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花

来源 :今古传奇·武侠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koala_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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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万历十年,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于京中遇刺,刺客“鬼刀”当场逃匿。冯保震怒,令东厂彻查此事,锦衣卫从旁协助,任由调遣。总旗骆殊领一旗锦衣卫,追捕“鬼刀”一月有余,辗转于湘黔荆楚一带,东厂掌刑百户韩时春受命随行。


  缇骑自黔阳入沅湘。
  沉沉雨幕落得竹林苍郁得发青,三五锦衣纵马入得林子,挑出几点鲜艳的桔红,如同扑入深潭之中的夕照,分外显眼。生翠的水竹迎着风雨摆动,投石入水般,突入的锦衣卫在竹海中激起了带状的涟漪。而竹林的另一端,更大的波纹正在缓缓接近。
  “总旗大人,韩大人快撑不住了!”锦衣卫小旗策马上前,急促的吐詞连带着喷出冰冷的碎雨。
  总旗摆手打断那人的话头,只压低声音说:“前面有人。”
  小旗一惊,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眯眼看去,这才勉强从前方的影影绰绰中分辨出两骑,速度不快,后面还缀着不少奔走而来的步卒。
  “张弓!”总旗低吼一声。
  锦衣卫们同时勒马,挽弓盈月指向前方。
  “刘文厚,先射一箭。”总旗道。
  刘文厚一愣:“可是大人,来了一群人,不是一个人,不像啊。”
  “立威。”总旗淡然道。
  于是白羽离弦,绞碎一天雨水而去。紧接着远处一阵惊呼,似有人落马。
  顿了片刻,远处的人影叫道:“总旗大人,下官乃会同县丞林在业!特来此迎接各位大人,还望不要误伤啊!”
  “有劳林大人了!”总旗依然勒马不前,锦衣缇骑们也趁机修整一番,连日雨中奔行对他们来说也不轻松。
  “穷乡僻壤,消息倒是灵通。”总旗轻声说。
  刘文厚稍一迟疑,还是上前问道:“大人早知道来人身份?”
  “文厚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放箭吗?”总旗歪嘴一笑,有些答非所问。
  刘文厚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你的准头最差,这个距离这个天气,你射不死人的。”总旗这么一说,马上身着飞鱼服的男人们都相视笑了起来,压抑的气氛为之一轻。
  县丞领着人马缓缓走近,雨水早已湿透了贴里,他在雨中狠狠打了个哆嗦。惊蛰一过,这种连绵的大雨在湘西并不罕见,可雨中行进了这么久,对文人出身的他来说实在吃力。
  “林大人辛苦了。”总旗略一拱手。
  “不辛苦,不辛苦,”颤抖的文官又一次自报家门,“下官会同县丞林在业。”
  “会同县巡检指挥使孙渠,率巡检司迎接各位大人。”另一匹马上的男子面色苍白,肩上的伤口草草包扎了。他双手呈上一枚羽箭,报了姓名。两人的身后,静静站着十多个步行的巡检司衙役,在暴雨中看不清楚面目。
  “锦衣卫总旗,骆殊。”总旗接过箭,交还给刘文厚。
  林在业一惊,眼前此人年纪轻轻,看来尚未及而立,竟已官至锦衣卫总旗。
  孙渠也是这般心思,不过转念一想:“永州骆家?”
  湖南永州新田骆家,自洪武年间便出仕大明。先祖骆以诚官至千户,随太祖征战而亡。嘉靖初期,骆安以兴王府旧部任锦衣卫都指挥使,自此骆家后裔世代官袭锦衣卫,树大根深,盘根错节。眼前此人若是出身骆家世族,倒也解释得通。
  骆殊微微颌首。
  县丞林在业压下心中的惊惧:“敢问骆大人,这番来此偏远之地,所为何事?”
  “抓人。”
  “下官跟林大人愿为各位大人效犬马之劳!”孙渠提了一口气,勉强壮大些受伤之后的声势。
  骆殊还未答,小旗袁照已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韩时春没了。”
  “确信?”
  “断气了,脉也停了。”
  骆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随即朗声道:“东厂贴刑官韩时春,在缉拿贼寇‘鬼刀’途中,自恃枪法精妙,贪功冒进,擅自行动,为贼寇所伤,更打草惊蛇惊走贼寇,实难辞咎。如今韩时春伤重不愈,死于任上,念其一片赤诚,过错可免,须风光大葬。”
  “林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去若水镇,是大人的辖地,”骆殊盯着林在业,“这丧事,就在镇上办了吧?”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林在业慌忙接口,说完向孙渠看了一眼。两人一对视,心下都有了计较:且不说骆殊此言是否属实,就算真如他所言,拖着伤重之人冒雨疾行数天,摆明了就是要耗死韩时春。但这事关东厂与锦衣卫之间的争斗,断不是他俩这种小人物可以过问的。
  “那骆大人,咱们这就往镇子上走吧?”孙渠一张口,冷凝的白汽显得他嘴唇更无血色。
  骆殊瞥了孙渠一眼,点点头:“若水镇上近日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孙渠想了想:“一切正常。”
  林在业却说:“我倒想起件事,不过那也算不上近日,都好些年了。”
  孙渠似有所感:“林大人说的莫不是‘无明火’?”
  林在业捻须而笑:“便是那人。”
  袁照奇道:“无明火?”
  林在业作了一辑,道:“大人们有所不知,若水镇上有件奇事。要说这会同若水,地处湘西,群山之中,本该山贼匪徒众多。可自打几年前起,来骚扰的贼人们陆续死在镇上,不论是一个两个还是结伴而来,都跑不脱。尸身上皆有严重的炸伤,可现场又没有任何爆炸后的残留,端的怪异。没人知道是谁下的手,更没人知道这人究竟使何等兵器,只道是山鬼精怪作祟。这些年来,若水、乃至会同,倒成了一片清净之地。”
  “竟有这等事?”袁照吃了一惊,“这么多年都没查出那人?”
  “如此替天行道,怕就是查也不尽心吧,”骆殊冷然道,“既是多年前的事,想也是与要抓之人无关。”   孙渠与林在业面面相觑,尽皆默然。
  行了一段路,林在业问起:“恕下官斗胆,不知这贼寇究竟犯了什么事?”
  “行刺。”
  抓一个刺客竟动用了锦衣卫,甚至连东厂的人都掺和进来,贴刑官可不是小角色。林在业念头疾转,不禁脱口而出:“难道是行刺厂公?”
  骆殊剐了他一眼:“你倒是个聪明人。”
  林在业寒毛倒竖,行刺当朝东厂提督兼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
  “行刺冯公公居然还能逃出来,难道真是鬼不成?”孙渠口无遮拦。
  “孙大人这是在责问我锦衣卫办事不利?”
  孙渠滚鞍下马,也顾不得林子里的泥泞和积水,径直跪了下去:“下官万万不敢!”仓促间竟想不到话来,只得长跪不起,积水中锋利的笋叶和杂草割得他膝盖生疼。
  “起来吧,别误了行程。”骆殊说。
  “孙大人他不是那个意思,”林在业忙打着圆场,“锦衣卫是圣上的亲卫,手眼遍布天下,任何以武乱禁之人都是入诏狱的下场。”
  “贼寇充其量也就是冲撞了厂公的车驾,大人并未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骆殊喃喃道,“当时在场护卫的锦衣卫,都已经处斩了。”
  林在业骇然。
  “如今已不是陆大人在任的世道了,锦衣卫终又附于东厂。我们的人,他们想杀就杀。”骆殊突如其来的一句感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如临大敌,每个人都面无血色,缄默不言,雨更大了。
  骆殊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的视线极缓慢地扫过林在业、孙渠以及步行着的每一个巡检的脸,然后猝然拔刀,刀光一横将孙渠劈落马下。血溅了林在业一身,浓稠的猩红在暴雨中毫不褪色。
  总旗大人手中长刀一振,林在业几近晕厥,却见再无动静。骆殊抖掉了刀上的血,便垂下了手,淡淡道:“会同县巡检司指挥使孙渠,协助锦衣卫查案,不幸死于贼寇‘鬼刀’手中,尸首损伤严重,就地掩埋。明白?”
  林在业点头如捣蒜。
  “重复一遍。”
  林在业口齿打战地重复道:“会同县巡检司指挥使孙渠,协助锦衣卫查案,不幸死于贼寇‘鬼刀’手中,尸首损伤严重,就地掩埋!”
  “就地掩埋前面一句是什么?”
  “尸首损伤严重!”
  “记性不错,可林大人看这算得上损伤严重吗?”
  林在业愣在了当场,低头看了看孙渠的尸身,骆殊出刀极快,只留了一道极细的血痕在脖子上:“不……不算。”
  “那林大人还等什么呢?”
  恐惧和震惊在林在业脑后炸开了,他费劲浑身力气才忍住呕吐的冲动,缓缓下马。他木然站在原地,在风里头打着摆子,像一杆芦苇。
  “林大人这是要问骆某借绣春刀吗?”
  林在业忙拔出孙渠尸身上的佩刀。劈砍骨骼的反震磕破了林在业的虎口,这刀很钝。血腥味夹杂着雨中的土腥味,浓了起来。骆殊重又提起刀,打量着默立雨中的巡检们。骆殊扬起刀尖,随手指了一人:“从现在起,你就接任巡检司指挥使。上马。”
  “谢大人!”那人應声出列,翻身上马。
  “名字?”骆殊收刀归鞘。
  “小人姓杨名文络。”
  “擅使什么兵器?”骆殊打量了一番,微微皱眉,莫说佩刀,这个年轻人连寻常捕快用的铁尺都没有。巡检司没有正规建制,衣辎兵刃皆是自备,想来此人生在穷苦人家。
  “小人乃杨公再思之后,自然是使枪的。”
  “飞山公杨再思之后?”骆殊点点头,伸手接过袁照递来的银色长枪,“东厂韩时春的佩枪‘听银’赠你,不要坠了飞山公的名号。”话说完,骆殊凌空一掷,银枪脱飞。
  杨文络上身后仰,双臂一舒,捏得银芒入手,挽了个枪花,平于鞍前。听银枪长五尺三寸,通体古银之色,入手却端的轻盈。杨文络屈指在枪身上一弹,隐有吷然之声,不由叹道:“好枪!谢大人赠枪!”
  那马下的巡检们见了,都心下暗怵。原本他们还记恨杨文络好命,不费一银一钱便得以升迁。这下都没了二话,无人出得起孙渠买官的五十贯钱,也无人接得住这听银枪,换作旁人,早被搠倒马下。如此想来,好命的倒成了他们自己。
  “你功夫比孙渠好。”骆殊赞许道。
  “莫敢辱没家门。”杨文络抬手作辑。
  再看一旁的林在业,已伏在血肉模糊的尸身边剧烈呕吐起来。骆殊示意巡检司扶了县丞上马,便继续前行。林县丞双眼木然无神,只像是两个通风的窟窿。一路上再无话。
  行得三五里,袁照按捺不住,挤上前来:“大人,那‘鬼刀’当真端的厉害?”
  骆殊嗤笑道:“韩时春本事够大,只可惜脑子不好使。”
  袁照不解:“怎么说?”
  向来不开口的裴冲此时却开了腔,语气同这雨天一样湿冷,说:“韩时春的枪法,叫‘听风谣’,精髓在于听劲,循声辨位,察于微毫。韩时春用枪已臻化境,五感敏锐,不拘于声,依靠枪杆的振动就能勾画对手的位置、预判对方的出招,往往几招内就能要了对方性命,所以他才有胆独身捉那贼寇。”
  “老裴你把韩时春的底子摸得这么透?”袁照惊道。
  裴冲一笑:“我自家功夫里的黐手也是类似的道理,所以看他使枪,几眼就能看出门道。”
  “袁照啊,你在裴冲的‘出岫云’下可走得到五十个来回?”骆殊问。
  袁照挠了挠头:“打过,几个上下,刀就给老裴缴了。”
  裴冲却像是没听见,续道:“那听银枪是为枪法量身打造的,故枪虽不长,但构造精巧,倒像把乐器。枪身隔一定距离留一处空腔,管壁厚度拿捏得精准,能把振动放到最大。手持听银的韩时春可谓如虎添翼,碰着他的枪,多半便败了。”
  “老裴啊,你斗得过这‘听风谣’吗?”袁照嘿嘿一笑。
  “一寸长一寸强,我或许不是对手。”
  骆殊大笑:“‘出岫云’尚未‘出岫’,谈何输赢。”   “那是下作路子,不上道的。”裴冲苦笑。
  骆殊笑而不答,他知裴冲性子冲淡,一心好武,却是谦虚得很。河东闻喜裴家,家学精深,传承逾千年,便是自己出手,也难讨到好处。
  “再说回韩时春。”裴冲道,“枪法虽妙,但夜里动手还提着听银,就是蠢了。刺客在暗他在明,听银的振动虽不响,难免还是有声儿。这就好比挂着铃铛的猫,黑灯瞎火还叫喊着让人来打。若是韩时春弃了听银,换一条沉木枪,说不得刺客就给他捉住了。”
  “功劳决不能让给东厂的人。”骆殊语气虽淡,眼神却是狰狞。
  “但这‘鬼刀’也非等闲之辈。”裴冲说着竟露出些许喜色,“韩时春的致命伤是从肋下上挑的那一剑。韩时春是枪法大家,近他身不容易。这一剑的角度如此刁钻,绝难发力,可‘鬼刀’刺得很深,肺都给穿了。”
  裴冲想了想,又补充道:“袁照你决计不是对手。”
  袁照讪讪地吐了吐舌头,骆殊则难得地大笑,笑得十分畅怀。
  一直关注着周围环境的刘文厚突然开口:“大人,林子里好像有东西?”
  气氛再次冷了下来,袁照倒按刀柄,裴冲双手探入大氅之中。几人警惕地四下看看,诚如刘文厚所言,竹林中零星散着几处影子在动,只因距离太远,看不分明。
  “各位大人安心,”杨文络道,“那都是镇上的手艺人,来此斫竹。”
  “砍竹子?”袁照奇道。
  骆殊道:“会同竹编天下闻名,可何必冒雨取竹?”
  杨文络说:“大人博学。不过大人不晓得,竹编手艺讲究‘篾在手,手看心’。天色好、心气平,最好做工,雨天才来取竹。这里是镇上最大的水竹林,水竹性韧、节平,是粗丝竹编的上好材料,一碰到落雨天,就有大量手艺人来此取竹。”
  骆殊来了兴致:“听你这话,倒还精通此道?”
  “精通是不敢讲的,只跟师父学到一点点子。小人家贫,偏乡税重,当巡检也糊不到口,故拜师学了门手艺,望补贴些屋里。可惜小人手拙,没学起好多本事,常还需师父接济,实在有点丑人。”
  “教编竹子也能当师父?”袁照问。
  “小人的师父是镇上最好的篾匠,做粗细丝都是好把式。”提及师父,杨文络一脸崇敬。
  骆殊道:“袁照,别丢人现眼了。三百六十行,教一门手艺,便是师父。武功是杀人术,手艺可是吃饭的家伙。”
  袁照扁扁嘴,岔开话题道:“这都快清明了,湘西地界怎么还是这么冷。”
  “往年没得这么冷的。”杨文络道。


  雨难得停了一天,骆殊换上便装,同杨文络上街走去。雨停未晴,阴沉着天,青砖绿苔仍湿漉漉的。清明将至,乡民们自山上采了春茶,家家户户都炒青,茶香被撵了出来,顺着长街淌过每一片砖瓦,在水汽里泡开,教人闻着都有些醉。镇上百姓都摆了摊子,叫卖些趁手的物什。
  “大人买针线做什么?要缝补衣裳不?”杨文络问。
  “韩时春的。”骆殊道。
  “可韩大人的敛服已经由林大人同丧事一道备起了啊。”
  “是他身上那件。”
  杨文络茫然不解,正待细问,骆殊却指着前面一家铺子,问:“那卖的是什么面具?”
  杨文络抬頭一看:“回禀大人,那是水曲柳的傩面具,祭祀或傩戏用的。”
  “哦。”骆殊对湘黔一代的巫傩文化略有了解,稍一沉思,问,“可有葬丧白事用的面具?”
  “有的。”杨文络仍然不解,却在骆殊的要求下进铺子里买来两副。
  两人正待回客栈,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后方响起:“文络?”
  杨文络一转头:“师父!”
  骆殊回头看去,一个老人正在街对面摆着摊子,身形有些佝偻,却是精神矍铄。简陋的摊车上摆着各种精致的小玩意儿,一旁竖着旗杆,旗子迎风招展,上书“剖竹”二字。
  “大人?”杨文络回头征询。
  “到你师父面前,你我以平辈相称。”骆殊点头道,与杨文络一同走到老人跟前。
  走近一看,老人面前摆着的物件十分精美,竹马、竹篓、竹篮、甚至竹字画,绝难想象是竹篾手制而成。骆殊随手拿起一件瓷胎竹编,瓷杯成色不好,白瓷夹着不少杂质。但杯体的下半部,附着瓷胚密密缠绕着精细的竹编,紧贴胎、细藏头。篾丝极细,按着下都怕断了,错杂纠结竟有形态起伏,画面简单,却可见山有远近、流云舒逸。骆殊不由惊叹:“老人家好手艺!”
  “这位是?”老人问道。
  “小子朱各,是文络的远房表亲,永州人氏。”骆殊先答道。
  “先生对竹艺也有兴趣?”老人呵呵笑着。
  “很有兴趣。”骆殊眼里透着精光,“老人家的手艺可真妙。”
  “这便是小弟的师父,镇上最好的篾匠徐昔。兄长请看。”杨文络说着执起一件竹篮,凑近一看,才知这简单的竹篮上竟层次分明地刻画出了人兽鬼神,“这是一出傩戏。”
  “妙极,妙极。”骆殊叹道。
  “先生再看。”老人接下杨文络手中这竹篮,从一旁提了砂壶,倒水入篮。竹篮篾丝分明,竟是滴水不漏。
  “好一出竹篮打水!”骆殊不由拍掌赞叹。言罢,骆殊又赏玩起别的物件,面露喜色。杨文络见了,实难将此时欢喜的“朱各”与当日冷面斩杀孙渠的总旗大人联系起来。
  骆殊目光系到一枚镂空竹球上,再挪不动,颤声问道:“老人家,这莫非竟是个香囊?”
  “先生眼尖。”徐昔擎起竹球,轻轻打开镂空的竹制外壳,露出里面沉水乌木雕制的香盂和两圈交错的机环。木竹皆作防虫防潮处理,交接处嵌了铜。实心水竹镂空出勾连云雷纹与夔龙纹样,乌木香盂上则浅浅地雕上圆润的狸龟纹,隐隐然有楚风。随着老人轻轻地旋转,其中的香盂却始终保持着水平。
  “这竟是一枚木竹制成的陀螺仪!”骆殊惊道。
  “先生识货!”老人也渐露喜色。   “肌肤已坏,而香囊犹在。”骆殊叹道。听闻唐朝时有一种纹银香囊,上雕花鸟,内置陀螺仪,香囊摇摆,盂中香料却不会撒出半分。没想到在这湘西的偏乡之地,竟有人用木竹复原出此盛世工艺。
  “真乃神迹。”骆殊轻声喟叹。
  杨文络哑然,看着两人你对我答,自己竟半句话也插不上,像是这总旗大人才是师父的徒儿,自己反倒成了多余之人。
  “难得先生如此喜欢,不如小老儿做个顺水人情,就将这小玩意儿赠与先生?”老人展颜而笑。
  “这如何使得!先生制此香囊何止呕心沥血,朱某断不敢受此大礼。”骆殊大惊。
  “不妨事。”老人笑道,“我这香囊在这儿放了也小一年了,无人问津,只道是寻常竹球。如今先生慧眼,赠予先生,也算有此一缘。”
  骆殊想了想,掏出几锭碎银在案前:“这点白物自然值不上香囊的价钱。朱某家在永州还算殷实,也只能拿出这么多了。架不住实在喜欢,权当解此一缘。”
  “好说,好说。”老人家倒也笑纳,“文络,今天赚到钱,夜头来屋里吃饭,我买点冬笋干子回去泡到起。”
  杨文络欣喜若狂,却还是向骆殊看了一眼。骆殊道:“文络你自个儿去吧,为兄晚上还有点事情。”
  文络忙应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骆殊还不时把玩那香囊,喜色仍未褪去,却问:“徐叔这一身本事,你学到多少?”
  “讲起来惭愧,学不到万一。”杨文络赧然道,“前些年辰州府修风雨桥,我被征召喊去。那时候首辅大人的一条鞭法还没推行,徭役腌臜不清,工期被没头没脑地多算了好多日头,我这学艺就落下了。到而今小人只能编些篓子筒子,师父这等神技我算是学不上了。”
  “张首辅这变法确是伟业。”
  “是啊,虽然推行到咱这偏乡还未彻底,但老百姓们也算有了盼头。”
  骆殊话头一转,又道:“徐叔手艺精巧,字也漂亮。”
  “怎么说?”杨文络问。
  “旗上那‘剖竹’二字,笔法瘦劲,筋骨凌厉,如有剑气。”
  “竹编的手艺人,从取竹到剖丝再到编制,自然腕子有劲。师父教我剖竹,剖出的竹篾长短厚薄都得一致,过竹节的时候硬是难做,每天夜头腕子都是肿的,比练武要辛苦多了。”
  “说得是。”骆殊道。
  入了夜,雨又大了起来。门前悄然多了一个人影,人影细瘦颀长,雨珠顺着蓑衣划过他漆黑的大氅。那人掀开斗笠,踏进屋里。
  “定边回来了。”刘文厚递出上好油的角形箜篌,“你的琴,我给你弄好了。”
  “有劳了。”
  “老卢,你好啊!”袁照与刘文厚同坐一桌,见来人入屋,也未停箸,正就着一盘腊肉饮着一壶淡酒。那火塘腊肉隔水蒸好,控了油,切了厚片,撒上些细盐和干辣椒,散发着木香和油香。
  “每次回来,都能看到你在吃东西。”卢定边脱下蓑衣丢到一边,笑道。
  “食色性也!”袁照囫囵着,“咱锦衣卫俸禄少得可怜,能买到的享受,就这点吃的了。老卢,你不来两片?”
  “你自己留着吧。”
  “也是,老卢你成天跟人肉打招呼,不缺这点荤腥。”
  话还没完,卢定边大氅一扬,一道寒光激射出来,钉在袁照跟前的桌面上。那是一柄长不盈尺的短锥,通体漆黑。袁照端起盘子就后撤了一步,皱眉道:“吃饭呢,这时候别把你的宝贝们拿出来晃悠。”
  另一张桌子上,正闭目养神的裴冲睁开一只眼:“袁照,你少说几句。”
  “定边,你这‘寸膑’赶紧收起来。”刘文厚也说,“一路上辛苦了吧?”
  “吊了那‘鬼刀’小半个月,到这若水镇上就没了踪迹。”卢定边收回寸膑,在桌前坐了下来,倒上一碗酒喝了。
  袁照只顾吃喝,刘文厚略一思量,说:“这贼人本事不小,竟能在你手上匿了去。”
  卢定边连喝了好几碗酒,总算解了渴:“还不是因为韩时春那厮,惊了贼人,又死在人家手里。我动身已迟了半日,凭着留下的痕迹才勉强跟上些。得了,不说这些,大人呢?”
  袁照抬头:“在楼上绣花。”
  卢定边习惯了袁照的浑话,只作没听见。刘文厚说:“大人在缝韩时春破了的袴褶,说我们手拙,他要亲自来。”
  “缝死人的褂子做什么?”卢定边奇了。
  正说着,杨文络从外头赶了回来,像是喝了点酒,脸上有些红润。杨文络进得屋里,问了跟卢定边一样的问题:“大人呢?”
  没人回答他,因为骆殊已经出现在二楼的廊道上。
  “大人,林大人说安排下了,明日请各位大人到西璞园听曲儿。明面儿上,林大人不便与各位大人接触,由小人代为引路。”杨文络道。
  袁照放下筷子,站了起来,直直地看这年轻人。西璞园是城里最好的妓馆,取意“湘西璞玉”,收罗了沅湘当地的女子,貌自天然,任恩客雕琢。西璞一园,盛满了湘西女子的清丽与水灵,于吃惯绵密脂粉的豪绅们而言,实是难得解腻的好去处,被称为“野味”。袁照一入镇上便有所耳闻,只是苦于价钱太高,无福消受。
  骆殊却置若罔闻,只拎着一件缝好的褂子,踱下楼,说:“文络,你来试试合不合身。”
  众人都有点发懵,杨文络问:“大人这是做啥?”
  骆殊把褂子丢给杨文络,径直走到卢定边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定边,怎么说?”
  “我在若水镇外打了几转,没别的痕迹,应该就藏在这镇上。”
  骆殊看向袁照:“西璞園,想去?”
  袁照吞了口唾沫,闷声道:“一切全凭大人吩咐。”
  骆殊忍俊不禁:“那就是想了?文络,韩时春的丧事明日就办。”话说完,又看了袁照一眼,道,“西璞园,延后一日再去。”
  韩时春的灵堂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骆殊让林在业传出消息去,说朝廷命官因公务重伤致死,须风光大葬。前来吊唁的乡民,都能因忠领了一贯钱去。如此一来,大半乡民都来给这闻所未闻的大官儿上炷香,万人空巷。   人们看到灵位的两侧笔直站着两人。二人的衣着不同,但都戴着一样的傩面具,一人提枪,一人空手。这不是本地的葬丧习俗,但也无人计较,他们计较的都是那一贯钱。乡民只晓得持枪之人衣着华贵,却不认得那就是韩时春生前所穿。骆殊缝好了韩时春那身褶子,让身材相仿的杨文络穿上,戴着面具,拿着听银,站在灵位一侧,俨然韩时春在世。骆殊自己穿了青布直裰,立在另一边,透过面具的两个小孔仔细打量过每一个乡民的神色。
  丧事完了,乡民散去,灵堂也撤了,骆殊、刘文厚、裴冲都换回原来的装束。袁照凑上去问:“大人,发现不对劲的人了吗?”
  骆殊摇摇头,乔装混在乡民里的刘、裴二人也未有发现。卢定边从房梁上跳下来,也说没见着与“鬼刀”体态相仿之人。
  林在业道:“从大清早散出消息,出镇的各个关隘就留人盯着了,没异样。”
  “吩咐下去,入夜之后每一个出城的人都扣下来。”骆殊说。
  林在业一惊:“这怕是会犯了众怒啊。”
  骆殊摆摆手:“你把民众想得太有骨气了。若连日如此,恐怕会有差错。只一晚上,不碍事的。”
  “难道只管一夜吗?若是这贼人后几日再逃,该当如何?”
  “今日说闭城一日,明日也这么说,乡里人只道是临时如此,隔日便好了,如此还能撑上许多时日。”
  客栈在隘口边上,占了从这边出城的必经之路。是夜,抓着好些个人,但多是赶路的脚夫,流动性大,也难辨是否近日才入城。只得让卢定边出手试试几人的拳脚,多不是练家子,横冲直撞地扑棱几下,便放走了。只是冲撞之下难免坏掉几根胳膊幾条腿,也是没有办法。
  到了后半夜,一趟轿子要出城。袁照拦下一问,竟是打西璞园出来的,轿子后缀了几个人,是妓馆的龟公。林在业揭开帘子一瞧,里头女子神清骨秀,不由叫了声:“沅纯姑娘!”
  “这是去做什么?”林在业问道。
  轿旁的小厮递上一笔折子:“高椅乡的杨老爷花了大价钱,请姑娘去府上一叙。”
  “深夜喊妓女去府上,就聊聊天?”骆殊踱出门来,“这种话也就你这孩子会信。”
  “我不是孩子!你嘴巴放干净点!”小厮叫嚣道,两眼一瞪,拿了个架势。
  “小白,住嘴。”沅纯姑娘语气重了起来,小厮这才敛去眉间的戾气。
  林在业看见骆殊眼中寒光一闪,忙打了圆场:“大人,您可别跟小子一般见识。”说着又附耳轻声道,“这位是西璞园的头牌,沅纯姑娘,打小就在园子里了,该没有嫌疑。”
  骆殊斜眼一瞧:“怎么,林大人也是她恩客之一?”
  林在业忙摆手:“哪能呢,小人家底微薄,出不起这个价啊。也就偶尔去西璞园饮酒解乏,远远看上两眼。”
  “那你还说要请我们去?”袁照笑道。
  “那不同的,小人自是倾家荡产,也要让各位大人尽兴!”林在业冷汗都流了下来,想起孙渠。
  “姑娘底子干净,这小厮可要摸摸清楚,”骆殊轻声道,“袁照,你试试这孩子。”
  袁照应了下来,拎一条短棍就要上前。沅纯姑娘却从轿子里走出来,敛了袄裙,软软地施了礼:“各位大人,可否看在奴家面上,饶这孩子一回?”
  细雨如丝,小厮赶紧撑起一把纸伞。灯光下看到沅纯的容貌,袁照呆了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沅纯不是那般绝色女子,可容貌清朗,略施粉黛,像洇在昏黄灯光下的一汪水。沅纯抬起眉眼,那神色,让袁照想起雨后生翠的水竹,被风吹着摆动,却昂然自清。西璞园的姑娘总是淡妆,可这种山清水丽的感觉,最叫人欲罢不能。也就是下一瞬,袁照想到这个如竹如水姑娘,今晚就要送到人家府上,在脑满肠肥的富商身下承欢。念及此处,他心下一阵吃痛,不自觉咬了牙,向骆殊看去:“大人,能不能……”
  骆殊点点头,看着沅纯,道:“无妨,不过姑娘你跟这小厮都要留下盘查一番。至于高椅乡那边,就遣个龟公去通告一声,说锦衣卫查案。林大人,你挑一个资历最老最清白的。”
  林在业领命去了。袁照一愣,虽说自己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可没想到这点小心思都被总旗大人看了出来。
  众人迎了西璞园的人进屋,那小厮见着屋里站着的杨文络,面上一惊,退了半步。原来丧事虽了,杨文络依着骆殊的意思,仍着韩时春那身褶子,面具也不曾脱。孩子这一吓,众人都看在了眼里,心下都有计较。卢定边走近骆殊身边,低声耳语:“大人,我看这孩子个头高挑,身段跟那‘鬼刀’倒有点相似。但一个孩子,本事通了天也做不下这等事来,更何况还击杀了韩时春?”
  骆殊也是这个心思,但想到这小厮刚刚拿的架势,明显是有功夫的,还是让裴冲试他一试。裴冲领了孩子往后院去了,骆殊转朝沅纯道:“姑娘放心,裴冲白打最好,下手也有分寸,不会伤着孩子的。”
  沅纯作了个辑:“全凭大人吩咐。”
  刘文厚跟袁照领得沅纯坐了一桌,骆殊同卢定边坐在远处另一桌,旁人都往后院去了。
  袁照思忖良久,先开了口:“姑娘是头牌,想必只是卖艺?”
  沅纯露出一抹凉凉的笑意:“湘西偏乡,哪有什么卖艺不卖身的?我是妓女,就是吃这碗饭的,所谓卖艺,只是个添头,助兴而已。这地方,出钱的都是土豪乡绅,哪有花钱只听曲儿的风雅公子?”
  袁照愣了愣,沅纯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又说:“难不成大人真以为我是深夜去杨府唱曲的?我自小长在妓馆里,十二岁便梳拢了,卖得五贯钱,这又有什么的?”
  “自小便如此吗?”
  沅纯点点头:“那年岁动荡,我爹又好赌,债主雇人将他打死了,娘亲跟我都被卖到了妓馆里。他们将我瞒了身份伺候在娘身边,作了个丫头,娘才能卖得好价钱。恩客不绝,娘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叶娘’,是头牌。”
  “后来呢?”袁照不忍问下去,只好刘文厚来开口。
  “后来娘怀上了恩客的孩子,也不知是谁的。再后来,我十二岁了。娘受了打击,难产死去了。”沅纯的语气一直淡淡的,像是转述着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孩子呢?”刘文厚问。
  “他正在院子外跟大人们过招呢。”沅纯抬起头。骆殊在桌前支颐而坐,面朝这边,只是闭上了眼睛,也不知是否睡着了,不知是否在听。
  “是那小厮?”袁照吃了一惊。
  沅纯点点头:“他叫叶白,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小白他自己不知道这事,还望各位大人不要告诉他。”
  袁照跟刘文厚面面相觑,也不知还有什么可问的。
  沅纯站起身来,坦然一笑:“奴家懂规矩,今夜不必去到杨老爷府上,是各位大人的恩典。但生意要做,伺候各位大人,想是免不了的。”
  袁照忙擺手:“姑娘误会了,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这下轮到沅纯诧异了,她愣了一会儿,释然一笑,施了个大礼:“沅纯在此谢过各位大人。不知可有乐器?奴家愿意奏上一曲,算是为各位大人解乏。”
  看骆殊点了头,卢定边应了一声,捧出一张角形箜篌。沅纯施了礼,接到手中,试了音,纤指在弦上一挑。老旧的箜篌在她手中咽咽长吟,如喝断长云的雁唳,似拨乱楚江的猿鸣。外头的雨大了起来,水珠在阶前飞溅。雨声点滴跳入箜篌声中,打湿了层云与江堤,属引凄异。风扑进来,灯花在灯油中打颤,箜篌声也在风雨中打颤,扑朔的光影依了乐声游走,似有刀光夺弦而动。沅纯弦音一转,转作变徵之声,琴声绞着光影越升越高,隐隐若有渐离击筑,荆轲和歌。
  沅纯忽地开口,曼声而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女声空灵清冽,若呦呦鹿鸣。词中满是杀伐之气,可袁照却未有所感,迎着风,只像是闻见了篁篁青竹滚在雨里的清香。沅纯琴技很好,可跟京畿教坊司中的乐官们比起来,还是逊色些。算不上昆山玉碎凤凰叫,只落了江城啼竹素女愁。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一曲未央,弦先断了。沅纯素手空悬,不知所措。骆殊率先起身,缓缓地拍起掌。沅纯放了箜篌,把割破的手指在口中吮了一下,也站起来。这时她才看到裴冲、叶白和一干人等都已从后院出来,站在不远处。沅纯敛裾欠身,致了歉意。
  袁照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起身。
  送走沅纯和叶白之后,几人之间一时无话。半晌,裴冲才缓缓说:“小厮开始藏私,后来都被我试了出来。”
  骆殊一挑眉:“真有功夫?”
  卢定边道:“妓馆小厮负责姑娘的日常起居,兼具护卫职责,懂些拳脚不稀奇。”
  裴冲想了想,说:“小子武功平平,但有内家拳的底子。”


  翌日早间,杨文络带来了有人被杀的消息,两人,死在河边的香林水筑。骆殊领着袁照和刘文厚到了出事的厢房,两具尸体分散躺着,身上都有大片的焦黑炸伤,翻出皮肉。杨文络低声啐了一句:“无明火!”
  骆殊也难得失色,心中震惊无以复加。袁照跟刘文厚对视了一眼,都有计较。事情愈发棘手起来,死者是御马监掌司郭绣和他的近侍护卫李廷桢。郭绣本事不显,但“亭林剑”李廷桢在京城也算个人物,竟悄无声息就给杀了。
  “你说凶手是那‘无明火’?”骆殊冷声道。
  杨文络还不知死者身份,只说:“回禀大人,望着是的。死者给无名火器炸死,现场也没得火器残留。‘无明火’杀人的事情近年少了些,没成想这番又遇着了。”
  骆殊不置可否,只是上前详细查验了尸体的状况,指了指:“火器只是炸伤,致命伤在别处。郭绣的在眉间,李廷桢则在百会穴和太阳穴。”
  众人顺着看去,只见郭绣的眉间有一小口,如一枚倒竖的眼睛,李廷桢太阳穴上的伤口也如出一辙,应是死于某种暗器,但从创口形状却是辨认不出。两具尸体的上半身都被炸得焦黑,如此细小的伤口,细察之下方能发觉。
  “大人认得死者?”杨文络吃了一惊,冷汗流了下来。
  骆殊没答话,只是在屋里转了转,又走到尸体旁。倏忽间,他闻到火药味之下,夹杂着一抹淡淡的异香,闻着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骆殊问:“你们口中这‘无明火’,杀的都是些什么人?”
  杨文络略一沉吟,答道:“常是些害人性命之人,或是欺凌百姓的恶霸,再有就是山上的匪徒。”
  骆殊忽然冷笑起来:“要按这么说,下一个被杀的该就是我了。”
  杨文络悚然一惊,嗅到话里浓郁的血腥味。这些天来总旗大人的言行惯如常人,倒像个好相处的上司,但他绝没忘记城外骆殊言谈间斩杀孙渠的场景。一旦骆大人语出惊人,必有人会为此送命。
  “去查查这两人的身份,现在就去。”骆殊一挥手,杨文络紧地领命去了。
  刘文厚开口:“大人明知郭公公的身份,为何还遣他去查?”
  “杨文络查不出郭绣的身份。郭绣跟李廷桢穿着常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他能查到的东西,也就是郭公公什么时候进城、在镇上又干了些什么,这正是我们需要知道的。”骆殊想了想,又道,“袁照,跑一趟,叫定边和裴冲过来。”
  袁照去了,刘文厚略一思索,问:“大人,这‘鬼刀’到底是什么人?韩时春也就罢了,如今御马监都牵扯进来。”
  “我想冯保肯定比我们清楚。”
  刘文厚呆了呆:“大人是说厂公知道行刺者的身份?”
  “我现在倒是好奇这‘无明火’是什么来头?一个地方侠盗样的人,能杀了李廷桢?”说着,骆殊又走到窗前,开了窗,向下看湍急的水面。若水镇在群山掩映之间,有河名巫水,剪过镇子而去。这香林水筑傍水而建,着陆一侧是沿街的正门,依水一边是伸出山地的吊脚楼,拄在陡峭的岩岸上。雨季涨水,楼脚都扎在水里。
  骆殊说:“这窗到水面少说也有七八丈高,更有昨夜暴雨,从这里决计上不来。我吩咐杨文络差人巡夜,这‘无明火’究竟是如何进得屋里杀人?”
  刘文厚思忖片刻,试探道:“大人是说,‘无明火’是这店里的人?”
  “难说得很。”骆殊沉吟一番,道,“目前只有两般可能,一是刺客便在店里,伺机下手;二是刺客与郭绣相识,受邀前来。我甚至感觉,‘无明火’跟‘鬼刀’,也是相识。”   刘文厚愕然。骆殊又问:“文厚,你可斗得过李廷桢?”
  “正面厮杀,赢面不大,一半一半吧。”刘文厚斟酌一番才说。
  骆殊点点头:“看样子,咱们麻烦不小啊。”
  正说话间,袁照领着裴、卢二人赶到。骆殊引两人入内,指着两具尸体道:“定边,你在诏狱多年,且来验一验。”
  卢定边在北镇抚司或许名声不显,但在诏狱里可是出了名的掌刑官和刽子手,以手稳、心冷著称,经手肢体不下三百具,往往一整套刑罚下来还能保住一口气。故他对人体了解之深,旁人难望项背,此时倒是可当仵作一用。
  卢定边仔细查验一番,道:“死亡时间该在子时跟丑时之间,炸伤在死亡之前,让死者丧失了相当的行动力。”
  骆殊指着郭绣额前的创口,问:“可看得出这是何物所致?”
  卢定边摇摇头:“小人浸淫各式刀剑刑具多年,却也看不出名堂。”
  “子时跟丑时,那刺客从街上进店的可能性更小了。”骆殊又再凭窗,将前次与刘文厚讲的一番话重复了一遍。说话间,骆殊依稀听闻几串银铃样的娇笑声,便倚在窗角,向巫水下游看去。只看到三五成群的姑娘们正就着河水捶洗衣物,间或调笑,十分欢悦。一会儿,又看得一女子捧着亵衣从吊脚楼下出来,加入了浣洗的行列,竟是沅纯。
  袁照轻笑道:“没成想妓馆头牌,也要自己洗衣。”
  刘文厚接话:“想是湘西偏乡,民风淳朴,没得什么尊卑区别。五贯钱便买得初夜,哪是教坊司的光景可比的?”
  卢定边却打趣道:“许是姑娘好洁,不愿旁人经手自个儿贴身衣物吧。”
  话头正抛出,众人又见杨文络从上游走了下来,叫住了浣衣的姑娘们,在问些什么。沅纯随姑娘们站起身,依旧是那般神色,只把眸子朝向你,却又像不曾看着些什么。昨晚上杨文络着了韩时春的袍子,戴着面具,如今他已换上巡检的罩甲,沅纯自是认他不出。
  “剑呢?”裴冲忽然出声。
  众人愣了一阵,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李廷桢随身携带的镔铁长剑“亭林”并不在此处,甚至这一屋上下,看不见一处剑痕。再往细了想,子时之后雨就大了起来,这屋里也无泥脚印。骆殊紧闭上眼,沉思一番,才说:“现场几乎没有打斗痕迹,看来生死是在一瞬之间。如此说来,刺客必是不引注意之人,这样一个人出现在店里,没有人会觉得不妥,否则要一个来去便取了郭、李二人的性命,不是人力能做到的。”
  刘文厚也道:“那基本可以肯定,刺客是店里的人了。”
  众人正沉思,杨文络查探回来了。他带来消息,两名死者曾出入过西璞园,两日前出重金买下园里姑娘一晚,翌日早上起来,姑娘断气了。
  袁照勃然大怒:“有这等事,为何不听你报?”
  楊文络忙说:“回禀大人,两人出的钱已足够买断那姑娘下半辈子,老鸨当是赎了身,自不会过多纠缠。何况妓院里玩出人命的事儿,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园里忌惮这外乡人的家底和势力,更不敢做声。”
  “怎么玩的?”骆殊问。
  “这……”杨文络窘然,“这属下就不能晓得了。只是听别的姑娘讲起,夜头那间房里声音尤为凄楚,当时还只道恩客手法高明,没成想第二天就没了。”
  袁照两眼通红,狠狠咬着牙,却是说不出话来。刘文厚叹了口气,只道:“难怪昨晚那小厮神色不善,怕是把我们当了与郭绣一路的人。”
  骆殊忽然道:“你说不敢声张,那这事儿只有西璞园的人知道?”
  刘文厚立刻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
  “沅纯跟叶白离开的时候还是子时,不排除这个可能。”
  “可那小厮才多大年纪,按年龄算也不会是‘无明火’吧?”卢定边道。
  “谁规定‘无明火’只能是一个人了?”骆殊深吸一口气,道,“内家拳可不是谁都会的。”
  众人陷入沉默,反复思量着。骆殊信口问:“两名死者去西璞园的时候,可曾带上旁人?”
  “该没得旁人。”杨文络说。
  骆殊点点头,着杨文络率人封了香林水筑,扣下内外所有人来问话,便领着众人回了。路上,袁照心有不平,说道:“郭绣这个去了势的东西,叫个姑娘又能玩什么?”
  骆殊悻悻然:“还不是些假凤虚凰的把戏?早先在京城里,郭绣就好去教坊司作些腌臜事情,现今天高皇帝远,倒是放开了手脚。”
  卢定边接下话茬:“李廷桢在诏狱名声也坏,手脚没个轻重,弄死不少人。”
  刘文厚哼了一声,也没多言语。
  “东厂的人已经在镇上了,甚至可能先我们一步到,定边你不曾察觉吗?”骆殊问。
  “属下失职了。”卢定边拱手。
  骆殊摆摆手,没放在心上,只说:“十二监掌司轻易不离京,再加上韩时春这个掌刑百户,这么大阵仗,看来‘鬼刀’来头不小啊。”
  卢定边点点头:“‘鬼刀’杀了韩时春,‘无明火’杀了郭绣,贴进来这么多人,厂公势不甘休。咱们的任务又重了啊。”
  袁照正附和着,刘文厚忽然说:“会不会,‘无明火’跟‘鬼刀’是同一个人?杨文络也说近年‘无明火’不曾杀人,许是这当儿去了京城?”
  卢定边、袁照蓦地一惊,都不曾细想此节。骆殊沉吟一番,答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只是若当真如此,‘鬼刀’在京城行凶何不用上火器?把轿子烧了,冯保多半得死。”
  众人直听得心中惴惴,他们都晓得总旗骆殊对东厂意见很大。毕竟骆家世代锦衣卫,骆殊作为本家嫡系,不免以此自矜。再说来,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掌权之时,锦衣卫权倾朝野,东厂亦为之俯首。陆炳病逝后,万历即位,高拱势微,冯保坐大,厂权再一次压过卫权,现任都指挥使刘守有不得不依附于东厂,骆殊对此如鲠在喉。况骆殊年纪尚轻,心气颇高,偶有显形于色,实是难免。
  “大人,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袁照问,“李廷桢丢了亭林剑,若是全城搜捕,或可擒得凶手?”   骆殊摇摇头:“我们人手太少,杨文络跟他的巡检司,上下也不过十数人。镇子虽小,真要搜查起来,太耗时间,难免落在东厂后头。还有,东厂八成早得知了‘鬼刀’的身份,想来咱们已经落后了。”
  众人心事重重回得客栈里,店家将备好的酒食端了上来。卢定边细心,他知骆殊等人早间去得匆忙,未及进食,在出门时便叮嘱店家着手备好饭菜,回来便可吃。众人正用着酒饭,忽有脚夫登门,唤道:“哪位是袁照袁爷?西璞园的沅纯姑娘托咱送来这盒子。”
  袁照忙起身接过,只问沅纯姑娘可曾留下什么话来。原来卢定边箜篌弦断,沅纯便自请带回去修缮,要留个名字,好差人送来。袁照自告奋勇,卢定边看出些丁卯,也就不与他争。得了些赏钱,脚夫千恩万谢地去了。骆殊嗔怪道:“还没入得床笫,嘴倒先不牢了。得了,明日咱便去那西璞园,解了你的馋。左右林大人出情,便由得你好生受用。”
  “大人尽消遣我。”袁照满面通红,兀自坐下,只是吃酒。
  静了半晌,卢定边打趣道:“怎么?咱们袁小旗今儿个就要滥用职权,占了我这张老旧的箜篌?”
  “嘿,给你!”袁照推搡着把盒子交了去。
  卢定边开了盒子拿出箜篌,又把盒子推还回去,道:“下官孝敬袁小旗的,还望大人笑纳!”
  “你也同我作耍!”袁照呸了一句,又推盒回去。
  这番推搡,垫在盒中的缎子都抖落出来。骆殊坐于二人中间,拾那缎子起来,忽地攥紧了手。缎子上沾着的脂粉气自是沅纯姑娘的,骆殊猛地记起夹杂在火药味底下的那抹异香,难怪如此熟悉!
  是有一人,出现在香林水筑也无人计较,毋宁说求之不得。不但堂而皇之进得店里,郭、李二人更是端的毫无戒备。近得男人身前,突然发难,轻易取人性命。
  是有一人,即使雨天出门鞋底也不沾半点泥污,因为此人是乘轿出行,小厮相随。
  是有一人,西璞园内不敢声张的消息也可轻易掌握,烂熟于心,更有足够的杀人动机。降尊纡贵亲自浣衣,许是为了洗去衣上的火药之味。
  沉思一番,骆殊缓缓起身,对众人说道:“在这若水镇上,如今咱们进境不容乐观。我想了想,袁照搜剑的提议或可取,但我们需要人手。袁照,你跑一趟,去靖州府的卫所调一旗兵士过来,骑我的马。”
  众人都有些愣神,不知骆殊为何忽然说下这话。
  骆殊又说:“让他们佩上刀。东厂不可能让御马监掌司单独前来,李廷桢一人不够,肯定还备了更多人手,而且隐匿在暗处。一连死了三人,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袁照,你在路上这几日,我们会加紧查探,揪出‘鬼刀’跟‘无明火’,等你人手一到,立时围剿杀之!”
  想了想,骆殊又补充道:“让他们也备上弓箭!”
  袁照登时起身,长身作辑,领命便要离开。缇卫们都了解骆殊的性子,素来眼高于顶,但心思缜密,他认定了一件事,便是真有必要去做。可如此谨小慎微的安排,向来也未曾有过。既是如此,骆殊定是想到了旁人未曾留意的一节,个中险急,不言而喻。纵骆殊不愿言明,袁照也信他。
  “不忙,吃过饭再去。”骆殊夹了一筷禾花鱼肉到袁照碗里。
  袁照又坐回来,一顿饭吃得也没了滋味。草草吃完,简单收拾一下,袁照便纵马去了。店里陷入死一样的沉寂。许久,卢定边开了口:“大人要求得这样急,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骆殊只闭目养神,却也不答。众人有些惫懒,却也晓得轻重。这个年轻的上司虽有些桀骜,可这些年来从未犯过错误,的确信得过。
  骆殊忽然睁眼,抄起箜篌远远掷了出去,一脸警惕。然而过了半晌,却没见什么动静。刘文厚忽然明白过来:“大人这是怀疑沅纯?”
  “敌人该已知悉我们的存在,往后日子不好过了。”片刻之后,骆殊才缓缓说道。
  “敌人?”卢定边问。
  “‘鬼刀’、‘无明火’,还有东厂。”
  起风了,山雨欲来风满楼。
  骆殊忽然打破了沉默:“定边,抱歉,摔了你的箜篌。我会找人修好给你。”


  “没人进店?”骆殊方晨练过,舀水洗净身子,正站在后院,长发未束,松散地挽在跟前,只搭了件素白贴里,还袒着胸脯。
  杨文络作了一辑:“是。小人连夜审过香林水筑的人,从掌柜到账房到帮工,都说入夜之后无人投店,也莫得人进来。”
  “这倒奇了,竟是我想错了?”骆殊拖来板凳坐下,捞水淋在石上,细细磨一口绣春刀,一面思量:若是店员所言皆属实,那杀人者只能是藏匿在店员之中,如此店员所言又不可尽信。
  杨文络踌躇良久,又道:“有件事我也想告知大人,死了个铁匠。”
  “铁匠?”骆殊拭干刀上水渍,上油,入鞘。
  “是,铁匠白阿生住在镇子边上。因住得偏僻,没人听见什么动静。今早天将光亮的时候,巡夜的更夫才发现有异,报与我知道。虽只是个寻常铁匠,但我想如今不是尋常时候,死人不是寻常事情,便来告知大人。”
  骆殊一道听着,一道在院子里打着转,口里叼着簪子,还一道绾着自己的发髻。话说完,骆殊也收拾得当,舀得一瓢凉水都喝尽了,方才得暇道:“走!”
  岂料等着他们的竟是一具通身烧焦的尸体,每一寸皮肉都泛着黑红,铁匠铺里弥漫着浓郁的焦臭。杨文络进得里间便开始呕吐,卢定边在诏狱见惯了,刘文厚、裴冲都上过战场,故皆面色如常。倒是骆殊,面色铁青地立在一旁,几欲作呕,却强行忍住。卢定边打开所有门窗,散掉这一屋的腥臭。
  杨文络终是缓了过来,打水洗漱后走上前,冷声道:“败野!”
  “败野?”刘文厚问。
  “这该也是‘无明火’所为,此人有两种火器,一种使人炸伤,一种叫‘败野’,则是将人活活烧死。不过此人惯用的是前一种,将人活活烧死的法子太损阴德,只有在对付穷凶极恶之人时才会使用,十分少有。”
  “你如何知道这第二般火器的名字?”骆殊开口。   “这是乡人给取的,至于前头一种,我也不晓得叫个什么。好些年前,外乡有个泼皮看上了本镇一个貌美的姑娘,日夜惦记不得。后来泼皮投得山寨落草,摸爬滚打得了些地位,又回到镇上。彼时姑娘已为人妇,有了身子。泼皮看得眼热,引人杀其一家,将姑娘掳到山上,迫她骑马引产,后供其泄欲之用。没多久,姑娘便受劳死去了。官府惧那贼寨势大,又因全家死去,无人报案,也无法立案,只得不了了之。谁料数日之后,出城取竹的人发现泼皮死在镇子外的草坡上,浑身焦黑,连着周遭一片秋日的野草都烧尽了。在场有好事者取‘烧败野草’之意,将这阴损的杀器叫作个‘败野’,故老相传,这名字便留了下来。”
  刘文厚听得一阵唏嘘,卢定边却蹲到尸体身旁,看了几番,又捻起皮屑嗅了嗅,道:“是磷火,看来这‘败野’是白磷所制。”
  “城外草坡方向有竹林吗?”骆殊忽然开口。
  杨文络不知骆殊为何有这一问,回忆了一番,才道:“水竹不喜烈日暴晒,多生在水边山阴处,那干草坡在山南向阳的一面,两者该不在一处。”
  骆殊点点头,不再言语。
  刘文厚问道:“这铁匠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吗?”
  杨文络想了想,说:“该是没有。铁匠手艺精湛,价钱也公道,为乡民称颂,镇上人人都以能拥有一口‘白家刀’为傲,故生意不绝,农忙前更是门庭若市。不知为何死于非命,还死得如此惨烈。”
  “那这‘无明火’,是在滥杀无辜了?”骆殊皱起眉头。
  杨文络不知如何作答,卢定边忽然道:“这铁匠是死后再被烧的。”
  众人吃了一惊,都疑惑不解。铁匠横死已是端的离奇,杀人焚尸,却又为何?
  骆殊像是想起什么,道:“文厚、定边,你们搜搜这间铺子,看有没有账簿一类的物件。”
  两人领命去了,查点一番,却是一无所获。刘文厚奇道:“莫说账簿没有,钱银没有,铁胚、火钳、锤头都没有,连炉子都不在这铺子里。”
  “这是一出毁尸灭迹。”骆殊又想了想,忽然叫道,“定边,查那死者是否穿了衣服。”
  卢定边道:“穿了,可是从布料残留来看,应是一条曳撒或直裰类的长衫,不似寻常乡民穿的短打。”
  “这铁匠,许是没死。”骆殊咬了牙,一字一顿道。
  杨文络一拱手:“闭城令仍起作用,铁匠若是没死,该还在镇上。”
  刘文厚道:“端的怪异。‘无明火’何故来这一出?咱们的注意力根本就没落到铁匠身上,何苦多此一举?”
  “会不会跟剑有关?”裴冲忽然开口。
  众人略微一愣,先是李廷桢丢了长剑,接着又死了铁匠,两者之间似是有什么联系。静了片刻,骆殊道:“文络,叫仵作来好好查验这副尸体,镇子的关隘照旧守好。咱们先回去。 ”
  众人回了客栈,骆殊解了佩刀,独自出门,走到当日遇着徐昔的街巷。徐昔没摆铺子,骆殊一路走下去,循着杨文络给的地址找着徐昔的家。房子在山脚下,小竹楼,前面接个小院落,颇不起眼,像嵌进那山里。骆殊拾级而上,堆向柴扉的青石板上积了陈年的青苔,滑腻湿软。骆殊正往院子里相着,忽闻身后有人唤道:“朱公子,你好!”
  骆殊回头,老人背了一大捆竹子,正站在阶下。骆殊吃了一惊,这一捆竹子少说也有两百斤,老人背着,面色如常,甚至还能出声招呼。骆殊自问可以做到,但也难如此举重若轻,何况老人一把年纪,实非易事。骆殊回了一礼:“徐老丈,你好。”
  “朱公子怎有工夫驾临寒舍?”老人说着,也走上台阶。
  “怎不见徐老丈上街摆摊了?”骆殊说着话,注意力全在老人脚下。他深知石板湿滑,行走不易,却不见老人步履有异。
  “今日惫懒了,偷闲一回。”老人开了柴扉,引骆殊入得院子,将竹捆卸下,身子一拧,靠在大水缸子旁。这一番动作,骆殊都看在眼里。徐昔开了屋门,领骆殊进去。一进门,湿气揉着竹篾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听文络说起,手藝人都是好天做活儿,雨天取竹。今日难得清爽,老丈不去摆摊也罢了,怎也不在家做活儿,倒去取竹了?”骆殊问起。
  “好天做工,是讲究个心气平和。可不想人老了杂念却繁了,手看心,心浮气躁,拿不住竹子。”老人一道苦笑,一道往屋里走。屋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竹篮竹篓。屋子不大,正中的楼板被拆了去,成了个天井,看得见下头还有一层。井的正中横了两道椽子,挂一串腊肉、香肠之类的吃食,垂了下去。
  “屋里湿潮,公子若不介意,咱们下楼去烤烤火?”徐昔招呼道。
  “再好不过。”骆殊谢了谢。
  屋角的木梯上下都通,下得楼,老人走到天井下,掀开地上铺着的油布,见了底下的火塘。火塘实在简单,便是四块条石围着个浅坑。坑里是烧尽的火灰,坑旁放了三四枚坛子,想是酿了酸菜。老人拾来一垛干草点着,丢了塘里当是引火,又把一圈晒干的树蔸撺进火里,最后码了几根硬柴围着火,便在火塘旁的板凳上坐下,比了个请字:“朱公子,家里邋遢,不要见怪。”
  骆殊在对面坐下,见火势旺了起来,树蔸在火里必剥作响,屋里的潮气也祛了些。火塘正上方便是腊肉、香肠,实是多得吓人,一块块都作麻绳系着,或堆或挂在一杆木板上。烟熏得腊肉溢出些肥油来,滴在火塘里,于是火越烧越响。
  “徐老丈是一人住着吗?”
  徐昔愣了一下,道:“确是如此,老来鳏寡,不值一提。”
  “一个人熏了这么多肉,吃得尽吗?”骆殊笑问。
  “公子有所不知,肉这么熏了能放许久。小老儿年纪大了,打猎也力不从心了,趁着能动弹起来,就一次多打些。再说时不时也可以叫文络来吃饭不是?”
  骆殊应了一声,又抬头看那肉,这一细看才发现挂肉的木板上绕了细铁线,悬在上层的两根木椽上。铁线极细,不借着火光跟烟气绝难看清,细若发丝,还颇能承重,显是上佳的手艺活儿。
  “公子吃酒还是吃茶?”
  骆殊回过神,想了想,道:“吃茶吧,清爽些。   “得了,上面院子里有缸子接了春雨,小老儿去舀些下来煎茶吃。”
  “春水煎茶,老丈雅兴。”
  “公子稍坐。”徐昔说着,背着手去了。
  骆殊站起身来,在屋里踱着步。屋角放着几个大坛子,骆殊走到左近往里一相,竟又是腌着的野猪肉,显是新杀不久,还有点点血花漂在料酒上,缀在陈皮和八角之间。这倒奇了,火塘上熏着的猪肉成色也新,还未硬黑油腻,徐昔一个老人家,屯下这么多肉做什么?又是最近才做的?
  听得头顶上脚步响起,骆殊又坐回凳子上。老人提着陶壶走下来,抄起一旁的火钳,衔了一黑铁架子杵进火里,又把长柄陶壶搁在铁架上,陶壶的胚早被烧得焦黑。
  “老丈,这挂肉的铁丝是镇上白铁匠的手笔吗?”
  徐昔正待坐下,闻言慢了一拍,才说:“朱公子竟认得老白?是他的东西,老白手艺好,信得过。”
  “老丈可晓得,铁匠白阿生昨晚被烧死了。”
  “哦,竟有这事?”老人显然吃了一惊,“凶手抓到了吗?老白是个好人,凶手真该千刀万剐。”
  “文络与我说起,铁匠该是死在那‘无明火’手里,老丈可晓得这名字?”
  徐昔摆了摆手:“苦也,如此定是抓他不到了。”
  骆殊正要追问,徐昔开口道:“公子此番前来,便是为何?”
  “小子一来是也忧心老丈安危,特来瞧瞧。二来嘛,”骆殊说着,从褡裢里摸出盒子打开,“也是想请老丈修一修这张箜篌。”
  不知火光跳跃还是什么原因,老人接过箜篌的那一刻,骆殊见到他眼中似有异光闪动。异光顷刻不见,老人就着火光细细地看,榉木般的指头捧了箜篌,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火光照亮了琴上的每一道纹理,照出琴木上细润的包浆,也照出琴箱上那道的裂痕。
  “怎生弄的?”徐昔问。
  “失手摔着了。以老丈的本事,定能修好。”
  老人摆了摆手:“现今不成啦,手不在劲上。”
  “修不成,老丈可能依这琴弦重做一张?小子定不会差了钱的。”
  “也不成。”
  “做得出陀螺香囊的人,竟制不了一张箜篌?”
  “方才也说了,近日心思乱了,杂念太多,拿不起手艺。”
  骆殊再要追问,壶里的茶水沸了出来,压得火势有些萎靡。老人把箜篌装回盒子里交还给骆殊,道:“小老儿去给朱公子斟茶。”
  骆殊接过粗陶的茶杯,望着里头缥青的茶汤,不做声。茶叶虽廉,但雨水煮过,茶香端的轻盈。骆殊透过蒸腾的水气看火光,透过火光看老人的脸,脸上沟壑纵横。两人默然相对,等着茶水凉。
  “老丈神鬼手艺,可惜了。”
  一直等到茶水凉透,都没人喝上一口,任由这茶香飘荡,透过天井潦进屋子里,镀在竹篾中,点在腊肉上。
  硬柴很耐烧,此时也颓了下来。也许是沾了茶水,也许是过了太久。
  “公子可留下用饭?”
  “这回不了。”
  “恕不远送。”
  “希望还有机会,再次叨扰。”
  骆殊回了客栈,已是暮色四合。他细细想了经历的一切,有些懊悔为了隐藏身份,没有带上绣春刀。他的思绪滤过所见的每一个细节,觉出许多不对劲的地方,可一时也理不清思绪。
  正待细想,杨文络忽地踉跄扑进门来,一脸惊慌无措,伏倒在骆殊身前:“大人,坏了!城外发现了袁大人的……”
  “说下去!”骆殊厉声喝道。
  “城外发现了袁大人的尸体,十个指甲都被剥了去,指尖都扎着针,浑身没有一块好地方。守那边关隘的兄弟们也都死了!”
  骆殊夺门而出。


  裴冲独坐在一条柳木凳上,看着门外的雨愈发大了起来。店家煮了一碗面,淋上浇头,又筛了两角薄酒,一道端上来。裴冲不言语,也没动作,还是怔怔地望着外头的雨。面摆得有些涼了,裴冲才像陡然醒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声音极大,似是要压过簌簌的雨声。
  面吃得尽了,还留了浇头上几片肉,裴冲就着这几片肉,一杯一杯地喝着酒,全然没有独酌的意趣,倒似急着办完什么事。
  “吃面下酒,还是第一次见。”骆殊从楼上下来,换上了久未上身的飞鱼服,外罩一件漆黑的大氅。他的身后站了一个陌生面孔,也是黑色大氅,曳撒,只是胸前少了飞鱼补子。
  “袁照死了,我心里不好过,听说喝酒管用。”
  “那为何吃面?”
  “师父教导,不许空腹喝酒。习武之人要按时吃饭,作息一乱,反应就慢。”
  “再筛半斤竹酿,切一盘猪头肉,一盘炸酥的鸭皮,撕一盘沥水蒸熟的咸鱼肉,炒一盘花生。”骆殊在裴冲身旁坐下,“我请你的。”
  酒食端了上来,裴冲却照旧喝着自己的酒,也不做声。
  “你是在怪我?”骆殊问。
  “别的我不懂。袁照功夫差,你该派我去,不是他。”
  “白天出殡,文厚跟袁照同出羽林右卫,哭得最凶,定边也难过得紧,我以为你不会太上心的。”
  “我不懂出殡该是怎样的反应。”
  “也怪我,我以为东厂的人已经在镇子上了,一直着手诱他们出来,谁承想竟分了两批,第二批昨夜才入城。”骆殊攥紧了拳头。
  “便是如此,咱家确是昨夜才入得城里。”有人击掌而笑,立于门外,近侍为他撑伞。说话之人白面无须,细长的眉眼舒展开来,与近侍一道迈过门槛,身后数十人也都跟着入得店来。
  “陈牧青,你连我也要杀?”骆殊头也未抬。
  “骆大人这是什么话?咱家是来与骆大人合作的。”男子笑道。
  “合作?”骆殊冷笑,“杀了袁照,来谈合作?”
  “我们折了四个人,骆大人这边若是个个都活得好好的,回京之后怕也不好交代。”陈牧青略一挑眉,“咱家识趣,特意帮大人一把。”
  “四个人?”   “大人还跟咱家装糊涂呢?御马监掌司郭绣、御马监领班童贯、护卫李廷桢,皆是死于歹人之手。至于掌刑百户韩时春,就不必咱家多说了吧。”
  “若是我不答应呢?”
  “咱家还没说合作什么呢,骆大人何必如此着急?‘鬼刀’一事牵扯甚多,不容有失,厂公怪罪下来,咱们都是个死。若是事情办成了,厂公的赏赐也是你我一世受用不尽的。”
  “不答应。”
  “那便只有动手了?”陈牧青狷然一笑,身后数十名从者散了开来,将这一桌吃酒的锦衣卫围在当中。
  骆殊长身而起,好整以暇:“我没意见。”
  陈牧青恨声道:“‘岫玉’裴冲,‘双手刀’骆殊,都是锦衣卫叫得上名号的高手,可今晚也难能讨了好处!”
  骆殊眼神掠过陈牧青身后的一众从者,清一色持七尺长枪,皆非易与之辈,笑道:“韩时春的骑枪营全来了?倒是好大阵仗。”
  陈牧青悠哉道:“杀。”一名从者挺枪而出,银芒直取骆殊眉心。
  骆殊唤了声:“庆之。”他身后的男子揉身上前,抖开漆黑的大氅,露出覆盖左臂的纹银重甲和右手握着的浑铁太师鞭。男子抢到枪锋之前,左臂腾空一突,翻身挥出,厚重的臂甲砸在枪头三寸之处。男子顺势转体,螺旋劲发,扬鞭扫出一道弧光,直抽在从者脖颈根部。第二人紧接着出枪,男子偏身一让,臂甲夹住枪头,长鞭顺势一横,重拍在对手颚下。转瞬间,两人先后伏地,几是同时断气。
  “破枪术!”陈牧青变色道。
  “骆家,骆庆之。”男子淡然吐出口气,看着一众持枪武士,像看一群死人。
  “我们离开黔阳之时,庆之也从永州本家动身,一个时辰前刚抵达若水镇。”骆殊说。
  “骆家早有准备对付骑枪营!”陈牧青心思疾转。
  “叫了庆之来是为制衡韩时春,不想那厮不中用,死在‘鬼刀’手上。既来了,莫要浪费。”骆殊淡然道。
  “你早便有意杀韩时春。”陈牧青眸子拉得狭长。
  裴冲站起身:“我更有意杀你。”
  话音一落,三杆长枪贯入裴冲近前。裴冲运臂一抬,翻起长桌撞进枪花里,三枪收势不住,直扎在柳木桌板上。裴冲腰眼发力,拧身弹腿踹在桌板上,持枪者们吃不住这般大力,随着长桌向后疾退。裴沖身形一晃,绕过长桌便撞进一人怀里,交手上拔,剪在颌上,那人颈骨断裂,被掀翻在地。两侧的从者弃了长枪,拔刀来抢裴冲。裴冲身形一矮,扬手扣住一人脉门,接过脱手长刀,随刀而走掠出一圈完整的刀弧,两人血溅当场。
  陈牧青啐了一口。他本以为骆庆之出手那一掀一打已是极速,谁料裴冲的身法更是疾若鬼魅。他这才想起裴冲的另一个名号,“京中白打无双”,当真所言非虚。
  更多的武士拥了上来,骆庆之如一柄刺入人群的利刃,一揭、一打,一剪、一鞭,简单到了极点,也凌厉到了极点,无人是他手下一合之将。裴冲不会破枪之术,但他身法太快,瞬息间欺到对手身前,长枪反成了累赘。
  骆殊扬手掷出两道寒光:“你的出岫云。裴冲,下死手。”
  裴冲接得兵器入手,是一对点钢浮萍拐。裴冲按下机栝,旋身一转,点点寒芒激射而去,周遭围上的武士尽数扑倒在地上。
  “丛云出岫!”骆殊击节赞道。
  幸免于难的武士即刻反应过来,沉枪低刺去攻裴冲下路。裴冲顺着枪杆游身上前,抬肘一撩,银拐劈中武士耳侧。两名武士夹近身来,无人看清裴冲的动作,只一残影过后,双拐一前一后分别顿入两人的下颌和眉心。挑、架、挂、缠、拨、打,裴冲面色如常,就这样平静地推着人群向陈牧青靠近。
  陈牧青再顾不得斯文,瞪眼怒吼:“一起上!莫给他们换气时间!”
  其余的从者也顾不得枪武士的矜持,弃枪拔刀一拥而上。雨势愈来愈凶,风绞得雨珠跳溅入堂,也绞得灯火扑朔下满地的刀光。数日之前,也是雨夜,也是在这间客栈里,曾有人唱《侠客行》。
  忽有一物惊了春雨,破风射入堂内,裴冲近旁一人应声倒地,檀中处钉了一柄漆黑短锥,直没入柄。
  “寸膑。”骆殊展颜笑道。这九寸短锥,精铁锻造,淬以钨钢,可破甲裂骨而分毫不损,在诏狱刑具中常用来削膑碎踝,故得名“寸膑”。
  陈牧青显然听过“寸膑”之名,勃然色变:“‘陈尸候’卢定边!骆殊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总旗,怎的卢定边和裴冲皆为你效命?”
  紧接着又是一道夺目银光激射而来,两柄三寸烂银锥似雀舌报春,破空之时如有鹤唳之声。又是两人扑倒在地。
  “白雀。”骆殊接着念出锥名,他着实欣赏卢定边的作风。裴冲白打无双不错,但总不愿下死手。卢定边则不同,无论行刑还是动武,都是如此干脆利落,毫不留情。他贴身携着锥、钻、刀、剑、镖各八枚,既是刑具,亦是兵刃。每每出手必有斩获,分毫不差,哪怕杀人,也精细得像雕琢一件工艺品。
  一枚四寸钢钻乘风而入,碰着几个武士,皆是滚地哀嚎。钻尖隐有绿意,显是喂了剧毒。
  “翠头。”骆殊继续念着。
  八寸雷公钻撞得进来,竟磕断了武士格挡的长刀。
  “咬铁。”
  汉八方袖珍短剑刺入,刃清如水,却有惊雷之威。
  “重泉。”
  “魁影。”
  “裁魂。”
  “点青。”
  “寒若。”
  陈牧青惨然大喝:“拦住他!”
  屋内的武士不为所动,门外忽有瓦片碎落之声。六七条黑影自檐上跃下,急促的呼吸喷出,在冷雨中凝成水雾,白雾缭绕间,竟有几分像了宵夜摊子前煮汤的热气。门口长街的中央,静静立着一个枯瘦的男人,不披蓑,不戴笠,飞鱼补子被雨水湿透,竟似入得潭水的螭龙。卢定边。
  黑影们如衔枚夜行,悄然逼近,同时出刀,清一色的雁翎长刀。卢定边无声地笑了笑,解下腰间的索链,从贴身皮套中取出一枚咬铁,搭扣在链子末端,随后凛然掷出。咬铁带着铁索在雨幕中画出笔直的长线,洞穿了一名武士的喉咙。卢定边猝然发力,腕子一抖,索链如老龙长吟,甩动雨水成优雅的弧线,鞭打在左右武士的肩头。定边猛地收索,如探骊取珠,咬铁弹回,他并不着手去接,只一个转身,抬脚精准地踢中那枚凶器,寒芒一敛,又取一条性命。余下武士已成合围之势,挥刀挺入杀阵。定边立在阵心,左突右搡,沉重的咬铁随之上下翻飞,如还巢鹊鸟,竟逼得一圈武士近不得身。   雨越下越沉,竟下得这夜色有些泛光。雨中缠斗的武士们没有一人出声,因为出声便会乱了呼吸,力道续接不上。
  武士们显是训练有素,攻守之间无比默契,他们同时觑见了卢定边动作中的一个破绽,和身扑上,长刀相加。可空中只留了一道疲软的铁索,缓缓坠落下来。领头的武士若有所感,紧地向下一瞥,卢定边已然矮身欺上跟前,手里多了两柄裁魂短刀。卢定边一横一画,如凌空写了个“乙”字,头领的喉间多了一道纤细的血痕。骆殊并不知道,私下里卢定边跟裴冲讨教过拳脚,作为钝器的双拐是为了收住裴冲过强的戾气,但卢定边并不在乎,他换了短刀作武器,只为杀人。
  “御马监的增援怎么还不来?”陈牧青再沉不住气,低声问先前撑伞那近侍。
  近侍却端的沉着,作了一辑:“回禀大人,御马监的人已包围了这条街,按说该赶过来了,不知有何变故。”
  骆殊缓缓走向说话的两人,陈牧青惊得直后退。同为东厂掌刑百户,但陈牧青却没有韩时春那一身好本事,此刻只得仰仗身旁这近侍。自入得屋里,撇开纸伞后,近侍的双手就一直纳在大氅里。见骆殊走来,近侍踏前一步,抖开大氅,手里多了一柄四尺长剑,剑身溶溶流水纹,显是折铁锻铸的好剑。
  近侍端剑而前,自先吐纳一口,道:“童海川,领教大人高招。”
  骆殊皱了眉,盯着那口长剑,默然不语。明代以降,武学式微,古代武术尽数佚失,尤以剑术为最。如今朝中军中皆好刀枪,剑法落了武舞一路。大明百年来,真正的剑术高手唯有军中俞大猷同武当张松溪。俞大猷游历荆楚,得传古代长剑术,重于实战;张松溪则是以内家拳术证剑,拳剑无双,意在剑道。李廷桢的剑术也是从了俞大猷一脉,已然不弱。眼前此人亦使长剑,更是剑长四尺,骆殊看这一端一托的架势,知道对手容不得小觑。
  “东厂倒也养了些人。”骆殊话说得轻佻,心下却丝毫不敢托大,沉腰侧身,缓缓拔出绣春长刀。
  童海川率先打破了对峙,挺剑而前,骆殊放空侧身,诱剑深入,横刀一揭,剪步上前,自下而上撩起一刀,有如轻雷穿云。童海川换步跳开,骆殊紧追而上,拗步开他右边门户,跟刀挑作个朝天刀势。童海川擰身避让,骆殊借势落刀劈下,刀携拨山撼岳之威。童海川抽剑而过,反剪而上,使了个喜鹊过枝,抬剑脊撞他刀刃。刀剑相击,两人皆被反震弹开几步。
  “辛酉刀法!”童海川赞道。
  “荆楚长剑。”骆殊换双手持柄,抱刀怀中。
  骆殊爆喝一声,探刀斜削入去。童海川持得长剑上剃下滚,奇袭分骆殊左右门户,一揭一打俱有千钧之威。骆殊拏刀迎上,刀光相接,不绝不停。童海川绕剑而战,遍身着力,步步守成。骆殊换双手持刀后,刀势刚猛无俦。童海川却是力在他前,柔乘在后,打杀高低左右相接,手动足进参差互就。骆殊出刀虽劲,仍是留了三分,依着气息绵长将刀势逼得水泼不进。童海川攻停有度,进退皆有章法,动静拿捏精准,身影围作一圈,将骆殊的刀势束在里头。此消彼长之间,两人竟斗了个难舍难分。
  陈牧青悄立一旁,看得胆战心惊。忽见骆殊背朝了自己,一时计较,拔刀劈向骆殊背脊。不想这贯注全力的一刀只劈到半路,持刀者便身形一歪,扑倒在地。再看去,只见陈牧青右边小腿上生生钉了一柄寸膑,他抬起头,卢定边已经解决了长街上的持刀武士,悄然入得堂内。陈牧青待要挣扎起身,却发现一挣之间剧痛无比,竟是动弹不得分毫。原来卢定边久在诏狱,对人体的构造了如指掌,这一锥,直钉在陈牧青两道胫骨之间,稍一动弹便引得肉撕骨裂。
  陈牧青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童海川听得耳中,气息一乱,不免露了个破绽。破绽稍纵即逝,可缠斗中的骆殊觑得真切,借着转身,暴起一记丁字回杀,将方才回转蓄下的气力一并劈出,再不留劲,刀出如虹,童海川的头颅滚落刀下。
  骆殊拄刀而立,几番吐纳来调整气息。裴冲拧断最后一个人的脑袋,跟骆庆之一道走了过来,两人皆负轻伤,所幸无甚大碍。
  “留陈牧青一条命,我有话要问他。”骆殊对站在陈牧青近前的卢定边道,“绑他起来。”
  “直娘贼,端的好剑。”骆殊丢开手中已卷刃崩口的绣春刀,领着裴冲和骆庆之向门外走去。卢定边抖开沾满鲜血的铁索,将陈牧青绑起,口中塞了麻核,又草草包扎了自个儿腿上的刀伤,便跟出门外。四人站在雨里,听着长街两头的喊杀声渐停。不多时,长街的一头蹒跚走来一个人影,走得近了,是浴血的刘文厚,一身的飞鱼服被血渍染透,任这滂沱大雨都冲刷不净。他手里两口羽林军刀尽是崩口。有一把是袁照留下的。
  “这头的贼人都杀尽了。”刘文厚哑着嗓子道。
  “做得好。定边,扶文厚回去休息。”骆殊说。
  众人再看向另一边,喊杀声也停息了,却没人回来,知道出事了。三人疾行而去,看见了躺在血泊中的杨文络。骆殊伸手探了探,已断了气。骆殊抬头望向前头,街头的轮廓在暴雨中已看不分明。
  “追!”他说。
  裴冲捡了地上的刀,衔着骆庆之的步子冲向长街的尽头。骆殊蹲在雨里,看着浑身都是刀口的杨文络,看了许久,都不做声。听银枪也断了,撇在一边。
  杨文络武功不在刘文厚之下,但少了厮杀经验,与高手捉对过招或能打得有来有回,但面临群战还是力有不逮。这点骆殊没有想到,也许没有去想。
  “杀尽了。”半炷香后,裴冲跟骆庆之赶了回来。
  骆殊点了点头,站起身,三人一道走入雨幕中。
  “湘西这地方,还真是湿啊。”骆殊说。


  卢定边斩来木材,绑定了个刑架,将陈牧青剥了衣裳,制住手脚,束于架上,把这间客栈厢房作了个临时诏狱。骆殊换了一身直裰,坐在一边,缓缓喝茶。
  “骆殊,要杀便杀,给个痛快的。”陈牧青狠狠啐了一口。
  骆殊吹了吹滚热的茶汤,轻呷了一口,唾出一片茶叶:“陈大人,您看‘陈尸候’都站在这里了,还想要个痛快的?”
  “你,”骆殊盯着陈牧青,一字一顿道,“凭什么?”   陈牧青狠狠打了个哆嗦,“陈尸候”卢定边,不杀人的本事比杀人的本事还绝,凡对诏狱有所耳闻之人,无不知晓这“陈尸候”的名号。
  “先给陈大人弹一套琵琶。”骆殊淡淡道。
  听得“弹琵琶”这一说,陈牧青登时面无人色。卢定边领了命,抽出两柄裁魂短刀,一道一道割他肋下皮肉,将这根根肋骨作了琵琶弦,尖刀为指,来回弹拨。裁魂刀韧性极佳,压在肋骨下受屈,稍一松,又弹了回去,陈牧青直受得痛不欲生,只恨不得立时死了。
  “定边手艺很好。”骆殊赞许道。卢定边手法娴熟,一送一退,端的轻盈,真是一个轻拢慢捻抹复挑,薄韧的裁魂刀刃屈伸不断,吷然有声,竟真叫他弹出些曲调。陈牧青凄厉的惨叫哀转久绝,声若裂帛。相映成趣。
  “骆大人,”陈牧青几是咬碎了银牙,“有什么您就问吧,我这就说!”
  “不忙,先弹完这曲,”骆殊拿起茶盏,迤迤起身,“《霸王卸甲》。”
  话说完,骆殊转身便离去了。
  约摸过去半盏茶的工夫,卢定边走出门来:“他什么都招了。”
  “洗把手,慢慢说。”骆殊点点头。
  卢定边收拾一番,在骆殊对面坐下:“东厂已经查了出来,‘鬼刀’便是西璞园头牌,叶沅纯。”
  骆殊略有诧异,思忖片刻,又问:“那这叶沅纯是什么来头?”
  卢定边脸色难看至极,吞了一口唾沫,道:“她是,王大臣之女。”
  “你……你说什么?”骆殊惊得落下手中的茶盏,站起身来。
  那日因王大臣案,锦衣卫整装出动围了高阁老的府邸,骆殊便在其列。至今回想起来,都是震慑朝堂的大案。
  万历元年,男子王大臣伪着内侍服,纳刃袖中,入乾清宫。后为东厂所获,自言受内阁大学士高拱指使,举朝震惊。东厂发锦衣缇骑围了高府,欲以此兴狱。后礼部尚书杨博同左御史葛守礼从中斡旋,延后大审。时任锦衣卫都督朱希孝暗遣缇卫入诏狱提王大臣,以高拱家仆杂于人中,王大臣无法分辨。缇卫与王大臣说以利害,着其据实翻供,彼时卢定边亦在现场。三司会审之日,由葛守礼、朱希孝、杨博、冯保等主事,雷雨大作,王大臣已不能言语。后移交法司,问斩。
  结案之后,仍是满朝风雨。据传问审当日,是冯保遣人以生漆酒瘏王大臣,使其不能言语。又传内阁首辅张居正,曾着笔修改狱词。举朝尽知张居正、冯保一派,与前首辅高拱有隙,皆以为是张、冯二人陷害高拱,终无果。
  王大臣一案,牵扯之多实是难以言喻,即便是深谙养气功夫的骆殊,听闻此言仍不免冷汗直流。近十年过去,当日震慑朝堂的大案终得以平息。可如今竟冒出个王大臣之女!
  “这王大臣,究竟是何人?”骆殊问。
  “王大臣,本名王寅,系王守仁谪贵州龙场时所携家臣之后。”
  “竟是如此?”骆殊吃了一惊,“原来并非传闻中的戚家军逃兵吗。”
  卢定边点点头:“据陈牧青所言,王寅以阳明家臣自居,在贵阳湘边一代颇有田产,也因过于骄矜,招人所怨。当年受王守仁剿灭的湘赣匪徒残党对此有所耳闻,对付不了王阳明,便盯上了招摇的王寅。匪徒做好伪证,买通官府,状告王寅,使其下狱,妻子叶氏跟女儿沅纯都被卖到了贵阳的妓馆。后来妓馆周转不当,里头的姑娘们便也一道从贵阳转卖进西璞园。之后的经历便与沅纯说的所差无几。叶氏难产死去后,狱中的王寅听到了消息,悲痛欲绝,失了心智,疯疯癫癫,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却了,倒还念念不忘自己阳明家臣的身份,旁人问起来,只念叨‘王’和‘臣’这两字,以讹传讹,便叫了个王大臣。”
  骆殊心思疾转,终是一阵脱力,瘫坐在椅上:“陈牧青都说了些什么,你据实陈述吧。”
  卢定边厘清思绪,缓缓道:“冯保怎个找上王寅的,陈牧青品秩太低,也是不知。只说冯保的人找上当时已是疯癫的王寅,许以富贵,教授一番,送进宫中,后面的事我们都晓得了。东厂的人动身赶赴湘西之时,只晓得‘鬼刀’是王大臣之女,随母姓叶,就在西璞园中。至于‘鬼刀’便是沅纯,是郭绣先一步抵达若水,入西璞园之后才查出的,飞鸽传书给了陈牧青。”
  “郭绣倒是真办事了,并非单纯为嫖。”骆殊点点头。
  “想是如此。”卢定边答道。
  “那叶沅纯又是如何习得了一身本事?”
  “王寅之妻叶氏,是当世一位武学宗师之妹。王寅身为阳明学派的后人,心学没学到家,但于阳明先生的易学造诣倒是得了七八成。宗师年轻时慕阳明先生之名,与王寅探讨颇多,两家就此认识下来。宗师云游四海,得知王家剧变之时一切已成定局。宗师回得湘西,盛怒之下,将涉事的匪徒都杀尽了。待醒悟过来,杀孽已重,宗师自觉行事有违天道,心灰意冷,只盼收手隐退。但叶家姐弟孤苦无依,宗师心有不忍,便留下来授了武功,此后寄情山水,再不入世。”
  “当世武学宗师?”骆殊思量一番,在记忆中回想适合的人物。
  “叶白懂内家拳的套路,难道这位宗师竟是武当叶近泉?”骆殊这一惊非同小可。武当张松溪,四明内家拳创始人,是嘉靖年间江湖第一高手。张真人门下弟子仅三四人,成就最高的当属亲传弟子叶近泉,若沅纯师承自叶近泉,那事情当真棘手了。
  “小人想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陈牧青就说了这些?”
  “再多也没有了。”
  沉默良久,骆殊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嘶哑:“看来即便我们不杀陈牧青,他也是要死的。”
  卢定边缓缓点了点头:“知道这么多,如何能让他活。”
  “他现在还活着吗?”
  “还有一口气,大人不下令,不敢让他死。”
  “定边,劳你再辛苦一下,”骆殊徐徐起身,便要离去,“从根骨胫骨开始,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敲碎,再放他死。”
  卢定边领命去了。陈牧青的惨叫声在屋里回荡了一夜,百转千回,抑扬顿挫。
  “鬼刀师承叶近泉?”裴冲站了起来,“那韩时春倒也死得不虧。”
  刘文厚叹了口气:“鬼刀案牵扯竟如此之多,难怪东厂出动这么大阵仗。两个掌刑百户,韩时春一手练出的骑枪营,御马监的丛刀卫、掌司、领班,都掺和进来了,如今都没了。”
  众人一阵缄默,都晓得自己卷入了一场巨大且不可逆的争斗漩涡,这次绝难全身而退。隔了许久,刘文厚又道:“刚刚大人拷问陈牧青的工夫,我接了文络遗下的活计。仵作的验尸结果出来了,死在铁匠铺的那具尸体,是净过身的。”
  “看来铁匠当真没死。”骆殊道。
  “还有一件事。”刘文厚想了想,“我重问了负责审讯香林水筑的巡检,文络落了件事情不曾说。”
  骆殊一愣,竟露出一丝泄气的神色:“说吧。”
  “那晚确没有外人来投店,但是早些时候店里楼板坏了,曾叫了个木工来修。事情有些难做,弄得晚了,便在柴房留了一宿。”
  “木工叫什么名字?”骆殊脸色有些难看。
  “徐昔。”
  骆殊长叹一声:“竟当真是他。”
  “大人识得此人?”刘文厚有些诧异。
  “他便是文络的竹编师父。”
  刘文厚一惊:“如此说来,杨文络他……”
  骆殊摆了摆手:“文络倒不是细作,他心思单纯得很,只以为徐昔偶然卷入此案,不想我们误伤了他老师。徐昔的真正身份,文络一点都不晓得。”
  “真正身份?大人已经查出篾匠的身份了?”刘文厚问。
  “我想徐昔就是‘无明火’。”在座只有骆殊一人见过徐昔,其余人闻言都有些茫然。
  “我也觉着那木工有些干系,多问了些。”刘文厚道,“巡检说徐昔是镇上最好的木竹师傅,据传是二十年前从京城回乡的。”
  “从京城回来的?”骆殊猛然起身,“难不成竟是朝中武官?”
  “武官?”刘文厚吃了一惊。
  骆殊略一沉吟,还是把去徐昔家中那番经历说了:“徐昔功夫很深。我与他吃茶,实是在对峙。从为我斟茶开始,他便将我浑身的破绽都罩住了。我稍有动作,他立有反应,随我而动,处处掣肘,不留余地。当时我已察觉徐昔此人不妥,但若即刻发难,你们可能就得为我收尸了。”
  刘文厚跟裴冲皆是震惊无比,骆殊的身手众人都清楚,一个老者竟能将他克制到如此地步,实是骇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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