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今古传奇·武侠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emes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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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你先吧,方才我动得太厉害了,现在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我想睡一会儿。”
  “又是這样。”
  八台山山脚下的林中有一口砖石整齐的老井,老井的边沿长满了青得发黑的苔藓。井虽老旧,但里头的水却很透亮,像是活了一样在荡着。一盘圆润的月亮端在天上,却又沉在了井底,潋滟澄光,浓稠得像是一捧蜂蜜,又像是一块琥珀。
  “咕咚”一响,月亮碎成了无数瓣,如珠玉晶莹。
  一桶凉水从老井里打上,浇在了那具钢铁般的身躯上,淌过了那虬龙盘错的伤疤,洗下了满地的鲜红,转眼又被泥土给咽下,只留下了淡淡的腥气。
  少年就这么光着膀子,一桶一桶地将井里的水打上来,浇在了自己的身上,用白巾仔细地擦拭着身上的血迹伤痕,直将上身的血腥洗尽,才满意地松了口气。洗干净了自己,他便又打了一桶净水上来,清洗地上的那把太刀。
  刀是好刀,百炼精钢。只是饮饱了血,刀身上的纹路已被干涸于其上的血迹覆盖,像是一张生满了毒疮的花脸——任是谁都不会想到一把这么丑的刀,今天竟然砍翻了十八个人。
  只是当打湿的白巾拭过刀片后,它才露出了原本狰狞的面目——寒光晃得连月亮也都失了颜色。
  乌云飘过,遮蔽月光,夜色霎时如铁。
  少年望着宝刀得意轻笑,挥臂展刃,风声顿起,一条白蛇裂空而出,“哧”地切开了铁一样的夜幕。果然好刀!若是此刀,莫说是十八人,便是说砍下了百八一十人头,也定无人敢怀疑。更何况,使刀的是那个八台山唐门的唐瓜,在世人眼中最为冷酷无情的刀客唐瓜。
  可眼下,唐瓜不仅没有表现出身为杀手的冷酷,反倒露出了一番憨态。只见他将宝刀裹好,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少年,催促道:“唐狐,到你了,快些洗!”
  武林中的高手本来把能死在唐瓜刀下当作一种荣耀,可若真要叫唐瓜的那些刀下亡魂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恐怕都会死不瞑目吧——死在这种憨包的手里,实在是武人的耻辱。
  唐狐知道,唐瓜的无情都是留给敌人的,而对于亲人,他一贯都是百般的纵容,尤其是对他这个弟弟。所以,在唐瓜面前,唐狐一向都是那么有恃无恐。就见他翻了个身,惫懒说道:“你屁股都还没洗哩,让我再睡一会儿!”
  唐瓜闻言,不由有些恼火,面色稍赧,脚下一勾,便将那只木桶踢起,磕在了唐狐的脑袋上,愠声说道:“瓜娃子快些,莫要耍赖!”
  唐狐被那木桶撞得好痛,摸着脑袋,半坐起来,反唇讥讽道:“你才是瓜娃子!你叫唐瓜,就是瓜娃子的瓜!”
  唐瓜举起宝刀作势要砍。唐狐直吓得蹦起,绕着老井转起了圈,口中兀自不清不白地玩笑道:“唐瓜唐瓜,唐门傻瓜!八台山第一瓜娃子,哈哈哈……”
  唐狐一边说着,一边胡乱扒去身上的血衣、血裤,直至一丝不挂。就见他光着身子,正面朝唐瓜摆了几下,又转到背面去扭了几回。他回头见唐瓜窘迫得别头闭眼,不敢看他,自忖捉弄成功,便就叉腰仰天大笑起来。
  唐瓜听得他的笑,怒火也跟着烧了起来,高声骂道:“又是这般捉弄我!唐狐,你都已经十五岁的人了,竟还这般不害臊!难怪阿爹老说你这人不要脸不要皮的!”
  唐狐眼珠一转,又是狡黠连笑,道:“唐瓜你也是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害臊!阿爹也同我说了,你跟个大姑娘般害臊,像是没带把的一样!”说完,他似乎是害怕唐瓜发怒,怪叫一声,然后和身一纵,整个人就跳进了老井里头。
  “咚”。听这声音,像是有块大石头掉进了井里。
  唐瓜知道唐狐玩闹了这么久了,终于是开始洗了,也就睁开了眼。
  唐狐老是说唐瓜裤子都不脱,只能叫冲凉。而真正的洗澡就应该像他一样,一丝不挂地跳到深井里去。
  也因此,唐瓜一直都不敢喝这口井里的水。
  谁知道这臭狐狸会不会在里头便溺?
  和往常一样,唐瓜依旧是骂骂咧咧地应了一句:“别淹死你这瓜娃子了,浪费我今天救你的气力。”
  “砰”的一响,像是脑袋撞到了井壁。唐狐惨叫一声,就没了声息,像是沉了下去。唐瓜喊了两声也没见回应,心下一紧,连忙扑到井边看去,见得那捧浓稠的蜂蜜当中飘荡着几缕长发,泛着淡淡的血色。
  他还真淹死了!唐瓜不及多想,也和身跳进了井里。
  “哈哈哈!唐瓜唐瓜,唐门傻瓜!”
  井底传起唐狐的狡黠大笑,他按着唐瓜的脑袋在凉水里浸了两下。
  “唐狐,你这臭不要脸的!”
  唐瓜呛了满腔的冰凉,隐约还觉着有些尿腥。

2


  在十年后,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每当唐狐想起曾经与唐瓜一齐在井边洗澡冲凉的日子,都会觉得无比的愉悦。
  只是在那件事之后,唐狐却会时常感到后悔——为什么从前没有在洗澡的时候,趁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杀了那畜生?那就不会发生后来的这件事了。
  而后,每当他们两人生死对决之前,唐狐每次念及此处,都会情不自禁地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地扇自己两个耳光,眼里的怨恨懊悔简直可以刈草割芥。

3


  唐瓜第一次见到苏棒槌是在他二十五岁的生日那天。
  那日在岭南广州的一座酒肆里,他端着一碗酒,走到了一个虬髯大汉面前,爽朗打招呼道:“在下八台山唐门弟子,唐瓜。想必阁下就是苏州妙绝山庄的苏棒槌了,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那虬髯大汉撇着嘴角,掩过脸面,不敢接酒。与他同桌的一位少女,端起面前的酒碗,同唐瓜碰了一下,率先仰颈饮干,红着脸面道:“久闻八台山唐门刀王的大名,失敬失敬!我才是苏棒槌,那位是我大哥,苏铁柱。”   “啊!失礼失礼。”
  唐瓜性情稳健,手掌轻晃,荡出半圈酒浆,就将心里嘴角的笑意尽数忍下,喝干了那碗酒,然后用海碗覆住自己的脸面,让人看不见他那已经笑得扭曲了的表情。
  可唐狐却没兄长那么好的性情了,少女话音方落,他就“噗”地一下,将嘴里的酒尽数喷了出来,溅湿了少女身上的那条精致的百褶裙。唐狐倒在了地上翻滚,指着少女捧腹大笑,道:“哈哈哈,苏棒槌居然是女人!还是个长得这么漂亮的女人!你怕是你爹捡回来养的吧?还是你跟他有仇啊,居然给你起了这等天下一流的名字!”
  苏棒槌花容一凛,眼中的怒火简直可以将唐狐烧成狐狸干。她从桌底掏出了她那柄赖以成名的狼牙棒,照着唐狐的脑袋就要捶下去。顿时,她眼前一亮,“锵”的一声金铁交鸣,震得酒肆轻晃,一柄铮亮的太刀架住了她这一棒。
  “棒槌……呃,苏姑娘,舍弟生性孟浪轻浮,还请卖唐瓜一个面子,且饶恕他这一次吧!在下日后一定好生管教于他,让他向你赔礼!”唐瓜咬住牙齿,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
  也并非他受不住苏棒槌的力道,只是他怕若不咬住牙齿,就连自己也要像唐狐一样失礼,笑了出声。毕竟此次乃是父亲命他们兄弟二人同妙绝山庄合作,去探查玄冥教潜伏在广州的目的。
  大事要紧,还是大事要紧。
  唐瓜深吸了两口气,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心里头的笑意,绷住面上的肌肉。
  “噗哈哈,妈了个锤子,唐瓜,你难道不觉得好笑么?苏棒槌!这么个水灵灵的女娃子居然叫作苏棒槌!”
  唐狐发出了猪一样的笑声,捏住了唐瓜的脚踝。
  “噗——哈哈哈!”
  终于,唐瓜也忍俊不禁,捧腹大笑了起来。
  “哐当”一响,宝刀落地。
  若是此事传扬出去,苏棒槌的名声定也能震惊天下——毕竟她可是正面逼得唐门刀王的宝刀落地了。
  “你们两兄弟马上给我滚!”
  但显然,苏棒槌丝毫不在意这点名声。若不是苏铁柱抱住了她,怕不是她就要举着狼牙棒追杀那对仓皇逃亡的八台山兄弟了。

4


  唐瓜和唐狐第二次见到苏棒槌,就已经是在玄冥教的暗舵里了。
  那时候,苏铁柱和苏棒槌两兄妹潜伏其中,想要偷听玄冥教开会。但却不料被人发现,围困在了一间屋子里头。
  一开门,苏棒槌就见到了唐瓜立在门后。
  一弯腰,苏铁柱就见到了唐狐藏在床下。
  苏棒槌嗔怒骂道:“你们为什么也在这里?”
  唐瓜有些扭捏,别过头去,红着脸,小声道:“刺探机要。”
  苏铁柱问道:“不对,是你为啥也会被围困在这里?”
  唐狐没好气地罵道:“这里本就是我们的藏身地!我们藏得好好的,是你们两个将敌人都给引来了!”
  “咣咣咣”一阵响,木屋外插满了火箭,霎时就将木屋引燃。屋外围着的那二百玄冥教众,口中高声喝骂。
  “扑街!”
  “冚家铲!”
  “我屌你老母!”
  “有本事出嚟呀!我劈开你地廿几碌!”
  苏棒槌黑了脸面,问道:“他们在说啥?”
  唐瓜摇头。唐狐从床底爬了出来,戏谑道:“在下知道,他们一定是在夸棒槌姑娘美若天仙,沉鱼落雁,抢着想要上门提亲。”
  苏棒槌瞪了他一下,翻了个白眼,嗔怒道:“你这是讨打!”说罢,她一抬手便要打落在唐狐脑袋上,却又被一股浓烟呛住,咳嗽连连,一时也顾不得发怒了。
  苏铁柱往外头看了一眼,搓着双手,焦急道:“别胡闹了,你们可有啥脱身的办法?”
  唐狐挑了挑眉毛,大笑了两声:“起来吧,老鳏夫!”就见他五指一勾,那木床霎时翻起,滚到了门口,一只面上敷粉涂脂,身穿鲜艳花裙的高大偃偶站了起来。唐狐走近前去,指着床底下的一个洞口说,“我早就挖好地道了,你们兄妹是客,就请先走一步吧,不用客气!”
  “厉害!八台山的人果然考虑周全!”
  苏棒槌见着那偃偶的古怪模样,便觉好笑。可苏铁柱可顾不得这些旁枝细节,一见绝处逢生,面上便耀起了一阵欢喜的光芒,连声称赞。只是当他走近前去,打量了那个洞口一番后,笑容旋即便又僵住,叫苦道:“这个地道你能爬过去,我可不行呀!”
  唐狐也打量了苏铁柱和那洞口一眼,然后就摊着手,故意用着川中口音来说道:“没得法子,我挖地洞的时候可没想着你们也会过来的,只能怪你自己吃成了一头熊,现在只好牺牲你啦。不过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你妹子的,哈哈哈!”
  苏铁柱咬牙切齿,想要生啖了唐狐。
  烈火在唐狐的坏笑中烧穿了一堵墙。
  “我有一计,万试万灵。”
  突然,唐瓜仿佛变了一个人,身上原本的那种敦厚青涩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冲天的杀气,他整个人就像是变作了一把出鞘的宝刀,正待择人而噬。
  在烈火中,苏家兄妹没来由地浑身一颤,像是有人在他们脖颈后贴了一大块冰一样,齐声问道:“什么办法?”
  唐狐嘴角抽了几下,霎时头痛得敲了两记脑袋,挤眉弄眼地咬了咬牙——又是这样。
  寒光渐露,刀风卷出,斩灭了一墙的火焰,恍如吹灯拔蜡。
  “跟着我。”
  唐瓜眼中凶光大绽,脚步迈出,刀光也随之而出,聚如白虹贯日,散如铺雪散银。锋芒所指,莫有挡焉。霎时寒影血光横空,苏棒槌和苏铁柱直看得目瞪口呆,连额上的汗都是冷的。
  这,就是八台山唐门刀王么?
  “不是说八台山唐门以暗器闻名么?再次一等也以是机关、阵法称雄呀!啥时候开始练刀了?”
  两人面面相觑,均看出了对方的疑问。
  唐狐是个人精,自然知道他们的疑虑。就见那具偃偶伏在了地上,“咔”地一响,后背多长出了六只手臂,将那身花裙挣成片片碎布,变身成了一只偃偶蜘蛛。偃偶的脊梁骨升起,变成了一条长凳,唐狐身子轻纵,就坐到了长凳之上,叉着手解释道:“我们八台山唐门的确是以暗器闻名的。但这瓜娃子性情倔得很,他说暗器伤人不够光明磊落,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打,所以他就去练刀了。你莫要看平时他是个害羞的瓜娃子,可一旦认定了你是他的敌人,马上就会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所以呀,没事别惹这瓜娃子。”   正说话间,唐瓜已经砍翻了二十几人,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唐狐看了苏棒槌一眼,下巴一勾,倨傲道:“棒槌妹妹,上来吧。”
  苏棒槌咬着贝齿,面色羞红,闭眼翻身,骑上了长凳。
  唐狐又朝苏铁柱轻轻颔首,神色坚定,正要招呼出口。苏铁柱不待唐狐说出口,便也要翻上偃偶后背。
  “诶诶诶……超重了、超重了,两百斤以上的载不动!”
  唐狐垮着脸面,叫苦连声,不待苏铁柱跨上长凳,右手五指一颤,脚爪纷动,蜘蛛偃偶霎时启动,奔走如飞,向着唐瓜追去。苏铁柱只得拖着铁棒在偃偶后追赶,连声呼叫:“哦哟喂!妹妹,等等我!”
  奔走间,唐狐左手食指一勾,修罗面具上的血盆大嘴张开,吐出了一具机关弩,“嗖嗖嗖”地一阵连发,射出了几百支短箭,将正准备从身后偷袭唐瓜的玄冥教众射成了刺猬。
  唐狐哈哈笑了一声,回头见有几个敌人掣着长枪要朝苏棒槌扎去,左手小指微挺,顿时就听闻“噗”的一声异响,一股绿色的气体从偃偶的屁股喷出,奇臭无比。敌人如坠迷雾,霎时头昏脑涨,脚下盘错,仰天倒了下去。
  唐狐一招得逞,不由得意:“哈哈哈,尝尝我这招‘狐狸放屁’!”
  苏棒槌啐了一口,没好气地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你就会些奇技淫巧,怎就没学你哥哥那么堂堂正正呢?”
  唐狐没有回头,嘴上轻松说道:“凡事都有我大哥扛着,又何必我这么辛苦呢?他在前面打硬仗开路,我只要给他顾好身后就好了。”说着,唐狐见又有人要从唐瓜身后偷袭,他手指连弹,偃偶嘴里便吐出了许多坚韧的白丝,将那些人缠成了茧,滚在地上,挣扎不已。
  苏棒槌看着这两兄弟,一个只顾着埋头挥刀开路,“唰唰唰”地从正面收割人命。另一个则驾驭着奇怪的偃偶,机关百出,替前面那人照料好身后,不让他腹背受敌。两人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却也像是不用多话一样,是绝对的信任,也是心灵相通,对方的一举一动全在自己心中。
  这就是兄弟么?
  刀光片片,如飞虹铺空,血溅荒野。在一声声“扑街”、“冚家铲”中,唐门刀王杀得兴起,仰天怒吼一声,震得四野传响。他将上身的血衣扯下,眼中放着光,映出慌张的人脸恍如芥草般低廉、不值钱。像是秋收时的农夫一样,唐瓜杀人如刈麦。
  唐门刀王身子的正面有无数的伤疤,宛如有上百条蚂蟥盘踞其上,吮吸着他的精血。可他的后背却是无比的干净光滑,看着比一个小姑娘的胸脯还要白嫩。
  那都是因为他背后有这个男人呀!苏棒槌不自觉地瞟了唐狐一眼,旋即便又垂下,眸酝澄波,颊染飞霞。
  而在她身后的是那一声声:“妹妹,等等我——”
  好端端的一场刺探情报的行动,硬是被他们变成了剿灭满门。

5


  广州事了,唐瓜两兄弟便就匆匆地赶回八台山去复命,纵是苏家兄妹极力邀请他们二人到苏州作客,也都客气婉拒。同往常一样,他们回山前,还是先到山脚下的那口老井处一起洗澡。
  “唐瓜,你觉得那个女娃子怎么样?”
  唐狐笑着问,唐瓜羞着答:“一路上那么多个女娃子,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说完,他仔细地擦着身子,擦拭那些新长出来的伤疤。
  唐狐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沙,团成一块,砸到了唐瓜光滑的背上,弄脏了他的身子。就听唐狐啐了一口,笑骂道:“请继续你的表演,我看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我说的是谁,你心里面难道没点数吗?”
  唐瓜生性好洁,刚洗好的身子又被唐狐给弄脏了,本是有些愠怒。但一听见唐狐的话,他霎时便又像只鹌鹑一样缩了回去,面色羞红,舀了一瓢水上来,细细地冲洗着身子,却不应话。
  “成,成,成!你不说,我也不問了!”唐狐双手抱头,惫懒地躺在了地上,嘴上哼起了歌儿。
  只是唐狐的话挑起了唐瓜心中的情念,心里头霎时如翻江倒海般静不下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少顷,就听他声如蚊蝇地说了一声:“我觉得苏姑娘挺好的……”
  唐狐狡黠一笑,却装模作样地打起了鼾,假寐起来。唐瓜叹了一声,又复洗起了身子,只是过得一阵子,他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念头,碎步走到唐狐面前,蹲了下来,抱着膝头,细声问道:“唐狐,你说……我怎么样?”看他蝎蝎螫螫的胆小样子,便同小时候唐狐偷偷拉他钻狗洞、打鸟儿时一般无二。
  想不到,那个让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唐门刀王,竟也有这般迟疑情怯的时候。
  唐狐打了个喷嚏,佯作惊醒,道:“什么怎么样?不就是个瓜娃子么?”
  唐瓜又长吁一声,道:“不是,我是问你……你觉得,苏姑娘会觉得我怎么样?会不会喜欢我呢……她那么好看,该当有好多江湖俊杰追求才是的……你说,假如我向她表白心迹,她会接受我么?”
  没待他说完,唐狐的身子就是一抖,“扑通”一声,就见他猛地纵身跳进了井里。他在井下得意大笑道:“哈哈哈!唐瓜唐瓜,唐门傻瓜——”
  唐瓜涨红了脸面,扑到老井边沿,朝着井底骂道:“唐狐,你这只臭狐狸!就会来探我的话,取笑我!”
  骂完,他想了想,愤然往井里吐了几口唾沫。

6


  八台山唐门从前的确是以暗器、阵法、机关之术称雄神州,若说拳脚身法倒也不俗,自有独到之处,可刀剑之流,却决不是他们所长。可以说,在从前的八台山上,除了柴刀和厨刀,是绝对再找不到别的刀子的。
  但这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八台山唐门,那个毁于大火中的旧唐门(作者按,详情见拙作《青凤》)。自从现任八台山掌门唐僧从倭国回归中土后,凭着手中一柄太刀,硬生生杀得武林胆寒,随后振臂一呼,聚集了十余名唐门遗孤,重建八台山唐门后,唐僧的刀法便成了八台山唐门的镇山绝学,在门下弟子中也掀起了一阵习练刀法的热潮。
  而唐瓜自然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些年来,被江湖称为“唐门刀王”。但唐瓜自己却很清楚,真正的刀王,还是他的阿爹——唐僧。   自他们从广州回来后的三个月,唐僧终于出关了。
  唐僧满面肃穆,双掌按膝,跪坐在桌案前,正在闭目养神,案上放着一封信。
  唐瓜和唐狐都知道,这是他们阿爹从一个叫做鸟山半藏的日本和尚那里学回来的习惯(作者按,关于鸟山半藏请见拙作《阿海》)。虽然阿爹很讨厌这个动作,但习惯就是习惯,已经是刻进了骨血里了,就算是刻意去改,也是很难改掉的。每当阿爹在盘算着什么的时候,他就会不自主地摆出这个姿势。但对于其他人而言,这个姿势也有另一个含义——有人要倒霉了。
  唐瓜知道倒霉的很可能就是自己,所以他垂眉敛目地立在堂中,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唐狐虽也站在堂中,但却一刻也都停不住,时而挠头,时而抓屁股,浑不正经,活似个猴子一般。
  “你们此去广州探到什么情报了么?”
  唐瓜听见父亲语如寒冰,便是不敢应话。反是唐狐开口应道:“没有,不过我们已经端了他们的老窝,绝了后患,超额完成任务,阿爹你尽可放心,天下就此太平了!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唐僧面色不改,猛地一拍桌案,呵斥道:“狡兔尚且三窟,更何况这玄冥教?你们这是打草惊蛇了呀!嘿,还完成任务,我看你们是毁了我的计划才是!”
  唐瓜应声一惊,霍地跪倒,高声道歉:“父亲息怒!都是孩儿一个人的错,与唐狐无关,是我说要冲杀出去的,本来唐狐已经备好了撤退之路了。”
  唐狐瞥了唐瓜一眼,咬着牙,也跟着跪下。
  唐僧忽地问道:“唐狐,你怎么不说话?不解释?”
  “哪有什么好解释的,计划赶不上变化,事情都做了,能怎么办?但总之老爷子你也不要只罚唐瓜一个人,事情是一起做的,那就一起担着吧。”
  唐僧默然不语,过了良久,忽地冷笑了出来。他用指节敲了敲桌案上的那封信,道:“这是苏家送来的信,我都知道了。那日若不是唐瓜出手,那苏家兄妹怕就是要死在那里了。”
  “还有我也帮忙了……”
  唐狐小声嘟哝了半句,见唐僧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这才连忙住口。
  俄而,唐僧又是“嗤”地一笑,一挥手,道:“唐瓜,没你事了。你先下去吧!”
  唐瓜连忙磕了个头,劝道:“父亲息怒,孩儿愿同唐狐一起领罚!”
  唐狐撇了下嘴巴,骂咧道:“瓜娃子,阿爹都喊你出去了,你就赶紧走!等下你惹得阿爹生气,害我罚得更重,我可就与你没完!”
  唐瓜又向着父亲磕了几个头,劝说求情。
  唐僧眉头紧皱,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肃声斥道:“唐瓜,我让你出去没听见么!”堂下两人应声一惊,谁也都不敢说话了,像是被人用一大块冰堵住了嗓子眼,一股寒意由腔中沁到了心里,冻得他们两边太阳穴“滋滋”生痛。霎时,唐瓜只得怯怯懦懦地躬身退了出去,直至出了门外,才敢转过身去。
  见得唐瓜走远,唐僧两指轻挑扭拧,厚重的铁门顿时“轰”地合上。
  唐狐咽了口口水,然后便听父亲沉声说道:“唐狐。”
  唐狐掐着嗓音,装作烟花女子,赔笑道:“奴家在,官人有何吩咐?”
  唐僧一拍案桌,严厉喝道:“严肃些!”
  唐狐吐了吐舌头,然后低着头,正经应答:“是。”
  “你觉得苏棒槌怎么样。”
  唐狐豁然抬头,茫然地望着阿爹,困惑道:“啥?你说啥子?”
  唐僧不喜欢重复自己的话,于是他瞟了唐狐一眼。唐狐手臂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连忙道:“很不错,人如其名,棒槌得很!”
  唐僧皱紧了眉头,道:“认真点!他们这封信上写了,妙绝山庄想要和我们八台山唐门联姻。”
  这么主动?唐狐眉头一挑,但还是没把心里头的话说出来。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棒槌姑娘跟唐瓜堪称绝配!一个棒槌,一个呆瓜。”
  唐僧没来由地冷笑了一声,道:“但人家姑娘看上的可是你这个坏小子呀!”
  唐狐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父亲。他刚抬头,一封书信砸在了他的脸上。唐狐吓得往后跳了开,任由书信掉在地上也不去捡。
  “不打开看看?”
  唐狐低着头,红着脸,脑袋像是拨浪鼓一样拼命摇着。
  “为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找我,别问我,别烦我,我先走了……”
  唐狐嘴里一边碎声嘟囔,一边转身朝门外行去,想要赶紧逃离这个是非地。
  唐僧盯着儿子的背影,嘴角撇起一抹笑意,大声叫道:“你以为装傻就能蒙混过去了?人家姑娘指名道姓说想嫁给你,叫他爹苏见白送信来求亲了。”
  唐狐脑壳又疼了起来,顿足叫苦道:“你能不能帮我推了?我不能娶她。对了,你就说我身患绝症,将不久人世,嫁给我就是要守寡的!”
  唐僧摇头道:“不成,我早已经派出回信了,他们应该已经快到八台山了。”
  “那你就说我已经死了!我藏到海外去躲躲风头,过个三年五载再回来!”
  听得此话,唐僧只是冷笑不言。
  唐狐激动得浑身发颤,转身回头,大声辩驳道:“阿爹呀,你发发好心吧!瓜娃子喜欢苏棒槌呀,我怎能夺他所爱!”
  唐僧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望着唐狐的眼睛。唐狐突然便是浑身不自在,好像是赤裸裸地站在父亲面前,有一万只蚂蚁在他身上爬来爬去,从肉里头翻到皮外头。
  “别说唐瓜,说说你自己。你自己打心底喜不喜欢那姓苏的小女娃?”
  唐狐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少顷,他别过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不喜欢。”
  唐狐最擅长开玩笑,但却很不擅长撒谎,唐僧很早以前就骂过他,叫他少用这张臭嘴来掩盖心里头的想法,却又把那些想法都写在脸上。但可惜人总有些事情是改不的——比如唐狐的口是心非。
  “她相貌不好看么?她家世不好么?她武功不好么?为什么她喜欢的是你,明明你也喜欢她,你却不愿意同她在一起?就因为唐瓜么?你就那么怕唐瓜?那么不敢同他抢?就算是明明已经唾手可得的东西,你也要拱手让给他?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被唐瓜压着?明明只要你愿意,你心爱的女人、这座八台山,还有这整个唐门就都是你的……你知道么?你将自己不要的东西全部施舍给了唐瓜,你把他当成了什么?你觉得他会感激你么?是个男人就堂堂正正地去同他競争,莫要为自己的懦弱而找借口!”   唐僧站起身来,连连逼问不绝,气势如江水叠潮般朝唐狐压来。父亲每问一句,唐狐就往后退一步,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蓦然间,唐狐大声打断道:“够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的答案从来没变过——我这辈子是绝对不会跟唐瓜抢的!他要什么便都拿去好了,八台山唐门也好,我喜欢的女子也好,就算是我这条命也好!”
  说完,唐狐头也不回地推门,抢了出去。“咚”地一响,铁门像是撞到了一块木头。
  唐瓜怔忪得恍如一桩木墩,杵在铁门后毫无反应,就算是铁门狠狠地磕在了他的鼻头上,他也动都没动过,只是痴痴地看着唐狐,不可置信地看着唐狐,像是看着一个叛徒。
  唐狐料不到唐瓜竟会在这里等着,也是吓了一跳。他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眼光同唐瓜一接触,便就立马打消了念头。
  “你怎么能喜欢上我爱的女人?”唐狐从唐瓜的眼里读到了这句话。他攥紧了拳头,飞也似的逃走,愧于作答。
  唐瓜身子不动,转头望向了屋内,看见了阿爹面上那越来越明显的轻蔑笑容,他的心里头就像是架起了一把火。他身上的血像是滚烫了起来,驱散了先前心底的寒意,燥得他鼻前流下滚滚的两道红,那种感觉就像是又回到了残酷的战场上,准备与敌人生死决斗。
  冷不丁地,唐瓜脱口念了一句:“我的刀呢?”
  唐僧展齿轻笑,眸中寒光大盛,像是有把神兵从他体内拔了出来。
  唐瓜退了半步,但眼神又不甘地迎了上去——到手的东西,他真的不想让出去。这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有了想挑战面前这位唐门老刀王的念头。
  而且,这个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7


  唐僧已经不是第一次同唐狐这样秘密谈话了。
  唐狐逃出唐家堡,跑到了八台山脚下的那口老井处,望着映在井里自己的脸,浑身发颤地努力想着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应该就是在三年五个月又十二天前了。
  他不由吃了一惊,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记得这么清楚。他用力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妈了个巴子。唐狐,说好了要忘记那天的事情的呢!”
  三年五个月又十二天前的晚上,月亮被天狗咬得只剩下一小半,天热得像个蒸炉,闷得连树木都在冒汗,仿佛都熟透了一样。唐狐踩碎了漫山的虫鸣蛙叫,悄悄地去了后山见唐僧。
  那夜,唐僧传给了他那具名叫老鳏夫的偃偶。
  唐狐嘴上说不要,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手指触过它身上的每一个关节、机键,感受到一股无边而无情的力量从它身上传回。唐狐的手指发起了颤,强忍着嘴角的那一撇笑。
  “如果能用好,或许你能打败唐瓜也说不定。”唐狐还是一贯地将想法写在了脸上,而唐僧帮他读了出来。
  唐狐马上收回了手,尴尬地望着唐僧,佯作洒脱问道:“我为什么要打败瓜娃子?”
  唐僧沉声道:“因为我要你做八台山的王。”
  唐狐吓了一跳,讶然问道:“等等!我没听错吧?我做八台山的王?挑大梁这种事情交给唐瓜不就好了么?他才是传承了你精妙刀法的人,我的志向就只是研究机关阵法,做照顾瓜娃子后背的人!”
  唐僧点头道:“正是这样,唐瓜才做不了八台山的王。假若他真如世人眼中的那般冷酷无情就好了,只可惜他的本性太过于软弱,对于亲人太过放纵。这样的人,日后必定会狠狠地栽在背叛当中。不错,唐瓜的刀法像我,勇猛、凶残乃至于所向披靡,但那又如何?再厉害的武功也总有衰退的时候。我的儿子刀法无敌,那么我的孙子呢?我的曾孙、玄孙呢?千百年间,八台山唐门几经灭门而又几次重建,就是因为不能保证强者恒强,故而才会屡次遭受灭顶之灾。
  “你知道我从过往的历史中总结出一个什么道理么?呵,武功并不可靠,唯有机关秘法才是维持八台山长久兴旺的唯一方法!而你于机关一道很有天赋,值得我将八台山的未来托付给你。可惜你的兄弟唐瓜太像我了,他的习武天分太高了,在他的光芒之下,旁人根本看不见你的潜力。所以我要让你打败他,将他的光变成你自己的光!唐狐,不要满足于作一个影子。”
  可就是接下来这深刻的一幕,唐狐才无法忘记那一晚的事情。
  就见唐僧右手慢摆,五指轻勾,老鳏夫顿时从地上弹起,一把碧刀从它的嘴里吐出,像是呕出了一道惊雷霹雳。老鳏夫的后脊打开,张开的八臂合成一条粗壮的臂膀,接住了那把刀。
  “呼”的一响,老鳏夫劈出了碧波万顷,唐狐看见了浪卷奔雷,云移玉岸,那种刀势绝非人力可以使出,唐瓜不行,唐僧估计也不行——一刀扫出,倒下了一片的树。唐狐身前三丈空旷,刀罡犀利至斯。
  “还没完。”
  唐僧两掌一搓,老鳏夫的肩骨打开,几支着了火的箭矢从中激射而出。火星触中沾在树上的零星绿光,霎时便炸了起来,强大的爆风将唐狐推了开去。他再一睁眼,面前十丈已是被夷为白地焦土,蓦然多出来的那个深坑足够埋下几百个唐狐了。
  “那是碧磷粉么?刀上是沾了碧磷粉么?”
  没人应他,唐僧早就走了,只是将老鳏夫留给了他。
  唐狐想了一宿,最终还是收下了老鳏夫。毕竟,这是谁都无法拒绝的力量。可他虽然没有拒绝这股力量,但他却拒绝了唐僧的愿望——他想用这股力量去保护唐瓜。
  “这个世上,我唯独不会跟唐瓜斗。”
  他望着井中的自己,一如三年五个月又十二天前的那个自己。井上井下,两个唐狐异口同声地说道。说完,两个唐狐都又不约而同地笑了。
  唐狐想起同唐瓜的小时候的事情,心里头蓦然就软了下去,眼神也柔了下去。
  在外人眼里,唐瓜或许是个专门收割人命、让人胆寒的恶魔,但凡是他走过的地方,无不血流遍野。
  “那是他们没见过你追兔子,打雀儿的样子!”唐狐曾这样同唐瓜解释过,“他们说你的每个脚印都是血迹斑斑,可我却见过你足下尽是百花盛开呀。他们听见‘呼呼’声,就说是你杀人时的刀风。可我却辨得出,那其实是你舞动捕网,捉蝴蝶时的喘息。他们看见你身上沾了红,就说那是别人的血。可我却知道那只不过是你偷吃果子时,不小心沾在衣服上的汁水罢了!在别人眼里,你或许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杀神。但在我这里你永远都只是那個打雀儿输给了我,就会哭得涨红了脸面的瓜娃子。”   想到这里,唐狐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到后面,又不自禁地哭了,心里有点痛。
  他从未说出口,但他却一直很清楚——他很爱唐瓜,他那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唐狐愿意为了他而舍弃一切。既然如此,今天为了他,唐狐决定再放弃另外一些东西。

8


  唐瓜也很爱唐狐,他自己也很清楚。乃至于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他这个弟弟在学会叫“爹”、“妈”之前,先学会了叫他——就算那只是哭喊时的一声“呱”。
  但当初爱得有多深,如今就恨得有多切。
  他实不该背叛我!
  唐瓜虎目噙泪,浑身浴血地从铁屋里走了出来。身上的污血像是火焰般灼烧着他的躯体,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这愤怒的无边烈焰当中。
  血在他身上,却不是他的,而是他阿爹的,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唐僧的。
  在唐僧召唤他们两兄弟谈话的十天后,也是唐狐失踪的十天后,唐僧死了。被人拦腰斩断了身子,内脏肠子流了满地。唐僧的刀法天下第一,这是公认的。没有人能够杀死他,就算有也不可能拦腰斩断他的身子——除非那不是人。
  当唐瓜见到飘在血上的零星绿光时,他脱口喊了一声:“碧磷粉,老鳏夫!”
  当听说在唐僧死前,有好几人见到唐狐悄悄进了这屋子里头时,唐瓜的眼睛仿佛变成了两粒硕大的铁珠,坚硬而无情。等他退出了铁屋后,屋内高燃的红烛飘下了一丁火星,然后就是“砰”的一声炸响,铁屋被强大的爆炸所粉碎,铁刺铜片漫天飞扬,如狂飙卷叶,飞雪走霰。
  唐瓜站在原地不动,丝毫不为身后的爆炸所惊。可他那二十多年来从未受过伤的后背,今天终于为一条铁刺所伤——由后背而至前胸,扎了个对穿。那种感觉,就像是被最亲近的人从背后放了冷箭一样。
  唐瓜面色惨白,死了一样的白。
  对于唐瓜而言,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只有两种类别:我的,和别人的。
  但凡是唐瓜的东西,他是绝对要守护到底,不允许别人伤害和侵占。比如阿爹是他的,唐狐是他的,八台山唐门是他的,苏棒槌也是他的。所以,他拼了命也要守护好这些东西,决不退缩,这就是他的信条。
  他的这个信条恐怕全八台山的人都知道。毕竟就在他八岁的时候,他养的一条狗被狼给叼走了,他就不顾唐狐的劝阻,一个人拎着刀,跑进后山深林里砍下了那匹狼的头,然后将狗的遗骨背了回来,好生安葬下去。
  从那起后,大家便知道了一条禁忌:唐瓜的东西不能动,否则他会跟你拼命。
  但今天有人破了他这个禁忌——他的唐狐,喜欢上了他的苏棒槌,也杀了他的阿爹,还想抢走他的八台山。这种背叛是唐瓜所最不能忍的。
  唐狐是敌人,唐狐是敌人。
  唐瓜在心里头已经默念了上万遍了,念到每当说起“唐狐”这个名字时,都是咬牙切齿的。可再怎么咬牙切齿,他依旧还是心如寸磔。
  “传令下去,不计一切代价,给我捉住唐狐,要活的。放过他?不,我要亲手杀了他。”
  唐瓜挥手驱散了所有赶来的唐门子弟,吩咐他们依令行事。继而,他颓然坐倒在了地上,反手握住了插进后背的铁刺,痛快地拔了出来。血不停地流,但他没叫过一声,也没皱过一下眉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动。清辉映下,唐瓜的脸色苍白如雪,两鬓也染上了霜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唐瓜好像是见到月亮起落了三四回,然后就见一群唐门子弟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好消息,抓到唐狐了!
  咚!唐瓜仰天倒下,涕泪纵横,左手捂面,常年掌刀的右手莫名颤了起来:“他没逃?”
  门下弟子欢喜应道:“逃不掉,我们挑断了他的脚筋,这辈子他都别想自己再站起来了。现在就等门主杀了他,替老门主报仇!”
  右手的颤动停了。那一刹,唐瓜好像没了呼吸,没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等他再睁开眼时,便觉满面的冰凉,伸手一摸,却是血溅满面。
  不知何时,他竟然出了刀,将站在他面前的那几名唐门子弟的头都给砍了下来,骨碌碌在地上打转。他好像又回到了八岁的那年,在林里砍下狼头的那天——谁让你动我东西的?
  血淋淋的宝刀入鞘,唐瓜快步走了出去。

9


  他们将唐狐的脚筋挑断,缚在了一个十字架上,十字架立在了八台山第五台的独秀峰前,周围还堆满了浸饱了油的干柴。等唐瓜来到时,一桶冷水泼在了唐狐的脸上,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然后就醒了过来,没来由地笑了出声:“瓜娃子,你来啦!”
  唐瓜上下打量了唐狐许久,突然指着唐狐的身子,叫道:“把他的衣服脱了。”
  众人愕然不动,唯独唐狐笑了:“快来!我都快臭死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抢上前去,粗鲁地将唐狐身上的血衣扒下,露出了满布鞭伤的躯体。伤口仍在渗血,显然方造不久。唐瓜眼珠大红,仿佛又变成了那个杀人如刈草的魔神,目光凌厉如剑,环顾一圈,大喝道:“谁打的!”众人纷纷退却,不敢應话,场上针落可闻。
  唐狐又笑道:“我自己弄伤的。你别嚷嚷,吵死人了!”
  唐瓜把手一横,大声道:“水来!”
  不一会儿,十几桶清水放在了唐瓜的脚边。他提起了一桶水,奋力泼向了唐狐。冰冷的水沿着头皮滑落到了唐狐的鼻尖上,冻得他打了个激灵,继而摇头嗤笑道:“我要洗澡,不要冲凉!”
  唐瓜看着洗落的满地鲜红,语气如铁道:“闭嘴,最后一次你得听我的!”
  唐狐迎上了他的目光,轻轻颔首道:“成,就听你的!可惜这水不是那井里的。”
  唐瓜没有应他,只是将脚边的水不停地泼向了唐狐。不一会儿,十几桶水就已经被他给泼光了,只是唐瓜还觉得有些脏,又是叫人提了十几桶来。唐狐叫停道:“快别洗了。再洗下去,你没拔刀,我都要被淹死了,哈哈哈!”
  唐瓜咬着牙,不甘地问道:“你难道不想解释一下吗?为什么你要杀了阿爹?”
  “没有什么好说的。”唐狐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句,昂首待死。   “我会很快的。”
  唐瓜叹了口气,手握到了刀柄上。就在他准备出刀的那一瞬间,一个唐门子弟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提醒道:“门主,何不先将他拷打一番,问清楚他的同谋?”
  唐瓜面色越发阴寒,蓦然深吸了口气,头也不回,拔刀而出,刀柄敲在了那人的胸口,顿时便将那人击飞了出去,胸骨尽碎,一命呜呼。
  “用不着你教我办事。”
  一句冰冷的话,骇得门下子弟再无人敢言语。
  长刀拖地,在地上留下了一条细长的刀痕,唐瓜一步步地朝唐狐走了过去。
  “我会把你埋在那口井下面,然后再把井给填了的。”
  “呼!那样最好。”
  寒光暴绽,手起刀落。
  “当”地一响,金铁交鸣,震得整座八台山群响不绝,罡风掠过,数十丈外的独秀峰上的那株老松也被卷落了许多片叶子。风停叶落后,就见一个妙龄女子跪倒在了唐瓜的面前,面色发白,颤抖的双手紧攥着一柄狼牙棒,硬生生地架住了唐瓜的这一刀,鲜血从迸裂的虎口流出,滴落在了她身上的那襲百褶裙上,化成了朵朵红梅。
  “苏姑娘。”唐瓜愣了一下,继而咬着牙道,“你来得可真是及时。”说完,刀上劲力缓缓收去。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第二次兵刃相见,却都是为了唐狐。
  唐狐啐了一口,道:“棒槌妹妹,你在瞎蹦跶什么。”
  苏棒槌吃力地将唐瓜的刀给弹开,回眸大喊道:“你们两兄弟到底搞什么,怎么他要杀你——啊,你的腿!”话到一半,苏棒槌便见着唐狐的双腿被人挑断了脚筋,正无力地随风荡着。
  忍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苏棒槌旋身扑到了唐狐的身边,将他解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了随身带着的金疮药,整瓶倒在了唐狐的伤处。只是药粉不停地撒下,泪水也不停地落下,不一下便将药粉尽数冲走。
  唐狐吸了口凉气,笑骂道:“妈了个锤子!你的眼泪可真是咸,腌得我够痛的!”
  “都成这个惨样了,你还在笑!”苏棒槌被逗得破涕为笑,但旋即便又恼怒得敲了唐狐一记,骂道,“那日你救我出来的时候可不是很威风的么,怎么现如今落得如此田地了!”
  “小心!”
  唐狐本是含笑的脸面突然又严肃了起来,轻唤了一声,起手便推开了苏棒槌,挺身坐直。
  刀尖抵在了他的喉间,扑面而来的是唐瓜那满是怒火的眼神。
  唐狐很明白那种眼神的含义。
  “你为什么要抢我的东西?”“我没有要抢你的东西。”
  两兄弟的问答同时而发。
  唐瓜愣了,唐狐笑了。
  唐瓜怒然喝道:“我不许你笑!”
  唐瓜一脚将唐狐踹躺在地上,骑在了他的身上。唐瓜扔下了刀子,一拳又一拳地砸在了唐狐的面上。唐狐没有反抗,或者是根本懒得反抗,任得唐瓜将他打得鼻青脸肿。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要跟我抢!”
  唐瓜双手如勾爪一样攥住了唐狐的衣襟,将他扯到了自己的面前。滚烫的泪水像是熔浆一样滴落在唐狐的面上,仿佛要将他的皮肉给烧穿。
  “所以你还是快杀了我吧,大家都挺累了。”
  “啊——”
  唐瓜怒吼一声,将唐狐推回地上,闭起了眼,右手抄起了长刀,径直往唐狐的面门刺去。唐狐如解脱般松了口气,闭起眼,静待被那点冰冷的尖锐刺破脑门。
  灵魂到底是从嘴巴钻出去的呢,还是从眼眶呢?有没有可能是从屁眼呢?
  这是唐狐临死前最后的一个念头,逗得他自己哈哈大笑。
  忽然,“嗒”地一响,有什么东西滴在了他的额头。很烫,还带着一点血腥气——啊,灵魂原来是个这么滚烫的东西!
  唐狐睁开了眼。他没有看见自己的魂魄升天,只见到锋锐的刀尖悬在了自己眉睫寸许之上,滚烫的血沿着刀脊、刀刃滑落,汇在了刀尖一点,继而又“嗒”地滴在了他的眉心。
  唐瓜右手握着刀柄奋力往下扎去,左手却紧紧攥着刀身不让刀子刺下。血从左手淌下,泪从双眼溢出,他在挣扎,在歇斯底里地大喊道:“我不想让你死啊!你给我个不杀你的理由,好不好!”
  “妈了个锤子,真是个瓜娃子……”
  唐狐的心霎时变得比灵魂还要炽热。他沉吟一声,眼角也变得湿润,猛地抬头,向着刀尖撞去。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苏棒槌娇声呵斥,一把将唐瓜搡了开去,叫唐狐撞了个空,“为什么你们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唐狐还没来得及回答,十多个八台山子弟便都围了上来,手上亮晃晃的刀子皆都对准了他们二人。
  “慢着!”
  就在众人的刀子准备刺到他们身上时,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两个人。
  众人应声望去,见其中一个说话的是新任门主唐瓜,另一个则是老门主唐僧。
  在场的所有人皆是一脸愕然地望着从山上缓缓行下来的唐僧,见他浑身的血污烧伤,彷如才从鬼门关里逃了出来一般。所有人都像是被毒哑了一样,场上顿时只剩下了长风掠地的呼啸,像是老天爷被这场闹剧逗出的嘲笑声。
  良久,不知是谁带头欢呼了一声,霎时,欢呼声如同潮水般涌起,眨眼便灌满了整座八台山。
  “你没死?”
  唐瓜不可置信地回头望着唐僧,脑海里尽是前日见到的肝肠遍地的景象。
  唐僧嘴角噙笑,若有所指地瞥了唐狐一眼,继而面色陡寒,转头朝着唐瓜戟指喝骂道:“你当然想我死了!企图杀我之人就是……”
  唐瓜瞪大了双眼,一股寒意直从后脊蹿上了脑门。
  “是我!”
  唐僧话未说完,便听闻一声怒吼响起,一顷碧波朝他涌至,截断了他的话头。唐僧眉目一瞪,平地跃起,叫这道如浪刀锋从他脚底劈过,刀锋过处,木石尽裂。
  唐门子弟见着此幕皆都骇得目瞪口呆——如此刀法,从前只在老门主同新门主手底下见过,不曾想那唐狐竟也有如此的能耐。   就见唐狐躺在了苏棒槌的怀中,喘着粗气,右手平举,五指兀自伸展动弹,老鳏夫忽地从一株树上跳了下来,碧刀遥指唐僧。唐狐咬牙说道:“那日竟没杀掉你。”
  苏棒槌听得这话,不由惧然失色,失声叫道:“唐狐,你竟然想要弑父?”失神之下,她一下滑手就将唐狐摔回在了地上。
  唐狐撑直身子,一言不发,但眼神中的坚毅说明了一切。
  唐僧好似早就看穿了唐狐的心思一般,柔声劝道:“阿狐,你这又是何必呢?明明有条活路你不走,非要寻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想要杀我的人是——”
  “你闭嘴!”
  唐狐叱咤一声,五指倏忽握紧,老鳏夫的下巴突然掉了下来,继而便见从它的嘴里吐射出了一串银舌。唐僧眉头一皱,迎着那道银舌拔刀,起落间便将之斩落,落了遍地的银珠蒺藜。
  唐狐朝着唐僧极声大喊道:“不错,我杀的就是你!凭什么我同唐瓜一母同胞,你却偏心于他,将全身武功都传授于他,而我只能去学些无用的机关术?凭什么他就可以当上八台山唐门的新任门主,而你却连个机会都不给我。我不服气,不甘心!你们难道就甘心么?啊!”最后这句话他却是向着场上众多的唐门子弟发问的。
  众人别过头去不敢看他,自然也没人敢应话。
  唐僧如巨鲸吞海般吸了口气,继而又轻轻叹出:“你真的想好了么?”
  “在犹豫的只有你。”
  “那你可别怪我。”
  “不,我谢谢你。”
  父子间的对话无人敢多嘴插话。老刀王将太刀入鞘,一步一步地向着唐狐踱去。看那背影,便同方才唐瓜的一般无二,但却少了几分犹豫,多了几分毒辣。
  苏棒槌出声劝道:“唐门主,虎毒不食儿!就算唐狐犯了天大的错,他也还是你的儿子,你真要杀他么?”
  唐僧没有理会,脚下越行越快。
  唐狐笑道:“所以连老虎都比不上我老爹歹毒,他是条剧毒无比的过山风!”
  话音甫落,唐僧如乘飞景、踏流光,一眨眼就抢到了唐狐跟前。太刀半展,一道银蛇裂空而出,向着唐狐脖颈割去——“居合斩”。
  “锵”地一响,金铁锐鸣,火花四溅,天地为之一震,风云辟易,唐狐和苏棒槌被这无边的劲风刮了开去。
  是唐瓜,是红了眼的唐瓜接下了唐僧的这一刀。天下间,怕也只有那个冷酷无情的唐瓜能够接下这样的一刀了。
  唐僧怔然须臾,看着唐瓜那因怒火而扭曲了的脸面,笑问道:“你要做什么?”看他那个样子,好像丝毫没有为唐瓜的叛逆而生气,反倒有些欣慰欢喜,就像是看见扶不起墙的儿子,突然成才了一样。
  唐瓜怒吼一声,用力将唐僧顶开,大喝道:“对于你们来说,我到底算是什么东西!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话音甫落,他举刀向唐僧劈了过去,“轰”地一响,像是万里晴天打了个旱雷,眼前泪如雨下。
  今天,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去挑战这座横亘在他面前二十多年的高山。
  “你们再也不是我的阿爹和兄弟了!”

10


  唐狐昏过去前的最后记忆是一片无尽头的光亮,像是月光幻化成了一把匕首,从他的眼睛直接刺进了脑袋里头。等他醒过来时,只觉身子随风起伏,像是变作了恣肆汪洋中的一叶孤舟般轻盈。
  “棒槌妹妹……”
  背著他跑在林中的是苏棒槌,风像是追着他们一样,不停地吹着。
  苏棒槌轻斥了一声:“别说话!先是兄弟相残,然后又是父子互搏,你们一家人都是疯子!为什么尽叫我碰上这些破事!”说话间,她身影飞掠,树影从两旁倒退,整座大山仿佛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只余下那轮冰蟾高卧于穹下,监视着在这山中林间奔跑逃窜的二人。
  “等等,等等!”唐狐指着不远处道,“往那边去,去井那里。”
  苏棒槌愣了一下,没有理他,继续朝前奔去。唐狐怪叫一声,用双手捂住了苏棒槌的双眼,如执牛耳般扭着她的脑袋,喊道:“我说往那边去!”
  “哎哟!”苏棒槌目不视物,霎时便被绊了一下,两人在地上摔作了一团。
  苏棒槌娇叱一声:“胡闹!”但起身后,她却是背着唐狐走向了井边。
  唐狐靠着井边,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般,卸下了一身的重担,紧张的面容也为之松懈了下来。他轻松地指挥道:“那里有只桶,你帮我打点水上来。”
  苏棒槌依言而行,将一桶井水打上,放到了唐狐的面前。继而,她发言问道:“可以说了吧,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要杀你爹?为什么那瓜娃……唐瓜又会突然暴怒,突然愿意救你……哎呀,太乱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唐狐仰天打了个哈欠,浑不在意道:“不关你事,你可以回苏州去了。”罢了,他一把将头栽进了那桶井水里头,两耳灌水,不再理会苏棒槌。
  苏棒槌气得面色通红,跳起身来,指着唐狐,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怎么可以这般过河拆桥!我好心救了你的命,你却要赶我走!我走了,你难道还能活?你现在成了头瘸腿狐狸,插翅也飞不起来,早晚要饿死在这里,哼!”
  苏棒槌话刚出口,便觉有些后悔,伸手轻轻捂住了樱唇,心中念道:他如今成了残废,又为家人所不容,我为何还要如此伤他?待见得唐狐丝毫不为之所动,她心里这才好受一些,不再那么自责。过了一会儿,她见唐狐依旧没有把头从水里抬起,便也就地坐下,娇哼问道:“你为什么要撒谎?明明要杀你阿爹的不是你,是那……那瓜娃子。”
  唐狐猛地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叫道:“你可不要胡说,瓜娃子哪有那个胆子!就是我要杀我阿爹的,不是别人!”
  苏棒槌迎上了他的眼神,目光灼灼,像是看穿了一切。唐狐不由有些别扭,不敢看她。苏棒槌冷哼道:“还不说实话么?你这个人就会说些鬼话来骗人,可却又把真话写在了脸上,傻子都看得出来!”
  唐狐霎时愣住,俄尔便又摇头无奈地笑了起来:“难道真的这么明显么?”
  苏棒槌颔首道:“假到不能再假了!而且你根本就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你们两兄弟都不是,所以到底是谁要杀你阿爹的?你为什么要帮他顶包?”   唐狐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光,低头又看了看水里的月光,忽地一拳将桶中的月亮砸了个稀巴烂,应道:“我们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所以我阿爹就要想尽方法来让我们变成那样的人。”
  “为什么?”
  “他要的是一匹狼,而不要两头羊。”
  “什么意思?到底是谁要杀你阿爹?”
  “没人要杀他,是他自己装死而已。他年轻时曾在倭国学艺,修习了一身易容遁甲的好本领,只要他的头没断,假死藏身于他而言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什么!”苏棒槌骇得瞪大了双眼,跳了起身,“你阿爹难道是疯了不成?他装死来污蔑你杀了他,为的是什么?想要让唐瓜亲手杀了你,然后把他培养成一匹狼么?那也不必要啊,唐瓜的名号本就在江湖上叫人闻风丧胆了,他早已是一匹狼,不不不,是一头大老虎了!”
  “但是人都会有弱点的,若要将人变得无畏无敌,那就要把弱点给抹去。”桶中的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唐狐看中水面上映出的自己,压着嗓子道,“而我,就是瓜娃子唯一的弱点。我阿爹之所以会那么强大,就是因为他没有弱点,所有人和所有东西于他而言,都只不过是工具罢了,没有什么是不可抛弃的。他相信的只有祸起萧墙,什么兄弟情深,在他那里尽都是些白日梦话。他希望我和瓜娃子都能够变成这样,将对方抛弃割舍,乃至于杀死,只有这样把自己变成真正的无情之人,带领八台山唐门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中存活发展。”
  苏棒槌久久无言,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打心底里觉得怜悯。他到底承受了多少的重担?为父亲所利用抛弃,成为兄长的一块练刀石,他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唐狐一掌拍碎了桶中的自己,又是洒悦笑道:“我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情。其实,阿爹想要污蔑的不是我,而是瓜娃子!他想要污蔑瓜娃子刺杀他,然后让我杀了瓜娃子,树立威信,成为八台山的王!”
  苏棒槌惊呼了一声,失声道:“什么!为什么是你,不是唐瓜?”
  唐狐睨了她一眼,没有应答。她从唐狐的眼神中读到了线索,仔细思考,忽然想到了适才老鳏夫的那一刀,便即有些明了:“人力有限,机械无穷。你阿爹看中的是一条长久之道。”
  “高瞻远瞩,他的确称得上。”唐狐点头赞了一声,旋即又嗤笑骂道,“但说他有眼无珠,也是不冤,他實在是看扁了我们。不错,我和唐瓜互为对方的弱点无疑,但他实在是低估我们两个的感情!我愿意为了唐瓜扛下这弑父的罪名,而他自然也是愿意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来救我的。”
  说到这里,唐狐眼中泛起了一阵灼热的光芒,嘴上的笑容比天上月光还要灿烂:“你方才看到了吗?那一刀,他右手要刺我,左手却要救我,嘴里还在大喊下不了手!你看到了吗?啊哈哈哈!你肯定没见过这么傻的人吧!”
  这是一股发自内心的骄傲与自豪,是无法假装与掩盖的真挚。
  苏棒槌静静地看着唐狐,像是看着一个呆子在傻笑。她久久无言,默默想着,是啊,你们两兄弟都傻得可怜!唉,不过也对,如若是按着那瓜娃子倔强的性子,被人诬陷弑父,百口莫辩下,怕是真不知道会做些什么傻事出来……也只有这臭狐狸的性格能忍下如此冤屈,到了这种地步,还能乐观地笑出来。
  念头过后,苏棒槌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上山跟大家解释清楚?”
  唐狐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苏棒槌,噗嗤笑了出声:“你是傻了么?只要我和瓜娃子在山上一日,我阿爹定然不会放过我们两个的,肯定会再挑起事端。况且,我是永远不会同瓜娃子争的,他要什么,我都会让给他。他要八台山唐门,那我就给他好了。他要你,我也让给他好了,虽然说实话,我的确有些不舍得……”说这最后一句时,唐狐便收起了笑容,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别样的闪烁。
  一抹绯红陡然飞上苏棒槌的脸颊。她窘迫地大声喊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愈说愈离谱了?什么让不让的,小心我大耳刮子抽你!”
  唐狐叹了口气,认真而绝情道:“苏姑娘,蒙你垂青,我唐狐何其有幸,但我们两个真的没可能,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苏棒槌瞪大了双眼,两手拍着膝盖,又羞又怒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垂青于你了?”
  “呃……你是面皮薄么?你让你爹写来的信,我已经偷偷看了,你在上面说了想要嫁给我……”
  “胡说,我的意中人明明是唐瓜,怎么会是你呢!”
  唐狐霎时怔住,口中碎碎念道:“唐瓜……唐狐……唐瓜……唐狐!”须臾,他恍然大悟——妈了个锤子,阿爹在信上添了几笔!
  唐狐终是明白其中因果,忽而仰天长笑起来,心里默念:那正好呀,小棒槌和瓜娃子两情相悦,本就该是一对的。只怪我自作多情,还有那臭阿爹为了挑拨离间而多管闲事! 大笑间,眼角不自觉地流下了几滴泪,他心子像是被快刀剁成了渣滓,然后在爬满了苍蝇的腥臭砧板上,被拍成了一坨。
  唐狐把头浸入桶里,想要冷静。但桶里装的仿佛是醋一般,酸得他泪水直冒。
  桶中凉水灌耳,但苏棒槌的话语仍是如透过了水,如蚊虫般钻进了唐狐的耳朵里:“我是专程从苏州赶来完婚的,我的未婚夫是你哥哥唐瓜!你以后是要叫我大嫂的,可莫要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坏了伦理纲常。我今日救你不过是不想看着未来的夫家徒生命案而已,绝无其他的想法……”
  唐狐心里头苦得像是吃下了上千斤的苦瓜和黄莲——到头来,一无所有的竟然是我自己。他在水中自嘲一笑,忽地拔出头来,挥掌而出,“咚”地将木桶推倒,滚向边沿的密林,桶里的水泄了一地,如同他的思绪一样。
  木桶滚到了林子里去,良久,忽然便又从林子里滚了回来。一颗人头从桶里骨碌碌地转了出来,眉目生威,瞪得唐狐心底发寒——那是他阿爹唐僧的人头。
  此时,一道暗影从林中缓缓踱出。
  苏棒槌惊呼了一声,跳了起来。唐狐恢复了冷静,右臂平起,将她拦在了身后,双眼如鹰隼般直盯着那道暗影不放。俄倾,他低头看了唐僧的脑袋一眼,蓦然觉得有些心寒,咬牙道:“脑袋掉了就是真的死了……你真把他给杀了?”   但闻风声一响,一只精钢打造的偃偶从林中扔了出来——老鳏夫。
  浑身浴血的唐瓜从林中走了出来,月光映下,他的双眸映出一种狠辣无情的铁一样的气色。他没有理会苏棒槌和唐狐,一边走着,一边褪去了上衣,走到井边,一脚勾起木桶,继而打了桶水上来,仔细地冲洗着身上的伤痕。这一次,他身上又添了许多刀伤,又长又细,深可见骨,显然敌人非常难缠。但他终究还是胜了,并且还把敌人的头给砍了下来,如同以往一样,杀人如刈草。
  唐狐看着唐瓜那冷酷无情的模样,气得双手直在发抖——他一直在保护的那个唐瓜已经变了,或者说,从前的那个瓜娃子已经死了,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毫无弱点,毫无破绽可言了。
  不对!还有我!
  唐狐不想唐瓜变成他阿爹所期盼的样子,猛地抓紧了拳头,说道:“瓜……”
  “嘘!”
  短促、清脆。
  唐瓜没有看唐狐,就这么一声短嘘打断了他的话。
  唐瓜反手过去,越过了肩头,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后背唯一的伤口,闭起了双眼,深呼吸了几口气,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嘴角噙着一丝难以磨灭的苦涩与悲痛。唐瓜身上的致命伤无数,但唯独这道伤疤是最为特别的——从这个伤他知道了什么叫作背叛。
  须臾,唐瓜低头望着井中的自己,漠然问道:“对你们而言,我到底是什么东西,踏脚石么?”他这番话似乎有些自怜自嘲,但语气却冰冷得直叫唐狐浑身发颤。
  唐狐着急道:“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同你争……”
  “闭嘴。”
  唐瓜猛地转过身去,双眼瞪如铜铃,像头猛狮般盯着唐狐,右拳捏得劈啪作响,有如爆豆。唐狐只觉一股森然的杀气迎面扑来,锁住了他。他从前给唐瓜掠阵的时候,也曾无数次感受到过这股气息,但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股杀气竟会瞄准到自己的身上来——那是一阵彻骨的寒。
  唐瓜凛然道:“你从未想过?你敢说你从未想过?无论是八台山唐门,还是——她!”说这最后一个字时,唐瓜的眼神转向了苏棒槌,朝她咧嘴一笑,“你真的完全没有想过吗?”
  那一笑,阴森而邪魅。苏棒槌骇得面色发青,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待得唐瓜将眼神挪开,她才松了口气,自察一番,竟见自己早已是冷汗透身。
  唐狐瞟了苏棒槌一眼,眼中有过一丝闪烁。继而,他的目光又迎向了唐瓜,淡然道:“没有,我全然没有想过。”
  “嘿,没想过、没想过、没想过!”
  话音甫落,便闻风声骤响,银光怒绽,唐瓜掌中的刀子向着苏棒槌凌厉劈出,如奔霆骇电,白练横空。“当”地一响,刀子砍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铁人身上。刀劲势沉力重,逾越千钧,老鳏夫应刀滚了出去,苏棒槌吓得颓坐在地,仿佛摊成了一团烂泥。
  唐狐额上青筋怒绽,极声怒喝:“你到底在做什么!”
  唐瓜愤然应道:“你不是没想过同我争么!既然如此,她就是我的了,要杀要剐又有何不可!”
  “你是真的疯了!”
  “你和阿爹不就是想逼疯我么?为什么你们要背叛我?阿爹是这样,她是这样,为什么连你也是这样?为什么你们要合起来把我的东西给抢走,你说这是为什么?你们心里面有把我当过是自己人么?”
  “我没有背叛你!苏姑娘也没有背叛你,她喜欢的其实是——”
  “闭嘴!”
  “——是你呀!”
  场上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只余下了唐狐那粗重的喘息声。
  唐瓜怔在原地,半分也动弹不得,片刻,他眼珠里迸射出了一股狂热与欣喜,猛地转身过去,直勾勾地看着苏棒槌,面上露出了一番僵硬的笑容,张开双臂,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他说的是真的么?你喜欢的是我么?你此趟过来,真的只是为了嫁给我么?”
  不知为何,苏棒槌见着唐瓜面上的笑容和手上明晃晃的刀子,心肝直在发颤打怵。他每走一步,自己的腿脚便软一分,想要起身逃跑,却偏偏站不起来。
  “我,我……”
  苏棒槌很想回答“是”,但她看着唐瓜面上的表情,却死活说不出口,脑袋里直念道:我真的喜欢这个人么?一个连自己父亲都能杀掉的人,无情冷血的人……
  “轰”地一下,本来活在她心里面的那个英雄唐瓜好像是塌了。
  唐狐见苏棒槌怔然无言,不由急得喊了出声:“你在发什么呆,快告诉他呀!”
  苏棒槌唇齿嗫嚅,忽而闭起眼睛,鼓起勇氣,大声喊出心底话:“唐狐救我!”
  唐狐捶胸而叹,唐瓜仰天大笑。他笑得很用力,以致于脖子上的青筋恍如钢条铁签一样凸起。他倏忽挥臂垂头,向着唐狐怒吼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不需要你们可怜我!你们这是在羞辱我!”说罢,他用刀将老鳏夫挑到唐狐的面前,歇斯底里地叫道,“快与我一战!”
  唐狐气得面色通红,大声应道:“我们没有可怜你!我说的就是实话!我从未想过要同你抢任何东西,苏姑娘真的是喜欢——”
  唐狐话犹未完,一道刀罡贴面劈来,斩断了他的话头,也削断了他几缕头发。
  唐瓜貌如夜叉修罗,语气森然道:“与我一战!”
  唐狐凛然应话:“瓜娃子,我打不赢你,而且这辈子我也决不会同你——”
  话音未落,又是一刀——“一战!”
  唐狐依然摇头拒绝。
  唐瓜眼中闪过一丝狠毒,蓦地转身挥臂,一刀朝着苏棒槌砍去。
  “锵”地一响,一束碧光架住了唐瓜的刀,是老鳏夫提刀挡在了苏棒槌身前。唐瓜狂笑着继续向吓得花容失色的苏棒槌挥刀,势如狂风骤雨,摧花无情。唐狐咬着牙,十指纷动,老鳏夫后背倏忽长出六条臂膀,飞快地接下了唐瓜的攻势。
  “好,难怪唐僧会看上你!”唐瓜连番强攻却也没办法突破老鳏夫的守势,嘴上不由啧啧称赞,“从前的确是我小看你了。”只是说话间,他的刀速不减,又是连出三刀。老鳏夫铁躯连抖,勉强接下了这几记强攻。谁知猛地便见唐瓜屏了一口真气,力透臂膀,掌中宝刀突然绽出一阵刺眼的强光。   苏棒槌被这亮光晃得两眼生花,目不可视。下一刹,她陡闻“嘎”的一声刺耳的金铁锐鸣,然后便是唐狐的痛哼连连,像是有什么东西溅到了她的脸上。睁开眼来,她满目血红——挡在她身前的是一个半坐着的人,而那人前面站着的则是一只被劈开两半的高大偃偶。
  唐瓜全力的一刀将老鳏夫的八条铁臂尽数斩断,长长的太刀斜切而落,从肩胛一路斩到了老鳏夫的背脊,险些将这铁人对半劈开,直至锋锐的刀尖轻轻划过了唐狐的脖颈边沿才停了下来。
  唐狐的鲜血如涌泉般从伤处喷溅出来,染了苏棒槌一脸。但他却是满心窃喜,脸上展开了如花笑容:他终究还是停下来了,他还是顾及着我的!
  他正准备说些什么,但当他看到了唐瓜嘴角噙着的那番诡秘的笑意后,心子倏忽“咚”的一沉,像是掉进了那口井里一样冰寒,头皮隐隐发麻。下一刹,唐瓜轻轻将刀子提离了唐狐的脖子,然后慢慢地,一寸寸地向后扎去,向唐狐背后狠毒而无情地扎去。
  时间如同是过了千万劫又似是一弹指,霎时,像是有无数红色的铅弹击中了唐狐的后背,炽热而疼痛,将他打成了一个筛子。
  唐狐的身子硬得像块石头,“咔咔咔”地转着脖子,望向了身后——朱红遍地,那是唐瓜的刀插进了苏棒槌的心。
  他眼前忽地一黑,像是浑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一样,两边太阳穴浑如有柄锥子在寸寸凿进般滋滋发痛。继而,便听一声竭尽全力的惊呼怒吼,霎时风卷云移,山摇地动,井中映着的月亮被震碎成了无数晶莹,兀自在水面跳跃,妄想要逃脱出这方圆桎梏,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落回那幽冥深渊中继续挣扎,然后重归寂静。
  唐狐双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用力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眼中的怨恨懊悔简直可以拿去刈草割芥。
  唐瓜嗤了一声,抽刀入鞘,缓缓转身走了。
  唐狐扑到苏棒槌的身边,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感受着那正一分分离体而去的温度。他泣不成声,涕泪肆流,绝望的目光盯着唐瓜离去的背影,恨不得将这目光变成一把剑,将唐瓜刺个对穿。
  “为什么要杀她!她是无辜的!她是真的喜欢你!”
  “因为我也爱她。可我发现我深爱的那些人,最终都会背叛我,与其如此,倒不如我先除掉她。”
  “唐瓜,你这杀千刀的!”
  唐狐浑身汗毛尽起,本已止住的泪水又再涌出。他怒吼一声,左手食指一动,“嗖”地一响,老鳏夫的眼珠子猛地弹出,朝唐瓜射了出去!唐瓜没有拔刀,仅是侧了下身子,便躲了过去,两粒珠子射在了树上,“轰”地一下就将大树炸成了两截,焚成了灰烬。
  “阿爹临死前跟我说,你能打败我,你才是那个能带领八台山长久兴旺的人。”唐瓜回首漠然道,“他這是在瞧不起我。既然你们瞧不起我,践踏了我的尊严与价值,要把我当成一块踏板,那我也只能用我的刀来证明你们都是错的!我,唐瓜,才是最强的,才是八台山的唯一希望!”
  他越说越是激动,彷如入了魔怔,双眼睁得眼珠子都要掉了下来。
  唐狐没有应他,浑身都在发抖,过往的回忆一幕幕地从脑海中闪过巡回。
  唐瓜打量了唐狐和苏棒槌一眼,平复了下心情,道:“她是我的软肋,也是你的软肋,现在软肋没了,我们就能变得更加强大。我想要打败最强大的你,来证明阿爹是错的!任何时候我都等着你,我的兄弟——唐狐。”
  为什么?为什么我从前没有趁他洗澡不备时杀了他!
  唐狐怆然悲念,猛地一头磕在了那口老井上。

11


  那一磕的气力很大,直将本就砖石松动的老井磕垮了一角。
  唐狐那次流了好多血,渗进了老井的砖石缝中,将其上的大片青苔都染红。
  这一片红,就算是到了六十年后的今天也依旧明显,就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当年兄弟阋墙的惨烈与决绝。
  “你说这唐狐还敢来么?”
  六十年,一甲子,足够改变很多事物,比如说六十年前八台山下的这口老井周围还只是苍莽的一片密林,但六十年后这里却开辟筑建成了一座广场。乡民们将附近的树木尽都砍了,却也没敢将这口老井给毁了,反倒是绕着这老井周边搭上了许多茶摊酒楼,仿佛这口井就是个戏台子一样。
  这已经成了一个习俗——每隔十年,在苏棒槌的忌日那天,两兄弟必定会聚到这井边决斗。风雨不改,不见不散,而今天正是两人第六次的交手的日子,恐怕也将是最后一次了。
  “很难说,唐狐这老家伙之前已经输了五十年,这次再来,恐怕也是输多赢少,哪里还敢再来?他不要命就算了,难不成还不要脸了?”
  在古井附近建得最高的那座酒楼叫作“棒槌楼”,二楼凭栏的雅座早已是坐满了来凑热闹的人,一桌携刀带剑的江湖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着。
  此话方出,旁桌便又有人出声应和道:“我若是他就老实呆在家里头,同那唐瓜斗命长!这样或许他胜出的几率还会大一些,哈哈哈!”
  一个后生小子拎着一只酒葫芦,昂首饮了一口,靠着栏杆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听我阿爷和阿爹说,这两个老头子已经斗了半辈子了,可唐狐那老家伙就从没赢过一场!五十年前,他们兄弟两人第一次决斗前,唐狐便建起了这座‘棒槌楼’,说誓要将唐瓜的脑袋高悬楼上,以祭苏棒槌的在天之灵,但几十年过去了,他却也只得个空口胡说罢了,哈哈哈!”
  说到此处,那后生面色忽地一变,从背后的包袱里郑重地请出了两个牌位,恭敬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拜了两拜,将壶中酒倾洒在地上以敬先人。他回头见众人困惑,便就出声解说道:“前两年我爹走的时候叮嘱了,叫我一定要带他和爷爷来观战,看看唐狐今次到底是死没死。”
  楼中群众霎时大声笑了起来。另一个稍年长一点的汉子,勾住了后生的脖子,劈手抢过酒去,满饮一口,打趣道:“你那死鬼阿爷阿爹说得对,那唐狐的确不是唐瓜的对手。我生得晚,就看过他们后两场的比斗,但每次唐狐都是被杀得落花流水,带去的偃偶也都散落一地。嘿!说是生死决斗,可他每次却都怕死而逃。每次输了,唐瓜都问:‘现在是不是最强的你?’他都回答:‘不是。’然后唐瓜竟然放他跑了。若今天还是这般结局,恐怕唐狐是等不到下次对决,就要先死在老天爷的手下啦!”   此话方出,便即引得众人拍桌大笑,洒了满地的酒水,笑得酒肆连震。
  笑罢,那后生就又问道:“不知今年那唐狐老头高寿?”
  众人一阵沉默,挠了挠头,犹豫良久才有人应道:“怕是也有九十多岁了吧!”
  酒肆的角落中传来了一下轻咳,纠正道:“八十五岁,老狐狸今年八十五岁了,瓜娃子则是八十六岁。”
  那后生回头看去,便见一个老者坐在了一张铁制的轮椅上,仔细地擦拭着一具古琴,面容如刀刻锥凿般布满风霜,眼皮耷拉下来,遮住了一双浑如铁珠般混沌无神的老眼,眼前隐隐蒙着一层白翳,也不知他究竟还能不能看得见东西。
  后生忽生奇念,指着老者,向着旁人问道:“那人是谁?”
  邋遢汉子拍了一记他的脑袋,笑骂道:“不过是个江湖卖艺的老汉,谁记得他的名字?不过听说每次决斗他都会来这里弹歌奏曲以赚赏钱。”说着,他便指了指桌上的那两个牌位,笑道,“不信问问你爹和你爷爷,说不定他们都认识,哈哈哈!”
  后生听得汉子言语冒犯,心中颇为愠怒,正待出声教训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众人皆长身站起,纷纷挤到栏杆处朝下望去。便见一名青袍老翁将太刀当成了拐杖,杵刀行来,脚步蹒跚,满头的华发仅用一条黑巾潦草捆住,随风浮荡,一边走着一边轻咳,丝毫看不出身负武功的样子。
  后生听得众人指点,便也知道来者是唐瓜。
  那后生打量了唐瓜一眼,叹气道:“唉!这唐瓜这般的羸弱,怕是还没开打就断气了吧?”
  那邋遢汉子笑应道:“莫要欺他老迈,等下他拔刀了,怕是在場的所有人合力都不一定能挡得住他一刀。”说话间,唐瓜便已坐上了古井边沿,长刀斜斜杵地,叠着的双手按在刀柄上,下巴支在手背上,直喘着大气,浑身冒着热汗。
  那后生心中尚未解气,不愿顺着邋遢汉子的话去说,便冷哼斗气道:“我兜里有条人参,要不先拿去给他吊口气吧!可莫要让那唐狐平白无故捡了个大便宜。”
  “那人参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邋遢汉子谑笑道,说着他回头朝众人大喊道,“哟!谁还记得,十年前的那次决斗是怎么样的?”此话方出,便见人头纷动,这酒肆中的上百号人有半数以上都在点头暗赞,眼神中闪烁起异样的光芒。那邋遢汉子又问道,“那二十年前的那场呢?有谁看到过?”
  唐瓜与唐狐的恩怨决斗跨越了一甲子,胜负到如今也还未定出来,而许多从前观战的老人要么是已经死了,要么就是在家等死,故而今次到场了大部分都是些新人。邋遢汉子这一问,楼中的百余人当中也只有十数人举起了手来。
  邋遢汉子目光一扫,见那抚琴老者没有反应,便即朝他喊道:“老先生,这里当算是你的资历最老了,横竖现在那唐狐没来,不如你先同大家讲讲从前的往事?”
  老头摇头拒道:“不了,老朽还要留力奏曲为诸位助兴,为那二人送行呢。”
  邋遢汉子要的便是如此,洒然一笑,这便起手夺过了后生的那一壶酒,腾身跳上了一张桌子上,抱膝坐下,就嘴豪饮一口,解说道:“兀那后生,你方才不是小觑唐瓜,嫌他老迈么?我且同你说,我二十年前初见那唐瓜时,我也如你这般想法,百思不得其解,一个走路都要靠拐棍的老头子,有啥了不起的。
  “那年,唐瓜也如今日一般,是杵着拐棍过来的,看上去半死不活的,而那唐狐却是精神奕奕,骑着一头铁虎而至,那可真是宛如王者一般的姿态了。到了真正开打时,唐狐挥手一招,便有数百头铁兽偃偶从林中扑出,虎豹熊狼,但凡你喊得出名字的野兽都应有尽有。两相对比,我当时都惊着了——唐瓜怎么可能打赢唐狐?
  “可有时候,还真不到你不服!那时唐瓜见着那么多的铁兽扑来,也不惊慌,只是拔刀连砍。也不知他到底劈了多少刀,但总之就是我们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被他的刀光给晃花了,看不见东西。等到视力恢复时,便已见到那数百头铁兽尽数被砍成了一堆废铜烂铁,而唐瓜的刀子则已搁在了唐狐的脖子上。”
  那后生听得瞠目结舌,正待发问时,便又有人接口说道:“是的,十年前那次也是这般!十年前,唐瓜也是这般快要断气的样子,而唐狐则是骑着一头铁鹤从天而降,就像个神仙一般。随后唐狐招来了数百头铁禽偃偶,密密麻麻地遮住了整一片天,如入昏夜,弄得我们都要掌着火把才能看得清楚东西。我们本道那唐瓜该当也要输一回了,可谁知他却也是拔刀连劈,将我们的双眼尽都晃花,等到能看见东西时,那些个铁大鸟都已给他砍了下来,而他的刀子又是搁在了唐狐的脖子上。”
  “今年的你是不是最强的?”
  那邋遢汉子听见有人说话,便连忙应道:“对,之前唐瓜说的就是这句话。”
  甫一应罢,邋遢汉子便是一愣——适才那话好像是从楼下传来的!
  待得他反应过来时,已见众人挤到了栏杆处,朝下望去,隐约可见一道身影出现在远处。走到近来,就见来者是一名老翁,银发白眉,表情肃穆,瞧不出悲喜地盘腿坐在一只穿着鲜艳花衣的铁蜘蛛背上,手指轻微动弹,铁蜘蛛便随着五指的节奏而攀爬纵跃。
  铁蜘蛛足长且多,奔走起来远胜良驹快马,不一会儿,已是赶到了井边。
  两人隔井对峙,久无言语,就连四处观战的数百人也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倏忽,“铮”地一下古琴骤响,打破了寂静。楼中人众被这下声响惊得心子一提,寻声回头看去,见是那抚琴老头在弄琴调音,便纷纷出言斥骂,责怪他打扰楼下人的对话。可那抚琴老头却是不理,依旧一丝不苟地把弄着琴弦,待得五音齐整后,这才划弦止声,按琴不动,凝着眉头,若有所思。
  “我们开始吧!”唐瓜见唐狐赶来,便撑着太刀站起身子,冷然说道,“让我看看今次你有什么新花样。”
  唐狐轻轻颔首,一挥袖袍,身如飘絮般轻盈落到了地上,两手分错平举,十指箕张挺缩,那具铁蜘蛛霎时便直立起来,将花衣扯碎,身上机栝零件飞快转动,八臂合并成了两条粗壮的手臂,成了一个铁人模样。
  “新花样没有,”唐狐轻笑了一声,“只好捣鼓修理了一下六十年前的旧东西。”   “老鳏夫……”唐瓜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撑着太刀转身慢慢走了,“你输定了,看来今年的你还不是最强的。十年后我们再来吧,假如你我还能活十年的话。”
  “铮”地一响,那抚琴老头指盖轻挑,从古琴上飞出一声角音,继而五音纷转,叮咚连响,一首激昂悲壮的曲子悠然奏响。楼上人听得烦躁,但奈何被楼下局势所吸引,谁都不愿意回头喝停,生怕一转头就错过了什么东西。
  楼下的唐瓜听得此曲,脚下没来由的就是一慢,斜着眼朝楼上瞟去。倏忽间,楼上人齐声惊呼,唐瓜的余光猛然瞥见了一道碧光如电劈至,叫他本是没精打采的双眼轻轻睁了一下。这道碧光来得好快,以至于以唐瓜的手速也来不及拔刀,只能应势握起太刀来挡,将碧光拦在了他的身前。
  碧光击在刀鞘上,发出了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响。霎时,一道微不可见的裂纹出现在了太刀的刀鞘上,继而一片轻屑如碎鸡蛋壳般从鞘上剥落,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最后直将整个刀鞘打成一抔齑粉,被狂风卷至了半空,露出了本藏于其中的那管煞气逼人的寒光。
  唐瓜双手一拧,寒光猛地一闪,刀刃摆正,便将碧光切成了两半,从他身侧飞过,劈到了后方丈许之外的林中,眨眼砍倒了几株大树,罡风这才见颓。
  唐瓜眉头一挑,慢慢地转回了身,望着满面春风笑意的唐狐和手握碧刀的老鳏夫,不禁颔首赞道:“老东西,倒也有些长进了。”说罢,便见唐瓜如巨鲸吞海般长吸了口气,胸腔像个气球一样蓦然胀大,继而便又猛地一缩,似是将气力尽数逼至了上肢,叫两臂直粗了几圈。倏忽,他“哈”地大喝了一声,将琴音盖过,震得围观者两耳生痛,脚下踉跄不已,尽都捂住了双耳,面露痛苦。緊接着,就是一道匹练般的白光朝着老鳏夫劈去,如奔霆骇电,银河倾覆。
  唐狐两臂往回猛扯,十指如弹琵琶般虚空挑抹。顿时,老鳏夫身上又传来了一阵金铁交磨的刺耳声,两条铁臂转到了胸前,并作了一道。碧刀挺直,唐狐的双手猛地用力向前一拍,就像是个赌坊里红了眼的赌徒将桌上仅剩的筹码尽都推了出去。霎时,老鳏夫身上彷如生出了一个漩涡龙卷,将周遭的空气尽都吸了过去,汇到了那四尺碧刃之上,刀光陡亮。
  楼上众人被那阵疾风带得脚下不稳,略略有些趔趄,便连那抚琴老者的琴音也不禁为之一乱。后生惊呼一声,却是抱不住怀中的两个牌位,一个滑手叫之落了下去,卷向了碧刀,眨眼间,就已被那无俦的疾风撕扯成了碎片木屑,漫天飞扬。
  “哎哟!”
  后生跌足一叫,攀着凭栏就要跳下楼去,捞回碎片。那邋遢汉子离得近些,见他如此动作,连忙伸手勾住他的衣领,瞪着大眼喝骂道:“你不要命了么!底下神仙斗法,你这么跳下去,可是想去跟你父亲和爷爷一家团聚?”
  话音甫落,就听闻“铮”的一声锐鸣,邋遢汉子回头看去,竟是见那古琴上的弦尽数被这股狂风吹断,弹射起来,抽在老者的面上,留下数道暗红,伤处渗出血珠。
  邋遢汉子再回头时,楼下局势早已大变。唐狐高呼一声,碧刀上的罡气猛然长高,足有数丈长短,如同化作一带玉河般蜿蜒飘荡,仔细看去,见得刀锋处有浮光粼粼,似是刀气长河中携裹着千盏星光一般。
  唐狐十指紧扣,老鳏夫独臂挥下,碧刀迎着白光砍去,霎时万顷江河朝着白光倾覆下去,波涌浪叠,直将那道白光撞得支离破碎,然后又朝着十步之外的唐瓜涌去,直将他吞噬进这波碧浪之中,缠成了一只碧蛹。
  须臾,便见碧蛹溅红,一道夹杂着肉糜的血河从蛹底汩汩流出。
  “赢了!”
  “老天呀!”
  “那唐狐居然赢了!”
  震天的呼喊声从四周的酒肆茶社中响起,众人慌张不已,摔碎了无数的茶杯酒壶。紧接着,便是一群又一群的信鸽被放飞天际,朝着神州各地飞去,为外头的世界带去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八台山刀王不败的传说,终于被破了。
  “真的么?那唐瓜真的败了么?”
  众人尚还沉浸在那阵难以置信的狂热当中,跌足捶胸,仰天大吼,不知到底是因那传说被打破而扼腕痛惜,还是为那唐狐的逆袭而欢呼雀跃。那抚琴老者坐在人群之后,瞧不见战局,忽地冷不丁问了一声。
  “还有假的么!”那邋遢汉子激动地将那老者抱到了栏杆处,指着那碧蛹,大声喊道,“你看、你看!”
  “你看!”那后生拍着邋遢汉子的手臂,尖叫了一声,“你快看!”
  唐瓜没输!
  碧蛹底下悄然亮起了一抹薄窄的白光,明灭扑朔,就像是在万丈浪管底下的一盏渔火在潜伏冲行,只要巨浪扣下,那便是灯灭船毁。只是这白光却很顽强,在碧芒的笼罩下越渐明亮壮大,乃至于可叫霄汉黯淡,日月失色。不知为何,众人竟是不约而同地读到了它的另一种特性——硬。
  瞎子都看得出,这是一道很硬的、能削金断玉的光芒。
  下一刹,坚硬的白光从碧蛹中穿透了出来,如朝阳初现,照耀万物。碧蛹从中裂开,断了右臂的唐瓜一步跨出,如破茧蝶变,得获重生。
  一刀!唐瓜又是一刀劈在了老鳏夫的身上,将这偃偶从中剖开,铁人朝两边倒下,机油、零件落了满地。“锵”地一响,那把陪了唐瓜一辈子,杀敌无数的太刀,竟也从中断裂。
  酒楼之中又响起了震天撼地的欢呼声。随即,等他们反应过来后,便是拾起周遭的东西,奋力朝着空中飞舞的鸽子掷去——快停下!唐瓜没输,八台山刀王的传说仍在继续!
  唐瓜瞟了断臂一眼,冷眼扫向了面色煞白的唐狐,把断刃搁在他的脖子上,倨傲问道:“现在的你是最强的么?”
  唐狐表情僵硬如一个铁人,颔首应道:“是,如今的我便是最强的。”
  唐瓜扔掉断刀,捂住断臂,转身便走,寂寥摇头道:“不,这不是最强的你。”
  走得几步,唐狐忽地捏紧双拳,大喊了一声:“瓜娃子,那你是最强的你么?”
  唐瓜蓦然止步,怔了许久,然后像是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又像是藏在心底几十年的秘密终于如愿被揭穿了一样,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唐狐像是明白了什么,也随之大笑,涕泪肆流。唐瓜转过身来,瞧见唐狐哭红了的鼻子,也不禁流下了泪水。   泪水不绝,两人笑得却是越来越响。
  六十年了,两兄弟的笑声足足有六十年不曾在这古井边传起了。
  这口老井,好像霎时间就年轻了六十岁。井底水中的那盘如琥珀般的月亮,也变得越发浓稠,同一甲子前,一模一样。
  唐狐率先停下了笑,但却止不住眼中的泪水,朝着唐瓜大声喝道:“瓜娃子,阿爹说的没错,只有我能打败你!我已经是最强的我了,而你还不是,你也永远成不了最强的你!”说罢,唐狐两掌猛地一撑,身子如紫燕穿云般蹿起,朝着那口古井投去。
  “扑通”一声,像是有块巨铁沉了下去,砸碎了那盘圆月。
  “啊!”后生指着古井惊呼道,“疯了,那唐狐疯了!”
  此下变起肘腋,围观的群众万料不到这唐狐竟会自行了断,皆都惊得跳了起来,随着那后生大喊道:“疯了,唐狐真的疯了!”
  抚琴老者捂着脸面,别过头去,热泪从指缝溢出,大悲无声。
  笑声渐渐稀落,楼下的唐瓜望着古井,泪眼盈盈,苦笑道:“果真是你赢了。”
  他慢慢走到了被劈成两半的老鳏夫边上,信手抱起,继而重重地朝古井砸去。“轰隆”两下巨响,古井坍塌,碎石烂铁滚落井底,将这口百年老井死死填满封住。
  即便井底的唐狐还活着,也断然无法从这口井里出来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那邋遢汉子喉珠一滚,呢喃道:“弑父杀弟,这唐瓜可还真是做得够绝的。几十年了,最终也还不给唐狐留一条活路,也真是太狠毒了!”
  那抚琴老者听得这话,不禁摇头应道:“到底是谁不给谁活路呢?”
  唐瓜似乎听见了邋遢汉子的话语,蓦地抬头朝他望去,直吓得邋遢汉子往后一缩,躲了起来。唐瓜环首一周,竟无一人敢同他对视,他注目“棒槌楼”的牌匾良久 ,似又勾起了什么回忆,眼中有泪花闪过,随即隐去。
  他如自嘲般轻笑一声,捶了心口一下,步履蹒跚地向着山上行去,又变回了先前的那个老者唐瓜,叫人乍眼看去,就觉得已是行将就木,命不久矣了。
  可能是真的老了,唐瓜的脚步越来越重,也越走越慢。渐渐的,他的腰背也渐佝偻,身影也渐趔趄,他本以为已经走出了半里,但谁知却仍未能离开那口井边。倏忽,他脚底发软,向前扑倒了。
  他的耳朵贴在了地表,仿佛听见有一声久违的呼喊从井底传上来——“唐瓜唐瓜,唐门傻瓜。”
  “去你的,臭狐狸。”
  齿露微笑,唐瓜松了口气,再也没有起来。

12


  落日熔金,黛云彩霞横天起,映得后生年轻的脸庞一片金灿。
  围观决战的群众早已离去,整座棒槌楼中便只余下那后生一人尚还在回味着适才的那一场决斗,久久不能自拔。他双手撑在雕栏上,伸出半边身子,望着走到楼下的那抚琴老者,出声问道:“老先生,你的资历最老,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抚琴老者驶着轮椅,行到了唐瓜的身边,抬头目无表情地看着后生,像是看着一片虚无,反问道:“还有酒么?”
  后生晃了晃酒葫芦,信手扔给了老者。
  “为什么唐狐会说唐瓜不是最强的唐瓜,也永远成不了最强的唐瓜?”
  老者嘬了一口浊酒,答曰:“因为唐瓜还有弱点。”
  “什么弱点?”
  “唐狐。”
  “什么意思?唐狐不是一直都打不赢唐瓜么?”
  “是啊,可唐瓜也一直杀不了唐狐。六十年前是这样,今天也还是这样……右手要杀他,左手却又情不自禁地去救他,说要放下却又放不下,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呵,难道不是么?”
  “啊……既然唐瓜不想杀唐狐,当年为什么又要将他逼走?”
  “不然瓜娃子能怎么办?他已经被阿爹逼上了这条绝路,尊严被践踏如泥,他恨不得马上去死。对!六十年来,他本就是一直在求死,想要死在唐狐手上。但他又不能故意留手叫唐狐殺了他——倨傲的唐瓜决不可能接受这样窝囊的死法。所以他只好想方设法来逼迫唐狐成长,成长到能凭自己的实力来杀掉他,那才是他所期盼的结局。”
  后生恍如顿悟,拍了一记雕栏,道:“因此当年唐瓜才要杀死苏棒槌!”
  老者满饮一口,没有理他。良久,他沉声道:“她是最无辜的。”
  后生叹了一气,道:“世上的人,谁又能是绝对的清白无辜呢?”
  老者哂笑应道:“你倒是个明白人。”
  “现在他们都死了,那么今天到底是谁赢了呢?唐瓜还是唐狐?”
  老者仔细想了一会儿,忽地敲着脑袋,笑道:“妈了个锤子,是唐僧赢了。”
  后生挠着脑袋,问:“谁?”
  “唐僧——唐瓜和唐狐的阿爹。一个六十年前的死人,是他赢了。”
  “六十年前的死人怎么赢了?”
  “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两头羊变成了一匹狼。”
  后生听得懵懵懂懂,又问道:“我还是不懂,你能说得再具体一点么?谁是羊,谁又是狼……”
  老者回头见日薄西山,云絮浮涌,眼中泛起几点泪光,便挥了挥手,打断了后生的话头,意兴阑珊地摇头道:“不说了,我要回家了。好久没回去了,再不回去,怕就要客死异地了。”
  “等一下,老先生,你是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些事情了吗?”
  “不,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是瓜娃子的那一笑叫我全部都明白了。”
  “老先生,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你再给我多说些他们两兄弟的事情吧,我想听!”
  老者摇头轻笑:“那么多事做什么?往事已矣,过好你前头的日子才是重要。”
  然就见老者右臂一挥,左手一扯,座下铁轮椅蓦然“咔咔”转动起来,先是化作了一头铁虎,虎面涂满了脂粉。少顷,老者轻轻合掌,铁虎后背又长出了一对鹤翅,两翼扑腾,掀起漫天的灰尘,扬到楼上,迷了后生的眼睛。
  后生口中连啐,连忙伸手揉眼,待得双目复明时,抬头往天上看去,却见那老者已化作了一点金光,朝着八台山顶峰翱翥飞去,没入重重的山影之中。良久,他恍然大悟,跳了下楼,追出几步,指着那点光大声喊道:“唐狐、唐狐,你才是那臭只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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