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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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彼时
  不远处,海风迷卷着海浪,向饶晓宜和郭旭东扑打过来。饶晓宜这才闭拢了她那张一直在抱怨的嘴。
  郭旭东两耳间的世界在海浪肆虐的一刻安静下来。海与风的咆哮与怒吼,和饶晓宜一路不停絮絮叨叨的埋怨比起来,好似乖顺的寂静天籁。郭旭东才和饶晓宜结婚不到五小时,他已经开始受不了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张曾经让自己无比迷恋的柔红小嘴,会没完没了地说那么多话。
  “这是什么地方?这也叫蜜月?”饶晓宜噘着嘴,“瞧瞧这鬼地方,没有商店,连个人影也不见。”
  一滴,再来一滴……铁棒况能磨成针,滴水也能穿透他坚强的忍耐力。他开始后悔了。这个女人,怎么才结婚就染上了啰嗦的毛病?!
  这也不是没原因的。
  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在一家迪高厅举行了婚礼。几十个要好的哥们儿频频敬酒,不到30分钟,他就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头晕,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越醉越想喝。敬酒者戴着各式手链,手举酒杯,合着刺耳的迪斯科音乐,光影交错。郭旭东在酒杯的缝隙间,看见新娘被女伴围着,好像正在抹眼泪。忙着喝酒,冷落了她。女人这个物种,真麻烦。他推开几个也已经半醉的哥们儿,踉踉跄跄地走向饶晓宜。他借着酒力,一把拉起饶晓宜,重重地按下一个吻。在吻她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眼光柔顺了,变得有些迷离可爱。
  众人见状,吹起了口哨,发出尖叫,鼓起掌来。
  “是时候了。新人该去度蜜月了。”说话的是一个外号叫野兔的人。他曾是郭旭东的死对头。两人上大学的时候,分别属于两支不同的篮球队,都打前锋。真是英雄不打不相识,大学四年,他们对着干了四年。想不到,毕业工作后,居然又买了同一小区的房子,就住两对面。“冤家”成“邻居”。这倒好,大学里那些事,重新抖抖,拾掇拾掇,变成了两人的下酒谈资。
  野兔看看表,午夜12点。他大叫:“良辰已到,出发!”他一声令下,大伙一拥而上,抬起新郎,架起新娘,向大门口走去。那气势,颇像野人向山神抬去两具祭品。其他人还喝得不够尽兴,又抬出几箱啤酒。
  新娘饶晓宜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知道郭旭东的这帮朋友,豪迈得很,兴头上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更何况,她还一直担心着今天晚上的闹房。“旭东,他们要干什么?”饶晓宜挣直了身体,扭过头,眼睛越过众人的头顶,朝被抬在后面的郭旭东高声问到。
  “给——你——个——惊——喜!”
  饶晓宜只听见这一句。郭旭东其余的话,都被音箱里喧闹、快节奏的歌声覆盖了:给你一朵玫瑰花呀,开到不会老啊……
  还未出迪高厅门口,野兔先说了一声对不起,便掏出两块淡蓝色的真丝手帕,分别蒙住了郭旭东和饶晓宜的眼睛。饶晓宜感觉自己被抬进了一辆车,郭旭东就坐在她身边。这车很宽敞,发动后,开得很猛,把她的身体在半空中甩来甩去。她还听见了其他人开酒瓶干杯的声音。根据他们的笑声和说话声判断,他们都上来了。来参加婚礼的几十个人全在车上。这是一辆什么车?能装进这么多人?或许是他们的玩笑?我们根本不在车上?
  “这是干什么?”饶晓宜开始紧张。她不是一个善于幻想的女孩,她最害怕出其不意的变化。
  “别怕。他们送我们去度蜜月。”郭旭东说。
  “去哪里?”
  “这个,我也不知道。地点是野兔定的。”
  “包下那个迪高厅举办婚礼,我们那里还有积蓄度蜜月?不是说好了以后再补过吗?”饶晓宜担心她和郭旭东负担不了这蜜月。
  “别怕。我都安排好了。一切由我负担。”这是野兔在说话。他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怎么行?”饶晓宜被蒙住了眼睛,感到汽车已经在加速了。
  “谁叫我们是哥们儿?等我结婚,我再宰你们一回。”野兔说。
  有一双手摸过来,握住了饶晓宜的手。她知道这是郭旭东的。郭旭东轻轻地捏了捏饶晓宜,她就不再问了。蜜月,一个不知晓的惊喜!她顺从地躺在郭旭东的怀里,憧憬着即将度蜜月的地方。那里应该有明月,有清风,有烛光……总之,应该充满了浪漫。
  
  四个小时后,一个刹车让饶晓宜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前面的椅背上。她从美梦中惊醒过来。她对这样的刹车方式,熟悉极了。一刹那间,她还以为是在清晨的上班途中。
  “到了。从这里开始,我们得走路。车子开不过去。”野兔说,但并不允许他们拉下眼睛上的丝巾。
  饶晓宜被扶下车,耳边有一片远近变化莫测的嗡嗡声。蚊子!啪!饶晓宜一掌打下去,手背上出现一个带血的死尸。这是什么鬼地方。她装作揩汗的样子,偷偷地凑高一点丝巾。那玩意儿被野兔系得贼紧,只露出了一丝蛛丝那么细的缝隙。她透过那缝隙,勉强看见一个漆黑的世界。她转动头,四周全被黑暗吞噬,没有一抹灯光,没有任何人间烟火。
  鬼地方。这是一个贴切的词。
  野兔提着两人的行李,向更黑的远处走去。
  郭旭东拉起饶晓宜的手,被众人簇拥着紧跟在后面。他竖起耳朵。什么也听不清,只能辨别出他们正在穿过一片树林。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一种诡异的声音,层层递远。
  饶晓宜脚上高跟鞋,不停地左崴右扭,她索性脱下鞋子,赤脚走路。滑嫩的脚底踩在碎石,松针上,苦不堪言。
  “新郎都是要抱着新娘走的。”她在黑暗中噘起了嘴。大家听见这一句,又开始起哄:“抱啊,抱紧她!”
  他“嗯”了一声,抱起了饶晓宜。恐怕他自己也没想到,野兔居然会找这么一个荒凉的地方做他们的蜜月之地。饶晓宜再轻,要抱着在这林子里走,绝对不是件轻松事!不过,饶晓宜再是新娘,要在黑暗中磕磕碰碰地摸索着走,也不是件惬意的事!郭旭东喘着粗气,抱得咬牙切齿,又不敢抱怨,毕竟这个主意,最初还是他自己出的。他就是想凭借已经不太鼓的钱包,给饶晓宜一个惊喜。没想到,被野兔这家伙弄成这样!野兔,你小子,好好等着!看我不收拾你。
  正想着,野兔说了声:“到了。房间小,大伙儿等在这儿,我送新人进屋。”郭旭东听见野兔一脚踢开了一扇门,掏出打火机,蒙在两人眼睛的丝巾随即被扯下。
  饶晓宜睁开酸涩的眼睛。足足过了一分钟,她才适应了四周。她看了一眼表,凌晨四点。天下万物都在沉睡。她发现自己和郭旭东站在一间不足五个平方的小屋里,水泥墙斑驳开裂,印着还未干的水痕,屋顶的木头也生了虫。靠墙一张小床。一桌,两椅,有点像武侠小说里大侠远离尘世修行的地方。总之一个词:荒凉。屋外,没有月光,连星星都没有。
   “就这。祝你们幸福。我就不打扰了。”野兔甩下他们的行李,转身就走,多话不说。只是刚关上门,就又出其不意地打开,探进一张脸,看着还没有回过神,面面相窥的郭旭东和饶晓宜,做了个鬼脸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呐!别耽误了。我可为你们挡住了闹房,以后可要记得感谢我哦。”说完这句话,这才吹着口哨走了。
  饶晓宜听见野兔的口哨声和大家伙的嬉闹声渐渐远去,感觉自己和郭旭东被野兔一伙耍弄了。
  我们这可是蜜月啊!搞什么?饶晓宜负了气,开始了具有滴水穿石功力的埋怨。絮絮叨叨,一开始还有愤怒,到了后来,就完全变成一种不紧不慢的抱怨。郭旭东自知理亏,也不好还口。忍着,听着,再接着忍下去。忍,就算是修练内功,提升个人素质吧。
  饶晓宜的嘴不停,说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远处有一线沙滩,隐隐约约。哦,那层层远递的声音原来是海。郭旭东来了精神,拉起饶晓宜的手,推开门,向海滩跑去。
  
  只要饶晓宜闭了嘴,她脸上的线条就会显得柔媚。可是,郭旭东毕竟不能阻止一个女人不说话,特别是当这个女人初见大海的兴奋劲下去了,又被饥饿取代的时候。
  郭旭东抬头看了看四周,只见一片灰蒙蒙的桉树林,顺着海岸线蜿蜒下去。没有人,没有一件房舍。就连他们刚才那间蘑菇状的小屋,也隐藏进了树林。这里是一片被废弃的旅游区。政府曾经大刀阔斧地搞开发,不知道什么原因,搞了一段时间就荒废了。来这里的游客越来越少,大小旅馆空着,桉树林里散落着不少尚未竣工的烂尾楼。那间蘑菇小屋,就是其中之一。野兔也真会想办法,真正做到了经济实惠。
  饶晓宜饿了,不走了,一屁股坐下来。“我们吃什么?你会打鱼么?”
  郭旭东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他的手机突突响了两下。是短信。这么早?!也许是哪个朋友在开玩笑。郭旭东打开手机,突然皱紧了眉头,一股强大的恐惧,如伴随海啸的闪电,刺过的他的眼睛。不可能,绝不可能!
  短信上写道:新婚愉快。WOLF。
  “你怎么啦?谁发来的短信?”饶晓宜看见郭旭东睁大了双眼,就蛮横地一把抢过手机。她瞥见那个署名,瞪瞪地站在了原地。
  他们突然意识到,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饥饿只会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如果只有饥饿,那这里就是天堂了。
  
  2. 此时第一天
  两具尸体。面对面坐在方桌两边。从衣着上看,是一男一女。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黑色的蚂蚁在皮肤表面忙碌地爬行。对于蚂蚁,尸体是对付的饥饿的大餐。
  高毅憋住气,审视了一下小屋。一床,一桌,两椅,外加一个大红色的行李包。这间屋子,简陋至极。法医吕鸿照过像后,轻轻搬动尸体。女人的头一下子向后仰,露出被蚂蚁缓慢吞噬的五官。高毅看到一张嘴,实际上是一个空洞,嘴唇已经被吃掉了。吕鸿招招手,叫来几名干警,一起抬起尸体,装进盛尸袋,抬了出去。外面没有路,车子上不来,他们必须顶着烈日,把尸体亲自抬到数百米外的公路上。伴着尸体散发的臭味在酷热里穿过没有路的树林,那滋味,可想而知。
  自杀还是他杀?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尸体衣冠整齐。死亡细节,还要等法医吕鸿的报告。
  高毅戴上手套,打开大红色的行李包。里面有一些衣物,没有游泳衣。看来,死者并没有来这里游泳的打算。在行李包的隔层里,高毅发现了一个照相机。他打开电源,翻看起里面的照片:迪高厅摇曳的灯光,泛着红光的笑脸;绵长的海滩,女孩跳动的身影。还有男孩在壁炉里加柴的照片,就是在这间小屋。
  再返回迪高厅跳舞的那张,其中有一张面孔很熟悉。他此时就站在外面。叫刘叶图,是他报的案。高毅把相机放进行李包,让新来的干警孙立送回警局。孙立抱起行李包,低声说:“这是我第一次出案情,就碰见尸体,够味。”高毅看了看那两张被尸体坐过的椅子,一言不发,走出木屋。椅子上面的蚂蚁还没有爬走,正原地打转,寻找曾经到口的“食物”。
  远处一棵桉树下,报案的刘叶图站在阳光下瑟瑟发抖。据他所说,这是一对新人,来此地度蜜月。他自己是新郎的好友,外号叫野兔。这里是个废弃的度假区,没有任何游客,没有商店,也没有来往的交通车,基本上与世隔绝,只有一片大海。他们本来只计划呆四天,因此他为他们预先准备了几天的食物和水。时间一到,他按原计划来接两人回家,没想到,竟是这样?!
  “度蜜月?在这种地方?”高毅本能地不相信。
  刘叶图点点头,“新郎郭旭东的积蓄全花光了,就让我替他找个实惠浪漫的地方。”
  “在这三天里,你们有没有联系过?”
  “没有。我不想打扰他们的蜜月。只是第四天,我打他们手机,确定来接的时间。没有人接。”
  “他们来这里度蜜月,还有谁知道?”高毅又问。
  “凡是参加婚礼的,都知道。我们一起开公共车来的。我租了一辆公交车。”
  
  高毅走向尸体解剖室。走廊此时显得尤为长。高毅不知道这次又如何面对直率的吕鸿。解剖室在走廊尽头,感觉上更像宇宙末端。他抬头,看见里面闪烁出跳动的红光。
  又来了。高毅无奈摇摇头。本来应该派个人替他来。但是,他急于阅读那份验尸报告,身边的干警们又都很忙,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跑一趟。不过,话说回来,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个借口?为什么心底里会有一种想来的欲望?自己下楼的脚步不是很轻盈吗?高毅想转身,可解剖室的门开了,吕鸿就站在门口。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进退两难。
  解剖室里点着两支粉红色蜡烛。桌子上有一把鲜花。吕鸿转身,吹灭蜡烛,顺手把鲜花扔进了垃圾桶。
  法医吕鸿,如花绽放的年龄,做事干练,待嫁。因为她的工作,没有人敢和她谈恋爱。据说,她总是把第一次约会安排在解剖室。能安然无恙走着出去的,还没有。吕鸿耸耸肩说:“我不可能和不接受我的工作的人谈恋爱。”她这话是故意说给高毅听的。也许,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只是吕鸿的借口。高毅脸上没有表情,装出专心阅读验尸报告的样子。吕鸿也只好轻轻叹口气。
  根据这份报告,这对男女的死因很奇怪:是窒息而死。可是,他们的口腔里干干净净,也没有被强迫塞过物体的痕迹。通常,无论塞进任何东西,即使被凶手确定死亡后抽走,死者的喉咙内侧也会留有轻微的刮伤。两名死者的口腔却完好无损。
  唯一能做出的解释是:小屋内因为某种原因缺氧而导致窒息。但那绝不可能。死者的小屋简陋,窗户上的玻璃早被打破,横七竖八钉了木板。风就从木板的缝隙间灌进来。
  两名死者的衣服整齐,没有死前被强迫的痕迹。
  从指纹上看,小屋里也只有他们二人的指纹。门上和行李包上还有第三者的指纹,是刘叶图的。会不会是他?
  根据吕鸿的报告,死亡时间是三天前,也就是他们蜜月的第二天晚上,估计是半夜十二点前后。那时候,刘叶图已经在云南昆明出差了。同行的还有一个男同事。他们吃住都在一起。这里距离云南有一千多公里。飞机不能直达,必须先飞广东,然后再改乘汽车。刘叶图不可能半夜乘同事睡熟后,跑出来作案,天亮前再赶回去。他没有作案时间,除非他是超人。刘叶图没有作案时间,但不能排除他参与计划的嫌疑。
  奇怪的是窒息的方式。动机又是什么?
  高毅点燃一支烟。吕鸿轻轻走过来。她是整个解剖室里唯一散发热气的物体。物体?高毅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把活生生的吕鸿想成“物体”?吕鸿身材不错,还被干警们暗地称作“黑暗警花”(解剖室在警楼地下二层),可是,他就是没有那种过电效应。高毅上警校时谈过一次恋爱。就是那次相恋,对方的淡色连衣裙和淡淡的微笑,给了他终身难忘的过电效应。过去了的,不再来。吕鸿给高毅的感觉,不像过电,像山间一点点汩汩流出的温泉水,缓慢,有些温暖。
  不仅是因为对初恋的难以忘却,更主要的,是这么多年来没有生活规律的侦破工作,让寂寞独行的高毅已经不会和另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朝夕相处。他不是在躲避吕鸿直率的情感。他害怕的是自己。他像一只只会工作的蚕,已经用厚厚的茧把自己束缚。他害怕有一天,这层厚茧黑被剪开,他会不知所措。
  “死者的身上没有任何打斗和挣扎的痕迹。”
  “这就是说,无论发生了什么,包括窒息而死,都是死者‘自愿’的?”
  “看起来是这样。我在死者的胃里只发现了一些罐头食品。看来,死者在死前,一直在吃罐头食物。”吕鸿说。
  “小屋里有一些空罐头盒。刘叶图说他曾经给他们准备了几天的食物。你也知道,那是个荒废的度假区,没有商店。”高毅抬起头,迎面看见吕鸿大胆递过来的目光。他夹烟的手一抖,准备找个借口离开。
  “我正在准备调离。”吕鸿堵住了高毅的目光。高毅听到这消息,十分吃惊。他知道,当年吕鸿执意调过来,就是为了能和他一起工作。他曾到吕鸿所在的警校作过一次指纹鉴定的演讲。那一次,就让吕鸿下定决心,毕业后一定要到他的分局工作。为什么,她现在要调走?难道是因为我?高毅没有问出口。他无法问出口。他和她,没有任何开始,也就无法对结局提问。
  “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得不到,不如离开。”没想到,吕鸿这样坦率。
  高毅只好吸一口烟,满脑袋找应对的话。还好,孙立及时进来,“报告队长,这是郭旭东的手机通话记录。”他递过来一沓厚厚的纸。高毅接过记录,一边看,一边向外走。他的步伐没有犹豫,可是他的心却向后看。他仿佛看见了泪水在吕鸿的眼里悄悄溢上来。
  
  刘叶图撒了慌。他说曾经和郭旭东联系不上。他打电话,对方不接。根据电信公司记录,在郭旭东死亡当天,郭旭东多次拨打刘叶图的手机。刘叶图只接了第一个电话。他们谈什么?刘叶图又在隐瞒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为什么,郭旭东后来的电话,刘叶图都不接了呢?
  “要不要立即审讯刘叶图?”孙立兴奋地问。高毅转过脸,仔细看了一眼这个血气方刚的新干警,摇摇头说:“不。我们去他家。”
  “为什么?让他到警局来,不是更方便?”孙立不解。
  “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线索,就别怕跑腿。”高毅说。
  
  狠敲了一通之后,刘叶图家门上的猫眼才闪过一丝光线。30秒钟后,刘叶图犹犹豫豫地打开了门,一股酸臭隔夜的气味从他身后涌出来。高毅和孙立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刘叶图还穿着上次见面时的夹克衫,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怪怪的。他不止是憔悴了许多,而且还眼神离散,嘴角也在不停地抖动。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看清楚来人,哆嗦地开了门。
  刘叶图的家,像个窝。窗帘拉紧,密不透光。桌上,床上,地板上狼藉一片,随处乱扔着吃空了的罐头盒。他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两眼无神地盯着自己的脚面,双手抱紧前胸,很害怕的样子。前几天高毅见他的时候,他也很害怕,可那是见到尸体后的恐惧,和今天的状态相比,今天这种害怕穿透着一种不可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为什么,才一天时间,就让身高一米八的刘叶图有如此变化?
  “你抽烟吗?”高毅问。刘叶图点点头。高毅递过去一支烟,为他打了火。刘叶图狠狠地吸了一口,在胸腔里憋了很久,才长长地吐出来,仿佛是在尽量吐出一个压抑已久的包袱。
  “你在郭旭东死亡之前,和他通过电话。后来,他又多次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都不接?为什么要隐瞒?”高毅一边问,一边观察刘叶图的表情。刘叶图还是刚才的样子,眼睛盯着脚面。孙立打开随身带的公文包,取出了通话记录,摊开在刘叶图的面前。
  刘叶图看也不看,只是抽烟,手在哆嗦。
  “你聋了吗?”孙立沉不住气了。他没有看出来,刘叶图已经不怕因为对警方撒谎隐瞒而受责罚。他在因为另一件事情而恐惧。孙立毕竟还缺乏经验。
  高毅作了个手势,让孙立耐心等等。半支烟后,刘叶图把眼神从脚尖上抬起来。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刘叶图犹豫了半天,才慢慢去看那条短信,然后瞳孔变大,恐惧地看着高毅的身后,嘴里重复着:“你果然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高毅转过身去,他身后只有厚厚的窗帘,什么也没有。
  高毅问:“谁来了?”
  “求求你们,救救我。”刘叶图说着,突然从沙发上滑落到了地面。他半躺在地上,喃喃自语:“救救我,救救我。”一股尿液,浸湿他的裤裆。突然,他抬起头,猛地向孙立扑过来,抓住他的手。孙立被刘叶图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整个身体被刘叶图压在下面。刘叶图向孙立的脸上吐了一口口水,然后扭过头来,看着高毅大笑起来。
  刘叶图疯了。
  唯一的线索,是他的手机上的短信:下一个是你。署名“WOLF”。高毅曾在郭旭东的手机也看到这条短信。谁是“WOLF””? 这个意为“狼”的词和这个案子有多少关系?
  
  3. 彼时
  郭旭东拉紧了饶晓旭的手,向蘑菇屋跑去。是谁开的玩笑?是野兔吗?太过分了!搞什么鬼?!用什么开玩笑不好,偏要用这个“WOLF”?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的忌讳吗?跑到蘑菇屋门口的时候,他再一次打开手机,看见发短信的不是刘叶图,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嘟……嘟……”手机响了。正是那个号码打来的,郭旭东迟疑着,不敢接。
  “你接啊。”饶晓宜说。郭旭东终于按下接听键,放到耳朵边,对方立刻挂了机。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条短信射过来:你们先进屋。WOLF。
  怎么?WOLF就在附近?否则他怎么知道我们还在蘑菇屋外。郭旭东像一个牵线木偶,愣愣地看了一下四周。突然间,他像从恶梦中惊醒一样,甩开饶晓宜的手,向附近的桉树林奔去。他不相信,这会是WOLF。WOLF已经死了。他们亲眼见到的。不会是WOLF。一定是有人在搞恶作剧。在那他的新婚之夜开涮。蘑菇屋附近,能藏人的地方只有桉树林。
  郭旭东捡起一根粗大的树枝,紧紧握在手中。他疯了一样,击打着密不透风的荒草,查找着一棵又一棵桉树的背面。没人!没有人!一夜未眠的疲惫被这恐惧驱散得无因无踪。他奔跑着。你躲在哪里?在哪里?给我滚出来!
  在他近乎精疲力竭的时候,他又收到一条短信:你的恐惧让我快乐!别浪费时间了。进屋去。WOLF。
  晓宜!他跑向蘑菇屋,看到饶晓宜身边并无一人,她蒙着脸,蹲在门边哭泣,“谁在这么做?我们说好的,永远不提WOLF的呀。”
  郭旭东打开手机,找到野兔的电话号码,“喂,野兔,我收到一条短信。是WOLF发来的。什么?我不知道!真的,相信我,我没有开玩笑!”电话被刘叶图挂断了。他说要上飞机去云南,并且不想再听见“WOLF”这个名字。刘叶图最后还加了一句:“你是不是已经厌烦了你的新娘,就拿我开涮?无聊!”
  “是谁?到底是谁?!”郭旭东举起了树枝,仰天咆哮。
  此后整整一天,郭旭东不断地给刘叶图打电话,可是对方都处于关机状态。
  WOLF,这个名字,一直是他们心底最深,最忌讳的伤疤。谁都害怕揭开它。
  
  4. 此时第二天
  刘叶图被诊断为精神分裂。不过,医生说,这是短期的极度恐惧造成的,很有可能只是暂时性的。也就是说,如果刘叶图“幸运”,他还有恢复的机会。但是什么时候恢复,医生只摇了摇头。
  孙立不甘心,在刘叶图被推进隔离病房的最后一刻,大叫着问他:“‘WOLF’是谁?”刘叶图一开始不回答,露出惊恐的目光。医生气愤地向孙立飞过来一双怒眼:“他是个病人。”孙立失望地转身,听见病房里传来刘叶图更加恐惧的声音:“是你。是你。”
  
  凡是参加郭旭东和饶晓宜婚礼舞会的人,都要受到警局的查问。其中有他们的好友,有同事,有客户。孙立抱怨人太多,理不出头绪。他的同事安慰他说,这个案子比起那场红色可乐凶杀案,要算人少。孙立问是什么红色可乐凶杀案?同事说去年,有人在大型超市里被凶杀。凶器是灌可乐。超市被立即封锁。虽然不能排除凶手早已逃离现场的可能,但是却不能马虎。他们采了在场几百号人的指纹,还有询问,做记录……那才叫苦。
  “后来呢?谁是凶手?可乐怎么杀人?”孙立好奇地问。
  “自己看档案去。”同事说。
  
  行李包里数码相机里的照片被打印放大,按照取像时间顺序贴在办公室的白板上,旖旎的舞厅灯光,海滩,树林。不像是凶杀案件资料,更像旅行社的宣传照。高毅怀抱双手,站在白板面前,凝视着这些照片。迪高厅里的照片不是很理想,光线的缘故,舞动的人物脸部都模糊不清。后来有几张饶晓宜在海滩上笑着奔跑的,应该是郭旭东照的。再后面几张,明显是在蘑菇屋里。没有人,只照了家具,屋顶和地面,有点像因为无聊而随便乱照。高毅点燃一支烟,凑近了看最后一张,突然发现……
  电话铃声响了。是内线。高毅被打断了思路,很不爽,快步走过去,拿起话筒。
  “再见。”一个女人的声音,电话随即被挂断,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是吕鸿。她已经给过他很多机会。他都放弃了。所以,这一次,也没有必要再给机会。打个电话来对高毅说再见,只不过是画一个句号。这个再见,更像是吕鸿说给自己的感情听。
  高毅看一眼日历。今天是吕鸿调离的日子。他走向窗口,望着外面的大院。他在等吕鸿出来。这个大院是离开警局的必经之路。他站在高高的楼上,站在冰冷的窗户后面,默默地目送吕鸿远去。一股奇怪的感觉萦绕在高毅心头。他想了想,也许这叫遗憾,或许叫惆怅。
  吕鸿走远了,消失在大门之外。高毅一个毅然转身,回到最后一张照片前。数码相片上有具体时间:23点56分。正是两者死亡前。
  有趣,很有趣。
  照片里是一片蘑菇屋里的水泥地面。上面有两个斜斜的拉长的黑影,相互凑得很近。不难分辨出是人影。
  可是,看右边那个影子,左右两个耳朵。右边耳朵斜上方多长出一小个半圆,半圆边上还有一个像数字“3”的模糊轮廓。那是第三只耳朵。也就是说,如果这两个影子属于郭旭东和饶晓宜的话,还有第三者站在他们身后。从其中一个人的脑后探出了半个脑袋。
  这第三个影子属于谁?一个多出来的影子。
  有干警人敲门,送进来一封快件转递,没有收信人的名字,只写着:刑侦科科长收。署名一栏:WOLF。
  真会挑时间。
  高毅本能地带上手套,打开信封。
  信封里只有一张冲印照片。照片里有一片木地板,上面有一个斜斜的,拉长的人影。人影右边耳朵斜上方探出一个半圆,半圆上明显有一只耳朵。第三只耳朵。这个奇形怪状的人影,仿佛一张没有生命的人皮,一个没有灵魂的鬼影。
  高毅打了一个寒颤。直觉告诉他,这影子照片是凶手的签名。照片上没有时间。除了地面和影子,没有任何参照物。
  那么,照片里的受害者是谁?警方处于被动。凶手正在逍遥地拍照,杀人,处于主动。凶手寄来照片,就是对警方的大胆蔑视。高毅猛地把照片放到桌上。
  
  5. 此时第三天昼
  另一具女尸。死在自己的公寓里。同室的女友下班后,一开门就发出了惊声尖叫,绝不用模仿好莱坞恐怖片。
  死亡的女尸坐在餐桌边上,衣服整齐,脸上的妆容留有两股泪痕。她的身边有一个照相机。里面就有寄给高毅的那张照片:斜拉在木地板上的影子。一个属于死者。多出来的那半个头,应该属于凶手。
  调查很快展开。死者名叫武彩霞,保险公司销售人员,也在参加那场迪高婚礼的名单之中。孙立查了查了寻访纪录。他昨天确实给武彩霞的公司打过电话,公司说她没来上班。保险公司推销员这种职业,不用天天到公司报到。他们给了孙立武彩霞的手机号。孙立打过,没有人接,就没放在心上。此时,出了那么大一件凶杀案。孙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黄豆大的汗珠直往外冒,责怪自己疏忽。
  这是第三具尸体。
  还会有多少具?凶手要杀光所有参加婚礼的人吗?还是另有所指?凶手躲在暗处,只投出恐惧的影子。
  
  高毅按老习惯去地下解剖室看尸体解剖报告,看到一个40出头的男子,忽然才意识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吕鸿已经走了。他暗暗问自己:我为什么在乎?
  高毅接过报告,叹了口气。新法医紧张地问:“报告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高毅明白新法医误会了,勉强笑了笑,“一切都好。”
  报告上有他意料的结果:窒息而死。口腔内部没有损伤。导致窒息的方式不明。
  和郭旭东,饶晓宜的死亡方式一样。
  下一个会是谁?
  
  与此同时,孙立在武彩霞的遗物里发现了一本团体纪念相册,封面烫金字体写着:勇敢者。下面有印有一句话:我们是勇敢者,是自然的挑战者。
  相册显示武彩霞果然有干保险的天赋,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清楚地记录了本人姓名,绰号,以及通讯方式。里面有郭旭东和饶晓宜的照片,还有刘叶图,注明了他的外号叫“野兔”。
  让人振奋的是,其中有一张被撕掉了,下面的名字也被墨水划掉。这是一个突破口。孙立立即把相册送到实验室。很快,结果就出来了。实验室的工作人员去掉名字上的墨水,露出一个名字:宋星。旁边注明的外号是:WOLF。另外还有一个地址:老景街7 号。
  高毅看到这个地址,并没有像其他干警那样激动。他只是按惯例,派出两名干警前往老景街7 号调查。一个阴影悄然爬上他的心头。他知道这个叫“勇敢者”的团体。凶手没有毁掉相册,说明老景街7号,对于凶手本身,已经毫无意义。
  勇敢者?孙立打开电脑,准备上网查询。
  “不用看了。”高毅及时阻止了孙立。
  “为什么?”
  “勇敢者曾经是一个背包族旅行社,专门组织团队,探险尚未开发的风景地。这个旅行社只开了半年不到,就销声匿迹了。”
  “为什么?”孙立还在一片茫然之中。
  “发生了一个悲剧。”高毅说。
  “什么悲剧?”孙立两眼放光。
  “你去查一查去年三月的晚报。快!”高毅说到,他已经明白了凶手的动机,只是等待孙立的证实。
  
  高毅的预料没有错。老景街7号人并没有宋星。现在租住在那里的,是一群在报社打工的游击队记者。他们一嗅到有新闻可挖,就像秃鹫闻到血腥一样,聚拢过来,吓得两名干警慌忙脱身。案件侦破进展必须保密。
  干警悄悄找到了房东,从那里获知,去年二月到三月,确实有一个叫宋星的男子租用了老景街7号。可是,他已经死了。干警从房东处离开的时候,中了那群游击队记者的埋伏。在记者的攻击下,他们还算刚强,并未暴露任何案情细节。房东那里,就难保了。
  孙立也查到了晚报。去年三月,勇敢者旅行社组织了最后一次探险。在本市郊外,有一个叫湖光岩的巨大湖泊。湖泊水深数百米,是亿万年前火山喷发后形成的。这个湖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湖边沿岸长满了苍天大树,随风落下千万片树叶,却没有一片树叶会飘入湖中。很多地质科考专家都来探索这个奇怪的谜,却没有人找出谜底。
  勇敢者组织了一次探险。可谓勇敢者的最后绝唱。报纸上公布了当时参与这个活动的名单:郭旭东,饶晓宜,刘叶图,武彩霞,宋星,罗蔚芳。
  六人下水,回来的只有五个人。宋星遇难,尸首被打捞上来,不久就火化掉了。
  宋星外号“WOLF”。
  刘叶图疯了。
  郭旭东,饶晓宜,武彩霞,被杀。
  剩下一个罗蔚芳。孙立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他打开迪高婚礼名单,此人榜上有名。
  “快去找这个罗蔚芳!”高毅的声音突然有些高了。
  
  6. 此时第三天夜
  孙立和其他干警赶到罗蔚芳家里,扑了一个空。她的家人说她出去了,手机也没带,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孙立立刻向高毅打电话汇报。高毅在电话那段沉默了几秒后,果断地说:“你们去刘叶图的病院看看。”果然,干警在刘叶图的病房门外找到了罗蔚芳。她当时正趴着门上的小孔,恐惧而又怜悯地瞪着不停摇摆身体的刘叶图。
  
  听了警察的叙述,罗蔚芳微微开始发抖。
  谈话是由孙立和另外一名老干警操作的。
  高毅默不作声,坐在远处。罗蔚芳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和吕鸿的年龄相仿。怎么又想起吕鸿?高毅换了一个二郎腿的坐姿。
  罗蔚芳一口气喝完了一杯热茶,终于镇定下来。开始了她断断续续的讲述。
  她和郭旭东,饶晓宜,刘叶图,武彩霞,宋星几个人是先后加入“勇敢者”的。但是因为性格脾气合得来,形成了一个相当排外的铁杆组合。饶晓宜那时候,是宋星的女友。而罗蔚芳自己,暗暗对刘叶图存有着好感。郭旭东是宋星的好友。宋星胆大,得了个“WOLF”的外号。复杂的感情纠葛,就此发展。
  罗蔚芳记得,下湖的那天,她因为有点事情迟到了。等她赶到湖边集合的时候,看见一向爱相互开玩笑的宋星和郭旭东都黑铁似地绷着脸,谁也不和谁说话。饶晓宜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了。罗蔚芳偷偷去问刘叶图。刘叶图做了个鬼脸说:“吃醋呗。”
  当时旅行社还派来了工作人员,他们的名字罗蔚芳记不清了。在工作人员的催促下,她和刘叶图来不及细谈,就匆匆穿上潜水服,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下水了。
  为了这次探险,他们已经接受了长时间的潜水培训。旅行社也聘用了潜水专业人员来指导,并且负责安全保障。他们今天的目标是湖水深处。挑战自己的极限,看能够潜入湖底多少米?
  有专业人员保护,他们放了胆子,从湖中心下水。专业潜水员也要下水,被郭旭东阻止了。他说要自己下水,看谁是真英雄。说这话的时候,还故意瞥了一眼宋星。宋星脾气刚烈,回敬到:“自己下水,看谁的胆子大,技术好。”也就这样,他们六人,在没有专业潜水员的陪伴下,下了水。
  下水后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天公作美,头顶上一片蓝天。湖水也是清澈湛蓝。一群全身火红,半米长的鱼儿向他们游来。大家停留在水中,欣赏着鱼儿的表演。红鱼是这个湖的特长,可这大个儿的鱼,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紧接着,更奇怪事情发生了。须臾间,红鱼的数量多了起来,有一开始的几十条,变成几百条,上千条,像火山喷发的岩浆,浓密地向他们游来。他们被鱼包围着。鱼像是有手的精灵,闪动着五彩的鳍,包围着他们舞蹈。他们被这壮观的景象惊呆了,没有意识到鱼已经形成了屏障,把所有的人彼此分开。
  鱼鳞在清澈的水下,反射出彩虹一般的光芒,耀眼斑斓。在不经意间,罗蔚芳在绚丽夺目的红光中看见两支摇晃的手。还未等她看清,那手就被鱼挡住了。她扒开鱼向前游,看见一个黑影子在下沉。谁?救命!她想喊,可是喊不出来,嘴里咬着氧气吸嘴。她去抓,却被一群欢快的鱼挡开。黑影在下沉,下沉。她看不清是谁。她向周围看去,除了鱼,还是鱼,看不到其他人,只看见无边无际的亮红色。她顾不上了,再往下潜,一把抓住了那人身上的一根氧气管。她拼了命用力提,拉出一个人来。定睛一看,是宋星。他嘴里的氧气嘴已经掉了。罗蔚芳抓住的是另一头。她迅速取下自己的氧气,试图塞进宋星嘴里,可是宋星的嘴闭得很紧。好不容易塞进去了,宋星却没有半点反映。
  她只好扒开鱼,向上浮。那浮向水面的短短十米,却比整个光年还要漫长。
  结局正像报纸上所报道的,宋星意外溺水而死,“勇敢者”不久后也解散了。宋星的尸骨被他的父母领走后火化,就埋在郊外公墓。他这个人,连同他的绰号“WOLF”,也变成了他们这个小群体的禁忌。
  罗蔚芳的职业是电台播音员。她的叙述虽然带着自身的恐惧,可还是绘声绘色。在她的嘴唇咬断最后一个句子后,整个房间寂静无声。罗蔚芳的眼睛像两个无底隧道,盯住了孙立,仿佛这个故事还在继续。
  啪!高毅在后面的沙发上点燃了打火机,众人才从罗蔚芳讲述的余味中缓过神来。
  “我要求保护。”罗蔚芳说,“这个冒充‘WOLF’的凶手,肯定要把我们几个人都杀光。”
  “为什么?”高毅吸了一口烟,并不从沙发上站起来。
  罗蔚芳看不清高毅的脸,不知道自己跟谁说话,感到心里毛毛的。她镇定了一下,就把这个黑暗里说话的人暂时当作自己的听众,回答说:“这不明摆着,参加那次潜水的人都死了。我是最后一个。那人要为宋星报仇。”
  “难道你不会是凶手?”孙立终于沉不住气了。
  “我?!”罗蔚芳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个貌似高贵的笑容。她贴近孙立的脸,嘴里的热气几乎喷到孙立的脸上,用极度温柔妩媚的职业嗓音说:“你看我是谁?我会去杀人?发生凶杀的时候,我都在电台直播。”她说着,从孙立的手里拔出笔,又问道:“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
  孙立还从未遇过这样的女人,脸刷地红了。他怔了一下,吐出一句话:“你用不着在警察局作秀。”
  这次,轮到罗蔚芳呆住了。
  “你要怎样保护?”高毅这时候问。
  “24小时。像电影里那样。如果没有拘捕我的证据,我还要赶去电台。我今晚还有谈心节目。”罗蔚芳好像对黑暗中充满男性成熟磁性的声音更感兴趣,眼睛离开了孙立的脸,转向那黑暗。
  “你的表演欲还很强。孙立,保镖这个任务就交给你。”高毅说。
  
  与电台核实过后,罗蔚芳确实有不在现场的证据。排除了她。罗蔚芳也已赶往电台。孙立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她的“保镖”。
  高毅抽了几支烟,飞速打了几个电话,抓起外套,迅速离开了办公室。就在他离开后五分钟,又一份特快专递被送到了。信封上仍然是:刑侦科科长收。署名一栏:WOLF。
  高毅在离开前,专门留下话,如果再有这样的信来,值班干警可以打开。
  于是,干警打开了信。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红色地毯,上面有两个并排的亲密黑影。除了多出来的那半个脑袋,照片一角又露出一个小影子,看上去像个播音话筒。糟了,罗蔚芳,还有孙立!他们拨打孙立手机,盲音。打电台电话,占线。
  警局立刻出动,赶往电台。途中再与高毅科长联系。可是,高科长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他们晚了。按照电台大门的登记记录,罗蔚芳和孙立已经进入了电台。可是她没有按时进入直播间。值班编辑只好放上音乐,四处找人。
  编辑和干警同时推开罗蔚芳办公室的门。里面整整齐齐,可是不见任何人影。他们找遍电台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罗蔚芳和孙立的影子。再打高科长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干警迅速察看了电台走廊的监控录像。看到在罗蔚芳和孙立进来着后,来了另一个人。此人在黑夜里戴着墨镜,让人看不清脸,头上也戴着夹克衫的帽子,遮住了相貌。这人顺利通过登记室,默默跟在罗蔚芳和孙立的身后。
  监控录像显示,在罗蔚芳和孙立走进办公室之后,这个人从楼梯拐角后的藏身处走出来,先前后观望了一下,才去敲办公室的门。门开了,这个人毫不费力地走了进去。像个熟人似的。不到两分钟,罗蔚芳和孙立先出来了,这个人跟在后面。三个人,一前一后,堂而皇之地离开了电台。
  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连孙立也对此人惟命是从?
  干警查看了门卫的登记记录,这戴墨镜的人,签下的名字是:宋星。
  
  7. 此时第四天凌晨
  罗蔚芳失踪。
  孙立失踪。
  高毅联系不上。
  警局办公室里弥漫着不安,焦急,熬夜的疲惫。日光灯在大家的头顶呜呜作响。很像郭旭东和饶晓宜的尸体被发现的蘑菇屋边上的海风。怎么办?
  吕鸿突然出现在门口。她第一句话便是:
  “我知道谁是凶手。”
  
  没有时间解释。对旧时同事的信任,让干警们跟着吕鸿,一起冲出了办公室。
  三辆警车像三个夜行的怪兽,悄然无息地停在一家精神病疗养院附近。为了不打草惊蛇,警员们在距离病院一百米之外的地方下车,悄然进入病院大楼。
  病院的墙壁和地面都被刷成白色,和走廊的日光灯一个眼色。楼道病房传来了病人的哭喊,笑声,歌声,还有非睡非醒的呓语。病院的保安在了解情况之后,立刻合作。干警们似灵敏的猫,接近顶楼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吕鸿从门上的玻璃看进去,看到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办桌前。面对她的是孙立和罗蔚芳,背对她的那个人正是高毅。他们围坐在办公桌前,表情冷漠无神,正同时把自己的右手塞进嘴里。
  “无论你们抓到了谁,一定不要听他说话,也不要看他的眼睛。一旦拘捕,蒙住他的嘴。”这是在警车上,吕鸿对干警的交代。“还有,都戴上这个。”吕鸿拿出几个解剖室常用的口罩,“戴上它,以防万一。”
  门上的窗口只给与极小的视线范围。吕鸿看见书桌旁的地板上,投下第四个影子。一个多余的影子。
  “行动!”吕鸿说到。
  干警们踢开门,冲了进去。地板上的影子要逃,可是已经晚了。干警抓住了影子的主人,按照吕鸿的交代,立刻蒙住了这人的嘴,仿佛这人身上带着杀人的传染病菌,嘴会说出夺命的诅咒。
  高毅,孙立和罗蔚芳一直坐在桌前,眼神麻木,仿佛没有看到冲进来的警员。他们还是刚才的姿势,只不过像播放的图像突然被暂停,右手停在了嘴里。
  
  足足睡了三个小时,高毅才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直守在身边的吕鸿。他发现自己躺在警局里。
  “孙立和罗蔚芳呢?”高毅问。
  “他们在隔壁房间。他们身上的药性还没有散,都还在沉睡之中。”吕鸿说着,递过来一杯水。高毅接过来,看到他们身边还站着不少等待解谜的干警。
  “周医生呢?”高毅问。
  “已经拘捕。正在审讯。”其中一名干警说到。他们抓到的那个神秘的影子正是为刘叶图诊断的医生周肃然。
  “他参与了谋杀,可他还不是真正的凶手。”高毅坐了起来。身上的药性刚刚散去,他还感到四肢无力。
  原来,他派孙立跟着罗蔚芳,原因是如果罗蔚芳不是凶手,那么她可以成为诱饵。孙立在明处保护,他在暗处。所以,他让孙立和罗蔚芳先行离开警局,他随后悄悄离开。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打了几个电话。
  一个电话,他打给资料室。查到了当年开办“勇敢者”老板的姓名和电话。他打过去,询问了宋星出事当天的情况,进行核实。报纸,还有罗蔚芳栩栩如生的讲述,高毅都不信。怀疑是他作为一名刑侦科警务人员的天性。知觉的怀疑和理性的推理,让他更像一只无声而敏感的蜥蜴,冷静地做出判断。
  事实证明,他的怀疑是对的。那天除了郭旭东,饶晓宜,刘叶图,武彩霞,罗蔚芳,宋星之外,还有另一个人。他就是周肃然。由于他没有下水,所以报纸的报道就把他排除在外。
  之后,高毅迅速赶到了电台,出发前,他让资料室查一查那个叫周肃然的人。在电台门口,他看到孙立和罗蔚芳,跟着另一个戴墨镜的人,进了一辆停在路边小轿车。轿车起动后,高毅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尾随其后。
  
  在出租车里,他打了一个电话给吕鸿。他心里有一个问题,只有吕鸿有资格回答。这么晚打过去,他还担心吕鸿不会接。可是,她接了。高毅本来想说几句稍微婉转的话之后在开门见山提问。可是,婉转的话,他不会说。他沉默了半天找措辞,还是吕鸿爽快,了解他的性格,直接了当地问你有什么事,直说吧。
  高毅便问她有没有看过电影《沉默的羔羊》?吕鸿说看过。还没等她问为什么这么问的时候,她突然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
  “有没有这种可能?”高毅问。在那部片子里,食人者兼心理学家汉尼勃,隔着监狱的栅栏,仅用谈话的方式,就让关在隔壁的犯人活着吞下自己的舌头。
  吕鸿非常吃惊地问:“你是在推测,凶手使用了催眠术,让受害者自己吞下舌头,窒息而死。而受害者死后,柔软的舌头会自己滑出口腔。那也是为什么这些受害者都是窒息死亡,而我们又不能在口腔内找到痕迹。”
  “对。宋星是窒息而死,所以凶手也要让出事当天的所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死亡。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会使用催眠术的人不多,而且要把催眠术使用到这样一个难度,人数恐怕会更少。而且,这个人还应该有使用的动机。”
  “这样的人虽然很少,但要真正找起来,也像大海捞针。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
  “什么?”
  “使用药物代替。有一种代号叫‘印度香’的喷雾,可以喷入人的口鼻,对接受者起到迷幻的作用。药性发作后,接受者还能行动,但是大脑已经失控,很容易被支配。而且,这种药物所需的剂量极为微小,残余成分会在人体死亡20分钟后通过口鼻的皮肤散发。即使是尸体解剖,也查不出来。”
  “哪里可以找到这种药物?”
  “任何和神经研究的有关单位或者大型医院都可以配制。”
  “配制?”
  “‘印度香’只是一个名字,为了好记罢了。它实际上由好几种成分构成……”正当吕鸿说着的时候,高毅收到一条警局发来的信息,他们输入了周肃然的名字,很快查到全国有100多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本市有12个,其中一个就在精神病院当主治医师。
  就在这时,出租车突然一个紧急刹车。高毅的脑袋重重地砸在前面的挡风玻璃上。他刚抬起头,就看见一个人影,手里举着一个东西,对着他的脸一按,一股化学试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的眼睛花了。在最后一秒,趁着那黑影来开车门的时候,他把关于周肃然的信息转发给了吕鸿。随后,吕鸿便冲回了警局。
  
  可是,高毅仍然说,周肃然还不是真正的凶手。他只是一个行凶的工具。
  “谁是真凶?”大家异口同声地问道。
  由于“勇敢者”的解散,旅行社的老板一直耿耿于怀。他觉得十分冤枉,因此更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他说,郭旭东那帮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他最清楚。当时,罗蔚芳和饶晓宜都爱上了宋星。而宋星只喜欢饶晓宜。另外,郭旭东也在暗恋着饶晓宜。罗蔚芳为什么要在感情的问题上撒谎?是出于女人天性中的羞愧?可是,依照罗蔚芳在警局的表现,她并不像个害羞的女孩。
  另外,出事当天还有一个细节,“勇敢者”的老板也记忆犹新。那天,在罗蔚芳到达之前,饶晓宜宣布了她和宋星的婚事。郭旭东随后的祝词酸中带刺,才挑起了他和宋星的争吵。而周肃然那段时间,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罗蔚芳。周肃然曾经私下求过“勇敢者”的老板,让他发展自己成为罗蔚芳团队中的一员,他爱罗蔚芳都快疯了。老板记得自己当时摇了摇头说:“你以为我不想多发展团队成员,多挣钱啊。可是,别的团队可以,这个不行。他们六个人,就像一个熔铸在一起的铁球,不允许其他人再加入。你恐怕去求他们,亲自去找罗蔚芳还更有效。”
  在宋星被捞上来后,老板还记得,饶晓宜又哭又叫,说宋星水性那么好,不可能出事,一定有人下了毒手。她好像看见了有人拔宋星的氧气管。一会说是武彩虹,一会儿又说是刘叶图,也说越乱,最后说是自己。没有证据,饶晓宜的话被当作过度悲伤后的疯话,也就不了了之。
  高毅正说着,对周肃然的审讯结束了。周肃然交待了一切。宋星出事后,罗蔚芳一直怀疑是郭旭东拔掉了宋星的氧气管,可是她没有证据。后来,饶晓宜嫁给了郭旭东,又被她视为不忠和背叛。周肃然为了讨好她,提出了使用‘印度香’的杀人计划。罗蔚芳同意了,答应在报仇之后以身相许。谁知道,杀了郭旭东,饶晓宜,武彩虹之后,罗蔚芳处处躲着周肃然,许出的承诺不兑现。至于那个刘叶图,还没动手,他就疯了。后来,周肃然又看见警察来带走了来探视刘叶图的罗蔚芳,想到这个女人靠不住,才决定杀人灭口。
  所以,谋杀案真正的始作俑者,还在药力中熟睡。等她醒来,迎接她的便是冰凉的手铐。
  高毅听完汇报,坐起来,点了点头。吕鸿见到一切结束,就决定离开,听见高毅突然说:“你明天来上班,好吗?”高毅的声音很柔。他说这样的话,无疑等于其他男人说:“我请你吃晚饭,好吗?”况且,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当着警局不少干警的面。就连吕鸿,也被他这句话惊住了。
  “回来上班?我已经调走了。”吕鸿说。
  “你没有说真话。”高毅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
  “你怎么知道?”
  “你走出警局的那天,两手空空。哪像一个调走离开的人?我随即打了人事部的电话,他们说你请了几天假,专门考虑调动的事情。你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我请你回来上班。”
  法医吕鸿脸红这点点头。再刚毅坚强的她,也有少女羞涩的一刻。她寻望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其他警员已经悄悄地离开了。高毅终于鼓起勇气,去掏口袋,里面有两张他抽空买的电影票。
  门却又出其不意地被推开了,孙立很不知趣地探进头来:“科长,案子结束了,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想看看那起商场可乐杀人怪案的卷宗。资料室让我来请你批准。行不行?”
  这家伙,对工作上瘾了。高毅笑了一下,点点头,确掠过一丝忧伤。作为一名警察,如果你对工作上了瘾,那么,你就是为自己的私生活关上了一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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