你好好养病,到时再去国外看看,那边条件可好了。又说,张媚想在美国帮你寄点衣服呢,我来量量码子。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玉凤身上比来比去。
  从砂沥旧村出来,兰秀又去了一趟工地,找到海峰说,她快认不出我了,过两天我回趟老家吧,办妥了给你电话。海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他把兰秀送出工地,在砂沥街口又站了一会儿,突然叫她住一夜明天回去。兰秀说你不能陪我住旅馆,我又不好意思去老屋过夜,我回去把事情办好了就搬过来。
  其实事情办好了,她这么说,是想探探海峰的口气,毕竟玉凤还在。
  第二天一大早,兰秀又去了一趟沙湾殡仪馆。那玉凤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她便挑了两身小号的藏青色老衣。本来她想亲手缝制的,怕找不着布行和针线,加上视力不好,担心走样了人家会责怪。老衣拿回家后,她在胸前比了比,觉得还是大了点,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改改,张媚回来了。
  张媚在深圳上的学,可能没见过老衣,就问母亲:“你怎么喜欢清朝服装呢?搞穿越吗?”
  兰秀心里一怔,说:“过几天我搬去砂沥街,海峰叔说那里有个大广场,要我准备两套戏服跳广场舞。”
  “你真搬去砂沥街啊?爷爷快不行了都不回去看看?你良心呢?”   “被狗吃咯!我回老家丢人现眼咩?”
  “好啊你!不过话说回来,反正都离了,你要是觉得砂沥街是天堂就去呗!眼不见心不烦。”
  兰秀本想再问问张媚去不去砂沥街的,听她这么一说心就凉了。大概怕村里人说闲话,张媚六岁时就被张扬接来深圳了。后来兰秀到深圳才发现,女儿的脾气越来越大了,说话总这么一顶一撞的,还真有些海峰年轻时的样子。不过,这几年被玉凤一折腾,海峰已经没什么脾气了。
  2
  砂沥小区的租房是兰秀在网上找的,比想象的便宜。付完订金见天色已晚,她便急匆匆回了市内。母女俩刚碰头,又吵,一吵就是小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张媚拎着行李一甩门,还倒回来顶了几句。兰秀没再理她。反正住砂沥街了,你吵去呗。
  兰秀正式搬过来已近中午。这小区没几栋楼,七八层的,旧。租房在顶楼,三室一厅,就算以后张媚、海峰和玉凤都搬过来住,也够。但张媚头天晚上差不多把话说死了。她说你们有权选择离,我也有权选择自己过。我呢,就不给您添乱了,因为生活够乱了!
  很乱吗?我怎么觉得有点头绪了呢?兰秀站阳台上笑了笑。台风将至,中秋虽过,但天气依然闷热。没电梯,兰秀爬出一身汗。楼道很窄,但阳台大。阳台对面有个大广场,想必就是海峰提过的广场吧,空悠悠的,有些草木像被人喷过铜粉。广场周围有花圃,有的花朵开得正艳,有的可能正在凋落。兰秀视力不太好,难以辨别那些花朵的类别。阳台上也有花草,几个盆景落满尘埃,不知是老房客留下的还是房东原本就有的。
  除了广场,楼下还有个菜园,菜园与广場隔条人工河。河水一动不动,黑乎乎的,散发着怪味儿。好在两岸的白栏杆似乎泛着光芒,看上去还有那么一点画意。广场左侧是形色城购物中心,像被牛奶浸过,形似白宫顶上却飘着红旗。与形色城呼应的是星光大厦,天蓝色幕墙,两幢高楼尖尖的直插云宵,像即将升空的火箭。广场主体由若干大圆柱圈成,像是设计师专门去罗马考察后复制的,看起来很雅,但立在砂沥街似乎又有点俗。广场另一面有一红一白两个“十”字标识,应该是教堂和医院。有一次在地铁上,一个白净斯文的年轻人叫兰秀多去去教堂,她没怎么放心上。张媚上高二那年领回一男同学,其父在美国做生意,据说父子俩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不多久,张媚便跟着男同学去了美国,半学期后张扬的公司出了状况,她又不得不回到深圳。这么看来,张媚说得不错,生活是有点乱。
  下楼时兰秀拍了张照片准备发给海峰,想告诉他搬来砂沥街了,到时找一份简单工作,顺便照顾玉凤。照片是拍了,想想又没发,毕竟海峰是不太希望她这么快就搬来砂沥街的。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根本没回老家就把婚给离了。离个婚都这么简单,兰秀又觉得生活似乎没张媚说的那么乱。想到这里她禁不住又笑了笑。
  从楼上下来,她才发现小区后的菜园子没有桥通向广场。门卫说这菜园子原打算盖楼的,后来修河道变小了盖不了楼,被住户东一块西一块瓜分了,大白天广场上鬼都没一个你去干嘛?兰秀说我又不找鬼,我去看看有没有招工广告。
  出小区大门,左拐是个垃圾站,右走是排烂尾楼。烂尾楼依河而建,围了一道灰白的墙,一眼望不到头,她便选择左拐。过了垃圾站,人工河被“藏”了起来,河上建了网球场和足球场。球场之间有道铁门但上了锁,她只好再绕过足球场去广场。
  到了广场边,她发现四周的圆柱下面是一间间小铺子。正午时分,店铺都关着门,但形色城外墙上有个李小龙,正挥着拳头朝她吆喝着什么。李小龙旁边是王菲和谢霆锋,两人张着大嘴一个劲儿地笑,笑出一串英文字母。兰秀便跟着笑,边笑边想,不是分手了吗?还天天待一块儿干啥呢?笑过之后她围了围大圆柱,左手摸不着右手,又想,这广场建成好些年了吧?草坪坑坑洼洼的,奇形怪状的水泥台和雕塑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有几棵大树仅剩下树桩,碗口粗的枝丫被人硬生生削去,不知是自然死亡还是移栽后就未曾活过来。
  顺着圆柱绕广场大半圈,除了“美容美发”“足沐按摩”等小广告,兰秀没见着一张“招工”启事,正想着回去吧,身后突然就响起了《小苹果》。她转身一看,有个女人在榕树下跳舞。
  犹豫了一下,她决定过去看看。
  到了榕树下,兰秀才发现花圃旁还有一把轮椅。轮椅上躺着一个瘦老头。老头打着呼噜,有涎水从嘴角溢出。她静静地盯着他,眼前不由得飘过玉凤的模样来。
  广场上的榕树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儿风,但兰秀仍觉得眼涩涩的,似乎眼角有粒沙子。她揉了揉眼睛,决定跟这跳舞的女人聊聊。
  3
  跳舞的女人告诉兰秀,她叫木香,来自湖北,照顾这老头好多年了。两人聊着聊着都说饿了,便去砂沥小区吃牛肉面。
  去面馆的路上,兰秀又提到了玉凤:“嗯,跟这老头一样,也是中风,整天躺轮椅上。”
  “也住砂沥街?”
  “嗯。”
  “你们这小区我们以前住过,也在顶楼,可能是同一套,后来我们搬走了。听说老头的两个儿子出了事,这里不让住那里不让住,给撵到了砂沥旧村。”
  “那地方我去过,离这不远,以后跳舞有个伴儿。”
  “我很少来广场跳舞,要挖砂!”
  “挖啥子沙?刮痧吧?”
  “挖砂。一钵铁砂子,用锄头挖,每天挖,‘沙沙沙’的,他喜欢听。你要是不挖他就闹,要死要活的。烦人!”
  “烦就出来跳跳舞呗,广场这么大!”兰秀说。
  “大又怎么样?听说快拆了,整个砂沥老街都要拆了。这个本地老头嘛,说有人害死了他儿子,死活不签字……”
  两人说着说着就到了牛肉面馆,面馆就在兰秀的租房底楼。木香说这里的牛肉一坨一坨的,女儿刚结婚时常来吃,她现在回老家准备生二胎了。兰秀说现在生二胎不罚款了,多好!
  两人聊着聊着面条就煮好了,这时轮椅上的老头也醒了。他眼角挂着泪珠,好像刚从恶梦中醒来,眼珠动两下就“阿、阿、阿莱”吼了起来。   “他叫娃干啥?儿子真被人害死了?”兰秀问。
  “哪里害他们了?一个坐牢一个在逃命。他不是叫‘娃’,是叫‘阿’,要我用锄头挖土,砂沥土话听起来就成了‘阿莱(挖泥)’。”她边说边从轮椅下拖出一个大锑钵。锑钵里真有一把小锄头,却没土,盛着比芝麻大点的砂子。
  老头半边瘫痪,口词不清,一只手捶打着胸口,越来越烦躁。木香赶紧付了面钱,推着老头出了面馆。老头越吼越着急,她只得蹲下来用锄头挖砂子。兰秀听着“沙沙沙”的响声有点不舒服,却发现那老头就这么给治住了。
  “要不你来试试?我觉得你还是干这个好,顺便可以照顾玉凤。”
  “就怕忙不过来。”兰秀说。
  “没事的。他一吼你就挖砂。”
  “那我试试吧。”兰秀把轮椅推去路边,在木香的指点下一锄一锄挖着砂子。
  “行啊。你过来。”木香叫兰秀把锑钵端到树荫下,低声道,“这老头没什么戏了,拖一天算一天,要是你干得好,死了还有奖金呢!”
  “不会吧?”
  木香望望四周,声音更低了:“他有个侄子叫李生,是砂沥街的干部,平常话不多,但工资准时,每月打卡上,一高兴就给我点小费!以前吧,考虑到我女儿生二胎要罚款,怕钱不够就坚持了下来。现在不罚款了,她劝我别干了,回去带孩子。可李生又不让我走。”
  兰秀老失眠,平时就晕沉沉的注意力不太集中,听她这么一说手就没了轻重,有几粒砂子蹦到了草丛里。
  “赶紧找找。” 木香说。
  “铁砂砂有啥稀罕的?我有个老乡在这附近开五金厂,以前帮我老公做加工,到时叫他搞几钵。”
  “这附近哪还有五金厂?工业区早空了,要跟广场一起拆掉!”
  “他应该没搬走。那年来我家喝酒,想跟我老公借钱。当时我老公正倒霉呢,说是到处欠账,哪有钱借?”
  “不管了!一箩芝麻少两粒没关系!”木香拍拍手说。
  “你留个电话,回头我跟海峰商量一下。”兰秀说,“我先去吃面,吃完再去市内问问我女儿。我还是希望她搬过来,这里房租便宜。”
  回到店里,兰秀刚吃两口面,就听到了“沙沙”的响声,像工地上的小工翻铲着砂子,又似有人在后院翻地。该不是木香回来了吧?她朝门口看去,没看到木香,倒有一辆公交车靠站了,便赶紧丢下面碗,上车去了砂沥街地铁站。
  这是一条刚开通的地铁,有一段行驶在地面上,沿途可领略海景。海峰带玉凤来深圳看病前,兰秀很少坐地铁,更少到关外走动,日子简单得像树上的叶子。似乎一转眼,生活就到了这一步,那个张扬怎么就把家给败了呢?再看看那张媚吧,大学毕业好几年了,出过国,能唱会跳,能说会道,长得也水灵,看上去也挺精明,家庭的变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她要是知道了自己是刘海峰的女儿,会不会再反对自己搬来砂沥街呢?难说,昨晚她还吼呢:把戏散场了,你还舍不得拆台子呀?兰秀正在气头上,说干嘛要拆台子?你从美国回来不也找了两个非洲人吗?于是两人又吵了起来……
  4
  这次见面,张媚的态度似乎有所软化。她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别整天婆婆妈妈行不?兰秀说那好吧,你要是想清楚了就搬过来,海峰叔人不错,玉凤婶也怪可怜,我们应该帮帮他。
  从砂沥街地铁站出来,兰秀看看公交站牌,离砂沥小区不远,便决定走回去。一路上,她使劲回忆着这几年张扬是怎么一步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想来想去,觉得节点便在于那个小保姆。大概五六年前吧,张扬在市内买了第二套房子,那个特别漂亮的小保姆就进门了。事情明摆着嘛,可张扬死不认账!没过多久,小保姆突然抱来一个小屁孩,跟张扬打一架就回了老家,那房子就被处理了。至于怎么处理的那钱又去了哪里,兰秀问过,竟招来一通骂。张扬说钱是你挣的吗?你还想怎么样?要真觉得受不了就滚!她没滚,含着眼泪搬家,搬来搬去一家人就散了伙。张媚看上去倒挺淡定的,说啥年代了不就离个婚嘛?我他妈绕着地球转一圈最后还不是得回到深圳住在出租屋里?
  前年,张媚大学毕业时,海峰他们就来到了深圳。当时张扬的事业已非常惨淡,小保姆也走了,日子倒清静些了。张扬甚至问要不要让海峰来公司看个门啥的?兰秀说他那鬼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后来海峰就留在了砂沥街,一边打零工一边领着玉凤看病,看来看去就看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兰秀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到了教堂门口。她发现旁边有一家小医院,便想上去看看条件如何,要是实在不行,就叫玉凤来这里住几天,毕竟张扬给自己剩下一点钱。
  到了医院大堂,一个护士盯了她两眼。这护士看上去像个小姑娘,脸也小,特别白。兰秀本想向她打听打听的,又觉得人家不一定会讲实话,便出了医院大门。这时,隔壁响起了钟声。她在教堂门口站了站,便进去了。
  教堂是一座三层高的小砖楼。天色已晚,树影被车灯斜斜地打在墙上,晃晃悠悠的。兰秀没进过教堂,老家也没教堂,但村里有座小庙,也从未去过。她总觉得,这世上不是所有的罪恶都会被原谅的,选择承受或许会更好。大家都知道,当年能嫁给一个在深圳管理工厂的男人,是一件挺荣耀的事,何况这男人后来干上了别的。婚后不久张媚就出生了,作为“双独家庭”,他们是可以多要一个孩子的,但张家人拒绝了。她觉得吧,张家没让自己扫地出门就已经很幸运了!好在后来刘海峰跟玉凤结了婚,不再纠缠自己。后来张扬把张媚接去了深圳上学,兰秀便守着女人的本分,在老家照顾四位老人。谁知老人们竟一个接一个走了,加上家婆的死跟自己确实有关,她跟家公的冲突就无法收场了,最后只好厚着脸皮来深圳找张扬……
  兰秀坐在教堂里自己跟自己说了一阵子话,见时间不早了,便给木香打电话,表示愿意照顾轮椅上的老人。
  到了晚上,天气突然就变坏了,狂风大作,雷声雨声不断。她正想着要不要去砂沥旧村看看海峰的,却接到了木香的电话,叫她赶紧去趟派出所。
  兰秀在派出所里见到了木香。
  木香说:“没事的,他只是休克,有人以为老头死了。我看他們是新闻看多了,以为保姆都是坏蛋,听到风就是雨!”   “那老头呢?你不挖砂吗?”兰秀问。
  “送医院了。”
  “我去看看?”
  “李生来过了,他叫明天去。我很快就能出去,你先回去吧。”
  一回到家里兰秀就给海峰打电话:“已经离了,但我没回家,搬来砂沥街了。雨太大,今天就不过去了。”
  “那我去接你。”海峰说。
  “雨这么大你来干啥?工作稳当了我就过来看你们。”
  兰秀刚挂掉电话,木香又打来了。木香说:“我回医院了。你过来一下呗,李生又说想见见你,就在教堂旁边。”
  “他答应了?”兰秀问。
  “他说考虑一下。你先过来看看嘛。”
  兰秀到了医院大堂,领她去找木香的仍是那小脸护士。到了病房里,木香说雨越下越大,李生是村里的书记,赶去街道办开防洪大会了。
  过了一会儿,兰秀又问:“老头能挺过来吗?”
  “问题不大。来来来,帮我挖砂!手都被他们铐肿了。”
  那老头像是听见了她们的话,突然咧嘴一笑,淌出一滩涎水来。木香扬起锄头“当当当”敲了敲地板,吼他:“笑笑笑,再笑我敲扁你!”
  那老头就不笑了,鼻子动两下,似乎涌出两串泪水。
  这天晚上老头有些反常,不肯睡,要兰秀不停挖砂。兰秀挖挖停停,“沙沙”的响声在空寂的病房里重复着,令人心里发毛。到了后半夜,兰秀见他俩都睡了,才丢下锄头去到走廊上。雨似乎小些了,教堂里有几盏灯仍亮着。斜斜的雨线穿过苍穹,像一张移动的网。广场上的灯火已熄灭,一两只不知名的大鸟穿过街口从教堂顶空掠过。病房里,木香与老人一长一短打着鼾,锑钵里的铁砂子闪闪发光,像活鱼的眼珠乌黑透亮……
  也不知啥时候,老头的侄子李生来了。他叫醒木香,丢下一叠钱说:“你先回宿舍,到时打你电话。”然后跟兰秀交待了几句,又用手背探了探老头鼻子,摇摇头,似乎很不满意。
  待李生和木香出了病房,兰秀给海峰发了一条信息:工作定下来了,你明天把玉凤送过来,就在教堂旁边这家医院。
  天亮后,木香打来电话说:“李书记对你印象不错哦,出门挣钱嘛,你就好好干呗!”
  “怎么干才算好?”兰秀望着木香。
  “看着办呗,你想挖砂就挖砂,想用锄头敲地板就敲。不过,偶尔他会摸摸,唉,半截身子都埋土里了。”
  兰秀一怔,想想说:“管他呢!我只挖砂。”
  “其实呢,敲地板这事儿,还是我总结出来告诉李生的,我说一敲地板你叔就特别烦。他说好哇,你就敲呗,敲一下一块钱。他怕我不信,还在锄把上装了一个计数器。那时我女儿想生二胎嘛,钱不够,也只是偶尔敲敲。现在二胎不罚款了,就不敲了,人家也是一条命。不说了不说了,我得带安琪去打针呢……”
  兰秀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来得及问哪个安琪打什么针,木香就把电话挂了。
  5
  第二天中午,玉凤住进了李老头房间。下午,台风正式登陆。天气预报说这是一个古怪的秋台风,多年不遇,正面袭击,破坏极强,影响极广,还说太平洋怎么怎么了,可能过几天会形成双台风,搞得人心惶惶的。
  兰秀在手机里翻了一下新闻,便用微视频跟女儿聊天,说你能搬去哪里?工作也没了!不将就的话,来砂沥街呗,房子够住,便宜,妈还可以做做饭洗洗衣服。张媚大概遇到事情了,样子怪怪的,吵吵闹闹哭一阵,又笑几声。她说妈啊,没想到你们真离了啊,没想到你真搬去砂沥街了啊,没想到搬去砂沥街还真跟刘海峰搞上了啊!兰秀说什么搬去砂沥搞上了?那小保姆出事后我就想离了,怪你爸老拖着,海峰叔也不松口。于是女儿就笑了起来,说你俩离婚关刘海峰屁事呀?他老婆不还活着吗?兰秀说你懂啥?不扯了,你海峰叔在旁边坐着呢!
  兰秀一边聊天一边从床底下翻出布帘子,想把病房一分为二。小脸护士说多申请一张陪床吧,这样搞老板会不高兴的。海峰黑着脸说陪什么床?他要不高兴我们马上搬出去。
  兰秀见小脸护士气冲冲地出了房间,就对海峰说:“莫着急,工作慢慢找。我再去跟李书记谈谈,人家门路广。”
  “我着啥子急?听说附近有个大工程,有力气不愁活路!”海峰说着说着又问,“你的工资不是谈好了吗?”
  “还有别的事呢,你不懂。”兰秀说着便出了病房。
  “那老头醒来咋办?”海峰跟了出来。
  “挖砂呗!他只要听见‘沙沙’响就没事了。”
  “那也得早点回来。”他理理她的头发说,“你瘦了。”
  兰秀朝病房努努嘴。
  “她真没几天了,昏沉沉的,眼都不想睁开。”
  “那也别着急,日子还长哩!”
  “我懂……”海峰说到这里岔开了话题,“小媚应该过来看看她的,我都答应了。”
  “牛脾气,没办法!都怪我,没教好!”
  “不怪你,怪生活变得太快了。”海峰说着说着便低下了頭,“她还不晓得我们啥关系?”
  “她问过。我没承认。张扬早就晓得了,后来反倒无所谓了。生活落到这一步,都服了。”
  “那你,应该回趟四川。他现在需要你。”
  “屁话!你不需要我吗?凭什么……”兰秀突然打住,看了看病床上的玉凤。
  海峰便不再说话,点烟。兰秀抢过火机,指指走廊上的“禁止吸烟”。
  “那我陪你走走。”
  兰秀摇摇头,火机还给他,自个儿朝站台走去。风雨越来越大,路上没什么人影,但车辆不少。雨点子打在脖子上硬硬的。海峰从医院冲出来叫她等等,说叫好“滴滴”了,马上来!
  站台上人也不多。海峰脱下衣服使劲拧了拧,抖两下,披兰秀肩上。兰秀盯着眼前的男人,身子突然颤抖起来,想搂搂他,“滴滴”车又到了。
  拐两个弯车便到了星光大厦,兰秀给李生打电话,他说在街道办开完会还没回家呢,要不你来海天阁吧,大家都在,好好谈谈。兰秀说那你忙呗,我先回医院挖砂,怕老人家又醒了。   回医院的路上,女儿张媚突然打来电话,说到了砂沥街地铁站,风雨逼人,要兰秀去接。兰秀说你打车过来不行吗?咱们一起去医院。张媚说你来还是不来?不来我回去了!兰秀说好好好,马上来。
  到了地铁站,兰秀没见着女儿。张媚说你去D出口干啥呀?我在C出口!你老花眼了吧?兰秀说是是是,老糊涂了!
  去C出口的路上,兰秀赶紧给海峰打电话,说女儿过来了你要不要换身衣服?都这么多年不见了。海峰说换啥衣服?又不是外人!要不我也过来?兰秀说没几步路,你赶紧找个好点的馆子吃火锅吧,热闹一下!
  见到女儿后,兰秀尽量控制住情绪,于是笑着说:“小媚啊,海峰叔一直记着你呢!走,吃火锅,他请客。”
  张媚脸一沉,立在过道里,大声道:“吃火锅?刘海峰请我吃火锅?脸皮真厚啊!你们是装糊涂呢还是真糊涂?”她指着母亲的鼻子吼了起来,“要不是我逼老爸讲出来,你们要骗死我吗?”
  面对女儿劈头盖脸的质问,兰秀张大了眼睛。
  “看什么看?我没长眼睛吗?”
  “你是我女儿,看看不行吗?”兰秀苦苦地笑了笑。
  “我还是刘海峰的女儿呢,对不对?你说到底对不对?”张媚越说越激动,“你们一个个看起来老实巴巴的,结果还真勾搭上了啊!勾搭你就勾搭呗,还造孽,留下我这么个祸根!”
  “你?你骂老娘?”兰秀顿觉热血直冲脑门,手一扬,“啪”一耳光扇过去。
  “打,打得好!请再打打刘媚的左脸!”张媚一甩头发,拧着头,像一堵墙立在母亲面前。
  正不知如何收场时,海峰来电话了。兰秀慌慌张张地说:“对对对,吃火锅……”张媚一把抢过手机,“哇”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喊:“爸,妈打我。”
  “不是你爸,是海峰叔。”
  张媚挂掉电话,突然笑道:“我知道是刘海峰,难道我叫错了吗?怎么的?还想打我左脸?左脸姓刘,没你的份。”
  兰秀心里一怔,总算明白咋回事了。这鬼丫头,是替张扬出气来了!她盯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傻姑娘,觉得实在欠她什么,鼻子一酸双膝一软,就泪流满面地要跪在地上赔不是。
  地铁站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张媚赶紧收住笑容扶起母亲。她说:“你晓得的,我就这脾气,不吼吼,难受。”
  “疼吗?”兰秀止住泪水,抹抹女儿的脸。
  张媚说:“你说呢?下手那么重!算啦,丫头饿啦,吃东西去。”
  “吃火锅?”
  “还嫌我火气不够大?”张媚禁不住又笑了笑。
  “麦当劳?”兰秀跟着笑。
  “不稀罕。”
  “好吧,先不谈吃的,去医院,挖砂。”
  “挖沙?你在干苦力?”
  “干屁力。说了你也不懂。”
  “就你懂,啥都懂!这么懂干嘛还离婚?”
  “你……”
  “我怎么了?难道又说错了?”
  “你专门来砂沥街吵架?”兰秀说着说着就不走了。
  “是啊,一天不吵就嘴痒。这辈子呀,刘媚也不嫁人了,天天跟你们吵。哈哈哈……”张媚说着说着笑得更响了,“你看你,又生气了!”说完,她便挽着母亲朝医院走去。
  6
  张媚进入病房时,海峰正在挖砂。她没叫他叔,而是拿出手机要他扫一扫,说父亲发了个红包要转给他。其实呢,不过是她编的瞎话,大概想要个联系方式罢了。海峰说加加微信可以,发什么红包嘛?能来砂沥街看看我就开心死了。
  “那好吧,我给现金。吹台风提水果不方便,不好意思咯。”她摸出几百块钱放玉凤枕边,然后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玉凤像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她侧侧身子,含含混混吐出几个字。海峰站起来比划两下,见玉凤点点头,便抱着她去了洗手间。
  张媚斜了一眼洗手间,压低嗓门说:“娘啊,你总算熬出头了哦。”
  兰秀愣她一眼,轮着巴掌又想抽她。张媚也不躲闪,乐呵呵一笑:“难道我又说错了?”
  “废话。想想吧,吃啥?”
  张媚张着嘴话还没出口,病床上的李老头就“阿、阿、阿”地叫了起来,边叫边捶打胸口。
  “我来挖。你俩去吃饭,顺便打个包。火锅就不吃了,汤米粉,别放葱。”张媚从母亲手上抢过小锄头说。
  “你挖吧,挺简单的,就像小时候过家家,在河坝里挖呀挖的,挺好玩!”兰秀说。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呀?”张媚扭着脖子说,“这锄头看起来蛮精致嘛。就是太吵了,哪像挖土?像炒干胡豆!‘嘻哩呵咯’的。”张媚挖了几锄,捂着耳朵说。
  “听木香讲,刚开始是用泥沙的。后来老头听力不好了就换了砂子。你力度没掌握好,我教你。”兰秀说。
  “别教了,吃饭去!”张媚望一眼从洗手间出来的海峰说。
  “吃饭吃饭!”海峰转身又问玉凤,“喝点牛奶不?”
  玉鳳摇摇头。
  “那我们去吃牛肉面,顺便带小媚的行李过去。”兰秀说。
  “记得带米粉。”张媚说,“两天没吃东西,还干了一架,饿死了。”说完,待母亲和海峰出了病房,她坐在玉凤床沿,木木地盯着她。过了一会儿,她说:“凤婶,我这次来,就想和你说说话。”见玉凤嘴唇动了动,张媚又说,“你想吃啥,我去买。”
  玉凤摇摇头。
  “有件事我一直不信,今早问了我爸。开始他不承认,我说好哇,我马上去医院做鉴定,把结果发朋友圈,昭告天下。他这才说了。说了我还是不信。怎么可能嘛?”
  “你……爸……说……啥……”
  “他说……我刘海峰的女儿。连我妈都承认了!”
  “……”玉凤突然睁大了眼睛。
  “他还说,我妈跟刘海峰又怀了个弟弟,结果被爷爷踢飞了,流了好多血……”张媚还没说完,那老头醒了。他一醒来就捶打自己,似乎胸口压着一块石头。这时小脸护士也进来了,她说有人找兰秀,赶紧去楼下。   “他们都不在,我一个人,好怕,能过来陪陪我吗?”
  “我叔不是陪着你吗?”
  “陪個鬼。没他我还好过点,起码可以唱唱歌!”
  “那你唱啊。你唱歌真好听。来一段,就昨晚的《天仙配》。”
  “你不睡觉咩?睡吧睡吧,睡好了晚上见!我知道你不想见到这个老家伙。”
  挂掉电话,张媚对自己说:“真他妈烦人。”她把手机扔床上,屁股坐地板上,抱着头摇了摇,然后身子一仰便躺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又猛地坐起来,抓一把砂子摊地板上,数数。数到100的时候,她想,要是单数呢?今晚继续放他鸽子!双数呢?她盯了一眼李老头,嘿嘿一笑:“你懂的。”
  眼看着就快决出单双了,张媚的手机又响了。
  电话是张扬打来的。接电话时,张媚发现指甲缝里有一粒砂子,便捉摸着,要是继续数下去,这一粒算吗?怎么算?难道今晚的事情就由指甲里的这粒砂子来决定吗?呵呵。
  “想啥呢?老半天不吭声。”张扬在电话里问。
  “想哭!”张媚带着哭腔说。
  “那你回来哭嘛!爷爷快走了,怎么哭都行。”
  “我才不哭呢!他不是我爷爷了。”
  “啊?那我也不是你老爸了?”
  “你觉得呢?”张媚说到这里,倒真“哇”地哭了起来,没哭两声她又说,“虽然我不姓张,但该办的事情还得办!我跟李生正谈着呢,回不来了。让我跟爷爷说两句。”
  “爷爷不能说话了。”
  “那你为啥不让我先回家再来砂沥街认爹呀?”
  “你……”
  “愧疚了吧?我觉得你应该心安了。婚离了生意也不用操心了,多舒服呀。”
  “你怎么这样跟我讲话?”张扬突然吼了起来。
  “我应该跟你怎样讲话?快嫁人了才知道谁是亲爹,难道还要我来安慰你?”
  “……”张扬无言以对。
  “好吧,不扯了,我挖砂去,老家伙又吼起来了!”
  挂掉电话,张媚踩了踩地板上的砂子,愣一会儿,指头一弹,指甲缝里那粒砂子就飞远了。我操!数什么单双呀?临场发挥呗!她看了看锄把上的计数器,999,于是又敲了一下,凑个整数。然后,她点开手机录音播放器,靠着轮椅不一会儿就睡了。
  傍晚6点左右,张媚被广场舞吵醒,看看锄把上的计数器,仍是1000,于是就想,敲地板令老头烦躁这事儿,木香啥时候总结出来的?怎么总结出来的?干嘛要告诉李生?抱着李老头这棵摇钱树不好吗?她怎么就不摇了呢?她敲过的数字究竟是多少?嗯,如果有机会,得问问她。要不晚上问问李生?这事儿至少有四个人知道了,那它还算秘密吗?这么想着,她盯了一眼轮椅上的老头。老头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
  此刻,广场上的人不算多,张媚仍能听到楼下“沙沙”的挖土声。垃圾已被清出菜园,堆在白栏杆旁边,被翻挖过的泥土散发出诱人的气息。台风之后,天气并未凉快多少。张媚望望天,乌云滚滚,整个砂沥街又一副风雨飘摇的阵势。广场上的人们似乎已感觉到什么,有人撤离,也有人意犹未尽地跳着唱着。张媚学过舞蹈专业,对音乐很敏感。她也曾劝母亲走出家门去广场跳跳舞唱唱歌,却对广场上的大妈有着复杂的感情。她无法接受她们糟糕的舞姿,无法理解她们对舞蹈的依赖。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她都能容忍,但于舞艺,她总是从专业的角度去打量。如果自己真在砂沥街呆下来(与李生接触之后,这种可能性已越来越大),真去街道做一名艺术指导老师,真要跟母亲和海峰叔同住在这屋子里,真要每天面对这种听觉污染,她又不知能呆多久。是的,就像李生讲的,我应该去北京进修,然后跟他出国。
  大雨说到就到,广场上的喧嚣瞬间消失。她依稀记得,李生似乎在酒后讲过,这整片砂沥旧区已纳入城市更新计划,老头这颗毒瘤应尽快拔掉。想到这里,她又盯了一眼轮椅上的老人和锄把上的计数器。
  想多了吧?张媚拿出手机,拨通了张扬的电话。她说爸,咸鱼能不能翻身,一看风向,二看天气,三还得看运气,你就等等呗。
  11
  又起风了,乌云从海那边涌来,穿过红树林,穿过城市顶空,浩浩荡荡,像赴一场约会。
  海峰想在亭子里多呆一会儿,兰秀说张媚约了李生,要我们天黑前回砂沥街。
  “你先回。”海峰对着海面说。
  “我理解你的心情。”
  “其实,玉凤早就想放弃了,好几次几天不吃不喝。来深圳前,她让我把存款分成三份:一份给双方老人,一份说是给张媚留着,另一份花光她就该走了。哪晓得我手头还有钱。”
  “你哪有这么多钱?”
  “当然没有。她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我就骗玉凤说,大老板张扬在深圳可牛了,帮你开后门买了医保,能报销。”
  “这不叫骗,叫哄。”兰秀说。
  “后来她听说你们过不下去了,就想见见张扬。我说张扬去美国了,她就等……”海峰说到这里,又燃了一支烟。
  “其实,你可以把骨灰带回去。张扬给我留了点钱,李生也预支了一笔钱,能在老家买块墓地。”
  “我怕她母亲更伤心。老人家说过,得按凤儿的意思办。这事儿我没敢问她,但我知道她想留在深圳。她说过,下辈子要做一只贝壳,白天到沙滩上晒晒太阳,晚上就回海里洗洗澡。那时候她脑子有点糊涂了,说她没看过大海,不知道贝壳在海滩上能否晒那么久的太阳。其实她是看过大海的。那年我们在大连,秋天,在海滩上拍了一张照片。后来她听说了我们之间的事,就把照片撕了。大连的海,真的好美。”
  “深圳的海也美。你看看这亭子,海上梦园,还有红树林,一片连一片,多美啊!”兰秀指着大海说,“天气好了,咱们推着老头再来看看吧。玉凤会在这里等着我们的。走吧,回去换身衣服。”
  兰秀说到这里,伸手去牵海峰。海峰侧侧身子说:“她还在海上看着我们呢。”
  兰秀便不再说话。   天空越来越暗,那浪尖上,似乎真有一双透亮的眼睛,即使含着泪,也是珍珠一样的泪……
  回砂沥街的路上,两人几乎没讲话。下车时天已黑透,海峰原打算去相馆替玉凤洗张照片的,但风雨逼得人实在睁不开眼,便跟着兰秀回了屋子。
  张媚冲了个冷水澡,刚换上衣服,正在粘睫毛。李老头吮吸着奶瓶,不远处有个手机正播放着“嘻哩哗啦”的挖砂声。
  “大学生,你真会忽悠哈。”兰秀禁不住笑了笑。
  “科技让生活更美好嘛。”张媚也笑了笑。
  “你莫把他惹毛了。”海峰看了看轮椅说。
  “是他把我惹毛了!你们再不回来,我把他推到村委去,就不信没人管。”
  “你真出门啊?”海峰盯着张媚问。
  “约人了,谈正事儿。昨晚说了,丫头要好好工作好好睡觉好好谈恋爱。”
  “你可以不粘睫毛的,又不短,眼还大!”兰秀对着镜子里的张媚说。
  “睫毛长点好,一眨一眨会说话!这你都不懂?”张媚说着便冲着母亲眨巴了两下,“还有男人粘假胸毛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去去去,老娘今天不想跟你拌嘴。”兰秀推了一把女儿。
  “下大雨呢。”海峰说。
  “有车接,拜拜。改天请你们吃火锅吧。”刚到门口,张媚转身又问,“要是今晚谈不拢,我可能会回趟老家,还有谁回去?”
  “我想回去看看房子。”海峰说。
  “我要挖砂。”兰秀说。
  “你还挖什么砂呀?敲地板呗!敲他一个通宵万事大吉。”张媚说着做了一个鬼脸,“我保证不说出去。”
  “放屁。谁告诉你的?”兰秀赶紧跟了过来。
  “不告诉你,反正你知我知他知!我走啦!明天见。”
  张媚刚下楼,兰秀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说想吃牛肉面,赶紧叫两份上来。
  也许雨太大面馆里没什么客人,老板娘亲自送餐上来。找钱时,她斜了一眼老头子,说:“前几年他也住这楼上,保姆经常叫我送面呢。”
  “你说木香?”
  “嗯。”
  “她走了。”
  “走哪里?昨晚还来吃过面呢。”
  “是吗?”兰秀很是诧异。
  “是的,牵一条狗,又黑又瘦。”老板娘说着留下一张菜单,“随叫随到,我们不打烊。”
  “雨停了去买点米,哪能天天吃面?”海峰对兰秀说。
  “雨就快停了。”兰秀对着广场说。
  12
  晚饭后,雨真停了,风也没了,广场上空还闪着星光。海峰说那不是星星是风筝,线上挂了彩灯,一串接一串可漂亮了。
  “不过,也不全是风筝。”海峰搂着兰秀指指天空说,“也有蛮多星星的,有一颗还特别亮,像牛眼睛。”
  “我怎么觉得像人眼睛呢?哦,看到了看到了,就在海那边。”兰秀说。
  海峰便不再说话,望着海那边。
  “广场上好热闹啊,去看看。”
  “我想睡会儿。”海峰说。
  “走走嘛,说不定能碰上木香。”
  这时,一直安静着的李老头把头斜向阳台,但仍木着脸。他大部分时间都木着脸,听他们这么一说,就指了指耳朵,想听挖砂。
  “还是小媚聪明,晓得用手机录起来。”兰秀说。
  “人都到这地步了,不能这样!要对得起良心!”海峰指了指胸口。
  “我懂。但有些事又不懂。”兰秀说着叹了一口气。
  “啥事?”
  “那个李书记,这么对老头,感觉很过分!”兰秀说。
  “嗯!”海峰似乎听懂了,盯盯老头接着道,“你应该挖几锄再走。”
  “去廣场挖。咱们去广场哈。”兰秀说着亲了一下老头的脸颊,“乖哈,去广场看木香跳舞。”
  老头摸摸额头,像是顺了兰秀的意思。
  行至垃圾房,兰秀被一个女人叫住了。她盯好一会儿,才发现是木香。木香戴着大耳环,牵着小黑狗。狗脖上挂着一个大圈子,圈子上系了一串小铃铛。海峰摸了摸狗又摸了摸圈子和铃铛,问木香从哪里弄来的?好可怜,脊毛都掉光了。
  “它年轻时可漂亮呢!听说是贵宾。李书记收养后,取名安琪,洋气得很。”木香摸摸狗说,“可惜老了病了,不晓得是不是癌。狗也会长癌么?”
  “我哪懂这个?你过来。”兰秀把木香拉到一棵古榕下,指着老头说,“摇钱树啊,你咋就不摇了呢?”
  “李书记嫌我干得不好。都说过了,我也不想干了。”木香说。
  “玉凤走了,我也不想干了。”兰秀说着摸出一张卡,“但李生给了我这个,一大笔钱呢,开始说包干包尽,后来又说钱不够可以商量。这不关钱的事。”
  “他以前也这么对我说过。”木香说,“你真不想干了?那得问问李生。”
  “明天先问问我女儿。”兰秀说。
  “就算你不干,我也干不过来。”木香说,“安琪原本是老头家的,现在病了,也要人照顾。”
  “你这么讲我就糊涂了。哎,长期吃安眠药,我本来就糊涂。”
  “不说了,安琪打完针还得按摩呢……”木香话没说完,那老头就“阿、阿、阿”叫了起来。
  “叫什么叫?再叫我敲扁你。”木香朝老头吼两句,便牵着安琪“叮叮当当”朝烂尾楼走去。
  海峰似乎很好奇,想跟在安琪身后。兰秀说不就一条狗嘛,都老了有啥稀奇的?上楼早点休息。
  回到楼上,老头又吵着挖砂。兰秀就挖,没挖两下便打起了哈欠,却又不想睡,脑子嗡嗡响。海峰洗完澡躺床上,从钱包里摸出玉凤的照片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滚了出来。兰秀说你来挖两下我去洗个澡。
  “来,我教你。别太用力。”兰秀贴着海峰后背教他,“如果震动太大,计数器就会跳。它一跳我的心会跟着跳,不晓得是不是心脏出了毛病。”兰秀说着看了一眼计数器,骂张媚不是个东西,怎么动不动就拿锄头敲地板呢?   “敲不得了,再敲会遭报应的。”海峰说,“我怎么有这样的女儿?”
  “小声点,玉凤躺客厅里听着呢。”
  “她没在客厅,在床上。”海峰指了指玉凤的照片,不再说话。
  兰秀起身收起照片,盯着广场对面的十字架呆了一会儿,又蹲下,伸手围住男人脖子。
  海峰见老头眼睛闭上了,便丢下锄头捏了捏兰秀的手,像在冬夜握着一团棉花舍不得丢。
  “我先洗洗。”兰秀说。
  “没热水,凉。”海峰理了理女人的头发。
  “没事,身子是热的。”
  “那再煨一会儿,煨热点。”
  兰秀便挪挪身子,胸口贴着男人,让他煨,目光却掠过轮椅飞向窗外。一串串星光从广场上空飘过,飘向海边。她知道,最靓的那只风筝断线了。
  13
  也不知过了多久,兰秀终于睁开了眼睛。或许她睁开眼睛有一会儿了,只是难以辨别眼前坐着谁,说着什么话,后来总算认出是张媚,并确信她在跟自己讲话。
  张媚一边剥桔子一边说:“醒过来了哈。本来昨天飞北京的,哪晓得整出这码事。桔子是爸从老家快递过来的,他说明年就没了。来,张嘴,妈咪……乖……”她拖长音调喂了几粒桔瓤,又说,“爷爷昨晚走了,我不回去了,过几天去北京,也可能去别的地方。”
  “我躺多久了?”兰秀似乎没听明白女儿的话。
  “快两天了。医生说你安眠药吃多了。”
  “是吗?”兰秀正要往下说,李生和两名警察进来了。她突然紧张了起来,盯着张媚问:“你?”
  “我没事。”张媚安慰着母亲。
  “问几句。小事情。”李生对兰秀说。
  “你有失眠的习惯吗?”一个警察问。
  兰秀点点头。
  “长期服用安眠药?”
  兰秀点点头。
  “哪种药?”
  “好像是安定。”
  “服多久了?”
  “十来年。”
  “最后一次服了几粒?”
  “比平常多点,六七粒吧。”
  “干嘛要多服呢?”
  “想睡个好觉。当时特别困,又睡不着,总觉得吧,有双眼睛盯着我!后来,老头不吵了,广场那边又吵死了,吵得海峰也睡不着。我就叫他服两片安定,他不服,说没这习惯。见我服了,他就说服多两片吧,服了好好睡一觉。”
  “然后你就服了?”
  “嗯。”
  “好的,没什么事了,注意休息。”警察转身又对张媚说,“等她精神好点了再问问丢东西没有。如果有,要及时联系我们。”
  “好的。”张媚站起来说,“我总觉得事情没你们想象的复杂。”
  “但程序要走。”警察又对李生道,“李书记,肥仔回来自首了,他说在砂沥小区跟刘海峰和他父亲见过面。”
  李生说我知道,便拍着警察的肩膀出了病房。
  见他们都进了电梯,张媚悄悄问母亲:“李生给的卡还在不?”
  兰秀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这事?”
  “有什么我不知道?去北京进修完,我们就去国外发展了。”
  “那,海峰和李老头呢?”
  “正在找。”
  “丢了?”
  “据说被人藏起来了。”张媚盯盯屋外,小声道:“我用你的手机跟海峰叔通过话。他说怎么可能害人家呢?他只想让你好好休息几天!趁你睡沉了,他还用你的手机找过木香呢。哪晓得是这么回事!搞什么飞机嘛?”
  “他能搞出什么飞机?不会乱来的。”兰秀说。
  “老头回来后,你还挖砂吗?”
  兰秀想想说:“不晓得。如果有时间,还是回四川看看,不曉得你外公外婆的坟还在不在。”
  “过段时间回吧。爸要出来了。”张媚低着头说,“他跟李生联系上了,据说正在谈,砂沥片区的拆危工程,他不做人家也会做。你别怪他。如果我有这么漂亮的女儿使唤,也会干。只是海峰这事儿有点麻烦。”
  “啥事儿?”
  “究竟啥情况我也说不来。”张媚吞了一大口唾液,长长的睫毛眨巴几下,然后摸出手机换了个话题。她说:“我约了木香,想跟她谈谈。等会儿护士来输水,别乱动啊。”
  14
  两天后,台风雨终于结束了。傍晚,在李书记的陪同下,张媚把母亲从医院接到了星光大厦裙楼里。李生说这套房子也是堂叔的,他儿子肥仔欠人家一屁股账,虽然被查封了,但上头说可以搬来住几天,旧村那边快拆了,没法住了。
  “我们不是住砂沥小区吗?”兰秀问张媚。
  “一起拆。”张媚盯着李生说。李生一边打电话一边点头。这时木香迎了出来,兰秀就听到了老头子“阿、阿、阿莱(挖泥)”的叫喊声。那声音似乎变小了,也没先前清晰了。
  “妈先歇会儿,我和老李去趟派出所,看能不能见到海峰叔。”张媚说完便换着李生出了房门。
  兰秀本想问问海峰啥情况,见老头有点不对劲儿,就问了木香怎么不挖砂呢?
  木香低声道:“听李书记讲,锑钵被刘海峰扔掉了,连锄头也不见了。怎么会呢?他不是说带他出处晒晒太阳吗?怎么就被抓了呢?”木香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得想个法子。”兰秀抹抹老头的脸说。
  “想什么法子?推土机快进场了。木香还说你老公正带着一帮老乡往这边赶呢!”
  “管他呢。人死不离药,马死不离草。得找一钵砂子回来。”
  “那你慢慢找。下午我就回湖北了,女儿坐月子要人照顾。”
  “那狗呢?”兰秀问。
  “你说安琪?埋了。”
  “埋了?”
  “活埋的。李生带我们去见过肥仔。他说连安琪都有保姆照顾,就别担心老豆(爸)了。”
  “肥仔怎么说?”
  “能怎么说?哭呗。哭完还抱着安琪亲了两下。你看嘛,我偷偷拍了几张相片。”   “然后呢?”兰秀看着木香手机里的安琪继续问。
  “然后就去阳苔山埋了。”
  “真埋了?”
  “信不信由你。李生是这么给我交待的,他说阳苔山风水好,那天日子也不错,就叫我去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条狗也信这个。”
  兰秀便不再问下去。都埋了,有啥好问的?
  木香收拾好行李,摸出纸巾擦了擦老头脸上的泪水。兰秀本想送她下楼的,见老头子捶打着胸口“阿、阿、阿莱(挖泥)”地叫着,又赶紧回了房间。
  房间刚被木香洗过,地板尚未风干,夕阳斜斜地流进来,满屋子亮花花的。阳台正对着形色城,广场上已有人唱歌跳舞,教堂和医院的十字架在夕阳中呆呆地立着。黄昏越来越近,外面的世界在兰秀眼里越来越模糊。人们从大圆柱底下涌向广场,载歌载舞,追逐着风筝。那风筝便越来越多,一串串彩灯像梦一样漫天飞舞。
  老人“阿——阿——阿——”的嘶鸣声越来越细,越来越沙哑。
  砂子砂子。赶紧弄一钵砂子。兰秀喃喃着,摸出手机给五金厂的老乡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
  兰秀丢掉手机,不知如何是好。晚霞从广场上空漫过来,映在地板上,如一滩滩血迹。晚风似乎夹杂着砂子扑面而来,兰秀的眼眶便湿湿的,眼前更加模糊了。眨眼间,那老头一声长啸,吐出一截红物,“阿阿”的嘶鸣声就消失了,唯那红物像落地的婴儿在地板上翻滚着,蹦跳着,企图跃出房间……
  一阵眩晕后,兰秀清醒了过来。这时天已黑透,她借着广场上的灯光按亮壁灯。地板上的血迹已经变色,老头吐出的舌头缩成一团,像一块乌黑的香蕉皮。她小心翼翼地捡起舌头,塞进老头尚未闭合的嘴里,然后才想起给李书记打电话。
  过了一会儿,120来了,但李书记和张媚都没来。又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位老人,大概是李老头的老乡或远亲。兰秀听不懂他们谈论着什么或者争吵着什么。大概又过了几分钟,来了几个警察。警察拍完照片就把她带走了。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天就亮了,回星光大厦的路上,警察一再交待兰秀:有了新情况,再通知您。
  那好几天里,兰秀便担心着警察会再来问点什么,或者再拉她去派出所,却没人前来敲门。而事实上,她已记不太清自己在派出所究竟讲过什么,甚至不知道提了那五万块钱没有。
  老头自尽的第二天起,拆迁工程就开始了。整个砂沥街漫天尘埃,乌烟瘴气,人们戴着口罩,呼吸困难,泪水长流,眼里似乎满含沙子。兰秀给李书记和张媚打电话,都已关机。有天半夜,张媚用新号码打过来,问一些跟李老头不相干的事情,兰秀又不知如何回答。还有天晚上,她实在难以入眠,便给木香打电话。木香说你要相信警察,不会有事。
  白天,她不想出门,怕有人(特别是老人)问起李老头的事。而且,整条砂沥街(包括教堂和医院)都被围起来了,即便出了门,她也不知能去哪里。晚上,推土机依旧忙碌着,她不知道工地上谁是张扬谁是张家湾的老王或老宋。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唯有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她才能缩在墙角迷迷糊糊睡过去,然后做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天才慢慢亮起来。
  后来,张媚的新号码也打不通了,问张扬,他说可能和李生去了国外,又说工地都快停了,他也很着急。
  也许,他们像这秋天的台风一样,也从砂沥街消失了。
  又过了几天,来了几个老头催她搬出星光大厦,兰秀才又拨了木香的电话。木香说你搬去工地嘛。兰秀说张媚都不见了搬过去干啥?张扬会笑话我,不如住旅馆算了。木香说好吧,哪天有空你去趟阳苔山,从小路上去,左拐有个大坑,我把安琪丢坑里了,说不定还活着。兰秀说好好好,便赶紧给张扬打电话,说要是海峰放出来了陪我去趟阳苔山。张扬说这事儿有点麻烦,可能闹大了,牵扯到好些人呢,海峰没那么快出来,唉,我都烦死了,开完会过来找你,千万莫乱跑啊!
  (責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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