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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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五来平方米的房间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透明。落地窗外高大的柿子树上,一只蝉开始了歌颂晨光的领唱。然后另一只,接着又一只,当一个乐团大小的欢迎会初具规模的时候,修猛地从床上立了起来。太阳正好害羞地从对面的屋脊抬起头来,它的视线掠过阳台上正在微风中轻摆的秋千,穿过柿子树那稀疏的枝叶。打在了修的眼睛里。
  这些有些刺眼的光明,让修下意识地张开手掌挡在自己的眼前,花了几秒钟才适应了今天的第一缕阳光。
  然后,他看见了那只黑色的猫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一只蝉的背后。那只蝉丝毫没有察觉猫的存在,一如既往地声嘶力竭地鸣唱着。只见猫伸出了它的一只前掌,敏捷地拍掉了那只聒噪的蝉。蝉低头看着那破碎了的羽翼。惨叫了一声,翻滚着落到六层楼下的地面上。其他的蝉早已吓得不敢吱声。热闹的欢迎仪式突然提前结束了,清晨又透出它的宁静。因为质量很小的缘故,那只可怜的蝉并没有摔坏,它躺在地上不停地挣扎着,但是没有了翅膀是再也飞不起来了。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被那些忙碌的蚂蚁搬进地下。阳光从落地窗口肆无忌惮地飘洒进来,好像是在说一切还没结束。
  空气中到处飘着一颗颗微小的尘粒,它们被阳光打亮,闪耀着不存在的五光十色,就像是梦的点滴。刚开始.修以为这些都只是存在于他视线之内的奇迹,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却继续在他的想象中升华。它们像是种子,在黑暗中发芽,没有生长出枝叶便直接长出花蕾。抽出五颜六色的花瓣。过了一会,他再度睁开眼睛欣赏还是种子的它们。
  那只猫在这些发光尘粒的对面,仿佛飘乎不定似的。它回头看了一眼修,既而转回头,从所在的树枝往下跳到另一根树枝上。又跳上一根粗大的树枝,沿着它一路小跑,最后纵身跳上了对面的阳台。它摇着尾巴,穿过秋千,踩过一圈圈碧绿的水管,悠然自得地朝着一扇敞开的落地窗走去。落地窗内不时飘荡出来的米色窗帘,仿佛在招手欢迎着它,于是猫就走了进去。
  那些发光的尘粒在空气中慢慢地滑行,就像那只怡然自得地走在树枝阳台间的猫,不慌不忙的,好像时间并不重要,看得人却会因此而窒息,因为太美丽了。修忍不住伸手在眼前的空气中拂了拂,试图驱散它们。那些发光的尘粒便不安地四处游窜起来。这时候,有一只蝉发出了吱的一声。不一会儿,又一轮晨之欢迎会就这样开始了。
  修歪头倒回床上,抓起印满蓝色野菊图案的浅色床单把自己整个罩起来。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成效罢了。
  爱丽丝提着一大袋子的早餐,沿着隔开麦田的这条窄窄的灰色水门汀小路,偶尔停下来看看远处那座伸入天空深处的水晶巨塔。在她还没有出生之前。它就已经耸立在那里了,人们都叫它光芒之塔。可是它并不像灯塔那样本身会发光,但是映着日光。或是有好几个月亮时,它会发出微微的乳白色荧光。也许这就是人们把它称做光芒之塔的原因吧。可能还会有别的一些理由吧。但是爱丽丝不清楚。虽然她和修,还有莉莉、巧他们都是在那里出生的。这座耸立在云海之间的大陆——(人们叫它天堂岛),生活着两种人类。一种人类有衣食父母,一种没有。爱丽丝他们就是属于后面的那种。
  爱丽丝回头望了望,她大清早乘坐地铁去新区逛了一圈,然后顺道带了大家的早餐回来。莉莉也许还在房间里睡着,也许会在荡秋千,待会儿要和巧一起送烟囱去防疫所打针。烟囱是一只黑色的猫,它全身都是黑色的,没有一丝杂毛,看上去非常神秘。它是葛兰·修尔神父留下来的,他在几天前因为车祸而去世了。修很伤心,因为葛兰·修尔神父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其实爱丽丝也很伤心,大家也是,因为葛兰·修尔神父像是大家的父亲。
  这几天爱丽丝一直跟修在一起,晚上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爱丽丝常常看见他在做梦中不时地流着眼泪。每当这时,爱丽丝就会抱紧他,把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然后,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她的睡衣就会湿掉一大片。这段时间里,莉莉和托付过来的烟囱都睡在对面,巧也像往常那样住在修的隔壁。他们的落地窗口外面就是那株古老高大的柿子树,它有着粗壮的枝条,所以大家时常都像小孩子一样,在大阳台和两扇落地窗之间爬来爬去,或者就那么站在树枝上看一会儿日出日落,还有那座看得人目眩的光芒之塔。偶尔大家还会半夜爬过树吓吓对方,搞些小恶作剧。大家都像是小孩子一样,而父亲就是葛兰·修尔神父。他时常都会来看大家。可惜以后他都不会再来了。
  今天,修和爱丽丝要去参加葛兰·修尔神父的告别式。虽然大家岁数相同,莉莉和巧就像是真正的大人一样。感情藏得很深,他们没有掉眼泪,神父的告别式也不准备去参加了。对他们来说,因为伤感的事情改变自己的习惯的事情他们是不会去做的。他们是沉默的乐天派,很少说话,但快乐地生活着。修可藏不住自已的感情,虽然表面上还是会装得很坚强,但夜晚到来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沮丧。
  爱丽丝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见莉莉没在房间里,便到阳台外面看看。她看莉莉正坐在秋千上,烟囱坐在她的膝盖上。她踩着地面,轻轻地荡起秋千,嘴上的香烟上冒出来的白烟便在空气中四散开来,不像云海那么浓重的烟雾。烟囱是一只看上去很神秘的猫,同时也是一只非常奇怪的猫。这时候,烟囱的嘴上叼着一支跟莉莉嘴上一样的香烟。是莉莉给它的。它非常喜欢莉莉,所以常常模仿莉莉。看见莉莉荡秋千,它也会独自站在秋千上面,看见莉莉在柿子树上捉鸣蝉,它也会不时跑到树上去捣鼓一下。所以看见莉莉成天嘴上叼着一支细细香烟时它就会凑上去也想要一支。莉莉一般不会给它烟。因为她怕烟囱由此可能会变成真正的烟囱。说不定它会变成世界上第一只得肺癌而死的猫。爱丽丝有时会调侃她,你不怕自己也会变成烟囱吗?莉莉说,我又不叫烟囱。
  爱丽丝向她举了举手上的东西,然后朝对面看去,修和巧正蹲在打开的落地窗边上。修那染成五颜六色的头发像刺猬似的竖起来,睡眼蒙口的样子;巧嘴上叼着一支烟。也睡眼蒙口的样子。两个人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爱丽丝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他们不情愿地往树枝上挪了挪身子。
  依附着光芒之塔,有一座教堂。它有个非常美丽的花园。里面到处是向日葵、鸢尾花,还有其他的一些不华丽但非常朴素漂亮的花草。教堂也是用水晶的材质做成的,是一种生长型的晶体,它们按照预约好的程序生长为人们想象中的教堂的样子。修和爱丽丝将在这里参加葛兰·修尔神父的告别式。在正式的仪式开始之前,总会留给出一些时间给参加仪式的人。所以他们在那座花园里见到了葛兰·修尔神父。他似乎是特地在等着修和爱丽丝。
  葛兰·修尔神父生前非常喜欢给孩子们讲一些故事和一些遥远的国度所发生的有趣事情。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说过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但是那些故事真的非常美。他从来不给孩子们讲那些残酷的故事。
  葛兰·修尔神父一只手拿着那本伴着他好几十年的《圣经》另一只手伸向他们,分别摸了摸他们的头发。但是,他们除了感觉到被静电拉扯着的头发外,并没有什么更加特别的感觉。葛兰·修尔神父已经死了啊!   修和爱丽丝沉默地看了他一阵,神父突然说道:“让我来给你们说最后的一个故事吧!”
  修和爱丽丝点了点头。今天修表现得非常坚强,没有沮丧没有悲伤,因为他不想让神父因为他而不安地离去。
  “我们的记忆中删除了几乎所有关于时间的记忆。好像对于我们来说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现在和永恒。”葛兰·修尔神父棒着他那本老旧的《圣经》喃喃道,“在我离开之前,跟你说一个关于天堂岛由来的故事好了。”
  修和爱丽丝点了点头,开始认真听关于这个世界起源的故事。
  那个地方叫地球。在留下来的少量的数据中,我们还时不时的可以看见这个词。这是颗蓝色的星星。星星,对,我们这里只有黑暗的苍穹,看不见一颗星星,所以你们无从想象。请你们想象一下我们那颗巨大的粉红色月亮吧——事实上,另外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其实我们这个世界才是那颗粉红色月亮的月亮,如果它离我们足够的远,看上去只有那么一点点尘埃似的发着光的,我们就叫它星星,现在地球离我们够远了,甚至不能用长度单位来衡量,因为地球和我们已经分隔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宇宙里了,它变得比星星更渺小了……这不是重点,好,你们把它想象成是蓝色的,像天空一样的颜色,那是因为地球上广阔的海洋的缘故——就像我们这个世界一样,被海洋幸福地包围着。你们还没看过海洋吧?因为现在纳尔茨韦的海洋正在我们那颗粉红色月亮的地腹中,原来的海洋只给我们留下云蒸霞蔚的漫漫云海。所以,暂时你们可以把包围天堂岛的那圈窄窄的水体看成海洋吧!很抱歉我刚才给你们做了一个令你们费解的糟糕比喻。但是,我想过不了多久,你们会看见真正的海洋的。76地球年时间的最近点就要到来了,贯穿粉红色月亮的另一颗月亮将会把海洋从它那里带回纳尔茨韦的。到时候你们就可以看见海洋了。真正的蔚蓝色的大海。而不是这茫茫云海。当然,地球并不单单是蓝色的,还会有拖着的白云织成的美丽花纹、白色的冰山、被染成墨绿的森林、点缀着的黄沙、褐色的山脉……总之,地球是一个并不逊色于天堂岛的地方。
  蓝色的大海。是的,那时候我正是漂浮在这样的一片温柔的包围着我身体的液体之上。鸟在天上飞着,鱼在水中游着。
  我躺在碧波里,仰望青空。我完全放松,任自己慢慢地下沉,几只色彩艳丽的海鸟盘旋在上空。隔着薄薄的透明水层,迷惑不解地看着我。我看见了几条飞鱼,它们张开自己翅膀似的青色鱼鳍,从我的上方滑翔而过,蹿出水面,跟那些鸟儿飞在一起。一切都显得那么晃晃然然。然后我越沉越深的时候,那些艳丽的海鸟追逐着飞鱼潜入水中,在我身边随着鱼群呼啸而去。所以你们知道了吧。鱼可以飞上天空,鸟也同样可以在水中游。
  我醒来的时候,在别人的梦中奔跑。你们是不是也常常这样。
  虽然有同样的心动,同样的怀想,同样乍然相见的喜悦和依依不舍的眷恋,但世间总有一种约束,让心思沉静,让感情不再漂泊。发乎情,只能,止乎礼。
  生活是什么,要么忙着活,要么忙着死。希望是美好的,也许是人间至善,而美好的事物永不消逝。死亡不是希望,但是它也一样永不消逝。我们每一个人都指向一个最终的坐标,那就是死亡,直线距离等同,不同的只是一段不规则的矢量距离。四周都是路,有时候我只是拒绝选择!
  这可能是另一种选择,这种喜悦,已胜过这深重的罪孽。
  我想在黄昏绽放。然后在清晨死去。我想在凌晨上路,在天亮前离去。那时候,我每天想的都是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浮出水面的时候,看见了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一脸沧桑,手上却拿着一条色彩艳丽的毛巾。然后他把它递给脸上挂满忧郁表情的我。意识像是一个空气盒子,你可以让它开启或者关闭,一段剥落的记忆就像是一朵在盛开前就枯萎的鲜花。当我们无所适从地望着过去、望着自己的时候。可能就像是现在我迷惘地望着那条悬在他手中的耀眼的毛巾时的样子。
  那条毛巾入驻了我的右手,开始了这场游戏。它在我的身上散开,像散开了的猥亵,吸干我潮湿的身体。这时,老人却开始吐出口水湿润自己的嘴唇,湿润周边的空气。
  我羡慕的是那些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生活因而真正开始了生活的人。
  “我的青春,它不成问题。它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而我仍感到我还没有真正的生活过。想象就在此止步。现在,我们围绕在一座充斥着数字的光芒之塔附近。离它或近或远,我们都被施以魔咒,使我们与自己无法靠近。所有的夏天,一个一个都飞走了,它们带走了阳光,带走了所有的形状、所有的颜色、所有的味道,只留下它的幻觉,那掠过树林顶梢的明亮的阳光。那一瞬间,没有人说生活是肮脏的。但是昨天还有今天都不会看见未来的……”
  他那样叨叨絮絮地说着,好像当我不存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淡绿的叶片。路过我的眼前,然后落到水里,在被浪打翻卷走前,我把它拾了起来。
  “未来就如这叶子的叶脉。向着各个方向延伸的叶脉,就延伸出无限的可能性的未来,怎么能那么简单就说,可以看得清未来呢?”他指着我手上的叶片继续说着。
  第一滴的雨,不是偶然就落在那里的,大气的温度、风的律动和强度,要它落在哪里,它就必须落在哪里,必然和必然聚集后,会碰撞出更大的必然,一片一片的碎片在重组,就这样形成了壮观的溪川,成为河流,那就是叫做命运的东西。光听雨声就很简单,不过我不知道一滴一滴的雨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让那片叶子随风飘走,又落进水里,这回它被浪打翻然后卷走了。命运这种东西可能不存在,可是未来却是确定的东西。我说着,看了一眼在远处海岸线上那株花了差不多四个世纪才长出来的巨大的春笋般的水晶柱。只要所有的人都入住其中,然后加快时间的律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宇宙就诞生了,人类的未来可能只要花那么几秒钟就可以知晓了。
  他摇了摇头说:“不会有结果的。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亚特兰提斯人、姆大陆上的人们是如何消失的吗,难道你想重蹈他们的覆辙吗?历史留下来的东西从来都不是可靠的,何况你根本不知道那些曾经存在的大陆上的人们是不是人类,如果是别人留下的东西。那就更加不可靠了。”
  “人类用了五个世纪收集一切所能收集的能源,光芒之塔也整整花了387年才长成现如今的样子,现在的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你知道吗,我是整个人类,是这个种族意志的继承者。我已经抛开了自己的未来,若是现在撑不下去的话。那么整个人类就再也没有什么未来可言了。”
  “不对,不对。”他继续摇着头,“不是这样的,这样很多有意义的事情都会失去原来的模样,你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绝对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你知道的,这样会让所有的人在瞬间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也许是会变成没有感情的。也许会变成冷酷无情的,也许这根本就不会成功。让人类在那种虚拟的环境下进化到极致,然后再把那些灵魂注入到完全不相干的躯壳当中。只要听到这样想法的人都会觉得这 是个多么疯狂多么荒唐的事情了。还要改造人体的物理表征。把骨骼换成那些用于储存信息的活性水晶,那样的人还能叫做人吗?”
  “虚拟和现实又相差多远呢,生命只是以不同的形态存在而已,你不能忽略了他们的存在。是的,这一点你不能否认,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并不重要。突破某种极限到达另一个境界才是我们存在的目的。”
  他根本听不进我的话,一直在摇着头。末了他说:“其实你并不知道这是谁的目的,这个世界完全没有逻辑性。”
  我伸手搭在他被岁月压塌下的肩头,安慰着这个身体中所深藏着的惴惴不安的灵魂:“没事的,爷爷,你不应该推翻你曾经狂热地爱着的事业。”
  “你还年轻,孩子,人老的时候会发现更多的东西。”他摇着头,我们一起肩并着肩向椰树林问的小木屋走去。夕阳的琥珀色光阴把椰林木屋都染成了相同的颜色。
  我一觉醒来的时候,晨光正透过小木屋的落地窗照进来,室内满布了因着光线而打亮的细小尘粒。我每个早晨都迎接着它们从梦中醒来,仿佛它们是专门为了唤醒我才出现的。我依稀记得昨日爷爷踏上直升机时失望的神情。我一直以为这样做会让他高兴,可事实他没有高兴。可能他妒忌我的成就也说不定,我讨厌这种想法,但是你越讨厌的东西反而会在你的脑海中越加地根深蒂固。所以我只好接受这种想法,反正一年之后,人类就会退出这个世界的舞台。我的那些肮脏的思想也就不会荼毒生灵。
  有些事情会重演,有些事情的发生只是一个前奏。有些事情简单明了,有些事情你要费尽了心思才能了解到一个端倪。
  早晨的宁静马上被打破了,被昨日相似的声音打破。然后她从直升机上轻盈的像一只蝴蝶似的跳下来,撩了撩华丽长裙的边角,脱下鞋子,回头向直升机打了个手势,直升机飞走了。她一只手提着她精致的凉鞋,一只手提着裙子,光着脚丫踩着阳光下发着微白的细沙向我走来,像是一个漂亮的SD。
  她从来没有和像我一样的男人交往过,她从来没有和男人超过拉手的关系。她从来不化妆不喜欢买衣服,她喜欢看漫画电影,她非常喜欢音乐。她曾经跟我说她不是我口中的那个装样子的她,她说虽然是有过幻听,可那是因为她钻牛角尖,不停地担心那些我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的问题所以才会崩溃,她说每个人都只会因为自己的问题而难过直至崩溃。跟别人没有关系。
  这回她没有崩溃的迹象,她带着满脸灿烂的笑容迎上我欢迎的臂膀。她从来不化妆因为她天生就那么美丽,她从来不买衣服因为有一大群的形象顾问团为她挑选拿定了。她就像是另外一个我,不用原来的自己去精心雕琢,这些都是别人的工作。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靠的我有些生疼。我发现刚才的笑脸可能是伪装的,因为她现在正在不停地啜泣着。又或许是因为她见到我太高兴的缘故。女人的心思我永远揣摩不透。
  然后她咬着我的耳朵,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说道:“终于找到你了,我找了你好久了,你知道吗,找了你一年多了你知道吗?还有,太过分的话,我可不会再忍耐的!是你唤醒我体内暴躁的部分,不要怪我。要走毁灭之路的话,我是一定会将你一起带入地狱的!”
  她就是常常说着这样莫名奇妙的话才会让人感到惴惴不安的,而她却说这些的起因都是因为我让她感到不安。我松开她,擦掉她的眼泪:“是爷爷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没有,爷爷在一年之前就离开了。他顽固得要命。拒绝了任何治疗,让那些癌细胞在身体的每个角落繁衍得水泄不通。你知道吗,他甚至不听我的话。原先这么疼我的人,我却一点都帮不上忙。”她说着又从眼眶里渗出一滴晶莹的泪珠来。
  我没有告诉她爷爷昨天就在这里出现过,因为我对她说的话完全不了解。我突然想起爷爷最后说的话,这个世界完全没有逻辑性。所以,我只好继续听着她把话说下去。
  “你当初应该听从爷爷的劝说的,这根本是个错误的决定,人类虚拟进化计划根本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你应该早就知道这样的道理的,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什么天使在保佑着我们的,只会有很多很多的恶魔在引诱着我们犯错误。”
  “这不是个错误的决定。”我脸上挂着郁闷的表情。
  “在我们还没有出生之前,那场始无前例的大风暴刮倒了那座上千米的光芒之塔,造成能源补给的中断。虽然在两周之后完全地修复了,但那十几亿具的尸体早已开始腐烂了。你也许不知道,爷爷就是因为这件事与委员会发生分歧的,虽然教科书上写着爷爷光辉的成就,事实上他是被驱逐出委员会的。他一直很后悔不应干那样的事情,所以一直不让我告诉你这些事情。现在你要重蹈爷爷的覆辙吗,这次可是赌上了所有人的性命啊!”
  “我相信不会出事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轻抚着她长长的亚麻色头发,试图让她安静下来。
  “可是,已经出事了,你却一直蒙在鼓里。现在只剩下程序员的狭窄端口可供进出,其他所有的个人输出端都被封死。他们还修改了时间律动程序,将每个人都限定在自己的时间之内,每个人都陷在自己的时间河流之中,这是个多么可怕的结局啊!他们在塔外的标准时间下的躯壳将会慢慢的变成木乃伊,而他们在塔内的思想却一直徘徊着。即使有成功的演化例子,他们也会因为那个世界的不合逻辑性而疯掉的。程序员的端口限定了流量,只能疏散少数的人,就算每秒钟的数据流扩大到一个人进出的需要,十个端口全开。一天也只能救出86.4万人。按照原先的计划,系统只提供了一个星期的维生需要,那就意味着。除了604.8万之外所有的人,他们将在慢慢变成木乃伊的过程中等待着自己的灵魂回到自己的躯壳。一个植物人不吃不喝能活上多久呢!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在等着腐烂。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只剩下那一具一具还没来得及上载最重要进化数据的水晶骨架。也许那些亚特兰提斯人、姆大陆的人都成功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完全没有留下一点痕迹,而我们却要像那些考古学上发现的水晶头骨的那些民族一样,比他们更多地留下这数十亿的水晶骨架。你不认为这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吗?
  “我早应该知道了,那些深藏于地下的反对主义者,在最后的关头就会变成极端的激进主义者。他们的首领就是上一任委员会的主席——我的父亲。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爷爷,还有那个人会突然跟他们的理想反目成仇起来的。这确实是一个不合逻辑的世界啊!”
  我恍如做梦地听着她讲的故事,我想我可能真的是睡了很长时间了。那个日落的时刻到底重复了多少遍呢,一千遍还是一万遍?爷爷的那句话——这个世界完全没有逻辑性——一直提醒着我,他也许已经跟我说过一千遍或是一万遍了吧。但我还是残酷地陷在时间的旋涡里不能自拔。我的潜意识试图告诉我曾经发生过的最重要的转折点。但是我已经没有能力去订正它了。
  她靠近我,她的额头贴上我的额头:“现在我只要你能出去就好了,在你的身体枯萎之前。”她低声说道,“还有,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也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她补充道。
  我不确定这个梦是否已经醒了。当我从床上挣扎着坐 起来时,阳光正像往常的那样照进小木屋。迎接我的还是那些变化莫测的发光尘粒,然后我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她悄声进来,合上了门。
  “又一个星期了。你终于醒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就这样一去不复回,永远也见不到你了呢!”她像猫一样靠过来。一下子搂着我的脖子,整个身体使劲地往我的身上贴.让我感到一阵严寒之后的暖意。
  “已经有了一个妥协的结果了!”她在我的耳边说。
  “跟那些反对主义者吗?”我问。
  “不,他们已经在保全文明的战斗中牺牲了大多数,爸爸也是……只留下一些少数的人员继续在做着无畏的斗争。我想他们应该被叫做烈士,虽然可能最后会再也没有人去瞻仰他们了。”女人的解释永远会让你往更深的疑惑的深渊沉去。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顿了顿。
  “他们,另外的一些事情发生了。他们是那些沉睡在彗星里的使者,每76年就会飞临地球的上空一次,记录下整颗星球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在等待着收割时间的到来。这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可是不管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都一直往这个危险的深渊里跳。”她沉思了一下继续说,“或许这不是陷阱吧,或许真的是一个进步的表现。他们说,从来没有什么种族可以在短短的数万年时间中进行这么多次的升华的,亚特兰提斯人,姆大陆人,修建巴比伦通天塔的两河流域的人们。修建金字塔形建筑的古埃及人,修建了长城的秦帝国……虽然只有亚特兰提斯人和姆大陆的人成功地升华了,巴比伦人失败了,埃及人失败了,失败了的秦始皇仍然锲而不舍地在那倒塌下来消失掉了的光芒之塔上修建了长城这样失败的表征聊以自慰。但是,成功的那些都只是局部的升华。这一次的升华,差不多将所有的人类都包括在内了。他们说,上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在6700万年前。”
  “那时候恐龙灭绝了。我想是指这件事情。”
  “灭绝的只是那些进化的龙人的祖先……就像猿和人的关系一样,就是说,我们升华了,而那些灵长类的动物就要遭殃了。”她说。
  “这样会不会残忍了一点?”
  “他们说,他们不能让地球重复着被一个民族所统治的概率。”
  “所以他们就让恐龙统治了上亿年,却要求人类在短短数百万年的时间里完成他们的使命吗?”我也许只是不甘心眼前的成功而妒嫉地这样说着。
  “事实上人类是一个很奇怪的种类。”她好像是自言自语道。
  “嗯!?”
  “你听过远古世界出现过大洪水毁灭世界的传说吧?”
  “嗯!”
  “那其实是他们的飞船飞临光芒之塔的上方,向光芒之塔这座水晶巨塔灌注巨大的能量的结果。巨大的能量让光芒之塔横向地疯狂生长,在一周之内就可以把地球包围于晶质之内。这就像是一场大洪水。最后的地球的样子就变成了我们小时候玩的生态球那样玩具般的水晶球。所有事先输入频率的物种的思想都会被水晶吸走,在这次短暂的晶化结束消退回光芒之塔时储存于其中。就是说,这算是强制型的收割。但是人类真的比蟑螂还要顽强呢,杀之不绝。他们只好再多给了人类上千年的时间,毁灭之前人类的辉煌文明,让人类重新整理自己进行下一次升华,而他们则准备着收割。”她顿了顿,“就是这次了,虽然看上去还不是特别成功。因为有上千万人脱离了光芒之塔,那些反对人类虚拟进化计划的激进主义者虽然临时无意识地充当了他们的帮手,但最终掉过头来反抗他们。他们在世界各个城市跟他们打着游击战。阻挠着他们毁灭文明的进程。”
  “他们的阻挠显然不是特别成功?!”
  “是这样的。所以才有了最后的谈判。他们不希望两个文明的种族玩这样旷日持久的游戏,这样会给双方都造成麻烦。那些死去的人,都是间接地死去的。他们摧毁一座座的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的时候,那些不愿离开的人就被埋在了废墟下面。”
  “所以,谈判的结果呢?是又一次文明复兴的任务吗?”
  “是这样的。人类总是如此毫无知觉而盲目地活着啊!即使他们记住了如今的耻辱,拼命地活下去;即使一下子又退回了石器时代也好。他们都会非常非常努力,最后发展出又一个辉煌的文明。但是这又怎么样呢,即使他们记住、他们的孩子记住、他们的孩子的孩子记住这段历史,过不了多久,一切的真相就会被时间的旋涡所湮没。人类的好奇心总是强过于对历史的记忆。而那些收割者们会在那颗彗星之内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收获的到来。”
  “那我们呢?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哪个自己。可能正掌控着我的灵魂的是最弱小、迷惘的一个。”
  “我们啊,我们跟着光芒之塔一起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吧!”她用请求的眼神看着我。完全不了解我现在的心情。
  “这样,又要开始做梦了吗?”我现在就在对她说着像是在做梦时说的梦话。
  “不完全是这样的。整块澳洲大陆都会跟着光芒之塔,就如当初的亚特兰提斯大陆和姆大陆一样被转移到另外一个世界——他们说的另外一个宇宙。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那里继续幸福快乐的生活了啊!”她突然无端地变得高兴起来。
  “这样会有幸福和快乐吗?”我默默地想着,“也许这样也好,让一些人继续担负起复兴的重任,另一些人前往天堂继续快乐地生活。让大多数人在光芒之塔中创建出另外一个宇宙。确实,一片叶子上延伸出来的叶脉是可以通向无数个未来的。至于未来是不是能肯定,再来讨论这个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
  “所以,看起来,所有的事情好像是在我还没完全理解之前就结束了。”
  “他们在觉醒的时候对我说:‘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只不过是无边海洋的无边沙岸上的一粒砂子。’”
  “在梦里我对他们说:‘我就是那无边的海洋,大千世界只不过是我的沙岸上的沙粒’。”
  神父捧着他那本《圣经》喃喃着,虽然这句话并不来自于《圣经》。
  “我们塔外的世界,说不定就是他们塔内的世界啊!”修也喃喃起来,这时候他的手正紧紧地握着爱丽丝的手。爱丽丝也点点头。也许他们原先对这个世界的迷惑只是因为别人在保护他们,但他离开的时候,失去的保护就会替他们解开另外一个渴望已久的谜题。
  这时候,新任的神父正向他们走来。葛兰·修尔看了看他,然后用最后的一点时间继续对他们说:“现在我就要到那个塔内的世界了,做为一个神的存在。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作为一个有意识观察者却永远地存在于那个世界中。不知道这又算不算是一个升华的过程。我们这些水晶骨架支持的族类和那些远古的遗民不同,也有很多的共同点。我们有我们的重任,我们从这座光芒之塔中诞生,除了没有父母,其他都像正常人一样。可以和相爱的人结合生下正常的人类结晶,抚养他们长大,百年之后或者是碰上什么意外我们死去,变成一块晶体,在做一番道别之后,融入光芒之塔,以另外一种形态重新回到那个世界。”
  “可是我没有留下什么吧!”他摇了摇头。
  “可是你留下了很多很多的故事给我们啊!我想,这些故事会这样一直传下去的。”修认真地看着神父。于是 神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的全息影像朝着继任者走去。继任者将像他以前做的事一样,为他主持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
  其实谁也不知道这是谁的目的。他们跟在神父身后时,听到他在反复念叨着。修感觉不到刚才神父拍打他的肩膀的分量,可能非常重,可是他真的没有感觉出来。有时候事实和真相都是非常沉重的东西,但是它们照旧也不能用物理量表征出来。
  修这样想着,马上,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只消一小会儿的时间,继任的神父也许会念到这样一句话一我们将会像你曾经所做的那样把你的灵魂归于上帝所安排的天堂……然后一番客套话之后,装载着葛兰·修尔神父灵魂的水晶——佛教徒们称为舍利子的东西就会融解,变成流动的数据流,通过过滤系统,像喝孟婆汤那样,去掉前世所留下来的杂质,融进教堂水晶铺成的地板,然后奔向一个展新的新世界——进入这座光芒四射的水晶巨塔之中。
  有些人一边在说着人生像是一场梦的时候,一边却四处做着一些肆意妄为的事情。因为他们只是按着纸面上的文字照着读了一遍这句话而已。真正领悟的只有那些迷惘的把它们写在纸上的灵魂们。
  所谓的人类。H-U-M-A-N,Helmingth.Ucky。Maggotry,Abjection,Narcissism。
  修和巧两个人双手叉进裤兜里,蹲在古老而高大的柿子树上抽着烟。那只全身油黑闪亮叫烟囱的猫。从对面的天台跳到柿子树上。它的嘴上叼着一支细细的白色香烟,微微飘着青烟。猫沾着粗壮的树枝,敏捷地小跑一阵,跳到修的背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跳到修和巧之间的树枝上,蹲坐好。它伸出手擦了一下眼睛。放下的时候碰到莉莉给它的烟,烫得差点跳起来。有时候烟囱会做一些比较酷的动作,但是有时候会因此变得非常搞笑。
  寄生虫,脏兮兮的,愚蠢,卑鄙,自恋……巧看了一眼烟囱,烟囱回敬似的盯回去。做猫就比较好了,有寄生虫是应该的,玩得脏兮兮了还有人洗,再怎么着也跟愚蠢卑鄙扯不上关系,这么漂亮的动物稍微自恋一下也是自然的。
  烟囱叫了一声表示同意。
  “已经快一年了,决定不复学吗?”修看着远处悄然问道。高高的光芒之塔在暮色中仿佛被染成粉红的花柱。随风起伏的麦浪,像是真正的波浪一样。跟再远一点的湖水,跟再远再远一点的云海组成了想象中的海洋。
  “嗯,决定退学了。应该好好做一下调酒的事情了,如果只会调一种颜色的酒的话,那就不能算是职业级的了。而且这样也就不用跟那么多的H-U-M-A-N待在一起了。”巧黯黯地说。
  “喂喂。你不会把我也算进去吧!”
  “你也算一个吧,不过至少你没有像那些人拼命地掩饰自己的缺点。”
  “这算是表扬我吗?”
  “你知道就好了。那两个家伙就像是两只猫。跟你们和我都不同类。”
  “说爱丽丝和莉莉吗?”
  “嗯!”
  “那你自己又是属于哪一类的呢?”
  巧一直盯着远处,夕阳把大家的眼睛都染成了琥珀色。“不知道,也许是属于终极型的H-U-M-A-N吧!人这种动物就常常讨厌自己跟别人的共同点。”
  两个人静静蹲着一段时间,第一支烟结束的时候。那只叫烟囱的猫跑回对面的天台。爱丽丝和莉莉正在那里轻轻地摆着秋千。巧开始点上第二支烟。修也拿出一只烟,然后从巧那里借过火。
  “他们在觉醒的时候对我说,‘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只不过是无边海洋的无边沙岸上的一粒沙子’。”
  “在梦里我对他们说,‘我就是那无边的海洋,大千世界只不过是我的沙岸上的沙粒’。”修接着巧的话。暗暗吃惊巧也知道这句话。
  神父说的很有道理啊。为什么就没有人想出去看一看呢!说不定那片云海里真的藏着什么东西呢!巧看着落下去的日头,天色却没有暗下去的势头,天上的五个月亮都出来了。第六个月亮可能马上就要出来了,从那颗比太阳还大的粉红色月亮上冲出来,带着一条白色的尾巴。神父曾经说过,那是纳尔茨韦的海洋啊!可是至少一直以来,大家都没有清楚地感觉到那是海洋,那是纳尔茨韦的一部分。
  今天的月亮都特别大、特别圆。
  当事实真正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惊讶地从树枝上站了起来。爱丽丝和莉莉也停止了摆动秋千,就连烟囱——那只猫也开始竖起尾巴竖起耳朵讶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像往常那样,在这个周期里,第六颗月亮从粉红色的月亮中飞出来。带起一条水柱。但是这是76地球年来的最近点。那颗从粉红月亮上贯穿它的两极的海洋中新生出来的银色的月亮,看上去比平常大了很多,以至于看上去就像是要撞了过来,但是它还是像往常那样突然拐了一个弯。而那些水柱则没有像往常那样退回去,它们径直地飞过来了!
  不久,受到强烈引力的它们就会飞跃到纳尔茨韦,填满这片云海,填满干渴的纳尔茨韦。而驱散开云海的迷雾之后,会发现些什么呢,会是一座座崭新的天堂岛吗?这时候呆呆地着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海洋的他们。或许还有那只猫,都在想着这样的事情吧!
  注释:
  ①亚特兰提斯大陆、姆大陆:分别是消失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拥有未知超文明的大陆。
  ②“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只不过是无边海洋无边沙岸上的一粒沙子。”
  “我就是那无边的海洋,大千世界只不过是我的沙岸上的沙粒。”
  这是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哲理诗《沙与口》中的诗句。
  ③纳尔茨韦,该设定取材于高加索神话。纳尔茨韦在阿布哈兹人(高加索)神话中的彼岸世界,又为死者灵魂栖身的天堂。相传,所有灵魂必须经由头发丝拉起的桥才能到达纳尔茨韦。桥边有一只猫不断地往桥上涂油,以增加通过此桥的危险性;同时,有一只狗则用舌头不断地舔桥面,帮助来者比较顺利地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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