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演员马少骅信佛,北京的家里有专门的修行室,整日香火不绝。三面墙上摆满了从全国各地“请”回的佛像。走近才会发现,条桌上还摆放着一张邓小平的黑白照。这是演《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之前,广安方面特地送他的。拍片时,他每天起来化妆都对照着这张相片,拍戏时,也会对着照片琢磨。
“演邓小平一定要心地干净。那是一杯很清亮的水,如果有油污,很快就把它弄脏了。”马少骅指着面前为我沏上的绿茶,正色说道。
自从出演了邓小平,他被母校等各种机构请去谈心得体会。播出后,他又去了一趟邓小平的老家广安。2014年底,刚从四川两所大学演讲回来,马少骅告诉我,对学生讲演时,他再度想到了邓小平。
出身于梨园世家,“不疯活不成魔”、“被角色附体”,看似可以拿来解释这些举动,却又远非那么简单。
“文革”后的上戏新鲜表演专业苗子,刚毕业就被打回原籍贵州,40岁才出演首部电视剧,50岁成为“北漂”,这一切让马少骅有种至今还在路上奔跑的迫切。他在家里碟片汗牛充栋的地下放映厅钻研大片和美剧,出去拍戏必定会写工作笔记,留下“不真实是第一敌人”这样的感悟。为了和孙中山的形象靠近,他曾整形垫腮,“差点昏死去”;演戏时两次摔下楼梯,鲜血淋漓……这种玩命、死磕,既让他赢得了管虎、黄渤等青年同行的尊敬和赞叹,又因为过度抠戏,难免招某些圈内人厌烦。
“戏痴,戏疯子,这些叫法,听上去是赞美,其实是带点贬义的。”他对此并非不知。
他演过至少6次孙中山,很希望能演出“高大上”范式之外的寻常面貌,却又不愿破坏伟人的光辉形象。
2003年的历史正剧《走向共和》曾是热议的文化现象。当年接受《南方周末》采访,马少骅表示,不想把孙中山演得“城府很深,沉重深沉”。制片人刘文武评价他演的孙中山,“没有按模式表演,而是从人的角度刻画,更接近真实的历史。”这次见到马少骅,他却和那时的口风背道而驰,认为当时的演绎走偏了,将一个国家精神领袖硬生捏成了一个鲁莽窝囊的“愤青”。
他经历过“文革”和更多的动乱场景,见到过“谁把车停在街上就被放气”,以及广场“臭气熏天”的混乱。在他的词典里,一个人、一个演员、一个行业的水准一定基于自身的道德与修养。而道德,又与社会规范、既定秩序密不可分。那是他心目中神圣不可侵乱和颠覆的金线。“国家不能乱啊”,“群众没有免疫力”,类似的字眼,在马少骅的话语里一再出现。
关于最高指示下的文艺座谈会,他不似有的人那么“走过场”,而是当成“里程碑事件”般严肃对待。但他又自辩说,“拍戏要讲责任和导向、不要腐蚀和麻醉下一代”的这种理念,早在座谈会前,他已养成多时。“只不过,大家想一块去了嘛。”
邓小平是民族英雄
人物周刊:你说演完邓小平,最大的感受不是演技上的?
马少骅:对,演邓小平这个人物,心地一定要干净。如果带着杂念,有很多利益的欲望,百分之百是演不好的,连“靠近”他的可能都没有。
人物周刊:在看他资料、做功课的过程中,你看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马少骅:我爱邓小平。爱他的原因是他爱我们。一个人如此爱我们,我是其中一员,能不为他的思想、行为,他一生的奋斗目标所打动吗?如果你连这个都不被打动,我感觉你就不配去塑造他。
我绝对不是唱高调,我是很反对唱高调、讨厌极左的人。我从“文革”过来。但我们不要从那个极端跑到没有底线、没有防线的另一个极端,比如搞“占中”。我也撒过传单,知道那种兴奋、那种单纯、不考虑后果的做法,那不行。
我演过《辛亥革命》,知道那时留法留英的知识分子有“国难当头,匹夫有责”的意识,人家抛弃了个人生活的优越,回来干革命,为什么?说实话,没上点年纪的孩子,不懂。
咱们是从一个极其封建、落后的社会,马上转到现在这个状态。难道要求我们的民众马上达到西方的民主化吗?年轻人一定要明白。我们是要走向更加民主、更加好的道路,但现在还不适宜。首先要把国家搞富强,把人民生活搞富裕。
人物周刊:那什么时候适宜?
马少骅:你比如说,开车,看见行人就停下。咱们这边,还是走走走,抢道。我儿子从美国回来说,在美国这绝对不可能,都是互相谦让。我们要做到这样才好,这就有了自我约束的力量嘛。
大家都恨贪官,贪官是在什么程度上建立起来的?我们自己就是这块土壤的培育者,社会风气、思想领域,都是每个人在参与建设。所以演邓小平,对我这方面启发比较大,就是如何看待国家,看待人民。老爷子不是说,我这一生为这个国家?他确实做到了。
人物周刊:拍戏时,和邓家接触多吗?
马少骅:原来我是很注重他们家的。现在不是。只要他们家不对我过多指责就好了,我也听不到他们家的表扬,也没有联系。
原来我还有“这是你家的爹,不是我家的”这种念头,拍完之后没有了。小平不只是他们家的,是我们全国人民的。他为我们做事,也包括我家。这是我最尊敬的一个老人,是为我们做了好事的老人。因此我才再次去广安,去老人家的坟上拜一拜。
人物周刊:有一场邓小平重新主政、全家在家中拍照的戏。当时邓小平突然拥抱了卓琳。
马少骅:导演吴子牛也很青睐这个情节。原来剧本不是这样,是导演给的。邓家人看着很感动。但同一场戏也留下遗憾。毛毛(邓榕)后来看样片时发现,我(邓小平)身上大衣的风领口没系上。她说,如果我妈妈看到,会上去把爸爸的风领口系上。我说毛毛,你怎么不早说呢?这个细节很好,非常自然啊! 人物周刊:电视剧的后半部分涉及到对刘少奇的平反和对毛泽东的评价。这些拿捏起来有难度?
马少骅:52集里,有法拉奇访谈邓小平的精彩谈话,邓小平说毛泽东刚开始干革命是反封建的,结果自己也被封建的东西影响。小平在说这个的时候,是少有的嘟囔的语气。这里边有一种很痛心的感觉。这也是他一贯实事求是的原则和作风。他这个人特别实,不说空话。这也是我能靠近他的一个方面。
十一届三中全会,现在都认为是一个历史转折。但到底转在哪儿,为什么,电视剧还不能完全展现。我希望能把这一段拍成电影。也有人说,要拍一部像《撒切尔》那样的人物传记,因为邓小平是我们国家的历史名人里,世界上最能接受的人。
人物周刊:你感觉,邓小平定调对毛泽东和历史问题的评价,是一种韬略,还是基于内心?
马少骅:他有策略,要注意这个国家不能乱。党不能乱。如果说完全否定,那就像习近平说的,“否定毛泽东就会天下大乱。”当然是不是这样,我还得学习。(笑)
人物周刊:你觉得,如果他活着,看见今天的腐败,会是什么样的做法?
马少骅:杀头,百分之百。他认为,姑息不得。这个时候要严厉的。
人物周刊: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是,既得利益集团……
马少骅:什么叫既得利益集团?你危害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就不存在什么既得利益集团,照样拿下。现在就是太注重利益均衡了。所以我很佩服王岐山,提着脑袋在干工作,不怕得罪人。小平说的,干我们这个,要不怕得罪人。
演员要修炼自己
人物周刊:你接戏不多,选片比较慎重?
马少骅:我选戏很在意。我是觉得,不该拍的不拍,拍就得拍演起来不恶心的。
人物周刊:什么样的叫“恶心”?
马少骅:低俗的,不道德的。
人物周刊:什么样的片子、剧目是这样?
马少骅:我感觉电影问题更大,纯票房主义。美国也没这样,人家也分级的。咱们现在是怎么逗乐、怎么窝囊,怎么来。特别是有些当导演的人,你难道愿意把你拍出来的东西给你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看吗?你看人家奥斯卡、金球奖的那些获奖作品,哪一部不是宣扬崇高的道德品质的?全是。
人物周刊:你也演过有点搞笑风格的《正德演义》。
马少骅:我们接戏,有时也要考虑生计。当时来北京没多久,演这个戏,还跨着《贞观之治》,挺辛苦的。不过有的戏,真不好说……比如我头天晚上把这个角色、剧本想得很好,第二天到了现场以后,导演说等某某某来。她晚来不说,来了之后问,今天拍什么?她就当时才看本子,叫导演和我们过去,按照她写的来,让我们拿笔记。这叫拍戏吗?这还有艺术创作规律吗?哪个学校、哪个师傅教你的?这是我们影视圈很不好的现象。
人物周刊:听说有一次你对一位台湾演员当场发火了?
马少骅:是。那是另一部戏。灯光、录音全都准备妥当了,这个台湾演员还在玩游戏。我就说,“你干什么呢?你再这样,出去,咱们不拍了!”
从小跟着学戏曲的老演员告诫过我,“你今天下多少尺的苦,明天就有多少寸的甜。”所以你别把不认真的带到这里来,会影响别人。其他人都在等你了,你哪怕有个良心,也要对得起人家的劳动吧!
你看牛奶有问题,国家工商局会罚,质监局会惩他。我们演艺圈呢,很少有互相的监督批评。要不展开文艺的批评讨论,怎么会有提高?就靠网上来点帖子,不够的。协会就该展开学术讨论,提高从业者的思想。不是说大学毕业以后,教育就完了。那到底是培养艺术家呢还是培养所谓的明星?
人物周刊:现在影视学院里,学习业务的气氛浓厚吗?
马少骅:应该说条件更好了,但对自己的要求,丢掉了。为什么戏剧学院让我回去讲学?现在学校都不知道,如何去培养一个优秀的演员。如何做好自己,做成一个优秀的人。
人物周刊:这种东西怎么学?
马少骅:练自己啊。你有是非观念、评判,把这个放在角色创作、选剧目中去,就会渐渐引导到修马路的、搞建筑的,更草根的人。
我们有责任是要影响人家的,就是国外所说的“灵魂工程师”。我儿子去使馆签证,人家问,你父亲干什么的?他答,是演员。人家就很尊重。为什么?“就是你们这些人,给了我们精神上的营养。”记者也是,凡是意识形态都是。如果我们大家都有优秀修养,民主自然就来了。不会闹事了。
人物周刊:北京的文艺座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马少骅:就在北京市委宣传部,参加一个习总座谈会讲话的学习会。有赵汝蘅、濮存昕、交响乐团的指挥,好多艺术家。还有一个网络作家坐我旁边。他说,现在网络管得很严,“十有八九”这样的字眼都不让上了。我也不懂。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对目前文艺管制的情况,有一点意见。他觉得管得有点“过死”了。
我还是很认可座谈会的精神。为什么文艺工作者要有这样的责任心?不要拍一些低级趣味、庸俗的东西。我们不能腐蚀、麻醉下一代人。
人物周刊:习近平的讲话出来以后,像你这种“很认同”的思想,在演艺界算多数吗?
马少骅:人们也就听一听,是不是从心里认同,我打问号。我们现在还是形式主义,套话太多。多了就是假话。发言的时候,动不动“正能量”,听多了,都不往心里去了。中国人特重这个。层层座谈会,也是形式。应该要改变。要真心实意,而不是用套路的方式。比如协会可以自发地讨论,畅所欲言。现在是公事公办,桌面上装出一副面孔。习主席他累死也没辙。所以效果就打折扣,被形式主义扭曲了。没听进去,就不会真心去想。 人物周刊:那你认为,艺术与政治是什么关系?
马少骅:我不想把艺术和政治挂钩。我想把艺术和道德、品格,跟美学挂钩。道德品格是有优秀和不优秀之别的。
想塑造不一样的孙中山
人物周刊:你演过五六次孙中山了,《走向共和》的孙中山,和以往不一样。
马少骅:这是一部很好的戏。不过我当时也提出过意见。这个戏,在解读孙中山上,有点个人意气。对袁世凯、慈禧和李鸿章,一反过去丑化、概念式的刻画,我管它叫“正声”。
但是,不能因为这样,去贬了孙文。
孙文是那个历史时期了不起的中国人。他是gentleman,是资产阶级革命家。我是跟据他的身份、经历来说,不是我臆想的。不能把他弄成一个饭掉到地上捡起来吃、毫无思想的“愤青”,倒霉、窝囊、没风度,孙中山不是这样的。
拍的时候,我是做了一些斗争的,我是和他们拧着来的。《走向共和》对孙文,“扭过头了”。
人物周刊:这和几年前媒体采访您说的不一样了。
马少骅:我那时不方便说,现在也没啥了。陈丹青那时赞扬我:你这个孙中山好。他是从“一反常态”这个角度。我认为是可以的。但那时还是“过”了。
人物周刊:在片场的时候,就有争执?
马少骅:有啊,他们说孙中山就是“搅屎棍”。这是那时剧组对孙中山的定位。当时的湖南宣传部长说,你们不能这样,孙文是全世界都认可的人物。但我觉得,后来几部戏,又走到另一个极端了,太“高大全”,总是不那么客观。我很想有一个最真实、最客观地再现孙中山的机会。
人物周刊:你对表现他和宋庆龄的爱情,也有自己的想法?
马少骅:中山对庆龄的爱情是很美的。蒋介石受他的影响,对宋美龄也好。所以我一直想实现这么一个场景,孙中山在外面很累,筹款、打仗,回来坐在庆龄的腿下,让她摸着他的脸,像孩子一样。他要找这种爱。一个叱咤风云的男人,一旦回到她身边,靠着她,这和在外面的形象形成很大的反差。这就是男人。
人物周刊:你跟导演提过?
马少骅:提过。不过不采纳。“戏痴,戏疯子”就是那时别人跟我说的,实际上有点代表贬义。人家觉得“马少骅成天堵我的门口,不让我睡觉”。我站人家门口,又怕惊动人家,您看看……我X,我为什么呢当时?我就是那么痴。
人物周刊:剧中孙中山有一段9分钟的演讲,令人印象深刻。听说你当时拍的时候,一遍就过了?
马少骅:是的。那是剧里虚拟的一个演讲,在结尾对孙文的理念有了一个总括。演讲词最后说,“我孙文此生啊,没有别的希望,就一个希望,那就是,让共和不仅是一个名词,一句空话,或一个形式,要让它成为我们实实在在的生活方式,让它成为我们牢不可破的信念。”他提出五权宪法,还用中山装口袋来形容。还有人说,《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也应该在最后来一段他的内心独白,这样更有力量。但邓小平这个戏受局限,什么都要按照史料来。这是违反艺术创作规律的嘛。京剧有个歌颂包拯的戏叫《铡判官》,挺棒的。包拯为了一个百姓鸣冤的案件,深入阴间。阴间还有腐败,他把阴间的判官给铡了,多艺术啊!穿越能力多强啊!我们的艺术作品为啥不能大胆点?
人物周刊:你演了六七次孙中山,在你看来,他的弱点是?
马少骅:政治上,他还不太了解中国老百姓的民情。只有理想,想引向西方的民主化。
人物周刊:孙中山曾经有“孙大炮”的外号?
马少骅:嗯,“大炮”有两层意思,一是直言,一是说出来的话像大炮一样有威力。我去台湾的国父馆和馆长聊过。有机会,希望台湾和我们共同拍一个戏。我会拿出拍《邓小平》的劲头,豁出来再演一个更全面的孙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