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鼎记·食势造英雄(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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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食易在皇宫冰库中得前辈寒心叟指点,前去城外草庐寻找热薪叟求取内功口诀,以弥补自身危及性命的武学缺陷。谁知草庐中已有各方人马会集,原来唐王朱聿键也在此处,如今追兵已到,陈近南力保唐王,争斗一触即发。白食易意外被卷入风波,却得一赤发老叟指点,化险为夷,战斗逐渐平息……

第四十九回倾盖如故


  黑乌败于白食易之手,又被火将军提枪击毙,这一下变生肘腋,兔起鹘落间尘埃已定,在场众人都惊得呆了。忽然间又是“哎哟、哎哟”连声,包钻山双腿一软,委顿在地,显然陈近南那边也分出了胜负。
  高鲸虎关心义弟,急忙冲上去扶住包钻山,问道:“二弟,哪里受伤了?”
  包钻山有气无力道:“邪门……头晕……”
  高鲸虎道:“水月笛吹到高昂时,如水妖鼓浪、海魔弄潮,摧人心智,伤人于无形。二弟你定是遭笛音袭脑了,速速坐定,屏息运功,以内力排斥外音。”
  陈近南横笛道:“他此刻脑中全是深海幽邃激荡之声,如再催动内力,只会令头脑更加混乱,届时脑血汹涌,必死无疑。”
  高鲸虎瞪视陈近南道:“那要如何施救?”
  陈近南笑道:“你我是敌非友,我为何要告诉你?”
  包钻山忽地大叫起来:“好蓝啊,大哥,我掉进海水里了,身边全是水,全是水,我要化了……”
  高鲸虎急忙道:“好兄弟,你忍一忍,忍一忍!”
  包钻山脸上肌肉抽搐,诡异地笑了起来,边笑边道:“大哥,我变成鱼了,我要游……要游到那口大锅里。啊,快来把我蒸了吧。”
  高鲸虎见他受笛音侵袭,竟已至癫狂边缘,心中惶急,语气一软,对陈近南道:“你把化解的法子与我说了吧,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他与包钻山结拜已久,颇有手足之情,眼见义弟受难,无奈之下唯有忍气吞声,哀嗟求恳。否则依他性子,绝无低头之理。
  陈近南将笛子收入袖中,吟道:“四大久拼成泡影,英魂到底护皇明。”
  高鲸虎按捺怒气,道:“我二弟快疯了,你还吟什么诗?”
  赤发老叟道:“你还不明白吗?”
  高鲸虎道:“明白什么?”
  赤发老叟叹气道:“终究是一介武夫。这是气节明志之诗。他是要你忠于大明,忠于明主,才肯救你义弟。”
  高鲸虎不快道:“我身任大明御前侍卫统领,早已效力朱家天子,还要我怎么忠?”
  陈近南道:“你保的虽也是大明,却非明主,况且这样子也看不出真忠假忠。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太平时在朝为官,衣紫腰黄,威风荣耀,自然个个把忠字喊得震天响。然而国家有难,特别是倾覆扰攘之时,要真忠,就难得很。李闯杀进北京前,朝中大官无不怒骂闯贼;闯军兵临城下时,满朝文武争先恐后投降大顺。这些就都是假忠。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就像作诗人那样,要到危急存亡之际,时穷节乃现,才算真忠!”
  高鲸虎闻言嘿然,少顷道:“福建郑家的心腹,今日说这番话要我会意,怕是日后有所图吧?”
  陈近南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高统领家世繁昌,于嘉定厚植势力。只须识得利害干系,异日必有厚报。”
  高鲸虎鼻中一哼,道:“既然同为洪武帝脉,你就认准了唐王是明主,值得扶保?其他宗室便都是草头?”说着瞥了一眼正北小桌上堆着的书籍,轻蔑道,“哼,书呆子!”
  唐王却不理他嘲讽,口中吟着那句诗,道:“四大久拼成泡影,英魂到底护皇明。好诗,好诗,不知是谁所作?无限惆怅,满腔忠魂,俱在诗中矣。”
  陈近南道:“这是耘野先生巡抚广西时,因心伤国变所作。前两句是‘高歌每羡骑箕句,洒泪偏为滴雨声’,我家郑将军读了,也连赞好诗。”
  唐王点头道:“忠臣良士,殊为难得。其矢志忠于大明之心斑斑可见。日后有缘,当须一会。”
  白食易见唐王吐属清雅,谈诗论士,寥廖数语,文華英傥之姿,已远胜水泡眼癞蛤蟆一样的朱由崧,不由心中大生好感,向高鲸虎道:“论起嗜好,谁没点嗜好?嘉靖帝一心钻丹房里炼药、洪熙帝一生耽于美食、宣德帝酷爱斗蟋蟀、天启帝决不肯放下锛凿斧锯。然则皇明十七朝,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于大义大节处从未有亏,最有骨气。这位唐王的嗜好不过是好读书,爱书之人总比爱捉蛤蟆之徒强上百倍吧?”这些话其实都是他在通吃侯府所听来的通吃侯夸赞自己祖宗的厚饰之辞,但此时此境道来,恰恰合用。
  唐王听他如此说,心中喜慰,向白食易投去嘉许目光。陈近南也微笑点头,显然对他的驳斥之言甚为满意。
  高鲸虎口才远逊武艺,被驳得难以还口。又听白食易说到捉蛤蟆,面上一红,怕扯出炼春药之事,更加不堪,心想还是尽速带义弟脱离险境为上,遂道:“陈小兄字字句句,高某俱不忘于胸。回去后定细细思量,洞明大义。今日时辰已不早,还请解了笛音之害,放我们兄弟去吧。”
  陈近南道:“若真能如此,甚好。但你还须应承我两个条件:第一,适才听你们言语,这位小哥也来自宫中,你们回宫后不可与这位小哥为难;第二,不可将我福建郑家救护唐王一事告知朱由崧那个昏君。”
  高鲸虎至此地步,还有何事不能应承?满口全答应下了。陈近南便传了他一套口诀,教他早晚两次扶包钻山钻入河底,按口诀行气散功,消解大海潮音。高鲸虎心中苦笑:得,这回豹子不钻山,改学泥鳅钻河了。抱起义弟,施展壁虎功,攀附道旁树干,疾速游离而去,只片刻已在数十丈外。
  陈近南望着他的背影,手心捏一把汗,自语道:“此人武功远胜那头豹子,幸亏先制住了豹子,令其投鼠忌器。若是由他来战,胜负便难料了。”   这时草庐中两路来追袭唐王的人马,一崩一退,赤发老叟目视火将军道:“火麒麟,别来无恙。”
  火将军凝望赤发老叟片时,一揖到地,道:“原来是热薪叟老前辈。一别八年,颇认不得了。哈哈,您老人家胡须头发都变成了赤红色,可喜可贺啊!”
  白食易从赤发老叟种种举动,早已猜到他就是热薪叟,待要上前问安,又觉不妥,就暂且不言,听他与火将军对话。
  热薪叟将堆积的木头全部扔进灶里,双手食指催动,火势大旺,随之对火将军道:“北葵向暖,南栀倾寒。人各有志,本来不可强求。然而八年前皇太极摆下凤凰宴,火侠为挫鞑子锐气,会同火麒麟与红莲狮,夜战三田渡,熊熊大火烧得皇太极焦头烂额,‘中原三绝火’的大名从此海内皆知。此役你火麒麟居功至伟,今日若说你真心投降满清,老夫是绝对不信的!”
  火将军胸口起伏,显然颇为激动,但转瞬即宁定下来,道:“再造我者史阁部,知我者前辈也!八年前火麒麟不过一介蛮夫,浪游江湖,只识快意恩仇。后来有幸得史阁部收在麾下,日夜熏陶,始知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尚有国家大义可持、民族气节可秉。故而奋身不计,许以驱驰。史阁部殉难前,将一件极重要事托付于我,要我潜伏满洲以图之。为此我不惜剃发屈身,假意向清廷投降,以便近身而谋。
  “数日前豫亲王多铎兵锋直指长江,摄政王多尔衮担心明朝宗室众多,南京的小朝廷即便覆灭,反清志士也能拥戴其他朱明子孙称帝抗清。便派出‘萨满三乌’,分头狙杀唐王、鲁王、桂王。”说着向唐王那边瞥了一眼。他这些话刻意压低了嗓门而说,所以只有在他身边的热薪叟和白食易才听得清。
  热薪叟回应道:“大明三百年江山,固然没出几个像样的皇帝,但日月所照之处,千山万水,尽我华夏衣冠。单凭这点,就比鞑子来统治强。保住朱明血胤,等同保住汉家河山。是以你不惜暴露身份,也要趁机击杀黑乌。”
  火将军郑重地点点头。
  那边厢陈近南走到唐王跟前,单腿跪下,恭行大礼。唐王忙搀起他,赞道:“你不过总角之龄,却已身当大任,锄强拯危。我大明有此等少年英才,何愁不能扫尽胡虏,光复中原!”
  陈近南恭敬道:“殿下过誉了。小子不过南安伯麾下区区走卒,强我百倍者比比皆是。南安伯总镇福建,兵多将广,雄视万里关山海域。现今南北割裂,生灵涂炭,伯爷常道唐王贤明,若得南面事之,名正言顺主持兴复大局,不但为郑氏之幸,亦是苍生厚福。故而殷殷以待,盼能迎请殿下入闽,共商抗清大业。深望殿下玉成。”
  唐王低首默忖:自己行藏已露,又无寸土安身,南京与北京两个朝廷都欲置自己于死地,为今之计,除了入闽确已别无他法。当即点头应允。陈近南大喜,掏出一张百两银票给四个脚夫,命他们赶紧去寻一辆大车,一路伺候,随同赴闽。脚夫们一贯行走四方,有钱便赚,欢欢喜喜接了银票,收拾了桌上书籍,飞奔去雇马车。
  陈近南望向白食易这边,心道此人颇有侠义心肠,又仗义相助,那击杀萨满高手的高个头想必也是同道中人,都须好生结交,定有益于抗清事业。遂迈步走近。
  火将军却明显不愿与陈近南见面,当即向白食易和热薪叟道:“五伦十义,首义为忠。火某对大明忠心耿耿,此心可昭日月。今日就此别过,异日相逢,定叫二位见识火某是怎样顶天立地的真汉子!”长枪一合,变成短枪插回背上,大步流星出庐离去。
  陈近南过来谢了协力御敌之惠,互通姓名。
  热薪叟望望陈近南的笛子,又望望火将军远去的方向,道:“真是巧了,你们一个使旭日枪、一个用水月笛,一日一月,合起来恰成一个‘明’字。若能同心齐力,共同护定明主,定能成就一段千古佳话。可惜瞧他举止,似乎不愿扶保唐王,唉……希望日后相见,大家是友非敌吧!”
  白食易见陈近南年纪虽小,已是长身玉立,隐有大将风度,有意深交长谈,热薪叟却向灶间使力催劲,灶间的柴木越燃越旺,噼噼啪啪,火舌开始向灶头延烧。白食易惊道:“不好,再烧一会儿,整间草庐就全着了。”
  热薪叟道:“到此地步,难道老夫还舍不得小小一庐么?”将黑乌的尸体拖到灶边,火舌燎到尸体,尸油流入火中助燃,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热薪叟拉着白食易,陈近南护着唐王,飞身蹿出草庐,大步走到数十步开外,来到安全地带。这时四名脚夫在附近雇了一辆大马车,驱赶着回来,看见火光熊熊,挢舌不下,又不敢多言,服侍唐王上了马车。唐王依然作儒生装扮,陈近南扮作他的书僮,脚夫跳上车辕,挥动长鞭,马儿喷出个响鼻,拉着车子向南而行。唐王掀起车厢窗帘,望向白食易,这小伙子正直质朴的面容,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记。
  小小草庐在烈焰卷裹下,很快便化作一堆焦木。白食易记挂着此行目的,急请热薪叟到一旁叙话。热薪叟摇头道:“方才那场激斗,老夫已看出你的来历与目的,然而草庐已毁,‘煎水作冰’的心法此刻已不适合讲授。这样吧,今年有两个六月,我与寒心叟那老儿有约,闰六月初一在江阴醉江楼共品江醪,你届时到醉江楼等我们吧。”言讫一拱手,竟自别去。
  白食易心想高人行事莫不高深,既已言明,难以再求。无可奈何,只得向树身解了缰绳,骑上骏马,辨明方向,径赴船宴之约。
  秦淮河河面宽阔,由东而西,横贯南京城,号称金陵的“小江”。白食易拨马东进,入水西门,沿河岸挽缰徐行。暑意正浓,沿途夏花繁茂、蜂飞蝶舞,景致煞是迷人。白食易并非墨客骚人,当此暖风拂面,得能片刻悠游之际,也觉说不出的风雅兴寄。看看天時,已是午后,上午在草庐闹了一场,不曾进食,腹中饥了,手搭凉棚,眺见前方有家小酒店,便过去系了马,挑帘入内。
  这店虽小,壁上挂出的菜牌颇上得台面。白食易估量下自个腰囊,点了一道油焖笋衣、一道蒜瓣炒苋菜,也不要汤,再来碗白米饭,都是店里最便宜的,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将红色的苋菜汁倒进饭碗,搅拌几下,菜汁染红了白饭,如胭脂洇于白雪。那油焖笋衣用的是深埋地底的夏笋,只剥取笋尖最上那一圈皮,脆嫩口感与春冬之笋大不相同。白食易将肥白的蒜瓣拍碎了,塞进笋衣底下,让蒜瓣饱吸油汁与料汁,再塞到白饭里。白饭既收苋菜笋衣之清气,又得油汁料汁之荤辛,彼此互渗,香飘气蔓,引得店小二过来望了一眼,笑道:“客官真是会吃之人。这般吃法,换我能吃得下三大碗。”   过了约摸一刻钟,店外一阵喧哗,人喊马嘶,不一会儿走进来四名军士,粗声大气连声呼唤上酒上菜。店老板见他们凶恶,赶忙亲自上前招待。为首的军士点了店里最贵的酒菜,把酒碗倒得满满的,道:“兄弟们辛苦,吃!”四人海喝猛啖起来。
  白食易在皇城进出,常见明军官兵,这四人虽也穿着鸳鸯战袄、头戴铁尖盔、胸前绣着偌大的“明”字,但背心处却绣着更大的“高”字。白食易不明所以,自顾埋头吃饭。
  过了一阵,忽地又起一阵喧哗,门帘揭开,又进来四名军士。他们见到先前四人背心处的绣字,眉头一皱,恶声恶气道:“老板,把最好的酒菜给爷们端上来。”店老板慌忙点头哈腰,请四人坐下,端酒捧菜,佳肴尽出。
  白食易打量這四人,军服胸前一样绣着偌大的“明”字,但背心处却绣着更大的“刘”字。
  堪堪将要吃完白饭,酒店外数人高声谈笑,越走越近,入到店里,却又是四名军士。不过此四人的态度比前两拨温和得多,为首者和颜悦色对店小二道:“有馒头或肉包便来一屉,再来一大碗青菜汤,我们吃饱还要赶路。”
  店小二见他们点食简单,怕怠慢了,扭头瞧向店老板,待他示下。店老板迎过去道:“小店的馒头肉包不巧卖完了。”
  军士道:“那随便上些菜吧。”店老板亲自去厨房端了两屉现蒸蟹黄包出来,另有一碗过油黄金肉、一碟铁炉鸡丝,一大碗虾球鳜鱼汤。为首军士笑道,“客气,您客气了。”却不拒让,坐下便吃。
  先前那两拨军士见新来军士的军衣背心处绣着大大的“黄”字,相顾变色,都目视各自的为首者。两个为首者皆摇摇头,打个忍耐的手势,继续饮酒夹菜。不过吃喝的速度明显加快。
  这家小酒店正处在通往“内秦淮”的要道上,人来人往,不一时门帘微动,又进来一位客人。来客状貌魁梧,一身富商打扮,头戴方顶幞头,幞头中央镶着一块透绿的大翡翠;身穿绫罗绸袍,衣袖肥阔,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和田墨玉扳指。年约三十多岁,英气勃勃,行路生风,大有气派。
  富商见店里坐得满满当当,已无空位,走到白食易桌前,客客气气道:“小兄弟,与你搭个桌如何?”
  白食易道:“不妨,我也快吃完了。”
  富商坐下,仰头望着壁上的菜牌,招呼店小二过来,点了杏梅羊肉、大烩三鲜、换心虎皮蛋、煎蟹盒、荷包鲫鱼五盘菜,外加一碗三菌鳝鱼汤。店小二见他尽点贵价菜,十分欢喜,殷勤跑动,不多久五菜一汤就陆续端上来,将桌面摆满。富商执筷在手,做个请的手势,对白食易道:“小兄弟,若有合意的,莫客气,一起吃吧。”白食易忙推谢不受。
  富商扫了一眼白食易点的饭菜,笑道:“小兄弟殊非凡庸,也是懂吃之人。既然有缘一会,何必谦让?就当朋友间饮馔嘛。”说着夹了一筷羊肉放进白食易碗里。白食易见他热情,不好再夹回去,只得吃了,继而眼望汤碗,却不言语。
  富商大笑开怀道:“小兄弟,你看我识人眼光不赖吧?说你懂吃,定然错不了。”说着取过空碗,舀了几勺鳝鱼汤,放到白食易面前。他语调中带着山东口音,又夹杂着关外腔,加上身材高大,显系来自北方。
  白食易见他堂堂正正一张国字脸,眉目耸拔,豪爽大方,心中不免先存了几分好感,接过汤碗,笑道:“哦,兄台何以见得?”
  富商看着白食易将汤一口口喝下去,道:“杏梅羊肉这道菜,以杏梅之甜香略酸,去除羊肉膻气,食来鲜而不膻、肉嫩可口。只是羊肉性燥,杏肉又性寒,二者因味而合,食性上却相冲,免不得寒热交勾,食后不适。而三菌鳝鱼汤,系以牛肝菌、玉蕈、兰花菇配鳝鱼片精熬,汤白滑润、咸鲜醇浓。三菌能养血散寒、驱热补中,鳝鱼性温味甘,可通血助力。故而此汤与杏梅羊肉中和,可抵消食性上的冲突。此乃食补与味和之理,若非有一定饮食功底,难以顷刻间洞明。小兄弟仅食过一块羊肉,即明须鳝鱼汤作和,对饮馔之道当钻研有年了。”
  白食易喜道:“兄台点菜时,五菜一汤,悉具妙用,我便知你大才盘盘。此刻数言间剖析食理,一语中的,更是大食家风范。你这个朋友,值得交。若不嫌穷寒,小弟唤你一声大哥吧!”
  富商也大喜道:“古人杵臼之交,一言相合,立成莫逆,扯什么贫富贵贱!我与小兄弟倾盖如故,心中痛快极了。愚兄痴胜年长,便邀幸叫声贤弟了。”端起汤碗道,“大哥今晚还有宴饮,此时不便饮酒,以汤代酒,来,干了这碗!”
  二人汤碗一碰,仰脖饮尽鳝鱼汤,相顾冁然,都觉胸中欢畅不尽。富商自言是山东食料商人,来江南采办食材。二人执箸谈心,各叙生平食事,越谈越投契,彼此皆觉相见恨晚。
  怡悦快意,浑忘时光流逝,肴尽羹残,富商待要叫小二结账,那边背心处绣着“高”字的四名军士也已食毕,为首的军士大呼一声,店老板赶紧弯腰弓背来到桌前。军士一脸坏笑,对店老板道:“店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店老板忙点头哈腰道:“军爷请说。”
  军士嘻笑道:“咱哥几个商量了一下,决定这顿饭由店家你请客。你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店老板一愣,犹豫道:“这……这……”
  为首军士脸一沉,怒道:“你知道俺们是谁吗?实话与你说,俺们是徐州高将军的部下,鞑子大兵眼瞅着要打来了,俺们以死相拼,保你们在后方太太平平。如今你请俺们好吃好喝一顿,作为谢礼,难道不成么?”说着横眉怒视,用手摸了摸刀柄。
  店老板见此情形,肚里把军士的祖宗直骂到第十九代,脸上却装出兴高采烈的模样,笑道:“噢,噢,原来如此。那是该当,该当!军爷们请吧,这顿饭免账啦。”四名军士得意洋洋,剔着牙,扬长而去。
  店老板憋了一肚子气,叫小二过来擦桌抹凳,哪知背心处绣着“刘”字的那四名军士,又叫嚷道:“店家快来,我们也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店老板惊得腿肚子一哆嗦,磨磨蹭蹭地挨到那桌边,为首军士堆出满脸笑容,道,“店家,咱哥四个也好好合计了一番,决定这顿饭呀,也由你请了。你看,开不开心?荣不荣幸?”
  店老板面孔涨成猪肝色,不敢拒绝,嗫嚅道:“啊,这个……这个……”   军士顿时变了脸,骂道:“我们寿州刘大帅的部下,一样打鞑子,一样保你们太平,姓高的能免账,姓刘的就低人一等?你能谢他们,不能谢我们?啊呸,刘军爷的刀可不比高军爷的刀钝!”
  店老板吓得面青唇白,只好硬挤出一丝笑容,道:“免,免,一样免!军爷们舍生忘死,保家卫国,我能请军爷们一顿饭,何其开心,何其荣幸!”四名军士互视一眼,神色间也十分得意,各自拎起一壶酒,哼着小曲掀帘出店。
  店老板提心吊胆,不时瞥一眼第三桌背心处绣“黄”字的军士,深怕那边也有“好消息”。然而怕什么来什么,那桌的四名军士终于也吃完了,为首者唤道:“店家,来……”
  店老板身子一颤,战战兢兢挨过去,吞吞吐吐道:“军,军爷……你,你们有啥好消息?”
  为首军士哈哈一笑,道:“不,不,我家黄大帅治军严明,我等行事岂能如高、刘那样的兵痞?这饭钱是一定要给的。”
  店老板放下心,感激道:“多谢各位军爷,这顿饭的零头就免了吧!”
  为首军士道:“好说,好说。”从怀里掏出十枚铜板,一枚一枚排到桌上,一团和气道,“店家,收钱吧。”
  店老板一愣,道:“十……十文钱?”
  军士依然和气道:“对呀,十文钱。”
  店老板面颊一抽,道:“可这一桌我成本都至少要三两银子。”
  军士道:“哎呀,店家,我们进店时,只要了一屉馒头或肉包,一碗青菜汤,也就值十几文钱,免了零头,十文奉上,有错吗?”
  店小二在旁实在忍不住,插嘴道:“可后来你们吃了两屉蟹黄包,还有过油黄金肉、铁炉鸡丝、虾球鳜鱼汤,都是实打实落肚的,难道不算钱了?”
  为首军士温言道:“然则这些菜是我们点的吗?是老板为我们换的。既是相换,自然要换等价的食物,这桌菜等于是用那十几文的馒头菜汤所换,总不能让我们多掏钱吧?现今鞑子已杀到江边,大帅同我们说,要精打细算、克勤克俭,共体时艰。所以我们每一文都要省着花。店家,你说我讲的有道理不?”他说到“道理”二字时,口气突然变得冰冷,透出丝丝森寒。
  店老板见过无数南来北往的客人,老于世故,颇识变通,见此光景,已知被打了闷棍,竭力压下怒火,换上一副奉承的面孔,讨好道:“有道理,有道理。黄大帅的部下就是比别家强,个个通情达理,这顿饭确实只须十文。”将桌上的铜板收了,腰一弯,毕恭毕敬道,“请,请。”
  为首军士拍拍店老板肩膀,高兴道:“店家如此会做生意,我们一定再来。哈哈。”与同伴有说有笑,离店而去。
  店小二等他们走远,啐了一口在地,骂道:“呸,吃人还要装善人,比明抢的强盗还坏。老板,今日咱们亏大了,被白吃了三桌霸王餐去,难道就任由他们?没有王法吗?”
  店老板叹气道:“王法可不敢管他们,朝廷还指望这帮兵痞打鞑子呢。告到官府去,最后咱们吃的亏更大。忍了吧!嘿,你今天的工钱扣掉,就当‘共体时艰’了。”
  富商与白食易在旁桌默默看了,富商摇头道:“江北四镇兵骄将悍,飞扬跋扈,以往在江北地区布防,已经害得徐州、淮安、寿州、庐州百姓苦不堪言。近日北军攻势猛烈,四镇抵御不住,这几拨军士,想必就是遣派去南京兵部要求加增饷粮的邸兵。四镇擅权自专,往来京师递讯,一律不用朝廷驿卒,而是自遣邸兵。一旦饷粮不能称意,四镇便要回撤江南,届时江南百姓要遭大殃了。”
  白食易听到“江北四镇”,忽然想起那日在汤羹局,洪火烈曾声言自己在四镇中的黄得功麾下饫狼营任职。洪火烈为人豪爽仗义,他所奉仕的主将,似无戕民之理。
  他将疑虑与富商说了,富商冷笑道:“贤弟适才也亲眼见到了,黄得功惯于伪善,因此他的部下也多花言巧语之徒,表面上和颜悦色,实则敲骨吸髓不亚于其他三镇的豺狼。四镇中高杰已死,军马由他儿子统领,实力最弱,其余刘良佐、刘泽清、黄得功,无不兵强马壮,小朝廷倚为栋梁。他们的部属,实属家兵,只效忠家主,非朝廷所能节制。若是任其踏马花花世界,还能有个好?”
  白食易听了默然无言,心想无论别人如何,我洪大哥总不会是害民之辈。
  富商叫店小二来结了账,二人出店,各自走到绿杨下解开系马拴绳。白食易见富商骑的是一匹黄膘瘦马,毛长筋露,羸弱无力,便牵了自己的白马,将绳递给富商道:“大哥,我的马借你骑吧。只可惜这匹马不是我的,不然就送了大哥。”
  富商把缰绳推让回去,感动道:“贤弟,听过秦琼卖马的故事么?大哥这匹马看似瘦弱,却是万中挑一的宝骥良驹,日行千里而不倦。贤弟情重,大哥心領了。”
  两人皆不愿就此分别,于是手挽缰绳,牵着马沿秦淮河岸缓步徐行。看看天色,已近黄昏,微风轻拂,令人身心俱惬。白食易忽然一拍额头,道:“哎呀,谈得尽兴,竟忘了请教大哥尊姓大名!”
  富商微一沉吟,道:“好教贤弟得知,愚兄姓罗,双名‘高天’。”
  白食易道:“大哥好名字。志比天高,男儿所向。”
  罗高天浅笑道:“愚兄比天高的,岂止是志向!”停了停,问道,“贤弟你的台甫呢?”
  白食易报了姓名,罗高天笑意转浓,道:“贤弟也是好名字,令我想起盛唐时的大诗人白居易。当年白居易游学长安,拿着诗作去拜访顾况。顾况见到拜帖,笑言‘米价方贵,居大弗易’。等到批阅过白居易的诗稿,又嗟赏‘道得个语,居即易矣’。贤弟之名与白居易虽仅一字之差,然则方今乱世,兄弟想要‘白食’,恐怕更不容易。哈哈哈。”
  白食易道:“白居易靠大诗才、大文笔名动天下。我亦要在饮食方面发奋砥砺,做一个大食家,方不负名中的‘食’字!”
  罗高天拇指一翘,赞道:“好!贤弟志向亦不算小,他日定能在食林成就一番大业。”
  二人边走边聊,罗高天学识广博,纵谈苍黄史事、食林掌故,白食易听得津津有味,心中好生钦佩,忍不住道:“可惜,可惜。”
  罗高天道:“可惜什么?”   白食易道:“大哥于军国大事、坟典功策,无一不精,却投身商旅,做个寻常商贾,着实太屈才了。故而说可惜。”
  罗高天眸中精芒一盛,直视白食易双眼,道:“贤弟,愚兄其实……”突然一顿,笑道,“哈哈,以后再说。”一瞥眼见路边摆着个西瓜摊,问道,“贤弟,口渴吗?”
  白食易道:“方才的菜肴以咸味居多,此刻确实有些口渴。”
  罗高天道:“走,咱们买个瓜吃。”
  来到西瓜摊前,罗高天道:“贤弟,你挑一个吧。”
  白食易道:“大哥,我不会看瓜,只怕挑不好。”
  罗高天道:“你就先挑一个。”
  白食易左瞧瞧、右望望,挑了一个西瓜,瓜贩取刀切开,却是个半生不熟的白瓜。白食易两手一摊,无奈道:“大哥,你瞧……”
  罗高天呵呵一笑,道:“换我来。”蹲下身子,随手在西瓜上拍来拍去,目光却一直不离瓜贩。
  瓜贩被他盯得毛了,不耐道:“瞅啥瞅?拣瓜呢,又不是拣婆娘。”
  罗高天取一瓜在手,拍了两下,道:“称一称。”
  瓜贩麻利地上秤一称,道:“七斤半。”
  罗高天道:“算七斤如何?”
  瓜贩爽快道:“行,就七斤。”
  罗高天却不买了,放下瓜,又取一瓜在手,道:“称一称。”
  瓜贩称了,道:“九斤三。”
  罗高天道:“算九斤如何?”
  瓜贩犹豫一下,道:“行吧,不图那两钱。”
  罗高天却又不买了,放下瓜,再取一瓜掂了掂,道:“称一称。”
  瓜贩不满地皱皱眉,强压住火气,又称了瓜,道:“八斤一,切开么?”
  罗高天道:“算八斤如何?”
  瓜贩这次坚决地摇摇头,道:“一两都不能让,就是八斤一。”
  罗高天开眉道:“好,就要它了,包红包甜。给切开吧。”
  瓜贩手起刀落,利索地剖开西瓜,果然瓤红汁多,熟透了。罗高天付了钱,又吩咐将瓜切成四瓣,与白食易各捧两瓣,离开瓜摊。
  白食易把缰绳挽在臂弯里,双手捧吃沙甜的红瓤,欢悦道:“大哥,原来你是个挑西瓜的高手,可要教教我如何看瓜。”
  罗高天眉角一扬,道:“看瓜?愚兄可不会。”
  白食易奇道:“那你挑的这个瓜,怎会这么准?”
  罗高天微笑道:“愚兄看的不是瓜,而是人!”
  白食易大惑不解,道:“小弟愚钝,请大哥指点。”
  罗高天行路吃瓜,笑而不语,待走出数十丈外,见不到西瓜摊时,才道:“我自始至终未细看西瓜,只留心观察瓜贩的神情。我挑第一个瓜给他称时,他面容紧绷,似乎在担心什么。称完后,七斤半的瓜,竟爽快地让了半斤之多。很明显,这个瓜他急于卖掉,不是生瓜就是熟过头的瓜;挑第二个瓜给他称时,他神色不慌不急,要他让秤时,犹豫了片刻,终于也让了。这表明第二个瓜尚未大熟,所以卖也好、不卖也好;等到第三个瓜过秤,瓜贩神情镇定,仅仅一两也坚决不让,还主动问要切开么?那么此瓜必是正正好十分熟,拿得出手,所以我就要了。哈哈,果然是个好瓜!”
  白食易听得呆了,衷心佩服道:“以往只听人说,挑西瓜要什么掐、弹、观、掂、摸等诀窍。如今大哥别出蹊径,看人挑瓜,一击即中,小弟实在是五体投地。”
  罗高天吐出几个瓜籽,道:“这法子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只因南人多狡,那瓜贩又是小精明之辈,才能相人行事。如果遇到朴实的瓜农,便行不通了。”白食易感叹不已。
  此时晚霞绚丽,天边一片绯红。罗高天仰望火焰般燃烧的美丽云天,向白食易一抱拳,道:“贤弟,天色将晚,愚兄须赴一场夜宴,不能与你再深谈了。今日有缘结识,日后贤弟可到曲阜孔府找我,愚兄定设大宴,与贤弟持樽言欢。”
  白食易一惊,道:“曲阜孔府……难道大哥是孔圣人的后代?”
  罗高天傲气地一昂首,道:“不,孔圣人固然了不起,但做愚兄的祖先还不配!”
  白食易听了这般大口气,知他来头非小,当即也抱拳道:“大哥,无论你是白衣还是朱衣,兄弟总一样看待。孔府大宴也好,路边小食也罢,只要有兄弟情谊在,就是世间至高美味。”
  罗高天见他神情诚挚,显然出于真心,大为感动,一拍他肩膀,道:“贤弟,愚兄心中,也是一样。保重。”说完翻身上马,两腿一夹,绝尘驰去。
  那黄膘马果然神骏,片时便奔出二三里地,然而风驰电掣中,总有一匹马的哒哒纵蹄声跟着。罗高天心中诧异,回头一看,白食易骑着白马,紧紧追随在后。罗高天“吁”一声勒住马缰,掉转马头,白食易也急急止住奔马。罗高天恳挚道:“贤弟情深义重,愚兄心领,不必再跟随了,请回吧。”
  哪知白食易尴尬一笑,道:“大哥,小弟并非尾随不去,只是此刻要赴一船宴,走的也是这条道。所以正好跟在大哥马后,才有此误会。”
  罗高天讶道:“哦,船宴?莫非是河东君的秦淮船宴?”
  白食易茫然道:“河东君?那是谁?小弟要赴的是钱尚书夫人柳如是的船宴。”
  罗高天大喜,道:“哈哈哈,世间竟有如许巧事,可见我与贤弟缘分非浅!‘河东君’就是柳如是的别称啊。咱们要赴的,是同一场宴会。”
  白食易也喜之不尽,道:“如此便不必立刻与大哥分离了。大哥,咱们同去。”
  罗高天马缰一放,悦然道:“好,同去,同去!”

第五十回秦淮船宴


  银鞍白马驰如风,摇鞭骏行踏落花。白食易与罗高天联辔沿外秦淮驿道飞奔,罗高天精擅马术,控缰踢镫,雄姿英发;白食易骑的是宫中御马,膘肥毛光,脚力甚健,跑起来四蹄不点地,丝毫不逊黄膘马。二人似驭龙破风,飞一般驰过驿道,直到转入内秦淮,水网交错,行人渐多,才下马步行。
  此时暮霭四合,华灯初上,罗高天四顾粼粼流水、拱桥艇舟,叹道:“兄弟,南国水乡,不适奔马,今番不能畅意。有机会到北国去,愚兄带你在旷野上无拘无束畅快驰骋。”   白食易应道:“好,小弟只在逃难时到过北方,从未好好游览过,如有机缘,一定尽兴。”
  秦淮河因有南北两个源头,故有内外之分。外秦淮是护城河,由通济门经中华门绕行城外;内秦淮是景观河,流于南京城内,由东水关入城,从西水关出城,沿途景观绝佳。大名鼎鼎的秦淮画舫,即在内秦淮河。
  罗高天与白食易找家客栈,将马暂寄厩下,徒步徐行,观赏秦淮景色。有道是“千年夫子庙,十里秦淮河”,蜿蜒蛇行的秦淮河,自六朝开辟以来,就一直被视作“风华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
  入明之后,江南商业繁盛,豪商与雅士加倍流连温柔佳人温柔水,朱翠交辉、衣冠云集近三百年,秦淮河盛况愈胜往昔。北岸的夫子庙一带,青楼林立,莺歌燕舞;河畔绿窗朱户,美人夹岸而居。夜幕降临时,一艘艘灯船似火龙在河上慢慢游荡,河岸上玉兔灯、蜻蜓灯、莲花灯、飞燕灯纷纷点亮,千灯辉映,流光溢彩。灯船上,看不尽的红妆丽人软吹细唱,管弦歌乐、琴瑟笙箫彻夜不息,撩人心魂;岸边河房里,头簪白玉兰的轻纱女郎,卷起珠帘,倚栏凝望,垂柳依依、佳人脉脉,又是一道活色生香的美景。
  白食易几曾见过这般旖旎风光,一路观来,嵬目鸿耳,如痴如醉。罗高天不住地颔首,赞道:“江南好,好江南。这烟水迷蒙、诗情画意的景致,比慷慨唱大風的北国更合流连。这些个吴侬软语、清音吟唱的娇娃,也更胜北地胭脂三分。好,果然是‘此身唯愿江南老’!”
  行出四五里,来到秦淮河中段,只见一条浮雕祥云、船尾高翘的大画舫泊在岸边,船头四角亭中俏生生地立着一个美人儿,玉手牵着一个胖乎乎、估摸八九岁的小女孩,正举目眺望。她见到白食易走近,欢喜无限,迎上来道:“终于来啦。就怕你遇事耽误了,不能赴约。”
  白食易慨然道:“史姑娘之约,纵有千难万险,也要赶来!”史琉璃莞尔一笑,似乎对这回答十分满意。
  那胖女孩自然就是喜儿,见到白食易也格外开心,稚气道:“大哥哥,大哥哥,今晚终于能吃到秦淮船菜了,我盼了很久啦。谢谢你和大姐姐。”
  白食易想起那日逃出扬州城,在城外树林暂避时,自己曾答应带小郡主品尝秦淮船菜,而今促成此约的实是史琉璃,不由感激,瞧向史琉璃。两人四目相接,忽感彼此心意相连,万千话语,尽在不言中,不必再说那个谢字。
  罗高天见到喜儿娇憨可爱模样,蹲低身子,摸着喜儿的圆脑袋,笑道:“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喜儿突然脸一绷,斥道:“大胆!本郡主的金枝玉叶头,岂是你能随便摸的?”
  罗高天一愕起身,他不知喜儿刁蛮任性遗传自朱宝儿,与白食易、史琉璃只是混得熟了,又颇多依赖,才显得温驯和顺。
  史琉璃急忙捏捏喜儿小手,问道:“这位是?”
  不待白食易回答,画舫中突然疾步奔出一人,叫道:“哎呀,罗兄到了!怠慢,怠慢。快请上船。”
  喜儿小嘴一噘,大声嚷道:“哼,本郡主驾到,竟然不先恭请上船,实在不成体统。”她这段时间住在皇宫中,宫女太监都对她低眉顺眼、千依百顺,令她小小年龄又学了一番不同于侯府的皇家气派,言行愈发骄贵起来。
  来人一惊,望着史琉璃,尽是询问眼神。史琉璃轻轻点头,道:“这位的确是当今乐萱郡主。”说着蹲下身,刮了刮喜儿的鼻子,柔声道,“乖喜儿,咱们今晚是来做客的,要客随主便,不必在意身份尊卑,成不成?不然姐姐以后不带你吃好吃的了。”
  喜儿也是吃字当头,忙答应道:“好,好,听大姐姐的。”
  来人惶恐道:“在下是秦淮七十二画舫总厨江上生,只因钱大人与柳夫人并未告知今晚的贵客中有郡主在,故而招呼不周,郡主切勿怪罪。”
  喜儿肉乎乎的小手一挥,学着大人口吻道:“不知者不罪,你在前边带路吧。”
  白食易向罗高天抱歉道:“大哥,她虽是郡主,毕竟年幼,失了礼数,望大哥千万海涵。”
  罗高天不以为意,大度道:“不打紧,我有一个侄儿,今年七岁,也是十分顽劣调皮。这样年纪的顽童,应付起来任谁都头疼,兄弟想必也闹心得很。哈哈。”
  江上生行礼迎宾,众人待要入船,一群穿着破衣烂衫、背着草席的穷苦人,忽然从街边涌了过来,口中都道:“大老爷又开宴喽,大伙儿快来占好地界!”他们手中或拿破碗、或提铁锅,快步奔跑,纷纷抢到画舫停泊的岸边空地上,随即三三两两,各自分堆坐下,目光齐刷刷望向画舫的窗口。
  史琉璃惊道:“这是要做什么?”
  江上生叹口气道:“各位受惊了。此事宴到中局便知端的。请,请,钱大人与柳夫人已在恭候。”
  江南画舫,始自明初,由盐商的驳盐船改造而来,分大小五等,船身皆仿园林住宅,大有大的气派、小有小的风雅,宴饮观景、会友嬉游,各得其便。美人沉香明窗、士子泼墨洁几,正是画舫独有的景致。
  一般盐商所购画舫,前为蓬廊,后为大舱,可置八仙桌一席,容八至十人宴聚,略有局促之感;而显贵豪富的画舫,舱楼可置大圆桌三席,称为“大三张”。钱谦益身任东林党魁首,又久经宦海,贵为当朝礼部尚书,囊中充盈,置办的画舫是五等中的最上等,呼为“走舱”,前舱亭、中舱榭、船尾阁,雕梁绘栋,既大且长,在秦淮河上极是抢眼。从其船头四角亭走到中心舱楼,竟达二三十步。
  江上生轻叩舱楼门扉,一名侍女从舱内轻轻开门,众人鱼贯而入,眼前骤然开朗,但见舱楼内繁缛富丽、堂皇华贵,靠壁摆放着八件铸铜鎏金、錾刻精美的金银器皿,辉光闪耀;四围角落里各置四盆白蕊花,花香氛氲;正中一张象牙镶榫、金珠嵌角的玉色圆桌,温润大气。一扇工笔山水曲屏风巧妙地侧立而置,将宴饮的舱心与观景的舱头隔开。另有自鸣钟、花镜、唾壶、雕纹衣架等陈设,无不瑰侈。画舫的舷窗古朴精巧,窗棂雕镂着比翼鸟并蒂莲以及古今才子佳人的故事,双双对对,相顾相惜。窗外风檐下挂着一溜大红灯笼,将舫身与河水映得通红,透着一片祥和之气。
  钱谦益与柳如是见到宾客入舱,与已经先到的几位贵宾一起施礼相迎。舱内甚是宽阔,至少摆得下六七席宴桌。不过此时仅开一席,席上外圈环列着蜜饯、茶食、水果、冷碟,内围空置,主菜要等宾客到齐方上。   柳如是娇笑晏晏,钱谦益也笑容可掬,三位宾客侧立他们身旁,其中一人浓眉大眼、神气清朗,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骚客;另两人皆是老者,年纪都在六十开外,华发苍颜、精神矍铄,面上深深的皱纹透出饱经风霜的睿智。
  钱谦益以主家身份,介绍道:“这两位老夫子,是蕺山先生、左都御史刘宗周大人,石斋先生、吏部侍郎黄道周大人。”又介绍中年骚客道,“这位是大词家、大诗家、兵科给事中陈子龙大人。”他说话时,目视史琉璃,神色间既亲热又恭谨,因他知道史琉璃是代娴妃而来,至于白食易,不过是当陪客看待,相较自然冷淡。
  罗高天眼望两位老者,满是热切之意,钦敬道:“刘、黄二位大儒,一为心学大师、一为书法大家,并称‘完人二周’,今晚竟在此一并遇上,何幸如之!”又向陈子龙道,“大樽先生诗词赋三绝,雄浑高迈、伟丽秾艳,直追唐宋、不输李杜,我在北地也常吟颂。那句‘当日英雄俱寂寞,汉南漳北暮云秋’,又‘华年一掷随流水,留不住,人千里’句,真真唯如椽巨笔方能写就。有缘结识先生,亦我平生一大幸事。”
  刘、黄、陈三人俱是当代名士,并非喜谀乐谄之人,但听罗高天的称扬言辞恳切,显系出于五衷,心中也不免有几分自得。钱谦益笑道:“这位姓罗的陶猗,是江总厨的好友。江总厨竭力推荐罗兄赴宴,言他学渊识博,于美食一道更精意覃思,必有高明见地。此刻相见,果然不似商贾作派,倒颇有儒士雅风,老夫甚是中意。哈哈哈!”
  柳如是见喜儿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十分喜爱,笑盈盈地捏捏她的粉脸,道:“这位是史主理的妹妹吗?长得真惹人疼。”
  喜儿嘟起嘴,不乐意道:“又是一个没规没矩的,本郡主真的要生气了。”
  柳如是惊道:“哎呀,史妹妹,你说的那个小童,竟是小郡主么?”
  史琉璃带着歉意道:“正是。”蹲低身子,柔声对喜儿道,“我们是来做客的,要以主人为大,不可以任性哦。”
  钱谦益听到乐萱郡主光降,忙与刘、黄、陈过来,行礼参见。这几人都是当世名儒、学林榜样,最重三纲五常,当即便要请喜儿坐到主位,史琉璃忙述以客不压主之理,钱谦益见此理亦通,便不再强让。众人寒暄一番,正要就座,窗外忽然喧哗声大作。钱谦益向江上生皱眉道:“那帮细民怎地这般不守规矩?尚未开宴,就大哗起来,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江上生虽顶着七十二画舫总厨的名衔,实是钱谦益的心腹,又兼着钱府管家的职分,协助处理各项事务。当即快步下船看了,回来禀告道:“大人,有一名狂生,在岸边嚷嚷着要上船赴宴。围观者见他形貌邋遢,都一齐起哄,故而喧哗。”
  钱谦益怒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敢来此闹事!你带几个仆役下船,赶了开去。”
  江上生为难道:“大人,那狂生说与夫人熟识,还唠唠叨叨说东林党欠我的债,今晚该还了。”
  柳如是问道:“那狂生可是三十多岁,相貌英挺,却一身油腻?”
  江上生答道:“正是。”
  钱谦益换了一副笑脸,对柳如是道:“夫人,你当真识得那狂生?”
  柳如是笑道:“是香君妹妹识得。你忘了?与侯公子争风吃醋那位。”
  钱谦益使劲回想,仍然记不起来,遂笑道:“罢了,既然与夫人是故识,多他一双筷子也不妨事。让他上船吧。”
  江上生奉了命,忙去迎请。少顷众人听到岸上那帮穷苦人发出阵阵惊叹艳羡声,一名胡须拉碴、长衫油腻、年约三十多的秀才,大摇大摆踱进画舫舱楼。
  钱谦益见到来者邋遢模样,双眉紧蹙,并不迎宾,只淡淡地朝江上生递个眼色,江上生会意,将秀才请到末席坐下。
  秀才冷笑两声,道:“在下穷途潦倒,原也只配敬陪末座。”大剌剌坐了,扫了几眼在场众宾,见只有白食易服饰平常,不像富贵身份,招招手道,“小兄弟,来,坐我旁边。咱们都是白衣,理应多亲近亲近。他们不是公卿就是巨贾,自然也要凑得近些,方便勾连营私、植党互肥。嘿嘿。”
  白食易微微一笑,不置一词,过去挨着秀才坐下。秀才大喜,道:“兄弟不嫌贫爱富,甚是拔群,我要交你这个朋友。”
  然而秀才并不知道,白食易与史琉璃,是认得他的。端午节那日,白、史二人与言胜雪相约春风楼,这秀才在楼下大吵大闹,说是不要酒菜,只要讨残羹剩饭或者狗食,又用美酒佳肴交换一个少年乞丐的剩饭剩菜,最后声言要加入丐帮,跟着少年乞丐扬长而去。因他行止古怪、言语出奇,给围观者留下深刻印象。当时白食易与史琉璃都在春风楼上,故而对秀才记忆犹新。后来听言胜雪说,秀才名叫玉茭白,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地自暴自弃,变得癫狂浮浪起来。
  陈子龙是有名的廉臣,听了玉茭白挖苦的话,颇为不满,欲待批驳几句,见柳如是使眼色制止,便将话吞了回去。
  列席者加上不请自来的玉茭白,正好十位。柳如是为众人引见过玉茭白,各自坐定。江上生并不上桌,侍立一旁。喜儿人小个矮,柳如是取来一个厚厚的小锦墩,放在黄花梨官帽椅上,喜儿坐上去,正好够得着桌上的碗筷。她格外高兴,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对柳如是道:“很好,你是个好姐姐,我记住了。”
  喜儿个头“长高了”,又比他人眼尖,忽然指着宴桌道:“咦,有两个月牙。”众賓定睛细看,只见宴饮的这张玉色圆桌,是由两张桌面半圆形的白玉月牙桌拼成,牙腿相交,宛如两弯新月连缀,色如冰轮皎洁、形若圆镜柔婉,未及饮酒,已令人观之心醉神迷。
  刘、黄、陈三人为官清正,虽居高位,日常用度并不奢侈,见此上等家私,既赞且叹。罗高天见过大世面,只微微颔首,意示欣赏。
  钱谦益环视众宾,道:“今夜月明尘阙,好风相从。当此清景无限,正是把盏倾杯之良辰。老夫与内子聊备菲酌,尚请诸君赏光之余,高谕赐教。”头一扬,示意江上生上菜。江上生双掌连拍,四名丫环各托一只玉边白瓷盘,袅袅娜娜,步上楼梯。原来画舫的底舱就设有厨房,所有热菜皆现做现呈。
  四名丫环放下瓷盘,众宾一看,两只白瓷盘里装着鲜活的青虾,另两只装着黄白相间的蟹生。一名丫环报菜名道:“这是‘万三美酒醉生虾’,这是‘枨橘香醋洗手蟹’。”   罗高天执箸赞道:“妙,起手两道美味用醉虾与蟹生,鲜秾开路,劈开味蕾,引出船宴真况味。”
  柳如是抿嘴一笑,道:“船宴是水乡特色,所用食材自然应以水产为主。但秦淮河百年来屡经疏浚,数度更换河水,河中鱼鲜失去长久沃养的环境,肉质难称佳美,是以用别处湖鲜、河鲜代替,让罗爷见笑了。”
  罗高天道:“不管是哪片湖、哪条河捞上来的,只须持定一个鲜字,便不亏了船宴之用。大家瞧,这活蹦乱跳的鲜虾,通体透明、长须铮铮,使劲跳脱挣扎的模样,犹如性烈的武夫,不肯屈服。一望可知生猛得很!”
  钱谦益捋须大笑,道:“罗爷真乃趣人,比拟得甚是恰当。这虾是从巢湖鲜捞,快马送来南京,吃时用秦淮独有的‘万三酒’浸醉。当年一代巨贾沈万三在秦淮边上建了一座‘白酒坊’,自酿自饮。后来太祖皇帝抄没沈万三家产,将白酒坊也充为军用。此坊所产白酒,既有雄健之酒体,又带江南柔婉的甘芬气味,以之醉虾、醉蟹、醉螺,姜蒜醋等皆不必用,入口香悠如兰,醇馥绵长,与别家醉生大是不同。”
  刘宗周接道:“江南醉生,向例用黄酒,尤以陈年花雕最佳,此宴以白酒醉生,醉更深、浸更透,滋味当更饱满酥软。”
  钱谦益点头道:“刘大人是绍兴人,对于花雕醉生,自然大有心得。哈哈。”
  两盘活虾已事先洗净,剪去虾须,盛在盘中挣来蹦去,水滴四溅。“啪”一下,一颗大水珠溅到喜儿脸上,喜儿手指一弹,气道:“坏虾笨虾,我要吃了你报仇。”
  众人闻言大笑。黄道周道:“醉虾在广东一带,又名‘满台飞’。此刻观之,不虚此名啊!”
  侍女朝各人面前的小碗中倒入万三酒,再撒上翠绿的葱花,嗅之如浴兰芳。众人各夹了数只虾浸入酒碗中,那万三酒果然酒性雄烈,仅片刻巢湖虾悉数酩酊大醉,青绿色的生虾壳慢慢变为酡红色。
  喜儿叫道:“呀,虾醉啦。”抓起一只虾,轻摁虾尾,拧掉虾头,剥去软壳,露出洁白的虾肉。虾的鲜香伴着酒的洌香溢出,令人手指大动。各人皆挽袖持虾,食其肉而吮其脑,虾壳已酥,虾膏浓鲜,虾肉晶莹剔透,指尖舌尖之快感,不能言表。
  柳如是吃得甚是文雅,拧去虾头后,不剥其壳,纤手捏住虾身,将虾抵唇,上下牙齿轻轻一挤,柔嫩的虾肉便滑到舌尖。此时虾未醉死,魂儿尚在,在口中还能抽动几下,红唇映白肉、皓齿衬杏腮,佳人风姿醉煞凡尘。
  钱谦益眼望夫人雅艳食相,心中乐极,道:“我们江南食风,观一人是否为食家,凭食虾、食螺、食蟹三项即知。盖因取食这三味的要诀,在于能否保持食材外形的完整。若是咬嚼喷吐,狼藉成堆,失于儒雅,必是不识吃的夯货。老饕食毕,无论虾形、螺形、蟹形,皆完整不着牙痕,任谁见了,都要翘一翘拇指。譬如内子,此刻便值得竖拇指一赞。”众宾顺着他拇指望去,见柳如是将虾壳整整齐齐排列小碟中,拧掉的虾头安在虾身,每只虾从外观上看果然都无损无缺,不见半点牙痕。
  众宾赞叹不已,喜儿突然用手指着玉茭白,道:“那这人不就是夯货?”这一指,登时将齐刷刷的目光引向了玉茭白。只见他手抓指扯,大吃大嚼,将虾壳咬得破碎,吐到桌上。酒汁淋漓,溅了满身也不管不顾。
  其他与宴者虽然吃相不如柳如是那般雅致,也都颇为斯文,唯独玉茭白的吃法却与柳如是正相反,粗野无礼,如市井鄙夫。钱谦益连连摇头,不满道:“兄台,恕我直言,你这般囫囵吞虾,直似猪嚼牡丹,说你是夯货倒显客气了。”
  玉茭白嘴角一撇,露出一丝嘲笑的神情,道:“然则老牛啃嫩草,又胜过猪嚼牡丹几多?佳人不得配才子,我为陈大人一叹。”
  钱谦益对玉茭白不请自来本就不快,闻此讥刺,脸色大变,立时就要发作。原来陈子龙与柳如是之间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二人情切意笃,吟诗作对,互相唱和。可惜美景不长,陈妻河东狮吼,加上陈子龙清贫,难以为柳如是赎身,只好无奈分离。陈子龙为此作词二十四首,伤心欲绝。柳如是情殇之下,邂逅钱谦益,感其精诚亲爱,遂委身下嫁。
  论才学,钱谦益丝毫不下于陈子龙;论财力,钱家肥田千顷、良屋百座,原是蓝田种玉的上佳人选。只可惜我生君已老,邂逅柳如是时,他已两鬓霜华,日薄桑榆。老夫少妻,心中对此自不免既遗憾又避忌。所幸他身居高位,旁人处处恭维奉迎,无不将这段风流韵事夸赞为文坛佳话,谁敢当面讥讽半句梨花压海棠之语?这大胆的玉茭白却直截了当地剥了钱大人的面皮,焉能不叫人着恼?
  当下钱谦益板起脸,待要呵斥,陈子龙已抢先道:“玉兄此言差矣。陈某与柳夫人当年虽两情相悦,但始终发乎情而止乎礼,决不涉亵乱之事。后来柳夫人相从于钱大人,举案齐眉、和如琴瑟,更获封诰命夫人,荣光无限。由此可见,陈某全然不如钱大人,配不上柳夫人的恰恰是我。所以玉兄不该为我一叹,反要为钱大人一赞才是。”他这话明着是说给玉茭白听,实则句句都要钻进钱谦益的心眼里,释去这位东林党魁不便宣之于口的疑忌。
  钱谦益听了陈子龙一番话,果然面色转霁。玉茭白翻了个白眼,道:“陈大人既如此说,倒是我枉作小人了。该罚,该罚。”将浸虾的万三酒从小碗倒入酒杯中,连尽三杯。吟道,“念飘零何处,烟水相闻。欲梦故人憔悴,依稀只隔楚山云。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这是陈子龙写给柳如是的离别词《满庭芳?和少游送别》的下半阕,词意哀婉缠绵,多年来传唱于青楼歌坊,十分有名。
  錢谦益当然意会,叹道:“情多总累人,哪个才子不风流?子龙贤弟不必过于执著往事。”他只道这首词是倾诉断情绝意的凄楚,然而曾身历其境的陈子龙与柳如是却清楚,此词明写乍聚即离之苦,实含互寄相思之欣,此刻牵出,实在不合时宜。
  柳如是也有些愠怒,道:“玉兄,一道醉虾就把你醉晕了,看来洗手蟹是不必吃了。李香君妹妹最喜欢这道船菜,你若吃了,不免触景伤怀,愈发晕头晕脑了。”
  玉茭白长叹一声,道:“俗人浅薄,皆以为我拜倒李香君裙下,可柳夫人怎么也如此看待?在下过往虽对李娘子一见倾心,但她明言只种情根于侯公子一人,故我早已断了痴想。无奈李娘子的一帮姊妹,总还以为我余情难了。唉,天地虽大,有谁知我真心所属?”停了停,咳了几下,又道,“玉某所钟情者,实则另有其人,适才所吟《满庭芳》不过聊以自遣,柳夫人勿怪。”   柳如是素知玉茭白牙尖嘴利,说话句句带骨,本来心下忐忑,恐他挑起往事,惹出不快。聽他明言并非针对自己,当即放下心来,报以一笑。陈子龙闻言,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关切道:“不知玉兄为哪位佳人牵肠?”
  玉茭白苦笑道:“不敢说,不敢说。来,且吃蟹,枨橘香醋洗手蟹,酸得很,正合我意!”
  黄道周伸出筷子,点在洗手蟹的盘边,笑道:“我们福建人,和广东人一道,常被称作‘蛮子’。而蛮子的标志之一,就是‘食生’,蚝生、鱼生、蛤生等,皆在其列。今夜先食了生虾,看这蟹的肉色,似乎也是生吃。诸位皆是江南出尘人物,却都要和黄某一起做蛮子喽,哈哈。”
  钱谦益亲自夹了一只蟹螯,放到黄道周碗里,笑应道:“这洗手蟹,是无肠公子至鲜至美的一种吃法。所谓‘洗手’,乃形容此肴制作快捷,犹如电光石火,只需食客去洗个手的工夫,转眼便得。宋人傅肱在《蟹谱》里说:‘盥手毕,即可食,曰为‘洗手蟹’。元人韩弈也在《易牙遗意》中说:‘用生蟹剁碎……再加葱、盐、醋共十味,入蟹内拌匀,即时可食。’在《东京梦华录》里,洗手蟹是汴梁城中最受欢迎的菜式,大小食肆酒楼,无论贫富贵贱,人人见了眉开眼笑。”
  黄道周颔首道:“受教了。”夹起那只蟹螯,细看了看,道,“这刀工不得了!蟹螯本来崎狰,此螯的切口却锋锐齐整,方方正正,必是以极快手法劈剁,绝非寻常厨伕可致。”
  柳如是笑靥承颧,道:“黄大人说对了,洗手蟹的做法,是将活蟹先折下双螯,然后急速剁成方寸碎块,撒盐,浇以香醋佐味,即刻上桌。食客落座,随点随吃。上菜速度之快,荤食中无馔可比。既然要求利索便捷,对庖人的刀工自然要求极高。若锋刃滞涩,不免壳碎肉散,菜品立废。我们请的这位师傅,可了不起,他曾在厨坛七大高人之一的白一刀最小的门徒座下,习过六年的刀工,方才有这般精强的造诣。”
  白食易听柳如是提到自己父亲,立时留意倾听,只听黄道周道:“那算来是白一刀的徒孙了?连徒孙的技艺都这等高超,白一刀的刀工,更不知妙绝到何等地步!”
  白食易眼眶一红,强忍住不让泪水流出,心中却感奇怪:父亲明明没有收徒,哪来的门徒、徒孙?又听陈子龙道:“我十余年前游学西川时,曾有幸在成都‘天下第二楼’上品尝千层宝塔肉。听人说,这道菜是白一刀的拿手绝活,他将古蜀国的琢玉法化入刀法中,那把刀运用得出神入化,真有镂月裁云之殊妙。宝塔肉属家常菜,一般人家有心去做,总能捧得上桌。但要像白一刀那样,将五花肉刀刀不断、厚薄均匀地转圈切出一千层,层层薄如轻纱,非绝顶高手不能做到!后来听闻闯军入川,白一刀夫妇俱殁于兵燹,可惜可叹。”
  钱谦益道:“听子龙所述,白一刀真具刀神之髓!可惜再无缘亲眼一睹,确然可叹。”
  众人遥想千层宝塔肉的挺拔高姿与白一刀的大师风范,不禁一阵叹息。玉茭白却不理会这些,夹起蟹块,入口吮咬,牙齿与蟹壳相遇,发出喀喀的碰撞声。他牙缝嗖嗖有风,哧溜着嘴道:“酸,酸得带劲!这鲜甘的蟹肉配上酸郁的醋汁,将原本浓腥的蟹味中和得清腴馥美。看来蟹与醋都用的上品啊!”
  柳如是笑道:“这些都由江总厨采购操办,请他为诸位说说吧。”
  江上生微躬一礼,道:“大凡虾蟹二物,总在水泽中生。溪虾肉少、海虾肉硬,真正的食家,有河虾在,就不会再点海虾;同理,有湖蟹在,就不会点海蟹。我们这船宴用的蟹,是汾湖的紫须蟹。汾湖系太湖分湖,湖形狭长,水质清澈。此蟹只能在汾湖里生长,鳃旁有两根赤紫长须,壳青肚白脐凸,爬行时背驼高耸,进退敏捷,在湖底犹如兽行,腹不着淤泥。最特别的是其两螯有大小,右边大、左边小,因抢食激烈、争斗凶猛,螯壳里的蟹肉尤为饱满。
  “一般食蟹都在秋季,九十月间蟹最肥美,但洗手蟹是连壳带足入嘴,紫须蟹脚爪犀利如锥,又常夹取连根芦苇,故而十分硬实,若待长成,用作生剁脆嚼的洗手蟹便不合适。是以在五六月左右捞取,此时壳薄爪嫩,蟹肉丝缕幼滑,做成洗手蟹,不食那膏脂,专一啖嚼脚段与白肉,滋味悠长,蟹韵截然不同。”
  众宾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交口称赞。刘宗周道:“不愧是七十二画舫的总厨,满腹食事经纶。”顿了顿,又道,“我记起来了,陆游《醉中作》一诗中有吟:‘披绵珍鲊经旬熟,斫雪双螯洗手供。’便是写洗手蟹吧?只是这酸味,亦与别不同,其中可有什么讲头?”
  江上生谦敬回道:“刘大人过奖了。洗手蟹重点虽在于蟹,但七个字的菜名,前四字‘枨橘香醋’也颇紧要。枨橘,选的是福建的福橘,皮薄汁多,酸度适口,剥皮后把橘肉搅打捣汁;香醋,选的是以台湾土产凤梨为原料酿造的凤梨醋,醋色澄清,酸而不烈。将橘汁倒入凤梨醋中稀释,所制成的佐料酸中带甘,散发着幽幽果香。装进葫芦中,均匀喷浇在蟹块上,即是洗手蟹的最佳调味品。
  “生蟹腥气较重,枨橘香醋能中和掉腥气,清香果味更能提振湖鲜的腴嫩。二者似胶漆深契,缺一不可。王初寮诗曰:‘熟点醯姜洗手生,樽前此物正施行。’即将醋与蟹一并称赞。当年南宋权臣张浚在府内设宴款待高宗皇帝,洗手蟹与名肴‘蟹酿橙’同时出现在宴席上。后来一个太监将宴席的菜单从后厨抄了出来,传到民间,为浦江吴氏所得,巧手改进,锦上添花,传承至今。”
  史琉璃道:“哦,浦江吴氏?可是那位撰写《吴氏中馈录》的奇女子?”
  柳如是道:“正是。古往今来饮食典籍斗量车载,著者尽为男子,唯独浦江吴氏一名女子跻身其间,堪称女厨之典范。”
  众宾听了这番细述,对洗手蟹兴致大增,纷纷起筷大啖。
  罗高天食了几块蟹段,道:“关外有道名菜,叫‘红棉虾团’,金红油亮,色肥艳美;又有蟹肴,名曰‘辽河斩蟹’,用秋季生于大海,春夏时爬回辽河的大蟹为材。此蟹螯足上绒毛丛生,甚是壮健。渔夫抓来后,斩螯卸足,剁块裹面糊翻炒,出锅后油润粘嘴,肉质紧实。这两道菜一虾一蟹,差相仿佛,但在口感与卖相上则各得其妙。南北水产烹割之异,由此可见。”
  钱谦益道:“听来罗爷对关外颇为熟悉。祖上在关外么?或是定居关外?”   罗高天回道:“在下常往来辽东辽西营商,从关外购入食材到关内贩卖,所以遍尝关外美味,对此略有心得。那地方‘棒打狍子瓢舀鱼,螃蟹爬进被窝里’,是难得的鱼米之乡,满人居之兴起,也算因势顺导了。”
  玉茭白忽地哼了一声,冷冷道:“而今关内可比不得关外。瞧满人的菜式,红红火火、油光发亮。咱们呢,前一道菜醉生梦死,后一道菜酸心透骨,与目下江南的形势倒颇相称。”
  钱谦益眉头一拧,便要驳斥,柳如是用纤手轻轻覆住他宽厚的手掌,嫣然一笑,摇了摇头。钱谦益对爱妻向来又敬又宠,望着她的芙蓉笑靥,如沐春风,怒气又息了。
  这时江上生见席上的醉生虾与洗手蟹已堪堪食尽,双掌再次连拍,上来四名丫环,两人撤去虾蟹,两人奉上新肴。其中一名丫环报菜名道:“这盘是‘望庙心切’,这盘是‘君子弄玉’。诸位大人慢用。”
  罗高天拇指一翘,道:“柳夫人安排得妙!这两道菜与起手两道菜搭配,将水产与儒风融合,既点中船宴真义,又贴合与宴者身份。高明得很。”
  众宾一想,确实如此,皆随声附和。哪知玉茭白扫了一眼菜式,又冷哼一声,语带嘲讽道:“我看不是‘望庙心切’,是做官心切吧?啥‘君子弄玉’?文绉绉是这么叫,若直白了讲,就是老儒吃豆腐嘛。果然安排得妙,与堂堂礼部尚书钱大人的身份十分相符。”
  那“望庙心切”,是鳙鱼头蒸菜心,鱼眼朝向朱红色的胡萝卜围边,寓意士子应举,拜夫子庙求进身,前程似锦;“君子弄玉”是老珠贝烩豆腐,雪白的豆腐用高汤烩好,装在贝壳里。众宾听了玉茭白的揶揄,再想想,挺像那么回事,人人欲笑又止。钱谦益涵养再好,也终于忍耐不住,忿然道:“这位玉秀才,你我素昧平生,恩怨两不结,似乎没有必要句句话里带刺吧?”
  玉茭白眼白一翻,道:“钱大人,东林党欠了我好大一笔债,你身为东林党魁,我刺你几句,你以欠债之身,只应低头喏喏,发火就不对了。”
  钱谦益大怒道:“真是岂有此理!你口口声声东林党欠你的债,倒要请教,是何年何月欠的何债?快快说来!若说的不真不实,立时轰了下船。我家的船宴,不欢迎尔辈尖酸刁赖之徒!”
  玉茭白夹一筷豆腐,放鼻头嗅嗅,道:“竟然不酸了?嘻嘻,老儒熬成官,倒把酸气去尽了。钱大人莫急,只听说讨债的急,你欠债的急什么?”
  钱谦益越发气恼,手掌一拍桌面,就要逐客,忽地窗外岸上又是一阵喧哗叫闹,一人瓮声瓮气,吵嚷着朝画舫奔来。
  玉茭白喜道:“债主来啦!钱大人且安坐,待讨债的上船来,咱们青天白日打算盘——拨拉个分明!”

第五十一回醉大饿极


  众人竖起耳朵,倾听岸上声响。那帮在空地上占位的穷苦人,纷纷嬉笑哄闹,嚷道:“老酒鬼来喽。”
  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回道:“去,去,别乱喊,什么老酒鬼,叫俺醉侠!”四围顿时嘘声一片,人们嘲谑得愈加厉害了。
  嘈杂声中,奔向画舫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江上生凝神听了片刻,道:“来者呼吸粗浊、步伐滞重,应该身无半点武功,想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罗高天点点头,又摇头道:“江兄只说对了一半。从呼吸与步伐声听来,来人似乎不会武功,但一些顶尖高手能够隐藏自身真力,从外表是看不出深浅的。”
  江上生道:“罗兄说得是,一会儿还请罗兄帮忙掌眼。”言罢打开舱楼门扉,迎了出去。
  等江上生再进舱时,众人的目光齐齐射向跟在他旁边的一个醉老头。只见此人身材瘦小,头戴黑缎扎巾、身穿白苎直裰,肩上斜挎着一个布袋,留三绺灰白短须,布满斑点的酒糟鼻尤其醒目。他身上并不携带酒葫芦、酒囊,手上也无酒壶,却醉醺醺地,满面酡红,走路一摇三晃,似乎喝高了,颠颠倒倒、跌跌撞撞,直向宴桌靠来。
  钱谦益见到这样一副尊容,心中不悦,作色道:“何处撞出的莽汉,也不看看在什么地方,成何体统!”醉老头却不理他,迅速扫了一眼桌面,失望道:“没,没有酒……哎呀,宴席竟然没有酒?”
  柳如是對醉老头倒相当客气,让侍女搬了一张椅子,请他坐下,道:“适才因为有醉虾,怕酒味相冲,所以暂未上酒。老人家来得巧,此刻正宜呈上佳酿。”说着目视江上生。江上生忙一招手,来了两名青衣丫环,纤手各持一壶美酒,放置于宴桌上。
  醉老头盯着酒壶,神色既喜且忧,问道:“你们这儿喝酒,打不打人?”
  柳如是笑道:“老人家说哪里话来?请客饮酒,和和气气,打人做什么?”
  醉老头喜道:“太好了,终于找到一处喝酒不挨打的地方了。”说着撸起袖子,指着一处伤痕道,“这是在九酝帮借酒喝时,被帮主辰三酉打的。”又挽起裤管,指着一处疤痕道,“这是在塞北舜泉府借酒喝时,被风曲堂主用刀砍的。”紧跟着摸摸屁股,酒糟鼻一耸,气道,“更可恼的是,在醉月山庄借酒喝时,瑶光仙子还放狗咬俺。”他每说到“借酒喝”三个字时,神情都颇古怪。众人肚里好笑,情知所谓借酒,必然是偷酒,也不点破。
  罗高天道:“老汉借酒喝的这几处地方,都是有名的产酒地境,看来老汉对杜康之道研机极深啊!”
  醉老头嘻嘻一笑,道:“这位爷说得不错,你也好杯中物?俺最爱结交酒友了。只是莫叫俺老汉,叫俺醉侠。这个名号听着舒服,跟大热天喝了雪花酒一样透心舒服。”
  江上生嘴角一撇,不屑道:“你这什么‘醉侠’,是自封的吧?嗜酒如命之人,食林中向不少见,譬如酒仙、酒侠、酒娘子,甚至于酒魔,都是爱酒胜逾性命。他们的名头响当当、亮堂堂,几乎尽人皆知。可你这位醉侠,闻所未闻,不见经传,估摸着是近期才出来闯江湖吧?嘿嘿。”
  醉老头半睁着酩酊醉眼,斜视江上生,一迭声道:“你不信?瞧不起俺?看俺不像个大侠?”江上生冷冷不答。
  柳如是打圆场道:“酒上席了,诸位请饮酒品菜,别说东道西啦。”
  醉老头迅速转向那两壶酒,鼻尖使劲嗅了两下,喜道:“啊哈,是金波将军酿的‘翠烟酒’!好极了,钱大人果然脸面大,金波府的酒都拿得来,还不用挨打。”拎起一把酒壶,将壶口凑近嘴巴,咕嘟咕嘟吞饮起来。   钱谦益发怒道:“岂有此理!翠烟酒酿造不易,金波将军格外宝爱,老夫凭三十年的交情,才用南珠十颗换了两壶。恁大面子换来的美酒,是用来招待贵宾,不是给你洗肠的。”
  醉老头把头一歪,放下酒壶,道:“哟,原来是给老爷们喝的,草民喝不得。那还给你们吧。喝不喝?俺给你们倒上。”作势要往众人的酒杯里倒酒。众宾见壶口沾满醉老汉的口水,都赶紧摆手谢绝。
  玉茭白一直含笑看着醉老头耍酒癫,这时用嘲讽的口吻道:“南珠十颗换酒喝,钱大人倒是从不亏待自己。只是区区一壶翠烟酒,比起你欠人家的债来,还不够还哩。”
  醉老头转过脸瞅着玉茭白,道:“这秀才是谁?咋知道俺来讨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钱谦益讶道:“你们不认识?”醉老头坚决地摇了摇头。钱谦益横眉冷眼,向玉茭白道,“你待如何分辩?”
  玉茭白笑道:“在下何须分辩?你欠债人都不识讨债人,难道讨债人就一定要识得我过路人?”
  与宴众人闻言哗然,啼笑皆非。适才听他言辞凿凿,以为是给醉老头打前锋,哪知是个路人。钱谦益戟指叱道:“这么说来,你是管闲事、讨白食了?”
  玉茭白镇定自若,不径直回答,却向刘宗周、黄道周道:“刘大人、黄大人,在座诸人中,二位冰魂雪魄,最令人信服。刘大人更肩负左都御史的要职,担着弹举官非、参维纲纪的重任。在下有件事想请你们评个理,不知能否秉公决断?”
  刘宗周、黄道周皆为人耿介、性情坦率,素以敢于抨击时政,直犯龙颜而著称。天启、崇祯二帝都被他们上书怒骂过,权宦魏忠贤也被他们气得七窍生烟过,朱由崧更曾被刘宗周骂得晕头涨脑,不得不退殿趋避。只因二人占着理,大义凛然,又是心学、书法大师,追随者甚多,皇帝也拿他们没法子,只能容忍。玉茭白深知二人往事,却又恐他们与钱谦益有私交,所以先用话拿住,好令他们如秤之平。
  刘宗周敛容屏气,左右望望,正色道:“你有何事?但讲无妨。老夫决不偏私。”
  黄道周也郑重道:“我辈虽非侠士,慷慨扶义、明公正道总是无异。你尽管直言吧。”
  玉茭白正要他们这句话,立即接道:“好,言出如山,那在下就放胆了。”拍拍醉老头的肩膀,道,“打开布袋吧。”
  醉老头当玉茭白说话之际,一直盯着他瞧,这时一摸短须,道:“俺好像记起来了。你……你是那天在吴越饭庄吃狗屎的人?”
  玉茭白脸上愧悒之色一闪即没,淡淡道:“不必多说,且把布袋打开。”
  钱谦益听玉茭白竟吃过狗屎,心中又是鄙夷又是快慰,面上却平静如水,等着瞧玉茭白到底要讨什么债。醉老头将肩上斜挎的布袋解开系绳,道:“真的要拿出来?怕吓着大人们。大人们身娇肉贵,可吃不住吓。”
  玉茭白道:“无妨。而今山河破碎,天崩地裂,再不堪的事百姓都遭过,大人们见识见识,就当增广见闻了。”
  醉老头凄然点点头,将手伸进布袋里,掏掏摸摸,随后拿出一件事物,放到宴桌上。众人定睛一瞧,顿时变貌失色、毛骨悚然。喜儿吓得“啊”一声紧闭双眼。原来醉老头摸出来的,是一根白森森的人骨。
  江上生怒道:“大膽狂徒,竟敢用如此惊心骇目的秽物惊扰郡主、惊扰诸位大人。来啊,轰了出去。”几名壮健男仆从舱下奔上,就要撵人。
  玉茭白急向刘宗周、黄道周道:“二位大人,有冤!”
  刘宗周止住男仆,钱谦益一挥手,男仆退了下去。醉老头又伸手入袋,掏摸出另一根人骨,摆在桌上;接着一根又一根,一共摸出七根人骨。
  柳如是和史琉璃掩面不忍。陈子龙问道:“这是谁的骨头?”
  玉茭白冷然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七根骨头,就是冻死骨、饿死骨。”
  钱谦益忍住反胃的阵涌,厉声道:“然则这与老夫何干?你们以此搅扰老夫的陋宴,不免过分!”
  玉茭白悲愤填膺,道:“陋宴?好一个陋宴!敢问钱大人,今晚的陋宴,须花费银钱几多?”
  钱谦益本拟不答,犹豫片刻,道:“这些银钱俗务,老夫怎知?”望望柳如是,又望望江上生。
  江上生道:“秦淮船宴例有定式,头尾共十二道菜。经夫人斟酌改换,定为十道菜,寓意十全十美。食材皆从外地择优采购,不计耗损,只求最佳。今晚这一桌船宴,共花费纹银二百一十八两。翠烟酒另计。”
  醉老头听了,喉中低沉地呀呀几下,仿佛有满肚苦水,欲诉还休。玉茭白道:“最近十余年来,国朝饱历忧患,百物腾贵,一石大米需二两银子才能买到。可是钱大人一顿自谦的陋宴,就足够普通百姓家吃上八、九年。正所谓‘富室一餐饭,穷家十年粮。’在下为钱大人忧耻,亦为百姓哀哭。”
  钱谦益毫不动容,冷哼一声,道:“笑话!老夫吃穿用度,皆拜祖产荫赐,自福自享,亏欠了谁?你替老夫忧耻个什么劲!”
  玉茭白道:“好,钱大人累代为官,祖荫丰茂,受享不尽,也说得过去。然而东林党数千羽翼,大多出身清寒,入仕者吃的是朝廷微薄俸禄,却浆酒霍肉、纸醉金迷,那又怎么说?”
  钱谦益斥道:“一派胡言!我东林党仕林清流,政声卓荦,人人洁身自好,清白如冰壸秋月,岂容你谰言诋毁!”
  玉茭白嗤笑道:“是么?”将目光转向白食易,道,“这里只有兄弟看上去非官富之辈,你可知画舫外头,岸边空地上那些穷苦人,聚在那里在等什么吗?”
  白食易道:“我正奇怪。上船前江总厨说宴到中局便知端的,不知究竟为何?”
  玉茭白又问刘、黄、陈道:“三位大人呢?”
  三人俱摇头道:“我们是头回赴这船宴,也是不知。”
  玉茭白道:“好,现在就让诸位知道究竟为何!”突然伸手,抓起桌上盛着“望庙心切”和“君子弄玉”的菜盘,一手一盘,奔到画舫窗边,对着岸上那帮拿着破碗破锅的穷苦人喊道,“闹龙宫喽……”
  那帮穷苦人哄然响应,个个使出吃奶力气,拔步耸肩,拼命挤到前面。玉茭白将两盘菜使劲一甩,甩到空地上。穷苦人登时一哄而上,争抢地上的食物。有人一边往嘴里塞鱼肉,一边叫道:“谢龙王赏宝……”   江上生怫然作色,骂道:“混账!这两道菜宾客们尚未食过,怎么就拿来闹龙宫?”
  画舫中众人纷纷走到窗边观看。柳如是娥眉微蹙,道:“罢了,把先前的剩虾剩蟹也都赏了吧。”
  江上生打个手势,两名丫环应命,把之前吃剩的醉虾与洗手蟹,都甩到岸边空地。穷苦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人人奋力争食,彼此推搡吵打,只为将一段虾尾或一块蟹肉塞入口中。有一些饿得手脚无力的人,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
  白食易与史琉璃,以及刘、黄、陈三人都看了心中不忍,恻隐之情见于颜色。喜儿却小手连拍,大笑道:“好玩,好玩。”史琉璃柳眉剔竖,瞪了她一眼。喜儿吓得吐吐舌头,不吱声了。
  钱谦益手捋白须,对喜儿道:“小郡主,你是金枝玉叶,安坐高席日食万钱,是理所当然。而下头那些蓬门荆布,像蝼蚁般争食,也是顺理成章。什么人,什么命,就吃什么饭。这帮草民能吃到如许美味,已经是高抬他们了。”
  白食易愤然道:“从来治国者,宁不忘渔樵。亚圣有云,民贵而君轻;荀悦亦云,足寒伤心、民寒伤国。钱大人身为朝廷重臣,该当对民生疾苦,视作己饥己溺。怎么能目无下尘、视民如芥呢?”他少年遭逢巨变,父母双亡,流离失所,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对饥寒之痛感同身受。是以一听到钱谦益倨傲之语,立即出言反驳,也顾不上主人的面子了。
  钱谦益一怔,待要发火变脸,瞧瞧喜儿,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出声。
  玉茭白欢声道:“说的好!这位兄弟,玉某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罗高天也点头称赞道:“贤弟,欧阳修曾说‘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由逃?’你虽是布衣之身,却与先贤心怀相通,极是难得。”
  从画舫扔到岸上的食物毕竟有限,人多菜少,不一时便抢光了,岸上哄抢声渐稀。穷苦人又三三两两散开,交头接耳,有人道:“今天没有月亮肉么?风筝鸡也没吃到。”
  一人应道:“不急,等大老爷全吃完了,说不定还有光膀鸭、梳子鱼赏咱们呢!啧啧,刚才抢到的那口蟹肉,好吃得我想把舌头吞了。”
  又有人骂道:“呸,贱骨头,几块烂肉就给跪了?那些阔人们吃的穿的,哪样不是盘剥百姓得来!”
  被骂者反口回骂道:“你不贱?不贱怎么和咱们混一堆儿抢食?”
  罗高天耳音甚灵,听到这些言语,问江上生道:“江兄,他们说的月亮肉、梳子鱼之类,是什么菜?宴席上没有呀。”
  玉茭白悲叹一声,抢先答道:“这都是流民、乞丐们抢食的‘行话’,其实就是酒宴上的剩菜。他们也要脸面,不好意思说自己吃剩菜,就分别给取了文雅的名字。‘月亮肉’是残白的甲鱼肚皮肉;‘风筝鸡’是啃得仅余翅根的煨鸡;‘光膀鸭’是只剩下鸭背的硬邦邦的南京板鸭;‘梳子鱼’是吃得只留下骨头,像梳子一样的鱼。其他还有草鞋蹄、葫芦饼等等许多名目,都是厨余的委婉说法。而乞讨争食也不能直说,得叫‘闹龙宫’。这些都是穷人的体面,既可怜又可笑。自甲申国变,无数难民南逃以来,在秦淮河畔画舫窗边,等着争抢船宴残羹剩菜的穷饥者越来越多,座无隙地,夜夜如是。”
  劉、黄、陈三人都以清廉自认,闻言嗟叹连连。钱谦益见状,急忙朝江上生递个眼色,江上生团团作揖,道:“窗边风凉水冷,莫吹坏了各位的尊体,请回舱里坐吧。”钱谦益带头回舱,众宾本想多瞧一会儿,见主家如此,也只能跟随着返舱落座。
  玉茭白拎过另一把酒壶,斟了两杯翠烟酒,自取一杯在手,轻轻摇动,杯中酒液上,有碧色云烟缓缓流动。玉茭白望着碧烟,道:“金波将军师从江南第一酿酒名家天醇老人,已得八九分真传。这酒经九度蒸发冷凝,酒珠蒸馏后聚汽成烟,后劲极大,酒量浅的人,只须四五杯便醉倒,正合一浇块垒。有哪位愿与在下共浇此郁?”
  白食易正想伸手取杯,刘宗周抢先饮了,道:“玉老弟表面上肆言如狂,但种种行止,颇具侠士风范。适才你引大家看了一出‘闹龙宫’,不知是何用意?与人骨之冤有关么?”
  玉茭白拱手道:“在下区区一个落拓秀才,本不敢多嘴聒噪。然而我既绝了当官出仕的念头,又自问颇有些侠义心肠,撞上了惨绝人寰的大冤情,苦主又无法出头,我就决心不畏权势,替他们讨一回公道,看看老天爷的眼睛到底是睁是闭!”
  黄道周指着醉老头道:“想必这位老汉,就是苦主了?”
  玉茭白摇头道:“不!他其实也是事不关己但不愿高高挂起的仗义人。”
  黄道周问道:“然而为何称他为债主?”
  醉老头苦笑一声,尽收先前的惫懒模样,老泪纵横,悲道:“因为债主全死了,没活口来讲理。俺只好收了他们的骨头,替他们来讨债了。”
  刘宗周唏嘘道:“是遭害死的么?凶手是谁?玉老弟口口声声找钱大人讨债,钱大人儒雅之士,总不可能是凶手吧?”
  钱谦益愠道:“刘大人哪里话来?老夫连鸡都未杀过,从来只放生积德,怎么会做伤生害命之事!”
  玉茭白大笑三声,道:“钱大人,天下伤生害命的法子,可不止刀砍斧劈这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何止千百。”
  钱谦益不耐烦道:“到底什么事,你直说了吧。”
  玉茭白环视在座诸人,目光落在喜儿身上,道:“适才听钱大人之言,这位是郡主喽?敢问郡主一声,你饿过肚子吗?”
  喜儿打出娘胎起,只有扬州城破那天,饿了半日。由于仅此一遭,所以记忆深刻。她使劲点头,道:“我饿过。饿肚子不好受……”
  玉茭白肃容道:“然而刚才你见到岸上饿肚子的人抢食吃,却喊‘好玩’,应不应该呢?”喜儿胖脸一红,望了眼史琉璃,把头低了下去。
  玉茭白又转问陈子龙道:“陈大人可曾饿过?”
  陈子龙思索道:“大饿不曾有,但在下游学时,某次在野外露宿,寻不到食物,饿了一天两夜,很是难捱。”
  黄道周不待询问,自行道:“老夫当年为大学士钱龙锡冤死案,冒死直谏先帝,先帝震怒,将老夫下狱。狱卒因我拒付贿赂,克扣三餐分量,顿顿不得饱,饿了个腹里行车——辘辘响。”   刘宗周凄然道:“老夫比你们惨多了。当年魏阉把我关在天牢里,五日五夜不给饭吃,饿得前心贴后背。至今思及,犹有余悸。”
  玉茭白又问白食易与史琉璃,二人想起扬州围城那段日子,断粮绝食,惨不堪言,连蚂蚁都刨来吃,不约而同答道:“饿过!刻骨铭心,毕生难忘。”
  罗高天迟疑道:“在下贩贾为生,而今四海不宁,行商途中多次遇险遇盗,数度绝粮。幸而所贩之物悉为食材,到实在顶不住时,便将食材拿来充饥,总算熬了过来。”
  玉茭白目视钱、柳二人,钱谦益转过脸去不睬他,柳如是眼眶一红,道:“犹记得八岁那年,因家中贫苦,实在难以支撑,父母不得已将我卖到吴江为婢。主母心狠,日日打骂,顿顿只给一小碗菜粥度命,饿得十分难受。”钱谦益见触动爱妻悲肠,忙柔声劝慰,备极爱怜。
  玉茭白冷笑道:“看来只有钱大人不曾饿过肚皮了。你出身巨室,天生富贵命,八珍玉食原也理所当然。可是……”他仰頭喝干一杯酒,扫视全席,愤然道,“诸位之饿,皆不过是短期困顿,时日不长便有食物充饥。可是有些人却日复一日地饥火烧肠,被饿得嗷嗷无告,最后凄惨死去。难道他们是天生命贱,活该被饿死么?”
  众人惊愕,刘宗周道:“你说的是谁?”
  醉老头“咕嘟咕嘟”,痛饮几口翠烟酒,恨道:“就是这些人骨!”
  刘宗周骇然道:“他们为何被饿死?被谁饿死?你只管说出来。”
  玉茭白应道:“说出来,只怕大人不敢管。”
  黄道周沉声道:“我与刘大人当年连皇上都不怕,而今更有何可惧?”
  玉茭白举起酒杯,对刘宗周、黄道周道:“二位大人并称‘完人’,褒的是你们高风伟节、涅而不缁。只要你们能高悬秦镜,无惧任何人的权位、财势,玉某就算搭上这条命,也要指佞触邪了。”仰脖再尽一杯酒。翠烟酒后劲果然极大,酒晕恍如流霞,染红了他的面颊。
  刘宗周慨然道:“我二人既担了‘完人’的称誉,又忝为朝廷命官,就要对得起天地民心。只要证据确凿,我们定替你做主。”
  玉茭白重重地点点头,向醉老头道:“这七根人骨,都是谁,你来说吧。”
  醉老头用衣袖抹抹脸上的汗水泪水,指着第一根白骨道:“这是乐仙楼东家周子兴的骨头。都指挥佥事李承恩为了谋他的酒楼,将他关进‘两张皮’。”说着抬眼望了望钱谦益,见他听到李承恩的名字时,脸颊轻轻一抽。又指着第二根白骨道,“这是吴越饭庄主人严中羽的骨头,右通政张拱宸要强夺他的饭庄,把他关进‘两张皮’。”指着第三、第四根白骨道,“这是折梅小筑的主人李尧华和他妻子的骨头,他们是被太仆寺少卿魏应知关进了‘两张皮’。”
  刘宗周右手连挥,止道:“且慢,且慢。‘两张皮’是什么意思?”
  史琉璃犹豫一下,应声道:“人吃人!”
  这三字一出口,包括钱谦益在内,在场诸人无不颤栗。黄道周道:“这怎生讲法?愿闻其详。”
  史琉璃道:“五胡乱华时,后赵国的太子石邃性情残暴,以吃人为乐。他将掠来的人口关押在一座地窟里,随时斩首洗血而食。民间纷传‘人吃人,吞尽肉;一把骨,两张皮’的鬼谣,吓煞万民。后来‘两张皮’就成了食人窟的代称。只是年深日久,渐渐不为人知。”
  醉老头“嗯”了一声,继续悲戚道:“剩下的三根白骨,是鹤林苑主人石退思一家三口,逼害他们的,是侯方域!”
  刘宗周失声道:“侯方域?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难以置信。”
  黄道周踌躇道:“你适才控诉的四个人,除侯方域是复社领袖外,余皆为东林党名士,且均系当朝大臣,李承恩更是钱大人的门生。若说这些清流干下抢占他人产业的恶行,老夫心里实不愿相信。须知这几位都是世宦出身,家境富足,住不完的大屋广厦,又何必去抢他人的产业呢?”
  玉茭白接话道:“二位大人久居庙堂之高,对江湖事不甚了了,故而不明所以。在座诸位可知晓镇海楼、霸王馆、铁围阁么?”
  史琉璃惊疑道:“莫非是家叔提过的那个人?食……”
  玉茭白脸上神色瞬间转变数下,道:“不错,就是他!镇海楼、霸王馆、铁围阁,都是他一个人的产业。这个人,身在江湖、势在庙堂,皇帝都惹不起他!”
  罗高天突然道:“这么一说,我也知道是谁了。”
  众人齐问:“是谁?”
  罗高天与史琉璃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食恶不赦食无天!”
  画舫里顷刻间变得安静异常,仿佛空气都被凝固。即便是初次听闻者,也被这慑人的名字震撼住,久久不能出声……
  终于,刘宗周打破沉默,说道:“此人是什么来头?似乎人们都很怕他?呃,食无天……无法无天。光听名字,就透着一股张牙舞爪的凶横。”
  玉茭白愤慨道:“他是食林头号大恶人,走一步路南北食坛厨界都要震三震。世上的当权者一手遮天就足以顾盼自雄,他号称两手遮天,一手遮朝廷的天、一手遮食林的天。当然,现在北方沦于满清,他遮的正是诸位大人奉仕的弘光朝的天。”
  陈子龙道:“此言似乎不确。我等为官也不止十天半月,怎么从不知晓?”
  玉茭白道:“他深藏幕后,勾连操控着一大帮黑官为己效力。而那些在台前替他奔走的官吏,正是自命清流的东林党人。”
  饶是钱谦益涵养再好,此时也无法再忍,气吼道:“放屁!我东林党抱德炀和,四海皆知。良金美玉般的佳名岂容你乱辞败坏!”伸出巴掌,就要掌掴玉茭白。
  玉茭白坦然无惧道:“在下不否认阉党倒台前,东林党人多以清明刚正立朝,对民生疾苦牵肠挂肚。然自魏阉垮台后,东林党失去制衡,渐渐变质,党人也变得唯利是图,只知清谈攀附、党同伐异。但凡不入东林又挡路者,一概扣上阉党的大帽子口诛笔伐,哪里还有半点清正可言?钱大人如果觉得这一巴掌能打得问心无愧,尽管来!”
  刘宗周急急按住钱谦益,劝道:“牧斋兄不必动怒,凡事有果必有因。你看这森森白骨,瘆人可怖,也不似特意伪造来讹人的。大概有不肖门徒瞒着你做出恶事来,亦未可知。且听他接下来怎生说。”对玉茭白道,“依你所述,是食无天指使那几位东林党人,强占良民产业了?他这样做有何动机呢?”   玉茭白道:“食无天自十年前得势后,横行霸道,不但一副唯我独尊的做派,还生出了一统江湖食林的野心。然而他也并非全无顾惮,江西贪饕大帅就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柳如是道:“贪饕大帅我们是知道的。这翠烟酒的酿造者金波将军,就是贪饕大帅的部下。”
  玉茭白续道:“百余年前,贪饕大帅的祖上曾追随王守仁入赣,平定宁王朱宸濠的叛乱,被正德帝赐封世镇江西。传到贪饕大帅这一代时,金多粮足、兵强马壮,号称‘中南一柱’。大帅麾下有‘酒肉二将’,即金波将军、卤肉将军,还有瓦罐先锋、本味军师。这四人忠心耿耿,辅佐大帅保境安民、威压江湖。朝廷倚之为干城,江西官员也俱受大帅节制,其势煊赫,隐然已成一方霸主。是以食无天对大帅颇为忌惮。”
  
罗高天道:“单‘贪饕’二字,就足够凶狠霸气,又有四杰为羽翼,难怪食无天会忌惮了。”
  
玉茭白点头道:“不错,贪饕大帅鸱视狼顾,自成势力,对朝廷都是听调不听宣,又怎会听从食无天的号令?自然成了食无天企图一统食林的一块巨大绊脚石。双方逐渐势成水火,食无天决定先从江南着手,扫除南直隶、浙江两省加盟贪饕大帅旗下的酒楼食肆。乐仙楼是松江有名酒家、吴越饭庄系嘉兴头号食府、折梅小筑乃湖州第一茶楼、鹤林苑在衢州食宿行里执牛耳,遂成为主要翦灭目标。食无天调动官府之力,对四店主人妄加罪名,强抢其产业,四店主人和他们的家眷,未及向大帅求援,已被关入‘两张皮’中。这魔窟是食无天私设的地牢,阴冷潮湿,人被关进去后,立时断绝饮食,无粒米落肚,只能依靠石缝中渗出的涓滴冷水支撑。”
  
醉老头用手指轻抚着其中一根最小的人骨,悲叹道:“这七个人,均是安分守己的好人儿,被关在‘两张皮’里二十余日,饿极了,理智全失,为了活命,只好彼此互食,由人变成了野兽……”除玉茭白外,余人皆感背脊一凉,骨寒毛竖,浑身战栗。
  
玉茭白咬牙道:“这其中的惨况,我也不忍多说。而比人相食更可恨的,是食无天偏偏又留给他们一个希望,声言最后活下来的人,可以离开地牢。于是七个人互戕互害,彼此勾心斗角、機关算尽,全是为了吃人与避免被吃。特别是李尧华与石退思二人,原本心心向佛,慈悲和蔼,如果仅仅自身被困,必定自尽解脱而不伤害他人。但他们一个为了让爱妻逃出生天、一个为了让儿子脱离地狱,就迫不得已要作困兽死斗。诸位想想吧,那是怎样的惊心骇目、怎样的惨无人道。七个人枵肠辘辘,残酷搏击,互相吃得只剩下两张皮、一把骨,髑髅累累,乱置墙角,比舂骨地狱还恐怖。”
  
在场众人都听得从心底发颤。白食易激愤道:“人心竟能荼毒若此!那食无天还配做人么?”
  
史琉璃扼腕道:“可叹这些年食林的前辈高人,如五帝三皇、七子四义等,要么不知所踪、要么退隐林泉、要么溘然长逝,才让食无天不断坐大。山中无主,猴子为王,终成食林一大祸害。”
  
玉茭白悲忿之下,再倾一觞,酒晕愈深,已有酩酊之态。他仗气使酒,用臂一扫,“哗啦”一下桌上的冷碟半数砸到船板上。
  
刘宗周忙阻住他,道:“不可胡来。”
  
玉茭白醉眼圆睁,死死盯住刘宗周,嘶嗓道:“食无天江湖巨魁,大人无奈其何。但助纣为虐的东林党诸人皆在朝为官,请大人弹劾官非,为无辜惨死者伸冤。”
  
刘宗周沉吟道:“你说七个人都死了。既然人已死,你又如何知悉这些惨况?况且你还说自己是过路人……”
  
玉茭白道:“这桩惨案,是侯方域在酒醉后亲口对我诉说。此外,这位自称‘醉侠’的老汉,更亲眼目睹遇害者濒死的惨状,没有半分虚情。”
  
柳如是犹疑道:“你与侯公子曾是情敌,后来香君妹妹被阮大铖征入宫中充任歌姬,侯公子大病月余,稍愈后性情大变,日日借酒浇愁,不敬些说,做些出格的事,或许是有的。但你心中既早存下对侯公子的偏见,是否借机中伤,怕也难明。否则岂肯干冒大险,与东林党、食无天这样的强权为敌呢?”
  
玉茭白亢声道:“玉某人拼了命来出头,是为了报救命之恩。只因在下性子不好,得罪过不少人……”
  
钱谦益冷笑插言道:“原来你也自知。”
  
玉茭白不理他,继续道:“月余前,在下被仇家使坏暗算,中了邪毒‘十三破’,路过吴越饭庄门口时,突然毒发倒地。多亏吴越饭庄的主人严中羽,知道一个奇方,用驼铃草和钟漏花的种子喂黄狗吃,拉出来的狗屎里,有未消化干净的种核,将种核磨粉吞服,能以邪破邪,解‘十三破’之毒。在下因此捡回一条小命。严中羽遇害之事我本不知晓,数日前在丐帮捞泔水时,巧遇这位老汉找丐帮打探刘大人的行踪,原来是要替那七个屈死的人,当出头的架梁、讨债的债主。我听说救命恩人也被东林党的狗官害死,心中恼恨,又见老汉喝得稀里糊涂、东倒西歪,担心他来船宴找刘大人时说不清楚,故而先来打个前锋,让他有个帮衬。”
  
醉老头道:“原来如此。你虽是个秀才,侠义心肠不逊朱家郭解,可敬。”二人彼此一笑,壶杯互碰,美酒倾喉。
  
柳如是见夫君面色铁青,唇齿频磕,知道有些话他不便询问,便代夫向醉老头问道:“老爷子,你既非亲身受害,何来‘债主’一说?你要为人伸冤,总要有个因由吧。”
  
醉老头依旧轻抚着那根最小的人骨,轻声道:“好孩子,真个好孩子。偷偷拿了父亲珍藏的浮鳞酒给俺喝,不打俺不骂俺,真善良呀。可惜死得惨,太惨了……”他昂头朝上,想望一望老天,头上却被船板挡了,黑沉沉一片。他叹口气,道,“这根骨头,是鹤林苑主人石退思儿子的。俺感他年少高义……”
  
江上生讽道:“原来偷酒给你喝,就是高义。”
  
醉老头道:“那也未必。譬如俺此刻正在喝贵老爷的酒,却觉不出他有多高。”
  
江上生被反刺一句,一时语塞,颇感悻悻。醉老头继续道:“俺知悉少年被虏时,正在藏边神女峰巅与杯雪散人飞雪鉴酒,拼了老骨头散架,用了七日时间,万里奔回江南,潜入地牢,可是已经晚了,石家少年饿得奄奄一息,只跟俺说了一句‘酒债不必还了,请帮我讨还血债’,就咽了气。他是‘两张皮’里最后断气的,因他父母拼力保护他到最后,他能留个全尸,没被吃掉,总算和俺见了最后一面。须知鹤林苑中珍藏了数十种世间罕有的美酒,俺连着三个月去借酒喝,少年发现了,不但没有阻骂,还从他老爹床底下把最上等的浮鳞酒也偷出来给俺喝。俺既然说了是借,定然要还的。债主没了,就得依他的嘱托,替他了结遗愿。所以嘛,钱大人,这笔债,你身为东林党党首,逃不掉了。”   
罗高天与江上生听醉老头说到藏边神女峰,彼此互视一眼,心头都大感震惊。那神女峰高数千丈,冰封雪覆、崎险岖崯,寻常人爬十天半月都到不了山腰。醉老头不但能在极寒的峰巅谈笑鉴酒,此后疾奔回江南,万里之遥只用了七天,这份功力当世几人能有?江上生微微摇头,意示醉老头八成在吹牛。罗高天凝眉思索,推想世间高手谁能及此。忽地心间一亮:难道是他?
  
玉茭白见钱谦益不置可否,一仰脖,又将一杯翠烟酒倒入腹中,酒力发作,趁酒骂道:“东林党结伙作恶,又岂止李承恩等人?这七根人骨不过是冰山一角。自阉党败亡,东林党再度得势以来,十余年间,由党魁至一般党徒,人人邀名图利,利欲熏心,干下的坏事千千万万。你们岂止欠这七个冤魂的债,更欠了普天下所有百姓的债!大明北土覆亡,你们也难辞其咎!”
  
钱谦益对东林党被揭作恶之事一直沉着脸,不予回应,此刻听了玉茭白的指摘,却猛拍宴桌,斥道:“狂徒又在信口雌黄了。你辱詈老夫一人尚不打紧,竟轻侮了东林全体,罪莫大焉。若不惩戒于你,老夫枉为东林魁首!”转脸向江上生耸耸眉头。
  
江上生会意,右手往后腰一摸,再一抖,足底轻斜,人影闪动,欺到玉茭白身畔。旁人若不细看,看不出他手中已抖开一面渔网。这网是洪湖渔帮用银毫细丝所编,网身近乎透明,上面缀满小刺,本用于捕捉洪湖底的龙口鱼,作为武器使用,往往伤人于无形。江上生也不想取玉茭白性命,只打算将之网住,扔进河里浸一浸,杀杀那满身的狂气。
  
玉茭白并无武功,不懂得以内力化解酒劲,此时玉山倾颓,眼看就要被渔网罩住。醉老头突然摇摇晃晃,晃到玉茭白身后,噘唇一吹,一股暖风带着浓郁酒气,将那面撒开的渔网反兜回去,把江上生全身网住。江上生大骇,急急运劲挣扎,可越挣扎越被渔网小刺攒扎,扎得哇哇大叫。他怵慄失色,惊道:“这风……这是酒侠‘愿长醉神功’里的‘杯酒春风’!你、你是酒侠?”
  
醉老头闻言,猛晃了几下脑袋,醉态愈浓,答道:“俺、俺不是酒侠,酒侠已经死了……”
  
江上生与白食易同时一愕,齐声诧道:“死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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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老头武功深不可测,他与传说中的酒侠究竟是何关系?罪行累累的東林党徒又是否会付出代价?精彩尽在下期《食鼎记·食势造英雄(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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