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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食易前往船宴赴史琉璃之约,正巧刚结交的大哥罗高天也要去赴宴。几人入席就座,众宾客正大快朵颐,乞丐书生玉茭白与醉侠却突然出面闹场,指责东林党为非作歹,一时间场面甚是混乱,醉侠更道出酒侠已死的惊人内幕……
第五十二回风啸云动
画船箫鼓灯明灭,绿酒沉沉醉难醒。时已中宵,新月如璠,清朗的银辉照在微澜凌波上,照進了画舫,照见了舫中人惊讶的面庞。
醉老头凄凉苦笑,解开衣襟,露出胸膛。舫中人赫然见到,在他左边胸口上,龙伸蠖屈地纹着四个大字:酒侠之墓。
舫中的人们,神情从惊讶变成了迷惘。醉老头道:“你们看,酒侠已经死了,死在了俺的心里。俺把他埋了,已经很久很久了……”
迷惘更深了。江上生不解地问:“前辈,这是何意?”因为惶惑,他对醉老头的称呼转瞬间由蔑称变成了敬称。
毕竟有冰雪聪明的人在,史琉璃与柳如是最先反应过来,一起道:“我懂了。”史琉璃微笑道:“您就是酒侠。”
醉老头摇头道:“不,我是醉侠。”
史琉璃道:“对,您现在是醉侠,但过去是酒侠——大名鼎鼎、威震食林,与火侠、盐侠、素月散人并称为‘食林四义’的酒侠。”
醉老头长叹一声,仰脖将壶里剩下的翠烟酒一饮而尽,嘟囔道:“酒侠不好,醉侠好。喝醉喝倒没烦恼。”但显然他酒量甚宏,喝掉整壶的翠烟酒仍晃悠不倒。
柳如是柔声道:“前辈想必是遭逢极大变故,伤心欲绝。世间之哀,莫大于心死。你把酒侠的墓碑刻在心口上,就是要告诉别人和自己,酒侠的心已经死了。从此人世再无酒侠,多了一位醉侠。”
醉老头悲戚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笑意,赞许道:“两位青娥大抵只在桃李、花信之年,能有这般颖悟,大不简单。既然你们识得了,俺也不必不认。不错,世间已无酒侠,唯有醉侠。俺往昔是好酒而不醉,如今却只愿长醉不醒。醉得好、醉得妙,醉能扫愁、醉得解脱。”
柳如是粉脸轻摇,道:“前辈壶觞中人,当知太白诗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借酒醉来忘掉昨日之忧,表面上暂得解脱,骨子里却桎梏愈深,清醒时仍旧要面对今日之烦。故而昨日之非不可留、今日之是不可执,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才是寻求解脱的正途。”
醉侠郁然道:“这番道理俺也懂。然而戕杀吾心之事,实在伤怀惨目,令俺日日夜夜悔恨不已、痛彻心扉,委实是放不下。既无计消除,只能一醉了之。”
罗高天心中暗道,果然是他。问道:“前辈风尘高士,理应跌宕不羁、无拘无碍才是。到底为何事所缚,致有心死之谴呢?”
醉侠凄怆道:“二十五年前的端午之夜,俺被一位至交欺骗,失去了家传的一口宝缸。本来金银财宝皆系身外物,骗去也算了。可怜俺当时不明真相,又值壮年气盛,遇事不能冷静处置,竟错怪了妻子,终于铸下百死莫赎的大错。从那以后,俺的心就死了,日日夜夜只愿沉醉不醒,所以到处借酒喝,喝醉了瘫成一堆烂泥,啥恨啥悔都消散了。”
众人听着这凄入肝脾的话语,都不自禁地跟着黯然酸心。黄道周关切问道:“骗走老人家宝缸的是谁?你说出来,本官为你追案。”
醉侠悲中带笑道:“哈哈哈,俺那事是江湖事,你们当官的可管不了。”
醉侠不愿说,但亲身参与过端午斗宴的白食易与史琉璃,却知道他的宝缸是被言无尘盗了去,因此还连累死了酒侠的妻子与三个孩子。如此不堪回首的往事,确实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内心。
这时江上生用尽浑身解数,终于从渔网里挣脱出来。他毕恭毕敬站到醉侠身边,恳切道:“酒侠……哦,不,醉侠前辈一代名宿,晚辈素所景仰。适才有眼不识泰山,失言冒犯,还望前辈原宥。晚辈有一坛私人珍藏的‘埋香酒’,愿献给前辈做赔罪之礼。”
醉侠一听有好酒,哀容稍减,应道:“若真有心,俺不推辞。这酒光听酒名,就能勾起十条酒虫,岂能不饮?”
玉茭白腹中酒力翻涌,勉强撑持着,朝江上生骂道:“你这厮前倨后恭,跟马屁虫一样,我看不起你……”言未了,“扑通”一声,酒劲冲脑,大醉倒地。
江上生拍掌道:“好极,狂生醉倒,再无人饶舌扫兴。”招来两名男仆,将玉茭白搀到一旁的躺椅上。
钱谦益眼见一个斜头歪脑的醉鬼,忽地变成了人人敬重的什么前辈名宿,连自己的得力下属都对其恭敬有加,也只得收起臭脸,换上一副礼贤下士的面孔,笑道:“埋香酒虽略逊于翠烟酒,亦为不可多得的上品佳酿。两壶翠烟酒已不能待客,正好以埋香酒代之。江总厨,你速速呈上酒来。”江上生应命,去舱下厨间取酒。
柳如是顾眺窗外,道:“此刻月上中天,正是秦淮夜景最美之时。咱们不如将宴桌摆到舱头,一面观景,一面欢饮如何?”众人纷纷道好。
钱谦益被玉茭白与醉侠这么一闹,食不快意,胸闷气堵,此言正合心意,当即吩咐道:“来啊,把缆解了,放船游河。”舱底的十二名艄公收到命令,各自一斜一伸划动船浆,画舫缓缓向河中荡去。
钱府的这艘画舫阔大且长,舱头横置一张梨花大理石翘头案,案上摆着紫檀香炉、笔筒墨砚,摊开着几卷名画法帖,钱谦益得暇时便放船冶游,竚立舱头,披襟迎风,与柳如是一道展玩字画,大是人间乐事。这时厮仆、丫环们上舱来,先将翘头案搬下,换上楠木酒桌、榆木座椅,重整杯盘、再设宴席,不一时便整备得妥妥帖帖。
另有一班厮仆拿着扫帚、簸箕,清扫刚才被玉茭白砸落的碎碟碎盘。白食易俯身拈起一片碎瓷,叹息道:“这是极细的成窑碟子,就这么碎了扔了,可惜。”
钱谦益十分诧异,重新打量白食易,道:“小兄弟,看不出来,你对瓷器有研究?” 史琉璃抿嘴笑道:“他呀,凡是食器,不管是瓷的陶的、金的银的、木的瓦的,都大有研究。”
钱谦益一拱手,道:“那倒失敬了。内子先前说过,有一位对食器十分有研究的小哥会与史主理同来,应该就是你了。适才人多招呼不周,多有怠慢,万勿见怪。”其实招呼不周与人多何干,而是他见白食易衣着普通,又顶撞了自己,所以一直视而不见,不愿多理睬罢了。
白食易当然明白,也不介意,说道:“国朝官窑瓷器,首推成窑,次宣窑,次永,再次嘉。钱大人用以盛食待客的盘碟,看似拙朴,实则件件上品。譬如我手中这片碎瓷,胎薄质细、瓷色亮润,釉中细泡密匀、点染随心成趣,未碎前不逊鸡缸梵莲,论价当值万钱。”
錢谦益大悦,口中赞道:“好眼力。”心中暗忖:果然人不可貌相,今晚这一老一少,老夫都看走眼了。
柳如是也笑对史琉璃道:“妹妹说得不错,这位小哥对食器果然好见识。”
刘宗周与黄道周在旁边听了,默然不语,心里却犯嘀咕:钱牧斋自命清流,却这般酌金馔玉,无数百姓饔飧不给,他倒一个碟子便值万钱。看来东林党搜刮民脂民膏,未必是抟空捕影。他二人与钱谦益交情一般,这次船宴是钱谦益请了数次,实在推脱不掉,才勉强前来。他们常年淡居蔬食惯了,乍遇肥醲甘脆,内心难于适应。
罗高天冷眼观瞧,内心对钱谦益颇感鄙夷:看人下菜,前倨后恭,主仆一样货色。什么国家柱石,实则与叭儿狗差不多。
又等片刻,江上生双臂环抱一坛美酒,小心翼翼地从舱底走上来。他将酒坛抱得稳稳的,生怕有任何闪失,显然十分珍视此酒。柳如是吩咐舱厨继续烹菜,艄舱瓦灶炊烟渐上,钱谦益拱手让客,二度开席。
众人围坐舱头,头顶羊灯高悬,四周开敞明亮,荷风阵阵,令人心爽。这时目之所见、耳之所闻,与坐在舱心饮宴大不相同。秦淮夜景之盛,冠绝江南。两岸十里珠帘,绮窗丝障,管弦盈耳。大大小小的灯船游荡在河中,衔尾蟠旋,如蜿蜒的火龙,光晔上下,将天地照耀如昼。
画舫不紧不慢地沿河荡游,两岸风景变换,隐隐约约的船影和若有若无的小调,轮番浮现隐没。幽沉沉的水,仿佛凝着六朝繁绮的金粉,船桨划过,泛起阵阵涟漪。近岸的水草与红蓼,怯怯地随风摇曳,绿柳千丝,垂坠在河面上,与映月的水光一道,为灯红酒绿的温柔乡平添另一种韵致。
刘宗周满目绮粲,感叹道:“古人云‘舟行碧波上,人在画中游。’往昔浪游,老夫还觉不出此诗之妙。今夜观来,方觉古人诚不我欺。这灯温水软、画舫如云的旖旎世界,平生能亲近一回,便不虚度了。”
黄道周打趣道:“若按这样说,牧斋兄缘结秦淮,与这青天碧水不知亲近多少回了,那可比咱们多活了好几辈子了。”
柔月射波,纤光裁影,金樽银盘,灿映人面。四名丫环柳腰款摆,送上四盘船菜,江上生依次报菜名道:“‘桃花水到报平渠,喜动新流见跃鱼’——这两盘是‘鲜焯桃花蚬’与‘双滑跃鱼饺’;还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这两盘是‘荷花干贝’与‘竹露菱角’。诸位请品尝。哦,对了,取酒提来,我亲自为诸位打酒,品一品‘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的埋香酒。”
陈子龙身为诗词大家,大为嘉许,赞道:“妙哇,肴与诗联、境与景合,相衬互映,可知江总厨是用了心的。”
江上生笑道:“这都是柳夫人想出来的,我哪有那样好的文采!”说着话,一名丫环递来一个镶金边小口酒提,江上生把酒坛封口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点,正好容得下小口酒提伸进去,一提一提地从坛里打上酒来,倒进各人面前的酒杯里。
黄道周奇道:“江总厨的酒竟然用小酒提打上来,看来是限量分配,不能敞开喝喽。”
醉侠轻嗅杯沿,道:“原来如此,确实只能用酒提一小提一小提地打。”
陈子龙道:“黄大人,您瞧,人家老酒尊一发话,就是行家口吻。论到喝酒,咱们这儿可没人比得上他。敢问这小酒提打酒的道理何在?”
醉侠这回不再痛饮,喝得十分文雅,轻抿一口,道:“不如此,则走香。”
江上生欣然道:“前辈好见识。我这埋香酒,顾名思义,与状元红、女儿红相类,但工艺更复杂,是在二十四节气里,每一节气都选一种时令花,然后和入以香禾糯、鉴湖水、茅蔗红糖等发酵酿成的黄酒中,深埋地底十年,方能挖出饮用。因为钱大人每回船宴都有更佳的美酒奉客,所以埋香酒只是备用,今夜总算有机会让它露露脸了。”
陈子龙闻了闻,道:“既言埋香,我以为香气浓郁,可是闻来一点也不香嘛。”
江上生道:“大人喝一口试试。诸位,也请一尝。”众人纷纷举杯就唇。
喜儿年纪小,只用筷子沾了几滴酒入口,登时大嚷道:“好香哦……呀,各种不同香味的花香轮流在转动。刚才是月季香,现在是玉兰香,咦,又变紫藤香了。嘻嘻,真好玩。”
众人的埋香酒也已入口,花香随之充溢齿腔,果然各种花香轮替弥散,令人从舌鼻到心身,六根七窍俱倍感舒畅。钱谦益惊悦道:“江总厨过谦了,你这酒丝毫不逊于老夫历次宴客用的酒啊。”
江上生躬身道:“大人过奖了。这埋香酒论香气,确有出群之处。二十四种花的花香和谐融合,遇人唾后,按节气先后顺序次第在口间弥散。有些花的香气淡、有些浓,但在糯、糖不同比重的调和下,皆能均衡散香。不过论起酒的醇度,因系黄酒打底,未经蒸馏,杂醇略多,所以只适合酺燕消遣,配不上绮宴的剧饮。同时由于埋地年久,以地气蕴收花香,离土后开封,一旦敞口,失了地气的馥郁花香会迅速流散,故而只能揭开小口,一小提一小提地从酒坛里打上来。”
陈子龙道:“原来如此。看来我要多喝几杯,才对得起埋香十年的深蕴。”他平生最爱诗词,香酒舒心,开怀乐畅,扫视席面道,“诗情画意,荟萃一席。如柳夫人这般的雅人深致,莫说秦淮,即便南京城里,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柳如是巧笑倩兮,欢然道:“陈大人过奖了,奴家不过是因材设宴,薄施浅技罢了。哟,此刻我口中正逢着李花香,‘桃李依依香暗度’,正适合与这盘‘鲜焯桃花蚬’同品。” 钱谦益见爱妻怡悦,遂对江上生道:“你这埋香酒,以花香入醇,其实与船宴中局的四道诗肴颇为契合,以后就不用收在厨间备用了,到中席时便拿出来飨客,老夫每坛算五十两银子给你。”
江上生喜道:“多谢大人垂拔。”
鲜焯桃花蚬盛在描春山水花口盘中,盘中绘着如笑春山、曲曲流水,春意融融、水流悠悠,蚬子就像在春水中荡漾一般。这样浑然一体的优美意境,使人未食先喜。柳如是执箸在手,让道:“诸位请了。”先夹一小块蚬肉,再舀一小口奶白色的蚬汤,轻嚼慢嘬,配着红润清透的埋香酒,果然合宜顺令。
陈子龙执杯在手,诗兴大发,吟道:“桃李飞花溪水流,垂帘日日避春愁。快哉,一盘桃花蚬,何止能避春愁,夏闷秋苦也凭着一个‘鲜’字尽去矣。”
罗高天应和道:“水中的美馔,大多以‘鲜’入题,譬如先前的鲜虾鲜蟹,不鲜就做不得文章。这桃花蚬之鲜,又殊异于鱼虾厚积之鲜,是一种云淡风轻的淡然之鲜,淡而婉转,直撩味蕾。”
柳如是夸道:“罗爷品评得甚是恰当。这桃花蚬是高邮湖的特产,它与河里的黄金蚬不同,外壳不是心形,而像桃花的花瓣,春天时随着桃花潮水长大,入夏用小眼的弓网一耥,少说能耥四五十斤。尽管量多,卖得可不便宜。因为大部分蚬并不直接食用,而是用来制汤。往沸水里焯过,抄起,紧闭的桃花壳开了口,小剔子轻轻伸入壳里,剔出肥美嫩白的蚬肉,然后用砂锅煲,取其精华。须知蚬子最鲜的不是肉,而是汁水,煲出的汤浓如牛乳、白如莹雪,舀几勺倾在盘中,浸润着少部分没有剔肉的蚬子,桃花般的蚬壳恍似在汤里绽放,灼灼争妍。浮玉般的蚬肉柔软轻盈,咬一口仿佛连牙齿也轻了。你们说,它当不当得诗肴的首菜?”
众人齐道:“当得,当得。”
醉侠却道:“俺是粗人,蚬子固然好,可是一点点肉不够塞牙缝,还是大口吃饺子惬意。”将一个双滑跃鱼饺塞进口中。
江上生道:“这道鱼饺是用广东海域刚起水的鲜鳗鱼去骨留肉,剁为茸泥,和以猪肉茸、梅梨、香菇等搅拌为馅,包在饺皮里制成。之所以美曰‘双滑’,在于饺皮也是以鱼肉制作,取肉质细滑的鲈鱼肉,剔刺去筋,细细搅打成鱼茸,调入细盐、面粉,揉为小团,用擀面杖擀成薄皮。鱼肉的馅、鱼肉的皮,吃起来滑口弹牙,饱腹感十足,最适合食量大的宾客。”
醉侠颔首赞同,痛痛快快落肚几个鱼饺,又连尽数杯埋香酒,忽然叹道:“可惜十年一会,今夜过后,不能与这醇醪共醉了。”
江上生连忙道:“待晚辈取个酒囊来,装了酒去,伴前辈解忧。”
醉侠道:“你若有心,不必另取酒囊,俺自带有葫芦,帮我装满吧。”往腰间一摸,掏出个酒葫芦。
江上生高兴道:“荣幸之至。”接过葫芦,取个漏斗,用酒提向里倒酒。钱谦益斜睨江上生,心中不满,暗骂:这奴才领我的工钱,伺候老酒鬼比伺候我还殷勤,得机会须敲打几下。
白食易就坐在醉侠身旁,看到酒葫芦,“咦”了一声。醉侠见他目不转睛地瞧着那葫芦,问道:“小兄弟,你一直盯着俺的酒葫芦做什么?”
白食易道:“酒仙前辈曾送我一个胡杨木镶口的大葫芦,葫芦上雕着刘伶醉酒图。我看前辈这个小葫芦,也是用胡杨木镶口,葫芦身雕的这个人虽然我不认识,但雕法刀工与雕刘伶的浑出一般,两个葫芦可能有干连,所以禁不住盯住了打望。”
醉侠大奇道:“瞧不出你年纪轻轻,俺那酒仙老哥会把他珍爱的酒葫芦送你。日后有机会,这其中的缘故,你要和俺好生叨叨。”
白食易道:“是。”
江上生给葫芦打满了酒,醉侠接过,又道:“小兄弟猜得不错,俺这小葫芦,与酒仙的大葫芦,还有酒魔的中葫芦,是一根藤上同种同蔓结出来的。三十年前,雁门山出了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自号‘酒魔’,遍发英雄帖,请酒界同道去喝他自酿的‘只此一杯酒’。听说有好酒喝,酒徒们纷纷赶去,哪知到了地界,还要跟酒魔当面比武,至少要打成平手,才有资格喝那酒。大家伙见酒魔年轻,以为他武艺不高,岂料一动上手,没几个能走得上十招,就连醴泉侯、曲状元、黄汤生这样的名家也都三十招内落败。最后只有天醇老人、酒仙和俺三个人,侥幸过关,和酒魔当面会饮。
“酒魔捧出一个小小的玉杯,里面装着盈盈一小沤酒,倒出来怕是连一个小汤匙都装不满。天醇老人为人淳朴,不满道:‘阁下忒也小气,请客只请区区一小杯!’酒魔笑说:‘酒名叫只此一杯,当然只有一杯,岂有多的?’于是用一个耳勺那么小的精致酒勺,给四人各分了几滴酒。俺们只当他儿戏捉弄,欲待不饮,鼻中闻到阵阵奇异酒香,就忍不住用舌头把几滴酒给舔了。哎呀呀……啧啧啧……”
醉侠本来只小声和白食易说话,说到此处时,忽然惊叹声暴响,众人都被吸引,纷纷侧耳来听。醉侠继续道:“俺是粗人,言语形容不出那种感觉。总之俺两岁起饮酒,今年六十有七,六十五年间喝了无数美酒,再没有比‘只此一杯酒’更美的了。天醇老人和酒仙也有同感。俺们惊讶万分,问酒魔怎么能酿出如此极品的美酒。
“酒魔郑重地告诉俺们,他原是个盗墓贼,在盗掘唐朝一个叫柳和尚的大官坟墓时,找到了一份手写的卷册,那卷册的封面本来有七个字,叫‘食什么经之酒部’,中间有两个字因为年久,被虫蚀了。很显然,这部手写的卷册,是那部‘食什么经’中关于酒的部分。酒魔本就好酒,拿到卷册后细心阅读,不读则已,读过后心潮汹涌无以抑制。那卷册所载的,竟是旷古未闻的酿酒秘法和一套以酒为魂的绝世酒功。
“酒魔当即按照卷册指引,酿酒练功。可惜卷册从唐末就埋入坟中,距今七百余年,册纸残破,多处毁损,尤其是最后两页毕功总述的文字,完全毁去,酒魔百般琢磨钻研,不能收全功之效,酿酒与武功都只得七成,酿出的酒也仅仅一小杯。他心有不甘,便想邀请醴酩同道一起参详,解通最后两页的缺失。當然天下酒徒既杂且众,不能乱哄哄全拥来,所以设了个比武的门槛,筛选出三名酒界顶尖高手,共同探讨。
“俺们想起比武时酒魔武功之高,撼人心魄;‘只此一杯酒’滋味之美,无与伦比。到了这般地步,竟然还只得七成,那么卷册原载的武功和酒,该有多高多美?俺们三人无酒不能活,不贪那套武功,只为了喝到那无匹美酒,也得下死力钻呀!于是俺们就留在雁门山,脑袋挨脑袋,一起刻苦推研,整整三年。” 当醉侠滔滔不绝地讲到“食什么经”四字时,罗高天脑袋“嗡”地一声,身子急颤数下。他连忙强压住内心的波澜,凝神倾听。关注之情,比之他人尤甚。白食易与史琉璃也都在心中想道:食什么经?柳和尚?九成是《食易真经》!以为线索断了,孰料在这里又接上了。
史琉璃沉吟道:“前辈说酒魔在雁门山掘了大官柳和尚的墓,那柳和尚的确是大官,不过不是唐朝的大官,是造反的大齐朝的大官。柳和尚本是黄巢的军师,后来打下长安,建立大齐朝,朝中设四相,他是其一。大齐朝建政不到四年,黄巢就因朱温叛降,遭沙陀族大将李克用剿杀,在湘阴败亡。柳和尚为了替主报仇,远赴代北,要去刺杀死敌李克用。唐时的代北,就是今时的山西、北直隶北部,雁门山就在那一带。柳和尚去代北后,史书没了他的记载,应该就是埋骨雁门山了。”她表面上是为众人说古,其实是分析给白食易听。因为在座人中,只有白食易与她听鼎皇讲过前因。
醉侠点头称是,道:“酒魔在雁门山盗了柳和尚的墓,那部不知哪里来的‘食什么经’实在厉害,单单关于酒的部分就已震古烁今。四个酒痴悉心钻研之下,受益匪浅。俺这套‘愿长醉神功’就获益于残卷,比师父传给俺时更进一层;天醇老人的‘醉翁拳’亦由此增色不少。此外诸如醉剑、醉八仙、醉打十八跌等武功,与残卷所载那套绝世酒功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在一个层次。”
江上生道:“屈指算来,酒魔已有十年不在江湖上走动,莫非又回雁门山苦练残卷上的酒功?”
醉侠道:“不,他不是在练功,而是在散功。”
江上生讶道:“散功?好好一身本领,为何要散去?”
醉侠叹道:“俺们钻研残卷到第四年年初,都明白智识有限,无法参悟补写缺失的两页。没有最后总述的文字,十全十美终归是不成。天醇老人生性朴拙,首先放弃。接着俺与酒仙也放弃了。然而酒魔有一股子坚韧不拔的毅力,硬要一个人死钻,俺们苦劝也不听。须知人乃血肉之躯,人力人智必有穷尽之时,像残卷这样孤绝穹苍的秘奥,怎会被我等凡人勘破?俺们只好与酒魔作别。
“俺们虽然正邪不两立,但同样嗜酒如命,竟有缘结识一场,三年来朝夕共处,惺惺相惜,已经心照神交,结下芝兰之谊。况且当时‘酒魔’二字只是自号,他只是性子邪,尚未入食林作恶。天醇老人彼时已近六旬,比少壮的其他三人年长得多,他不单酿酒、品酒高明,还是位酒器镌雕大师,于是摘取雁门山一根葫芦藤上同种同蔓结出来的三个葫芦,雕上酒界先贤图,分赠三人做纪念,他自己则留下葫芦藤。
“酒仙拿了最大号的葫芦,上雕‘刘伶醉酒罢官’;酒魔拿了中号葫芦,上雕‘石曼卿酩酊逃世’;俺拿了最小的葫芦,上雕‘郑泉醉躯化壶’。这三个葫芦又有一个妙处,底部各有暗口,掰开后,大葫芦里能套进中葫芦,中葫芦里又能套进小葫芦,这样可以装三种不同的酒,旋转葫身,葫芦口依次扭向三个方向,便能依次喝三种酒。你们说这手艺巧不巧?”
白食易拍掌称绝。江上生皱眉道:“酒魔独自留在雁门山练功,想必终于功成,后来下山为非作歹,凭一套‘烈酒魔功’,横扫八方,人人闻风色变,成了与刀魔、炎魔、血魔并称的食林四大魔头之一。”
醉侠摇头道:“非也。俺们亲身研习过残卷的酒功,知道那是正大光明的功夫,之所以由正变邪,在于酒魔失了关键指引,不明大道,在歧途中乱闯乱练七年,把神功练成了魔功,性情也变得乖戾狠恶。十年前,他走火入魔愈深,已危及性命,天醇老人顧念旧情,竭力救他回雁门山,助他散功保命。唉,练功十年、作恶十年、散功十年,迄今正好三十年了。是魔非魔,非魔似魔,难以言述。”
他说到这里,心中忧郁交集,喃喃自语道:“亮出魔头的招牌害人,与打着清流的幌子害人,到底哪个更像坏人!酒魔称魔却未害俺,言无尘自诩正人君子却害俺极深,当今乱云浊世,谁是魔,谁是人,分得清么?”一时间酒兴顿消,推席而起,走到舱头最前端,立在栏槛边,纵声长啸,一舒胸怀。轻柔的风在他长啸的挟带下,也变得刚猛劲疾。
长风呼啸中,一个悦耳动听的声音穿过风墙,温柔抚慰道:“老人家,荷花解烦、绿竹静心,尝尝荷花干贝与竹露菱角,清清郁气吧。”这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娇嬬,如春阳融水,酥软人心,正是柳如是在说话。
醉侠却不理会,止住长啸,默默地望着秦淮河面。夏风浪桨,荡漾起柔波滟滟,四周飘荡着歌姬舞伎的靡靡之音。钱谦益怕爱妻难堪,忙道:“诸位,船宴之乐,不单在饮馔精美,更趣在漫赏秦淮夜景。月影兼灯影、衣香杂水香,何其秾妙。大家一起来赏赏。”
众人应声,也离座站到栏槛边观览。这番站立迥眺与坐着赏夜又有不同,水天宽广,看得更真、听得更切。船行景移,拖烟漾月,两岸茉莉花、香雪兰、夜来香舒展芳姿,浓香扑鼻;河中绿荷含情、芳藻吐秀,脂粉溶香屑泫凝浮光;妓船上眉影鬟丝、箫管笙歌。满耳满目尽是罗绮锦绣、烟花风流,真不知是尘境入云天还是天境现凡尘。
陈子龙极目纵眺,感慨丛生,道:“一水秦淮多少梦,无边风月几重天。而今胡骑驰走,南土渐蹙,大雅之乐难觅,千载古都却仍在这般莺颠燕狂,就怕北风猎猎,不久便要悲歌后庭花了。”
醉侠怅然道:“陈大人毕竟是贤人志士,即使身在梦馆,尚怀忧国之心。你看这璀璨的华灯,只是富贵者眼里的歌舞升平。对于普通百姓,特别是那些流离失所的饥民而言,却是长夜难明。你听那些歌女们虽然莺声婉转,然而又有谁知道她们真实的内心,是不是在诅咒这个浇漓暗秽的世道呢?”
陈子龙默然。醉侠又道:“陈大人是复社中有名人物,自比为东林后继,然而东林蜕化,朋比为奸,还望陈大人怀刑自爱,莫学那些成了魔的邪官,荼害生民。”
钱谦益听醉侠的话又往责詈东林党上引,忙道:“好风好月,说这些扫兴的话做什么?来来,再满上一杯。这盘荷花干贝是用五月亭亭初发的翠盖荷花,配上东海日月贝的瑶柱清蒸,颇具平心定气之效;再加上用茶杆竹、慈竹、佛肚竹所聚露水蒸煮的竹露菱角,两者一起食用,散风降火、驱烦解郁,老酒尊且试试。” 醉侠摇摇头,道:“不必了,今夜叨扰已久。俺本是来喊冤讨债的,只因抵不住美酒诱惑,和诸位一起吃吃喝喝了小半个时辰,已然足够。目下该告辞了。”
江上生急忙劝道:“前辈,还有最后两道甜品‘七心羹’和‘八宝香车’,吃了再走也不迟。”
醉侠道:“甜品留给蜜罐里的人吧,心里苦的人,消受不起。俺这人兴起而行,兴尽则止,不强求有始有终。”向刘宗周一抱拳道,“七根人骨的冤屈,今夜已向大人禀明,望大人不负顶上乌纱,明察秋毫,还屈死者一个公道。”又向钱谦益道,“钱大人,你口口声声清流高洁,俺也不与你争辩,你敢立个誓,此后能不徇私情,不阻扰刘大人查案么?”
钱谦益皱眉道:“老夫乃圣人弟子,岂信怪力乱神?然而若不起誓,你又要怪老夫曲从私情,偏袒门生。也罢,老夫冰心雪操,岂惧咒誓?便在此立个誓:若老夫徇私枉法,阻扰刘大人查明真相,揪出东林党中败类,就叫老夫不但与爱妻永久分离,头上还戴顶大绿帽。”
众人皆知他对柳如是情深义重,肯立这样的誓,那定然不会违背了。
刘宗周心中光明,极希望能为民劈剡,遂道:“既如此,老夫也立个誓吧,日后若不能剖案洗冤,叫老夫也像那七个饿殍般活活饿死!”
此二人之誓,一个因有私而无意、一个因无私而有心,哪知风云变幻,人愿难遂,日后一语成谶,尽数应验,可见天不可欺!
醉侠到船舱中搀扶起玉茭白,晃晃悠悠打开舱门下船,经过白食易身边时,说道:“小兄弟,船宴散后,请你去丐帮南京分舵找俺,俺有些话与你讲。”
白食易一咬下唇,望望史琉璃,道:“前辈,不必等散宴,我此刻便随你去。眼见那些饥民忍饥受饿,这样的靡宴,其实早已吃不下。”向史琉璃点首示意,史琉璃明白他心意,也轻轻点点头。
罗高天眼珠一转,道:“兄弟,我也饱足了,和你同去走走,消消食。前辈不介意吧?”
醉侠道:“无妨。”
钱谦益内心早就不满醉侠与白食易,见他们主动下船,哪有不肯?又假意挽留几句,便由得他们去了。自与剩下的宾客,将那酌金馔玉的秦淮船宴酣饫到底。
夜已深,然而妖娆的河并未停止浮光的流动。此时弘光朝虽然仅有半壁河山,但北方长年战乱,十室九空,富庶人家纷奔南京,畸形繁荣下,热闹竟更胜往昔。千门万户临河悬灯,销金窟的熠烁华光,将秦淮两岸辉照得亮如白昼。
岸边缓步走着老壮少三人,还搀着一个大醉的秀才。他们倾听着微漪里悠然的桨声,赏眺着天幕上皎皎的月华。夜中的秦淮河从未真正入梦,花香与胭脂香都益发浓了。
他们行到夫子庙一带,这里人流最稠,店铺极多,商号招幌林立。如果说十里秦淮是镶嵌在古老南京城的一颗明珠,那么夫子庙就是明珠的晖光。彩灯燎照着泮池南岸的“二龙戏珠”大照壁,金龙足踏祥云,灯光映水、池壁流辉,分外引人注目。
醉侠就近走进一家铺面,摸出几个小钱,买了三个圆而大的吊桶底炕饼,分给罗高天和白食易齐吃。这种小食南京城中随处有卖,最廉价不过。
醉侠一边啃着饼,一边笑道:“俺这把老骨头就是贱,吃不下官老爷的盛宴,吃这种小饼倒挺香。”
白食易道:“老前辈哪里是吃不下盛宴,分明是看不惯老爷们侈纵偷苟的做派。值此倾覆之际,遍地流民、四方鼎沸,当朝的名士重臣却依旧泛水清游,餍饫梁肉,但凡血未冷者,都看不惯这样的醉生梦死。”
醉侠高兴道:“好!俺還诧异醉仙老哥怎么将那大葫芦交托给年纪轻轻的你,但之前钱谦益肆言辱民,满座宾客只有你一人敢于直言顶撞,为百姓抱不平。光这份胸怀,就比衮衮诸公强太多。”
白食易道:“我以前在通吃侯府常听侯爷议论钱谦益等人文采风流,人品如白云不染,没想到见面不如闻名,失望得很。”
醉侠道:“钱谦益青壮时,尚能称为大丈夫,老来昏聩,变糊涂了。目前朝中分作两派,东林党一派,马、阮等人另一派。马士英引用阉党,又性喜蟋蟀,酷似南宋贾似道,人称蟋蟀相公,与利欲熏心的东林党人堪为绝配。国家君昏臣昧,离灭亡已不远了。”
白食易叹道:“只可怜江南百姓,恐要经历一场浩劫了。”
醉侠无言沉思一阵,问道:“你酒量如何?”
白食易道:“略能饮些,多了就不行了。”
醉侠惋惜道:“俺与酒仙老哥皆已年近古稀,俱无弟子,老哥将他最珍视的酒葫芦送给你,显然对你期许甚深。俺也不知你做过什么事让他满意,但老哥的眼光总不会错的。方今九州龟裂、海内偾张,食林中又有食无天、四大魔头这样的大恶人为鬼为蜮、倒行逆施。如此天下大势与食林食势相应,风起云涌,正是英雄出世,奋发伟力之时。小兄弟,你当自强不息,立志做个大英雄,攘奸除恶,为苍生拨云见日尽一份心力。”
白食易激动道:“类似的话,酒仙前辈也同我说过。他道当今食界纷扰繁剧,亟需一位大英雄拨乱反正。嘱我好好珍惜机缘,日后为国为民为食林,干一番大事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有为男子!二位前辈的勉励,小子永远铭记在心。”
醉侠掏出那个小酒葫芦,大笑道:“好好好,正可谓‘食势造英雄’,今夜的船宴俺不白来!”仰脖将埋香酒喝得涓滴不剩,把小葫芦塞给白食易,道,“这个葫芦也送给你。你若有缘与酒魔一会,届时再拿了他那个中号葫芦,将大中小三个葫芦套在一起,旋转最外面大葫芦的葫芦口,会有大惊喜。好了,今夜就此道别,与你有缘再会。”
白食易不忍分别,忙问:“前辈落脚何处?有空我去拜会你。”
醉侠摇头道:“俺是心死之人,随遇而安。把这秀才送回丐帮分舵后,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搀着玉茭白,向前不顾而去。皓夜凉风中,飘来他哼唱的小曲,“长醉方何碍,不醒有甚思。糟醃两个功名字,醅淹千秋兴亡事。尖风薄雪,残杯冷炙,归去后,倾浊醨,饮尽万古愁。”
曲声苍凉,将一位老人的满腹心事与满腔辛酸,都化在了萧索晚风中……
当老少二人叙话时,罗高天始终默默听着,不发一言。待醉侠远去后,罗高天才道:“兄弟,有些话我不便在船宴上说,但我心中有件事委决不下,想听听你的意见。” 白食易道:“请说。”
罗高天游目秦淮,道:“兄弟,你看现今的弘光朝,皇帝朱由崧端坐拱手,全不理政事;首辅马士英排挤忠良、姑息江北四镇飞扬跋扈;本来被视作兴复希望的东林党,又只知空谈道德,坐赏风月。这样的朝廷,如果覆亡了,对百姓而言是不是好事呢?”
白食易眼望灯火斑斓的夫子庙,道:“我曾听侯爷说,夫子庙之繁荣,肇因于江南贡院。赴考的士子云集贡院,吃喝玩乐皆在秦淮河。除了会考那几日,那些将来的父母官们,在秦淮上冶游无虚日,尽情欢纵。号称‘天下文枢’的江南贡院里,出来的大多是墨贪巨蠹,即使用扒皮酷刑也止不住他们的贪婪无厌。夫子庙是文以载道的儒家正统,却与及时行乐的金粉之地相接相守,实在是对读圣贤书的莫大讽刺。
“国朝自嘉靖以来,文恬武嬉、官贪吏敛,表面一派繁华,实则儒腐民穷,怨积无数。多少人家无儋石,又有多少人挥金如土,亚圣所云:‘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不正是我们今夜在秦淮所目睹到的实情吗?大哥问的问题,我不好直接回答,这就是我的答案。”
罗高天点点头,仰面望向苍天,天空中忽然飘来大片流云,遮住了月华,翳黑无光,仿佛苍天也在暗示着什么!他咬咬嘴唇,嘶哑着嗓子道:“兄弟,大哥决心已下。”
白食易问道:“大哥下了什么决心?”
罗高天不答,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炮,晃火折点燃引线,顿时“咻”一声,烟火冲天而起,在天幕中炸开,火花汇聚成一柄宝剑,在黑沉沉的高空上显得十分耀眼。
秦淮河畔常有人放烟花,旁人见了也不以为意。白食易道:“大哥怎么突然放起花炮来了?”
罗高天拧眉不答。少顷道:“兄弟,我是非常敬重孔圣人的,咱们意气相投,可惜不能长聚,索性在这夫子庙中结拜吧。此后即便相隔天涯,兄弟之情亦近在咫尺。”
白食易高兴道:“我与大哥相处时刻虽短,却如数十年旧交一般。若能结成异姓兄弟,大慰平生。”
此刻夜深,夫子庙里已无游人,庙中现成的香火,两人拈香跪地,八拜订交,结为金兰之好。
白食易喜形于色,起身后抱住罗高天,亲热叫道:“大哥!”他自父母亡故后,再无亲人,现在有了一个知己做大哥,内心欢悦,溢于言表。
罗高天也满面笑意,叫道:“贤弟!”
二人出了夫子庙,行了一段路,秦淮河上徐徐驶来一艘较小的画舫,船头上立着一个身穿绸袍、四旬左右的壮健汉子。那人见到罗高天与白食易谈笑风生,十分讶异。他向罗高天微一点头,罗高天随即收步,道:“贤弟,我要去了。山高水长,定有重逢之时。”
白食易望向画舫,船头那人见到他目光,赶忙转过脸去。白食易心中疑惑,此人颇为面熟,是谁呢?跟着罗高天走到画舫边。
罗高天大步登上画舫,小声吩咐船头那人道:“我那黄骠马还寄在客栈厩下,你去命人取了。”
那人应道:“是,明白。”
就说了这三个字,白食易猛然记起,此人不就是跟阮大铖说什么“踏平南朝”、“保你富贵不失”的富察总管么!他急忙一把拉住罗高天道:“大哥,小心,这个人不是好人。你上船是要和他做生意吗?”
罗高天道:“多谢贤弟关心,大哥理会得。”停了停,又道,“贤弟,你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在你一生中至关重要。他日无论庙堂还是江湖,都将因此而掀起狂涛巨浪。风啸云动,世不乏龙争虎斗。醉侠之啸、流云之动,或许正预示着这场风云巨变。你须牢牢記住今日的遭遇,不可忘却。”
白食易困惑不已,松开手,呆呆地望着画舫缓缓离去,消失在波光柔腻的绿水中。
江风潇潇、江流浩浩,长江北岸沿瓜州、浦口、大窝子、七里洲一线,无数战船舳舻相接,船上甲士执戈肃立,静穆无声。
蓦地,南京城里秦淮河上空烟花绽放,一柄宝剑的焰图出现在天幕,剑锋直指皇城方向。一名副将手指远方夜空,略带兴奋地轻声道:“王爷,快看,是信号!”
“好!孔有德西洋火器营的信炮果然了得,隔那么远依然望得清清楚楚。”那王爷情绪激昂,将右臂一抬,身边一名旗官打了个旗语,各船排头的兵士纷纷将横放的大旗竖起,霎时间数百面旌旗迎风展开,旗上赫然绣着碗口大的“清”字,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那王爷抽出腰间宝剑,目光深沉,环视周围兵将,威严发令道:
“渡江,直取南京!”
第五十三回御厨与狱厨
长江映烽火,明月照深宫。满清大军在豫亲王多铎统率下,横渡天堑,势如破竹,兵锋直指南京。边将的急报雪片般飞入南京兵部,都被马士英和阮大铖扣留不奏,皇城中依旧歌舞升平,丝毫不知亡国之祸已迫眉睫。
乌飞兔走,转眼到了五月十四。朱由崧今日要在明月楼举办明月宴,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忙忙碌碌,往来穿梭,人人都恨不得手脚并用,以博主子青眼相看。
然而有两个人,既不在设宴司帮手,也不在御灶头忙乎,他们从冷宫出来后,一路专拣幽僻道路低头疾行,出中山门,过太平门,直奔刑部天牢。
时当正午,阴森的天牢因夏阳的直射,也散发出些许暖意。两个人蹑手蹑脚趴在天牢的铁顶上,透过气窗向下窥探。阵阵霉腐之气从底下飘上来,熏得一老一少直皱眉头,但也只能强忍。
年轻人用极低的声音问道:“童前辈,天牢这么多间牢房,你确定太子关在下面这间?”
矮壮老者回道:“这间牢房最小,以太子地位之尊,本不该关在里面。但一来兵不厌诈,二来守卫的牢子,表面看平凡无奇,实则是个大高手。内严外松,虚虚实实,所关押的定是最重要的人物。除了皇太子,还能有谁?”
这两人正是白食易和童三刀,要趁明月宴将天牢的精锐守卫调走时,劫狱救崇祯帝的太子朱慈烺。那晚在冷宫童三刀说出劫狱计划,鼎皇见不能劝阻,索性帮他细细筹谋。又因为白食易武功精进,已习悟逍遥游的第二重,考虑再三,决定让白食易同来,好有个帮手照应。
白食易继续以极细声道:“童前辈果然妙算,我们一路潜入,并不见什么厉害角色,想必您说的九鹰十八卫,还有铁面狱王,今日都不在。不过劫狱不都在晚上么?您为什么选烈阳高照的午间?” 童三刀得意道:“这你就没经验了吧?夜晚的防守恰恰最严密,而白天就松懈些,特别是吃午饭时。你瞧,那牢子吃得津津有味,待俺找机会扔两颗开眉豆到他酒里,便大功告成了。”
底下那个牢子,面前摆一张小桌,桌上放一盘卤牛肉、一盘白水肉,就着浊劣的烧刀子,喝一小口酒,却要吃一大块肉,不一时两盘肉便吃得干干净净。他盯着空盘怔怔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唉,有酒无肉,岂不成了喝闷酒?趴在上面的朋友,下来饮一杯,陪我解解闷如何?”
白食易轻叹道:“糟糕,被发现了。”
二人正要现身,突然从顶梁另一侧发出一声怪笑,有人道:“有酒无肉,不怕不怕。我带了肉来,请你吃。”一道灰影倏忽一下,来到牢子面前。
牢子打量几眼来人,见他身穿一袭灰衣,背脊微驼,目光如隼,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牢子喜道:“来得正好,兄台请我吃什么肉?”
灰衣人道:“我请你吃三盘菜。只要你吃得下,吃得问心无愧,全吃了又何妨。”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一盘菜,乃是猪肝片拌猪脑花。
灰衣人道:“此菜名叫‘肝脑涂地’,是二十年前屈死天牢的杨涟大人的遗孀嘱我做的。杨大人为弹劾魏忠贤,不惜肝脑涂地,在天牢中被阉党活活打死。你当时也在场吧?这道菜你吃得下么?”
牢子一皱眉,摇头道:“吃不下。”
灰衣人又取出第二盘菜,是鸭血炒肉丝,说道:“此菜名叫‘血肉淋漓’,是当年与杨大人一起冤死的左光斗大人的兄长嘱我做的。那时左大人在狱中被拷打得血肉模糊,尸身没有一块好肉。这道菜你吃得下么?”
牢子眉头拧得更紧了,道:“吃不下。”
灰衣人取出最后一盘菜,道:“这盘牛喉爆牛筋,名叫‘剔骨折筋’,是袁化中大人的儿子嘱我做的。袁大人铮铮铁骨,被折磨得骨断筋折,死后连喉骨都被剔出,阉党们将之炙灰下酒。这道菜你吃得下么?”
牢子不答,冷笑道:“朋友,三盘菜未免少了。东林党死于诏狱的可有六君子,何不再凑三盘?”
灰衣人也回报以冷笑:“阁下连一盘也吃不下,若是六盘齐上,怕你连心带胃都要呕出来。”
牢子叹道:“二十年前我还在弱冠之年,初初入世,根本不懂什么党争、什么恩怨,上头吩咐怎样办,我只能照着办。六君子‘劲气一往,为风为庭’的精神气概,我在事后年纪渐长,方才慢慢解悟。阁下有备而来,显然想在动手前,先用三盘菜乱我心神,好趁便下手。然而我当时心中浑沌一片,愧与不愧,根本谈不上。”
灰衣人郑重道:“听你这话,尚不算十足的鹰犬。若良心未泯,请将身后牢里那位帝裔交给我,也算弥补二十年前残害忠良的罪过。”
童三刀眼皮一跳,心想:果然不错,这里面关的就是先帝的太子。
牢子冷然道:“交给你?未知阁下是甚来头?这么重要的人物,你随随便便说一声,就想轻轻松松领了人走,不免视天牢为儿戏之地了。”
灰衣人道:“大明三十万官厨教头宸赞星的名头,阁下可曾听过?”
牢子道:“‘六合三星’之一的宸赞星?但那是近百年前的人物,与你何干?”
灰衣人从腰后抽出一把菜刀,道:“识货吗?”
牢子扫了一眼,惊道:“炎黄菜刀?”
灰衣人仰天大笑,道:“阁下还算识货。既见此刀,当知我是宸赞星的嫡派传人。此刀在‘厨武十神兵’中排名第四,系周代时由大宰官传下,歷朝官厨头领代代相袭,是大御厨正统地位的象征。我师公宸赞星携此刀教导三十万官厨,威震朝野。大江南北,皇家官家贵胄家,只要贵人有用得着庖人的地方,就跃动着官厨的身姿,也就闪耀着炎黄菜刀的光芒。”
牢子默然,似在思忖什么,半晌终于开口道:“原来阁下是个孙子。看来也是服侍贵人的大厨,敢问高姓大名,在何处高就?”
灰衣人肃容道:“你挖苦我不打紧。能做宸赞星的徒孙,三生有幸。在下前明尚膳监总厨古清欢是也!”
童三刀听到“古清欢”三个字,猛吃一惊,目不转睛盯住了那人细看。白食易低声道:“看来是同道中人,前辈,咱们要不要下去帮忙?”童三刀伸出油腻的手掌,呼一下,堵住了白食易的嘴。
牢子再度默然,思忖的时间越来越长,终于又道:“你走吧,你不是我对手。”说着从桌底下提出一袋面粉,转身往墙壁上一个凸起处旋了旋,一块四方形的壁砖缓缓凸出,牢子拔出壁砖,将面粉加水,揉成几个面团,压薄了,伸进墙里去,贴在内壁上。
古清欢冷冷地看着,道:“阁下这是在做什么?”牢子答道:“我饿了,你送来的菜不中吃,我只好自己烤饼吃。这面墙内里中空,其实是个壁炉,我偷偷造的。”
古清欢愠道:“阁下这是看不起人么?我和你谈正经大事,你却自顾自烤饼?久闻公门吃刑牢饭的,狱皇大帝坐第一把交椅,二爷是铁面狱王,阁下排在第几?”
牢子淡淡道:“我也不知排第几。我现在的名字太普通,没人理会,但过去人们都叫我‘一刀断魂’古清欢。”
灰衣古清欢呆住了……良久,他大笑。牢子古清欢也笑了。两人相视狂笑,几近捧腹,仿佛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事。然而笑声里却充满了嘲讽、无奈和苦涩……
灰衣古清欢突地收住笑声,道:“千算万算,算不到李鬼遇上了李逵。然而阁下何尝不是冒名顶替,相貌、体态、年龄与我所知的古清欢统统对不上号。”
牢子古清欢也敛了笑容,正色道:“你所探查的古清欢,是十九年前人们最后见到的古清欢。至于你面前的牢子,早在多年前就得急病死了,因他无亲无故,我就易容改扮成他,隐姓埋名,躲在天底下最黑暗也最安全的天牢里,逃避那最无情最冷酷的追杀。但你不明就里,以为牢子还活着,枉费了工夫去探察他的过往。”
灰衣人道:“可是你此刻把真实身份告诉我,就不怕我泄密么?”
古清欢断然道:“要杀我的人来自明廷,你身为清廷的走狗,不会搅入这趟浑水。”
现在,轮到灰衣人沉默了。半晌,他讶异道:“我自认这次行动谋划得天衣无缝,虽然算不到会撞到真古清欢,但你怎知我受清廷派遣?” 古清欢昂然道:“我大明北土虽覆,帝统尚在南京。满清乃是僭篡伪朝,堂堂大明臣子,哪有认满清做正统,而称正朔为‘前明’的?只因你长期侍奉清主,称呼惯了,一时忘了这个细节,露出了马脚。”
灰衣人长叹一声,自嘲地摇摇头,将手中那把菜刀一竖,道:“不过这把菜刀是真的,主子从北京紫禁城的宝库里搜拣而得。”
古清欢道:“不错,那日我逃得匆忙,漏拿了菜刀。多谢你千里迢迢送来还我。”
灰衣人干笑几下,忽然露出狰狞的神情,恶狠狠道:“我想到一个法子,如果杀了你,我就依然是古清欢,是炎黄菜刀唯一的传人。这样,刀也不必还你,你也不用谢我,多爽利!”
古清欢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说道:“兄台高见,此言有理!只是知易行难,怕你办不到,白费一番心机,我心里会过意不去。”
灰衣人冷然道:“你无须再说反话。没了炎黄菜刀,你武功少说要打对折。我既然要冒充你,自然也研习过你的武功,这一战的结果,九成九是——你死,我活!看招!”
他说战就战,身子倏地跃起,冲高疾落,掠过小桌,向前抢进。古清欢以为他要出刀,哪知他右手一转,把炎黄菜刀插回腰后,十指箕张,做鸟爪状,向古清欢眼珠、锁骨、肘窝抓来。
古清欢一愣,道:“怎么不用刀?”
灰衣人道:“我又不傻。生死相搏,当然用本门练熟的武功。”
古清欢道:“说得是。你可知这十九年里我练熟了什么功夫?”
灰衣人力运指节,上下翻转,口中道:“你躲在旮旯里不管练什么功夫,总强不过威震京师的炎黄刀法吧?”
古清欢气定神闲,侧身避过灰衣人的爪击,伸手朝身上衣裳一抓,牢子外衣瞬间除去,露出一身素白的厨袍。古清欢道:“我为避祸,逃名十九载,凭什么在高手如云的天牢要地立足?凭的是我能做一手好菜,成了天牢第一号狱厨。无论是铁面狱王,还是即将问斩的钦犯,没有一个不称赞我的厨艺。现在,就让你知道小瞧我的下场!”运气注掌,暴喝道,“天牢七杀,第一杀——其心可诛!”
灰衣人顿觉一股浑厚罡气逼面迫来,急忙撤爪回跃,只见古清欢掌沿劲气盘旋,竟隐隐有刀光闪现。灰衣人惊道:“掌刀!”未及细想,刀锋已刺近心口,匆促间慌忙身子倒旋,使劲后翻,总算躲过一劫。
古清欢疑道:“鸦旋?”
灰衣人喘息略定,道:“了不起。先前的大话我收回。现在来看,赢你的概率只有八成。”
古清欢笑道:“自信过头,便成自大。能接得下第二招再吹吧!”断喝一声,“天牢七杀,第二杀——腐肠枯肺。”双掌一上一下,狂舞而出。
灰衣人两肩松垂,双爪一错,内成阴阳、外生龙虎,也分上下两路,抵御刀舞。不料双爪突入刀风中,却落了空,古清欢双掌骤然坠地,撑在地面,两脚闪电般飞踢,一脚踢中灰衣人腹肠,一脚踢在肺上。灰衣人暗呼不妙,急急猛吸一口气,肺部缩小了一圈,总算避免被穿肺而过。饶是如此,他也被踢到呕血,嘴角渗出血丝。
灰衣人退开数步,赞道:“好厉害的脚刃!看来我要全力对付你了。”从怀里掏出一件灰色斗篷,披到肩上,喃喃道,“神鸦奋飞,万里天清。”飞身而起,像一只灰色的巨鸦,居高临下,俯冲扑击。双爪似锋利鸦爪,抓向古清欢的天灵、天突、神庭等头部要穴。
在牢顶上观战的白食易,一直感觉灰衣人的招式颇为眼熟,此时见到他披上斗篷的模样,猛一激灵,冲口而出:“薩满三乌!”
古清欢气贯丹田,意入掌指,接连使出第三杀“残肢断臂”、第四杀“伤筋动骨”和第五杀“剥皮磔体”应敌。灰衣人显然谙熟乌鸦的习性,每一招式都由乌鸦的动作化出,叼如镰钩、撕似裂帛,扑腾咬啄,抓肉洞骨,招招出其不意、阴毒狠辣。这回两人旗鼓相当,堪堪打成平手。
二人剧斗酣鏖,全神贯注,进入到遗物忘形之境,均未觉察到牢房四周已多了九条人影,但童三刀和白食易则看得清清楚楚。
白食易轻声道:“童前辈,你看新来的九人或虎背猿臂,或鸢肩豺目,个个顾盼自威,身手应当不弱,他们是谁?”
童三刀皱眉道:“明月宴把看守天牢的九鹰十八卫调走大半,这九人就是留下来的三鹰六卫。没想到他们都聚在一起,这下事情越来越棘手了。”
古清欢的天牢七杀,每一杀都包含着十五种变化,这时他已使完第六杀“斩头沥血”,仍然拾掇不下对方,暗忖满清派来的狗子怎么竟如此硬茬!他心中焦急,岂知对手比他更急。灰衣人几乎已倾尽毕生所学,依旧讨不到半点便宜,这是从所未有之事。他与两位兄弟纵横白山黑水,罕逢敌手,入关后中原武林残破,高手名家百战余生,也没几人可以直撄其锋,故而胆气愈发豪壮。哪知一到江南,立遭挫折,不免气馁,心道主子的计划果然不差,南朝保存了汉人的精华与元气,若不令他们自相残杀,反而团结一致,则大清国运必不长久。
这时,九条人影中有人说道:“七哥,没想到吧?你最爱吃的‘去皮切羔羊’,我最爱吃的‘双拼三禽头’,竟都能变成这么厉害的武功!快瞧,这招断人肢臂的手法,与他做红焖猪蹄时劈砍猪四蹄的手法多相似。”
那七哥应道:“此人十九年前突然自荐做狱厨,从此在天牢中杀猪宰羊、斩鸡剁鸭,看来是把禽兽当作练功的材料,皮毛肤肉、筋骨脏腑,能用来练刀的地方无不刻苦演练,日复一日,终于将天牢酷刑与厨艺合而为一,练成这套酷烈的掌刀。一般真刀的招数以砍斫为主,较少刺撩,但他以掌做刀,手掌两缘一尖均可为锋,故而能将刀剑的招式统合运用,比单纯刀法又威猛了一倍。不过‘萨满三乌’也是萨满教中顶尖高手,这灰乌曾夜战松山,孤身连挑洪承畴十二座堡寨,端的是辣手无比。因此若不出绝招,这僵局就不能打破。”
七哥的这番话,明着是与同僚对答,实则意在挑动二人各出最后的绝招殊死一拼。他说话时故意鼓起真气,将话语清清楚楚送入激斗二人的耳中。二人心念急转,均想目前局面,确实必须出绝招了。
古清欢神气内敛,以气化力,将周身力道聚于掌尖,大喝一声:“天牢七杀,第七杀——神断魂离!”突然全身打横飞起,双掌掌尖合拢,刚暴无俦地向灰乌冲击。 灰乌十指成勾弧状,展翼旋转,越转越快,口中喊道:“灵鸦噬魄!”破空击来。
“轰”一声,两道飞驰的身影对撞在一起,四壁震动,尘土飞扬。
等到尘埃落定,散开的灰尘中现出两具委顿倒地的身躯。他们的必杀技势均力敌,激烈冲击下,彼此都受了重伤。
二人同时将目光投向三鹰六卫,不约而同地喊道:“快来帮忙,杀了他。”
七哥是九鹰中的“鹰眼”,应声:“好。”三鹰六卫身形晃动,分头散开,每个人都占据大牢一处关要。
童三刀悄声道:“这九人扼襟控咽,分进合击之势十分明显,立即就要出手了。”
白食易道:“乌鸦碰上老鹰,岂有生理!”
童三刀道:“未必。你没见他也向三鹰呼援么!”
鹰眼双臂张开,喊道:“兀鹰展翅。”其余八人分从两面疾纵杀来,手中明晃晃地,显然利刃尽出。
童三刀大呼一声:“不好!”一拳捣破气窗格棂,从窗洞跃下。白食易也紧跟着跃入天牢。
古清欢与灰乌身上带伤,又扑倒在地,不明局势。童三刀身在高处却看得明白,三鹰六卫是打算趁二人两败俱伤之际,将他们同时格毙。
八人来势迅猛,转瞬冲到眼前。童三刀大声道:“老古,俺来助你。”对白食易道,“你挡左边四人。”抽出杀猪刀,冲进右首战圈中。
白食易两掌分使“太极火”与“逍遥游”,火焰寒冰交织翻涌,似火凤冰龙袭向敌方。他知四人中领头那个必定武功最高,想尽快先打发了其余三人,再单战领头者。三名牢卫见白食易没有武器,以为他要用空手夺白刃的招数,赶忙护紧手中兵刃,预防被夺。岂料对方掌中竟发出火舌冷气,卷躯覆体。猝不及防之下,一人鬓角烧焦,二人手足受冻,急忙呼道:“八爷,留神,这小子邪乎。”
八爷在九鹰中号为“鹰觜”,使一对鹰扬钩,钩形似鹰喙,专擅挑筋点穴。听到牢卫呼喊,冷笑道:“不消怕。”左钩舞动护住要害,右钩寒光闪动,穿摆突进。他这对钩的钩尖异常锐利,沾衣就勾,筋穴肌肉、血管肘窝,一勾即中,随即变勾为点,封人穴道。双钩四面有刃,钩法可攻可守,锁带挑撩拉,起伏吞吐,如波似浪。
白食易的武功初学乍练,临敌经验尚浅,面对双龙搅海般的攻势,十几个回合过后,已颇感吃力。他牙一咬,使出新近习悟的逍遥游第二重“削玉裁冰”,掌中水汽聚成冰凌,“嗖嗖嗖”向鹰觜激射。鹰觜喊声:“来得好!”双钩一合,翻身急舞,卷起一道劲道凌厉的旋风,竟将冰凌反射回去。白食易一愕,鹰觜步进钩随,一招“带钩献钺”,将白食易勾翻在地。
那边童三刀使开“杀猪三刀”,第一刀“劈猪头”,当头狠劈过去,顷刻逼退使手斧的牢卫,牢卫惊呼:“好厉害。”第二刀“破猪肚”,将使单鞭的牢卫一刀划伤,牢卫捂着伤口退开,嚷道:“小心,点子不简单。”第三刀“捅猪门”,由下至上猛捅,使双枪的牢卫难挡其势,屁股上挨了一捅,痛得杀猪般大叫,呼道:“九爷,杀猪刀扎手,快出鹰羽剑!”
九爷也是九鹰之一,号为“鹰羽”。他大惊失色,心道三名属下亦算高手,只一招就落败,自己怕也撑不住。不料童三刀使完三刀,劲力登时泄了,一刀砍到鹰羽跟前,软绵绵地全无威力。鹰羽抬起一脚,将他踢翻,和白食易头碰头滚到一起。鹰羽笑骂道:“老子以为你有多厉害,原来是草包冒充金枕头。”
古清欢与灰乌都已看清形势,一齐惊问:“你们为何要杀我?”白食易奇道:“他们不是天牢的守卫吗?理应襄助古狱厨啊。灰乌鸦,你怎么既喊他们帮忙,又怪他们要杀你?”灰乌冷冷不语。
鹰眼嘬唇鹰啸,鹰觜、鹰羽率六卫合围上来,把古清欢等四人围在中间。童三刀热泪盈眶道:“老古,十九年了,没想到在天牢里重逢。王恭厂大爆炸,连累你受屈了。”
古清欢愀然道:“现在不是抱头痛哭的时候,先设法突围再说。”
鹰眼耳力极佳,怪笑道:“突围?你在天牢匿藏了这么久,该清楚我们的实力,你们三对九,胜算有一成吗?”
灰乌连声道:“对对,他们三个都得杀,免得走漏了风声。三位鹰爷,快快动手,杀了他们,我给你们在摄政王那里请功。”
古清欢愤忾道:“你们身受皇恩,竟然暗中降清?怪不得方才他也喊你们帮忙。”
三鹰交换下眼神,皆面有得色。鹰眼道:“老实不客气地说,就凭咱们的蛤蟆皇帝、蟋蟀相公,亡国是迟早的事。我们又何苦給这种鲜廉寡耻的君相卖命?当然识时务者为俊杰,立一件大功,到了新朝也能讨个立身之地。”
古清欢道:“既然要见新主子邀功,刚才为何又要杀你们的引路人?”
鹰觜大笑道:“这只乌鸦只不过是以前的引路人,前日有位富察总管,透露说乌鸦今日要从天牢劫走一位摄政王十分重视的大人物。咱们兄弟估摸着,这么大的功劳,何必让乌鸦领去?若是由我们直接向摄政王请功,封赏绝然轻不了。所以说不得,灰鸦只好变死鸦了。”
灰乌恨声道:“狗富察向来与我们三乌不睦,定是想借你们的手将我除去。三位鹰爷,今日这桩大功劳全算你们的,我半点不居功。日后在摄政王驾前,我也一定为诸位多多美言,还请放条生路吧。”他身受重伤,又两面受敌,眼见形势极度不利,只能低声下气地央求。
童三刀“呸”了一口唾沫,骂道:“没骨气。”
古清欢道:“如果我没猜错,你之所以假冒尚膳监总厨,是为了取信狱中那位帝裔。自古以来,每当皇位纷争时,流散各地的帝裔都是抢手货。南方富庶,人多物博,满清入关的十万兵马,加上投降的汉奸军力,想吞下南方并不容易。若能立个傀儡,让汉人自相残杀,那么夺取这半壁江山便事半功倍了。”
灰乌道:“不错,王爷用意的确如此。但你们知道了也无用,因为你们马上就要死了。”
童三刀笑道:“要死也是你先死。瞧,勾命的来了。”
灰乌见鹰羽举起了鹰羽剑,慌忙道:“慢着,我有话说。”鹰羽闻言停手。
鹰眼面孔一沉,道:“九弟,杀人前不可多听废话。时间若被拖延,极可能遭反杀。” 鹰羽道:“有理。”鹰羽剑向前一刺,灰乌顿时了账,往冥途找他兄弟黑乌去了。
童三刀见灰乌的尸体鲜血淋漓,慢慢软瘫下去,对古清欢和白食易道:“这九人都是一流高手,咱们硬拼不过……”
古清欢哂道:“难道你还能智取?”
童三刀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喜欢取笑俺。硬拼不过,自然须另想法子。哎哟,老古,快想法子,他们来了……”
鹰觜与鹰羽,一持鹰扬钩、一持鹰羽剑,杀气腾腾地压逼过来。古清欢眼珠一转,道:“慢着,你们要不要宝贝?”
鹰羽想起七哥教诲,道:“偏不慢。”挥剑要杀。
鹰眼突然叫道:“住手。”
鹰羽道:“怎么?他的废话就能听?”
鹰眼笑道:“有宝贝自然另当别论。”
古清欢道:“扶我起来。”童三刀将他搀起,古清欢转身走了十来步,掏出大牢钥匙,打开铁牢的铁门,对童三刀和白食易道,“进去!”
童三刀大惊,道:“老古,玩哪出啊?咱们几十年的老兄弟,你要把俺关起来?”
古清欢用极细极微的声音道:“开眉豆有带吧?全给我。那位帝裔也关在里面,就拜托给你们了。”童三刀目光闪动,毫不犹豫地掏出一个小袋子,塞给古清欢。古清欢待二人进牢后,关上牢门,又用脚顶了顶,把铁门关得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空隙。
鹰眼冷眼看古清欢做完这些事,森然道:“咱们一起在天牢当差这么久,心知肚明,你身后这间牢房小虽小,却最深暗,除了一个小窗透气,没有半点出路。你把朋友都关进去,就算现在不被杀,也不过苟延残喘,绝对无处可逃。”
古清欢道:“嗯,我们命该如此,没打算逃。”
铁窗深牢,黑黢黢无天无地,充满压抑与绝望。一个人影躺在墙角的干草堆上,静默无声。铁门厚实,隔音极好,任外面闹得天翻地覆,他也听不见。许是关押得久了,乍闻脚步声,他依然麻木不觉,没有反应。
童三刀心情激动,不等眼睛适应牢里的昏暗,抢前一步,跪倒在地,哽咽道:“太子殿下,俺救你来了。”
鹰眼手一伸,道:“宝贝拿来。”
古清欢走到那堵中空的烤面饼墙前,把装着开眉豆的袋子抖两抖,道:“宝贝在此。”摊开左掌,将开眉豆全部倒在掌上,道,“识宝否?”
鹰眼一看,大喜道:“开眉豆。”
鹰觜奇道:“七哥,几颗小豆子,怎么成宝啦?”
鹰眼道:“八弟,你不懂。这些开眉豆是天竺国南面,一个叫狮子国的小国的特产,功用十分奇妙。磨成粉用热水冲饮,能令人心神愉悦,开怀舒畅。但这还不算什么,若一个人精疲力尽、半死不活时,吞下一颗豆,立即便能恢复元气,龙精虎猛。我等身在江湖,时刻厮杀,有这等宝物随身,不就像带着个神医一样?”
鹰觜与鹰羽齐道:“果然是宝贝,赶紧拿来。”
这时面饼已经烤熟,从夹壁中冒出腾腾热气。古清欢攒眉苦脸道:“诸位爷,你们平日里吃我烧的菜,可满意?”
鹰眼道:“满意,相当满意。我们都不想你死,可形势所迫,你不得不死。”
古清欢道:“然而有一道菜,你们从未吃过,实在是遗憾。”
鹰羽道:“是什么菜?你说出名目来,给咱们留个念想。”
古清欢突然面色一变,暴喝道:“是办丧事吃的豆腐饭!”反手将一把开眉豆悉数掷入炽热的壁炉中。
三鹰大怒道:“你做什么?”
“轰——”壁炉猝然爆炸,紧跟着整面墙轰然坍塌,烈火从夹壁冲出,猩红的火焰吞噬了整间牢房,碎石横坠、血光飞溅。惊恐的惨叫声此起彼伏,仿佛是从地狱最深处传出……
躺在干草堆上的人影,终于动了动,疑惑道:“你们是谁?太子?认错人了。”
童三刀惊诧道:“什么?你,你不是先帝太子?”急忙走近,借着小窗微弱的亮光仔细辨认着。随后颓然坐地,失望道,“确实不是。那么你是谁?”
人影道:“孤乃鲁王朱以海是也!”
童三刀又是一惊,欲待详问,蓦地一阵地动墙摇,震得耳膜不住颤抖,接着从地面传来剧烈的爆炸震动波,如地龙翻颠,令人肝胆俱裂。狱中三人皆是血肉之躯,如何挡得这天塌地陷的冲击,晃了几下,齐齐晕了过去。
第五十四回明月当头
夜风微凉,轻吹着恬谧的花丛。花儿含羞,微颤着娇躯,不愿入眠,欲将风儿挽留。無奈风去无情,拂过后,无痕无踪,唯留一丝丝亲吻花靥后的香甜。
白食易慢慢睁开眼,脑袋因为爆炸的余波,仍有些迷迷瞪瞪,然而香甜的气息缭绕鼻端,沁人心脾,战胜了神志的昏沉,心怀舒和,意识渐渐清明。
只听一个甜如浸蜜的柔腻声音,在身边说道:“白公子醒啦,你们快打盆水来,百花甘醴也去准备好。”
有女声应道:“是。”
紧接着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白兄弟好福气,俺老童就没这般待遇,嘿嘿。”
又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吴中梅在说话:“童前辈,娘娘面前不可无礼。”
白食易听到“娘娘”二字,急忙一骨碌起身,未见其人,一阵甜香先钻鼻透肺而入。那甜香芬甘若饴,仿佛可以用汤匙舀起,送进嘴里,让九孔七窍去轻怜蜜爱。白食易纯白少年,乍闻女子身上发出的甜腻柔香,神魂一荡,抬头看时,面前站着一位艳若桃李的美人,身穿簇花团云织锦裙,头绾拈花望仙髻,腰系蝴蝶戏花长穗香囊,眉目风流,千娇百媚。白食易几曾与这般妖娆的丽人近距离接触过,鼻尖身周,俱是她的甜香,心间旎思,面上不觉红了。
吴中梅道:“这位是田贵妃。”
白食易忙道:“参见娘娘。”
田贵妃妩媚一笑,道:“白少侠少年英雄,侠肝义胆,我都听中梅说了。今夜我这宫中能迎来白少侠,满室生辉,无怪花葩们开得更艳、飘得更香了。”
白食易第一次听人呼他“少侠”,颇有些汗颜,心道:惯闻田、娴二妃雕心雁爪,宫里人人闻风色变,怎么对我一个劈柴烧火的小厮如此客气?口中道:“不敢当,娘娘高抬了。我是在甘露宫吗?” 吴中梅道:“可不是!多亏了娘娘,不然你和老童都埋在天牢的瓦砾堆里了。”
白食易定定神,打量自己处身之所。只见屋内珠帘绣幌、罗帷锦帐,布置得华丽精雅;妆台镜屏、牙床凤烛,诸般陈设皆十分考究。一只鎏金承露仙鹤香炉,燃着袅袅香烟;十盏龙凤呈祥细木纱绢灯,放射熠熠光华。靠墙摆着配脚踏的云蟒梨花靠背椅,椅旁的菱花红漆高几上安放数碟待客的瓜果茶点。从布局器具来看,应是甘露宫的客室。尤为惹人注目的,是四个半人高的大花架,俱摆放着散发浓香的花卉,有米兰、凌霄、茉莉、晚香玉、墨绒月季、常夏石竹等等,空气中浮动着撩人的馨香。
白食易自入宫以来,不是在汤羹局的寝舍歇宿,就是被打發到冷宫的柴房里,今夜总算开了一回眼,大略领教到瑶宫琼室的气派。南京皇城本无甘露宫与娴雅宫,田妃与娴妃一直觊觎皇后之位,无奈在朱由崧心目中她们并非正宫之选。东宫既不能住,朱由崧便专门将西宫两座较大的寝宫改称甘露宫、娴雅宫,赐给她们居住。擅改宫名,这已大大坏了祖宗成制,但朱由崧素性妄为,时值板荡,又兼满朝奸佞,根本无人劝止。
宫女打了净面水来,服侍白食易洗脸。白食易捧起一掬水,只觉香气扑面,俯下脸去,轻触柔波,凉爽舒悦之感直润肌肤。白食易叹道:“不愧是甘露宫,连洗面水都这么香。”
宫女扑哧一笑,道:“这是用纯净湖水加花瓣香油调的净面水,寻常人一辈子也洗不着呢。”待他掬洗一次后,递过脸帕,擦干脸,又示意他洗第二遍。等到脸帕再次绞干时,白食易脸上因爆炸留下的污痕、血迹,已擦除得干干净净。
另一名宫女适时捧上百花甘醴。白食易瞧瞧童三刀,将碗推让过去。童三刀道:“请你喝就喝,俺已喝过了。”
白食易呷了一口,清冽甜醇,满蕴花香,笑道:“娘娘的甜酒与众不同,毫无滓质,绝非果类所酿,想来应如其名,以花卉提取汁液,混合上等江米酿成的吧?”
田贵妃冁然道:“白少侠果真是食界的人才,说得丝毫不差。本宫是极爱花的,饮食、日用无花不欢。可惜唯有饮用的甜酒,往常只能纯以果类酿造,但果肉滓质甚难滤尽,口感不能称意。
“幸而老天赐本宫一个中梅妹妹,自她到甘露宫小膳房担任甜品主理以来,本宫与她相知恨晚。她最拿手的就是以花入馔,这百花甘醴萃取花中甜蕊的汁液,与沥干的江米同蒸,待香气融进米中,加入曲子,糖化发酵而成,无须滤滓,甜度适口,留香持久,是中梅妹妹妍思巧构,与本宫一道悉心创制的,喝过的人无一不赞。更重要一点,此醴能暖身益气、舒筋活络,对于恢复体力大有助益。白少侠日间一番激战,又受了惊,故而以此醴奉上,不成敬意。”
白食易暗自运气,但觉四肢百骸当真劲力复生,劳乏尽消。不由心中犯疑:她又是妹妹、又是知己地拼命夸赞吴中梅,待我又这般和气热忱,怎么与先前他人所说的阴毒可怕截然不同呢?她有什么企图?
童三刀道:“说到恢复体力,可惜我那袋开眉豆全扔进火里了,不然吃一颗,平复元气的效用比这酒强多了。”
白食易奇道:“前辈与我同在牢房中,怎知开眉豆被扔进火里?”
童三刀道:“彼时那样的环境,仓促之间,唯有开眉豆能引发那么厉害的爆炸。这开眉豆十分奇异,因在山中与矿石共生,内部竟积蓄有赤石脂、石硫磺、紫石英、白石英等成分,磨成粉用热水催化饮用,可令神志开朗,心境愉悦。但是有利必有弊,如果不磨粉减其威力,只吃一颗虽能令人恢复元气,同时吃两颗即有害处,紫石英与白石英相生相害,激荡心神,可致人恍惚昏迷。如果把豆子撒进火里,遇热后便会裂变释放出巨大能量,引发爆炸。古清欢与俺同僚多年,对此早已熟知,故而向俺讨了豆去。”
白食易咋舌道:“不得了,太厉害了!前辈还有豆子吗?”童三刀笑而不答。
吴中梅道:“幸亏铁门严实,挡住了大火。我们赶到时,你们只是晕过去,完全没被火烧到,不然全成烤猪啦。嘻嘻。”
站在田贵妃身后的田婢粗声粗嗓道:“小哥,也多亏了我把你们俩从乱砖堆里拖出来,否则你们就被活埋了。话说杀猪这位,你身子真够沉的,还有一股猪骚味……”
田贵妃斥道:“不得无礼。”
白食易忙谢过田婢,又追问道:“另外那人……如今在何处?”他怕直接说出鲁王,暴露劫狱之事。
不料田贵妃直言不讳道:“鲁王被娴雅宫一帮人救走了,据说仍未苏醒。”
白食易惊道:“娴雅宫怎么也掺和入来?”
吴中梅道:“天牢爆炸那么大的动静,四面八方、三府六部都惊动了,此刻大概除了皇上外,没谁不知道刑部天牢炸塌了半边,当场死了十个人,尸体都烧焦了。”
白食易眼望童三刀,道:“现场有十具尸体么?十一个人,是谁走脱了呢……”童三刀咧嘴一笑,朝白食易腰间努努嘴。白食易一怔,摸摸后腰,硬邦邦地插着一块硬物,抽出一看,竟是那把炎黄菜刀!
白食易微一思忖,已明白逃脱火海的是谁,心中放下一块石头。
田贵妃见到菜刀,蹙眉道:“二位身怀武功,身子骨比鲁王强上许多,或先或后总算都醒来了。然而鲁王受震波波及,尚在昏迷中。为此,本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二位能否应允?”
白食易心道:果然有求于人,这才换了嘴脸。说道:“娘娘言重,但请示下。”
田贵妃微一踌躇,道:“也罢,本宫便将心腹话儿与你们说。听说娴妃那边的主理史琉璃正设法施救鲁王,鲁王若醒,必定问起二位,届时面对面、口对口,能否烦劳二位告知鲁王一声,本宫也曾救护于他。只要鲁王信了,本宫日后一定将二位当自己人看待,富贵共享,决不食言。”
田婢插嘴道:“其实我们娘娘是真心想救鲁王千岁,可惜去晚一步,鲁王被娴妃的人救走了。那帮人忒没良心,扔下你们俩不管,若非娘娘发善心,你们此刻大概已死了。光凭这救命之恩,你们就该帮娘娘一回。”
田贵妃微微一笑,显然对田婢这番说辞颇为满意。其实她带人赶到爆炸现场时,不见鲁王,十分失望,原也不想救白、童二人,但转念一想,二人尚有些利用价值,这才将他们救回甘露宫。 白食易闻言犹豫道:“然则鲁王是今上亲下谕旨捕拿入狱的钦犯,娘娘却要救护他,似乎与理不合啊?”
田贵妃略一思忖,道:“鲁王虽是钦犯,但本宫知他实是冤枉。况且他与圣上是血缘至亲,哪有解不开的仇怨?总有一日会言归于好的。”
白食易听她说得冠冕堂皇,心中不信,但想到受她救命之恩亦是实情,遂答应道:“既如此,倘有缘再见鲁王,我们一定为娘娘美言。”
田贵妃大喜,破天荒地施个万福,道:“二位君子襟怀,必不负我,就此一言为定。今晚月白风清,本该排下筵席,与二位作长夜之晤。不过此刻明月楼正大张明月宴,本宫须献呈佳肴,唯有改日再作良晤了。”
白食易对这甜腻腻的氛围十分不惯,巴不得早点离开,忙道:“娘娘不必多礼,我们也有事在身,就先回冷宫去,锦筵他日再品。”田贵妃点点头,一名宫女上前,引领白食易与童三刀离开甘露宫。
田婢待二人走后,疑惑不解地问道:“娘娘为何对两个下人如此客气?他们勾结鲁王,应该抓起来才是。”
田贵妃叹口气,道:“今晨本宫接到派出去的探子密报,守江的郑鸿逵水师一败涂地,清军已进逼到南京城郊了,但马士英那帮人仍然瞒着圣上,继续自欺欺人,歌舞升平,谁也不敢把实情告诉圣上,怕扫了他的兴,无辜掉脑袋。这国,怕不久就要亡了。咱们该给自己找条退路了……”
吴中梅道:“娴妃那边急急地救走鲁王,又何尝不是这样盘算。”
田贵妃不语,悠悠地抬起头,望着天上将盈的明月。月儿与星星默默俯视着苍茫的人间,不为一切悲怨忧愁而暗淡了光芒。
此时仰望明月的,何止田贵妃一人。在雕栏玉砌的明月楼楼头,弘光帝朱由崧也正仰首眺望着五月十四的月亮。深邃的夜空中,将圆未圆的夏月特别光明、特别柔美,风儿早把云朵刮得远远的,没有一丝阴翳遮蔽这皓魄银光。明月就好似天宫里的明镜,瞻赏月华的人们是否会想到,兴许此刻仙女正透过明镜,窥视人间的景色呢。
半醉的皇帝心中,正牵挂着一位“仙女”,他万分惆怅,痴痴地自言自语道:“月娘,月娘,你还在绾秀园等朕吗?朕也想你啊!咱俩的缘分,为何似这天上的月儿,欲圆难圆呢?今天是你的生辰,朕特意办了这场明月宴,在此向你遥祝芳好。”举杯向明月,柔肠百转,又道,“月娘,这月亮在朕心中,就是你的化身。来,与朕同饮一杯。”仰头喝光美酒,醉醺醺回到宴厅。
大厅中灯火荧煌,盛筵宏开,云母螺钿琼枝台、甜白青花斗彩器,除了马士英与钱谦益外,其他文武百官尽皆列席。觥爵流转,杯盘狼藉,又有歌女薄衫曼舞,一派甘酒嗜音的末日狂欢景象。
此时宴已太半,赴席者大多撑得肚皮饱胀,醉眼惺忪。朱由崧突然大喝一声:“诸位爱卿,尚能饮否?”
席间大呼小叫,如鬼狼狂嚎,群臣回应道:“能。再来十卣也不惧。”
朱由崧兴奋道:“好!取喉掸来。”
田成一向对朱由崧察言观色,望风承旨,立即取来一根雀翎喉掸。朱由崧大嘴一张,田成将掸子轻轻伸进他喉咙里。这用孔雀羽做的所谓“喉掸”,是帝王贵胄们专用的清胃工具,他们夜夜笙歌、酒池肉林,山珍海味享之不尽,到实在吃不下时,将喉掸伸进喉咙里催吐,吐干净了继续狂吃烂饮。朱由崧肚中秽物在搔挠下狂喷而出,一名宫女忙用金痰盂接了,又有宫女用香巾替他抹擦。朱由崧玉山倾颓,手一推,嚷道:“两位贵妃何在?快快献肴。”
田成忙拍拍手掌,宴厅里宫灯鲜晫,忽地一暗,灯光齐熄。明月楼透明的琉璃宝顶上,高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酷似朗月。灯火暗灭后,宝珠愈发光亮夺目,人在楼中望上去,恍如双月争辉。君臣们正支愣着不明所以,楼顶垂下一根长长的丝绦,一个绝色的美人儿顺着丝绦缓缓滑下,轻盈飘逸,就像仙子从天而降。同时间丝竹齐鸣、八音共奏,美人儿和着音律,莺声婉转,唱道: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岁中唯有今宵好,海内无如此地闲。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唱词乃是唐诗咏月集句,寄意月明人远、思深情长。朱由崧虽是个草包皇帝,文采却不错,立时听出歌中邀宠之意,淡淡一笑,扭头对阮大铖道:“老阮啊,你该写写玉蟾玄兔,莫要总在春灯、桃花上打转。瞧这皓色清光,意境天成,入戏入曲,决不逊那些莺莺燕燕、花花柳柳。”阮大铖忙撅臀捧屁,极力称颂圣明。
朱弦歇、玉磬终,仙籁袅袅,余音绕梁。凌空飞影降身落地,宫灯复明,飞天婵娟正是娴贵妃。她皓腕胜雪,高捧碧玉盘,款步姗姗,来到朱由崧御座前,万福见礼道:“娴雅宫献上‘海上生明月’。祝陛下圣体安康,金瓯永固。”
朱由崧水泡眼一眯,笑道:“愛妃,这道菜名字取得十分雅致。不过今夜美馔纷呈、佳肴毕集,如果不能力压群馐,朕可不收货哦。哈哈哈。”
娴贵妃娇媚一笑,递上碧玉盘,道:“请陛下品赏。”
朱由崧望向碧玉盘,笑意顿止,不解道:“爱妃,你同朕开玩笑么?玉盘里怎么空空无物?”
娴贵妃侧过身,将碧玉盘对准头顶闪耀辉光的明月珠,光芒投射到盘中,仿佛玉轮映于碧水。娴贵妃朱唇轻启,道:“陛下,月在青天魄在盘,怎言无物?”
朱由崧眉毛一扬,道:“月轮虽妙,只是你让朕吃啥呢?月光总不能落肚吧?”
娴贵妃道:“不错,臣妾正要请陛下尝尝月光的味道。”
此言一出,满座惊奇。列席百官交头接耳,纷纷说道:“稀奇,真稀奇,月光竟可食?”人人伸长脖子、拉长耳朵,要瞧个分明。
娴贵妃纤手一伸,将一柄小金勺放进盘里,吟道:“海上生明月,竟夕起相思。这碧玉盘色泽幽沉,就像湛湛海水,明月拂照碧海,月光如水水如天。”缓缓移动玉盘,脱离珠光投射,抵近朱由崧眼前,道,“陛下,请尝月光。”
朱由崧的瞳孔骤然缩小。
他真的看到了月光。
原来碧玉盘里铺着一块极薄的匀圆白玉,明月珠的光芒照在上面,如月笼轻纱,辉光白玉融为一体,若不细看,便以为盘中空无一物。这时移去珠光,放上金勺,有了比照物,白玉登时显形。那玉色清莹明净,与天上真正的月光几无二异。 朱由崧愣了一小会儿,取过金勺,往白玉上轻轻摁了摁,触觉绵软,沿着玉边缘挖一小勺,那白玉如豆腐般软嫩,入口即化,直滑下喉,口腔中留存着淡淡的咸味,似海风吹过,舒心润肺,令人心旷神怡。
朱由崧龙颜大悦,赞道:“绝也妙也!原来月光是这样滋味!古往今来,月光入馔闻所未闻,爱妃奇思妙想,让朕成为普天下第一个尝到月光的人,该赏、该疼。哈哈哈。”
娴贵妃嫣然道:“此乃臣妾与咸品主理史琉璃一道研究的菜式,精挑细选洁白无疵、月饼大小的纯品美玉,裹进豆腐脑中,隔着密封大碗,用海带、海参、海蜇皮熬制的汤水焖炖,足足十二个时辰不给透气,熄火后白玉胀大三倍有余,薄如蝉翼、软化如酪,正好盛入碧玉盘。玉石本身无味,但焖炖时吸收了海味之味,带着淡淡的咸香,食过如沐清新海风,心平气舒,澄碧空明。”
朱由崧含笑道:“朕确有此感。爱妃这炖玉之法甚妙。但朕若是想吃甜月亮,在玉上敷撒冰糖或用甜水焖炖,可以变成甜味吗?”
娴贵妃道:“陛下明见,确实可以。不过月光不应该是甜味。”
朱由崧奇道:“哦?此话怎讲?”
娴贵妃娇嗔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的泪水已渗进了月光里,又岂会甜?当然是咸的。”
朱由崧恍然大笑,道:“爱妃妙解。此肴裁月弄辉,标新立异,朕十分满意。”又食了几口,吩咐道,“来呀,将这盘月光分给众卿家品尝。”田成小心翼翼接过碧玉盘,手持小银片,为众官裁片分食。百官每人只能分到指甲盖那么一小片,但尝过后,无不由衷叹赞。
不过魏国公徐宏基却不那么心平气舒,他眉头一皱,悄声对灵璧侯汤国祚道:“今晚我老觉着有些别扭,似乎有事要发生。钱谦益那老东西还说要带夫人同来,影也没见半个。”
汤国祚“嘿嘿”两声,道:“下面看汤头,消息看苗头。明月宴这么大场面,钱谦益和马士英都不露面,准是知道风头不对,怕城池守不住,忙着转移家产呢。”
徐宏基有些慌了。定远侯邓文郁凑过头来,惶急道:“那咱们还傻憨憨地坐这儿吃他娘的月光?月光光,心慌慌,吃完喝完丢精光……”
都御史唐世济道:“是咧,那要不要赶紧辞出来,把箱笼、骡马都准备准备?”
大学士王铎轻嘘一下,道:“稍安勿躁,天塌下来高个的顶,咱们怕什么?乐得一时算一时嘛!噢,好香,田贵妃到了。”
一阵兰麝香飘,裹着花木怡人的芬芳,伴着清凉的柔风,漫卷进宴厅。夏夜溽热,酒酣更甚,被这凉飕飕的香风一吹,与宴者顿感精神一爽,酒气与暑气顷刻间消解不少。
香风习习,另一位杨柳细腰的绝色丽人,莲步生姿,款款步入宴厅,正是花香人甜的田贵妃。吴中梅跟在她身后,怀里抱着一盆鲜花,绿肥红瘦、花簇锦攒。望去人花俱美,赏心悦目。
风拂御座、香绕飞阁,田贵妃娉娉婷婷,万福见礼:“甘露宫献上‘花月冰沁灵’。祝陛下洪福齐天,国运昌荣。”
朱由崧鼻尖用力嗅了几下,一副十分享受香氛的神情,须臾笑道:“爱妃,为何来得这么晚?宴已将近收尾了。”
田贵妃媚眼含俏,甜甜笑道:“正要宴近尾局,才好品尝臣妾这道甜品。”
朱由崧望望她,再望望吴中梅,疑惑道:“然则爱妃空手而来,甜品何在?”
田贵妃道:“就在甜品主理吴中梅怀里抱着。”
朱由崧的疑惑更深了:“可是……吴主理怀中所抱,明明是盆鲜花。”
田贵妃从吴中梅怀中接过那盘花卉,花色与花容相映,交彩争艳。她将花捧到朱由崧目下,道:“陛下请看,这盘花的花朵,有何特别之处?”
朱由崧揉揉醉眼,仔细观察:“这花……嗯……不对……咦,奇怪……”一连串惊奇声惹得群臣也瞪大眼睛观瞧。
安城伯张国才颇通园艺,巴掌一拍,道:“这花果真奇特,花花各异、叶叶不同。瞧,这朵粉黄的大花,似姚黄牡丹;这朵桃红的小花,似百尺凌霄;这朵胭脂点玉的花,像山茶倚阑娇;这朵蕊珠如火的花,又像石榴花。有的花是单瓣,有的花又是复瓣。而这片叶子纤弱,那片叶子又肥厚。红苞绿萼,参差不一,季节殊异,怎么可能同时生长在同一花梗上?难道是从西洋引入的新品种?”
田贵妃笑靥生春,纤手摘下一朵红花,递呈上去,道:“陛下请品尝。”
朱由崧愣了愣,终于明白过来,一叠声赞道:“好好好!不愧是‘花月’冰沁灵!没想到,没想到。”伸出舌头沿红花边缘舔了几舔,登时清新凉爽之感流布全身,紧接着甜蜜蔓延,奶香味与花香味融化在唇齿间,炎熱与怏闷尽皆消散于冰封雪飘中,连呼出的气息都凉丝丝的。
红花被舔开后才冒出了冷气,扑面冰凉。朱由崧奇道:“方才赏花时,距离颇近,却不感冰冷,故而未猜到花朵就是冰沁灵。既是冰食,暑天竟不融化,奇哉。爱妃,这其中有何机巧?”
田贵妃双手轻轻侧转花盆,拨开底部的小圆盖,露出一个小孔,由孔中望进去,可见花盆中空,填满冰块,冷气正是从小孔释出。田贵妃道:“陛下,这花盆实是一个小冰鉴,里面结构双层,接口处包合白铜,置入冰块后,能向上散发冷气,确保花形、叶形在短时间内不会融化。”
朱由崧把手掌触触花盆,果然冰冷寒彻,笑道:“爱妃用心了。”
田贵妃媚笑道:“陛下对明月宴极是看重,臣妾敢不用心!这‘花月冰沁灵’是臣妾耗尽心力,辗转从西洋大国法兰西的一位名厨处学得。先选取五色香花,萃取花瓣中分泌的芳香油;再将香果切片榨汁,滤掉渣滓后入锅加清水烧沸,改小火慢熬,边熬边搅,直至熬干水分,只剩黏稠的果胶,和以牛乳、蜂蜜调之,再滴入芳香油搅拌。待花、果、乳、蜜交融一体后,倒进花叶形状的模具中,浇上酥酪,放入凌室的大冰鉴里冻实了,就制成以假乱真的五色鲜花。
“紫花、黄花、蓝花、白花、红花,无一不是名卉香葩,且朵朵都复合多种果味,入口软腻润滑,花香果香芬苾流转,凉齿冰心之感,用苏辙诗‘盘中宛转明珠滑,舌上逡巡绛雪消’来形容最恰当不过。” 朱由崧今夜酒肉食得多了,腹中颇觉油腻,适才舔了几口冰沁灵,清新冰爽,消积化滞,十分受用,闻言愈发起兴,立即大口大口舔嚼那朵红花,只觉冰凉沁身,心间乐乐陶陶,仿佛唾液都跟着变甜了。
娴贵妃见朱由崧一脸享受,醋意上涌,酸溜溜道:“姐姐的冰沁灵的确不同凡响,只是既名‘花月’,花是有了,月在何处?若无月,何敢呈于明月宴?”
田贵妃道:“妹妹莫急,请陛下与诸位大人先品尝冰沁灵,稍后便见月出。”向田成一颔首,田成低头过来,用小银勺将酥软的花叶一勺勺挖成小球,连那花梗亦可食,装在小碗里,分给文武百官。
百官大多初次尝到冰沁灵,尽皆褒赞。阮大铖称扬道:“消得几多风露,变教人世清凉。这冰沁灵真与长春人间的杨枝玉露无异。”
花尽盆空,田贵妃翻转花盆,道:“方才盆上有花在,见不到月儿,此刻诸位请看。”将遮挡盆底的盆托去除,只见一块圆形的薄冰泛发澄莹清辉,附在盆底,在宫灯映照下,皓朗如镜。
吴中梅道:“这块沉底琼冰,乃冰鉴之魂,冰块赖其保寒。而月亮别称‘冰魄’,两者一样幽静素美、一样清冷空明,冰轮护花,不恰是月在花间吗?”
朱由崧大喜,点头道:“正是,正是。月为照花来,花开随月上。一盆花月在手,花香月色两宜。‘花月冰沁灵’名副其实,朕喜甚、爱甚!”
娴贵妃娥眉一拧,恼道:“田姐姐月圆花好,贱妾的白玉月光就月昏光暗,不招人爱了。”
朱由崧伸右臂揽娴贵妃入怀,荡笑道:“爱妃不必吃醋。月夕花朝,皆是良辰。朕都爱,都爱!”又伸左臂搂住田贵妃,快悦道,“愿银光长照金樽,年年岁岁伴花欢醉。哈哈哈!”
月华暖暖,菲木浮香,朱由崧搂着二妃,踱到明月楼头,仰瞻冰轮,道:“二位爱妃,你们以月入馔,巧思妙诣,甚慰朕心。不过明月宴也只是个名头,其实楼中本无月,月明在青天。人心造月,即便鬼斧神工,也不如把酒登高台,对月吞银海,将杯中玉津换了亘古缠绵。”说着唤来琼浆玉液,举杯邀月,神游穹苍。淡淡的晕华洒在头顶,瞻望良久,不觉痴了。
赏月忘身,清露沾衣,计时的大漏壶滴尽了最后一滴水,受水壶中的浮箭升向了子时。田贵妃瞥了一眼浮箭顶端指示的时辰刻度,道:“陛下你看,已是子夜,五月十五了。”
只这一句,却又勾出朱由崧满腹心事,他忽然皱眉,心中轻叹:十五的月亮呀,你为何还不圆?谁明朕心,不堪永夜,忍对空床。月娘……你也在思念朕吗?神情落寞,叹道:“花开便近花落,月圆将见月缺。人生苦短,该当及时行乐,努力花前饮酒、月下纵歌。岂待月隐花残,悔杀平生!”感慨万千,高声吟道,“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吟了又吟,低徊浅萦,无限唏嘘。
百官听了,吟咏玩味,不少人想到时危世乱,北军南下,势如沸汤泼雪,今生今世,只怕再无机缘可邀当头明月,登时落下泪来。称颂声更是不绝于耳,这回却非溜须拍马,而是此诗确然极佳,人人真心赞赏推许。王铎道:“臣明日叫人将这两句诗制成楹联,就镌在明月楼,让万世千秋都知道陛下的斐然文采。”
正在颂声盈耳之际,忽地一声巨响,排空震地而来。朱由崧大惊,急命侍卫查看。不一时,一名偏将疾步奔到明月楼下。御前侍卫见他不是内廷服色,急忙拦住,喝道:“大胆,来者何人?怎敢擅闯天阍?”
偏将单腿跪地,大声道:“末将是京城巡警金吾将军标下,清军大举夜袭,正架炮攻城。将军知陛下在明月楼开筵,恐炮轰伤及陛下,特命末将前来示警,请陛下暂避。”言犹未了,又是一声炮响,震撼高楼,宫灯摇晃。
偏将显然武功不弱,提气洪声,朱由崧站在楼头听得真切,心头大骇,忙唤阮大铖,问道:“爱卿,清兵大至,你身为兵部尚书,怎么无只言片纸禀奏?”
阮大铖早知清军兵临,别有盘算,只瞒着朱由崧一人。此刻见无法再瞒,故作镇定道:“陛下勿忧。城内二十万大军防备严密,风雨不透,清军想破城难如登天。况且圣上恩泽四极,只须发道谕旨,勤王之师立至,何虑区区夷寇?”
朱由崧闻言稍感宁定,道:“那守城御敌之事,就交由爱卿全权督理吧。军国要务,俱由你和马阁老做主,莫来烦朕。”
阮大铖领命道:“臣遵旨。”低头抬步,退下楼去。朱由崧又传旨,命群臣散宴归邸。御前侍卫和宫女太监,簇拥着朱由崧与二妃下楼,朱由崧心中不舍,又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见到明月。
少顷,一大片黑云飘来,遮住了月光。冷风卷起,无情吹荡楼阁莳卉,花瓣片片凋落。明月楼歌终舞歇,从此再无花前月下,与六朝旧事一起,湮于寒烟衰草中。
第五十五回国破城摧
当黑云还不曾遮蔽月华时,一天明月,遍照着夜晚的皇城。红墙内千重万门, 将人世间最幽怨的悲愁、最深重的苦难,都禁闭在了天阙中。
白食易与童三刀走在通往冷宫的曲径上,叠石琳琅,满地萋茵。白食易想起爆炸之事,心有余悸,道:“童前辈,你说开眉豆爆炸那么厉害,古前辈能逃脱,真是天幸!”
童三刀道:“老古做事一向缜密,既然在天牢藏身许久,为防追杀,自然未雨绸缪,事先做了逃脱的机关安排。活该三鹰倒霉,自己撞进死地。”
白食易疑惑道:“那他为什么把炎黄菜刀塞在我腰间呢?”
童三刀却不回答,喃喃自语道:“唉……太子,太子到底在哪儿?”
白食易道:“这位太子对前辈很重要么?”
童三刀手掌一挥,斩钉截铁道:“太子爷不单在俺老童心里重逾千斤,对天下百姓而言,更有泰山之重。你还年轻,有些事现在还不懂,但必须明白,四海升平、百姓安乐的关键,是有一个好皇帝。”
白食易沉思片刻,忽然道:“那如果一直出不了好皇帝,或者像唐玄宗那样先是圣主明君,后来变得昏庸无道,老百姓该怎么办呢?就世世代代一直盼下去吗?就不能靠自己过上好日子吗?”
童三刀顿时语塞,无法回答,瞪了白食易一眼,自顾自朝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无言地又走了一段路,童三刀猛然身子蹲低,向后急急一招手,轻声道:“蹲下,藏起来。”白食易赶忙猫腰闪进一旁的花圃里。童三刀蹿过来,也缩进花丛中。两人从花叶缝隙间望出去,只见前方空庭上,十几条黑影呈扇形散开,围住四个身穿御前侍卫服饰的人。
只听黑影为首者冷冷说道:“高统领,昨夜与你相商之事,考虑得如何了?”
白食易听到“高统领”三字,身躯微微一震,借助花灯亮光定睛细望,被围住的四人果然正是“大内四兽”。
高鲸虎用同样冰冷的语气答道:“劳战鹰爷下问,马阁老说过八个字,正好可以回答你。他说:‘钱可以贪,国不可卖。’我兄弟四人亦同此心。”
战鹰拇指一翘,道:“好,大内四兽这回总算像个人样!然则豹子伤势未愈,小犬武功不值一哂,只剩你和野猪,能闯得过我们六鹰十二卫的‘鹰掠九天阵’吗?”
高鲸虎不屑道:“若论单打独斗,在下自信能把你们个个包圆。但你们十八人不要脸齐上,再加个‘鸡飞狗跳阵’,在下说实话没有把握。”
战鹰笑道:“有自知之明就好。”
高鲸虎又道:“然而兔急咬人,人急拼命。打到最后,你们固然可以将我兄弟四人格毙,可你们十八人也休想全身而退。可怜,原本是九鹰十八卫,莫名其妙死了九个,凶手是谁都没闹明白。今夜一战后,不知还剩几鹰几卫!”
他这话正说中对方的痛处,蠢蠢欲动的六鹰十二卫登时安静下来。战鹰沉默片时,向老二猎鹰一点头,猎鹰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战鹰接过,递到高鲸虎鼻子底下。高鲸虎“哼”了一声,道:“这是何意?”
战鹰道:“你们不是‘钱可以贪’么?这是我们九鹰多年的积蓄,全都给你们,再加上饶你们四条命,只换一个乐萱郡主。如何?这买卖做得做不得?”
高鲸虎道:“你们今日原本奉命在明月楼外围警戒,到晚间却擅离职守,潜入后宫劫掳小郡主,若非被我们撞见,此刻只怕已掳了小郡主去。如此欺君犯上,不怕杀头么?”
老三鱼鹰怪笑道:“欺君?过了今晚,那只蛤蟆就不是咱兄弟的主子了,何言犯上?昨夜好声好气,约尔等同去报效新君,你们倒装得有气节。想学史可法,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高鲸虎道:“然而高某不明,为何你们眼急巴巴地要掳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难道新主子还怕她被拥立为帝?更何况血统近于先帝崇祯的公主、郡主为数不少,何必苦苦纠缠她一人?情理上实在不通。所以高某好奇,烦请分说个明白。若是在理,我也不阻你。”
白食易听他们说到喜儿,赶忙游目觅寻,果见喜儿趴在朱不戒的背上,动也不动,不知是昏迷还是睡去。朱不戒膀宽背厚,挡住视线,方才匆忙,一时未见。
战鹰思忖有顷,道:“也罢,与你们说了吧。高统领,你可知《詹王圣典》吗?”
高鲸虎道:“不知。那是什么?”
战鹰又问:“那你知道《食易真经》吗?”
高鲸虎仍道:“不知。”
战鹰正色道:“这两部穷尽烹庖秘奥的经典,知道的人确实少之又少。《詹王圣典》与《食易真经》并称‘天上人间,倾绝万古’,《圣典》录的是天地珍馐庖馔精要,《真经》载的是五味妙法厨武神技。得此二宝者,不但能悉通食武闳意,统领江湖食林,更可贯通天界人间,领悟大道玄旨。所以多尔衮王爷十分重视,千方百计要拿到手。我们在宫中秘密打探,终于查到《詹王圣典》就在乐萱郡主身上,故而想搜出圣典,以作进身之用。四位大人,人各有志,你们不愿受北朝的富贵,在下决不强求。请行个方便,让我们兄弟领一场大功,日后定有重谢。”他把话说到这样近乎求恳田地,实已给足了大内四兽面子。
朱不戒见高鲸虎犹豫不答,发声嘲讽道:“各位名号称鹰,投了新主,名副其实当上了鹰爪孙,可喜可贺。”
老五鹰爪冷笑道:“反正不管伺候哪个主子,都被人骂作鹰爪孙,何不挑个还算像样的伺候?你以为伺候蛤蟆皇帝,被百姓骂得少么?再说了,四位的名声也不见得比我们好。我们是禽,你们是兽,合起来就是禽兽。矮脚虎莫笑武大郎,彼此彼此。”
战鹰不理二人斗嘴,只盯着高鲸虎面上神情,道:“高统领是爽快人,给个痛快话吧!”
高鯨虎终于下定决心,缓缓摇头道:“我虽不谙厨艺,亦知民以食为天之理。多尔衮鹰视狼顾、野心勃勃,谋夺《詹王圣典》的背后,定有重大图谋,且极可能危害华夏。我若将小郡主交给你们,也与卖国无异了。因此,只好壮起胆子,领教诸位的‘鹰掠九天阵’了。”登即与豹、猪、狗全神戒备,准备厮杀。
战鹰面色一寒,鹰啸一声,猎鹰、鱼鹰、鹰冠、鹰爪、鹰翼立时脚踏九宫星曜,疾掠布阵。此阵原由九鹰合练,死了三鹰后,临时从剩余十二卫中选了三名武功最强者替补。
包钻山那日在草庐被陈近南笛音侵袭,受了大海潮音之激,尚未痊可,只能勉强撑持。朱不戒将喜儿轻轻放到他怀里,与高鲸虎、苟全呈三角品字形,各挡一面,把包钻山和喜儿护在中间。
包钻山叹气道:“大哥,我连累了你们。”
高鲸虎慨然道:“二弟说哪里话!我们四个人一条命,生同生,死同死,没有谁连累谁!”
战鹰听了,慨叹道:“你们兄弟情重,与我们兄弟一般无异。若在平时,就凭你这句话,便不该再为难你们。然而今夜形格势禁,只好成全你们,就请同死吧。”甩动飞鹰流星锤,呼啸生风,连旋数圈,由坎宫直荡离宫,将四兽裹进战圈。其余八人身形交错,各踏地支跟进。战鹰是首,居于中央;猎鹰、鱼鹰二四为肩;鹰爪、鹰翼纵身空中,左七右三,分从兑宫、震宫两翼斜击;鹰冠与三卫戴九履一、六八作足,奔突策应。鹰掠九天阵全面发动。
朱不戒大吼一声,撕破外衣,露出满是鬣毛的胸膛,使出封豕神功,一招“豪猪攒刺”,先击九宫中最弱的乾、艮二宫。不料守宫二卫步履一错,斜越天一、太一,九宫登时倒转,变成最强的坤宫、巽宫对付朱不戒。猎鹰的摇鹰锏劈面迅猛砸来,鱼鹰的翻江叉彻地快疾叉进。朱不戒遭上下夹攻,顷刻间避无可避。
高鲸虎见三弟遇险,不顾流星锤在身前背后呼啸,身子猛一贴地,急速平滑游行,闪电般游到朱不戒身前,上一招“壁虎喷毒”,张嘴喷出一口浓雾,涌向猎鹰头脸,逼得猎鹰不得不回锏闪身;下一招“壁虎断尾”,双脚用力连踢翻江叉,将叉头踢得失去准头。电光石火间,破去坤宫、巽宫的合击。
猎鹰赞道:“厉害,不愧是御前侍卫统领!”
朱不戒趁机用力搓头,搓得热气直冒,头一低,吼道:“野猪投林。”将光秃秃的脑袋对准履一坎宫撞去。守坎宫者不备,登时被撞得四脚朝天,幸得戴九离宫的鹰冠持盾护住,才保住性命。
战鹰见状,高声道:“变阵,九宫飞星。”五鹰三卫领命,推动九宫,转换九星,变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九宫,为白贪狼、黑巨门、碧禄存、绿文曲、黄廉贞、白武曲、赤破军、白左辅、紫右弼九星。九人各据星眼,再度分进合击。
鹰翼拉开飞星弓,从空中连发数矢,掩护鹰爪一招“隼击千里”,抓向苟全。苟全不明阵法,急使“牵犬东门”侧避,一脚踏进东北方,此为凶星黑巨门绝地,九星逆飞,流星锤当胸砸到,朱不戒急急顶上,硬生生用右肩替苟全挡了一锤。饶是他肌肉厚实,也感动一阵钻心疼痛。
朱不戒一离位,三角位立时出现破绽,鱼鹰挺翻江叉,自西南黄廉贞星一叉刺出,正刺中包钻山大腿。包钻山痛吼一声,单腿跪地。苟全武功毅力最差,一听二哥喊痛,心里慌了,鹰爪趁机于东南赤破军星拦腰伏击,“饿鹰抓食”抓破苟全腰腹。苟全惨叫,步伐更乱,踏进西方白贪狼星恶地,鹰翼一箭射中他后背,贯通前胸,当场毙命。
虎豹猪三人悲声怒吼,连唤:“四弟!”高鲸虎与朱不戒横眉怒目,再也不顾自身安危,殊死拼杀。然而情急则乱,越打越招架不住,看看也要无幸。
童三刀眼见苟全惨死,三兽不支,皱眉道:“虎豹猪狗平常虽然不干人事,但宁死不做汉奸,也算颇有血性。况且小郡主也在围中,总该想法子救一救。”
白食易道:“可他们武功比咱俩高,尚且打不过,我们如何能救?”
童三刀想了想,道:“炎黄菜刀在你身上。此刀极其锋利,靠它犹可一战。”
白食易道:“刀虽锋利,我又不会刀法,冲出去乱砍,不是白给人送肉馅么!”
童三刀考虑片刻,巴掌一拍大腿,道:“罢了,俺将杀猪三刀传给你。这三刀几乎无敌,加上菜刀之利,兴许能挽回局面。”
白食易内心也急,但他实不愿学杀猪的刀法,踌躇道:“前辈,你自己拎着炎黄菜刀杀出去,岂不比我现学现卖强?”
童三刀道:“天有九星,地有九宫。他们这阵势,是依着天地九宫九星布阵,身法步伐结合了八卦方位,俺又不懂九宫八卦,如何破阵?”
白食易道:“就算前辈传我刀法,临时抱佛脚,仓促所学岂是对方阵法熟稔的敌手?”
童三刀摇头道:“非也!一来俺的杀猪三刀招式简单,只要学的人不太笨,记住诀窍,很快便能运用。二来对方有个明显破绽,就是持盾那人所率的三名武功较弱者,明显是因为死了三鹰才新近替补进去,因时日所限,配合并不熟练。你发挥杀猪三刀一往无前的优点,不要和其他人缠斗,瞧准持盾那人往死里捅。他们这个阵俺虽不懂,但他们彼此支援回护,只要击破一环,其他环说不定也跟着破了。”
白食易仍然犹豫道:“知易行难,前辈再想想其他办法?”
童三刀郑重地拍拍他肩膀,道:“能学到杀猪三刀,俺知道你心里十分高兴,但你当真不必客气。俺把‘三刀败刀皇’这件事当本钱,吹嘘了好多年,欠你师公一个大人情,现在传你这三刀,就当还债了。”欠人情云云,本是史琉璃的调侃之言,但童三刀是直肠子,一直记在心上。
白食易哭笑不得,眼见战局越来越危迫,也只有这个法子可行了,只好点点头,心想:我师公是刀皇,父亲是白一刀,没想到平生第一次学刀,竟是学杀猪刀法。问道:“那咱们如何教?怎么学?蹲在花圃里授业么?”
童三刀思量道:“此刻火烧眉毛,不能慢慢教你。俺先将刀法的诀窍技巧口述给你,具体运使,你看俺等下施展。机会稍纵即逝,能不能学得心手相应,看你能耐了。”言罢附在白食易耳边,将口诀连说三遍。
这诀窍技巧并不复杂,难在贯通运用。白食易用心记忆,童三刀等待片刻,见他若有所悟,道声:“好,现在看我演示。”拔出杀猪刀,大吼一声,奋力冲向鹰掠九天阵。
十二卫中未参与布阵的九卫在外围游走警戒,童三刀一刀“劈猪头”,竖起杀猪刀,迅如风掣雷行,向其中一人当头劈下。九卫为防三兽逃走,注意力全在阵内,冷不防遇袭,抵御不及,一人脖子被劈中,瞬即毙命。其余八卫大惊,急急自卫,童三刀左一刀“破猪肚”,杀猪刀划个半圆,疾电般划伤一敌胳臂;右一刀“捅猪门”,由下至上撩起,将另一敌大腿捅伤。
白食易瞪大眼睛,细瞅三刀如何施展。三刀一过,外围九卫被冲得七零八落,童三刀和身一滚,滚出战圈,向花圃大喊:“到你了,上!”白食易是赶鸭子上架,不上也得上了。学着童三刀模樣,拔出炎黄菜刀,径直杀入阵中。
此时鹰掠九天阵上空九星飞循、地面九宫变幻,令人眼花缭乱。白食易在端午斗宴那日,受米八斗推演太极意理的激发,自行参悟出太极火。太极两仪、九宫八卦,同出一源,玄理相近,一法通则万法通。当下白食易踏坎宫、穿兑宫、转坤宫,直逼守离宫的鹰冠。鹰冠手持鹰头盾,在阵首专司呼应八方,抵挡援护,是极重要的阵眼所在。白食易就认准了他,全力进攻。
艮、坎、乾的履足三卫负责防守中宫、策应离宫,当先迎战。他们见白食易手持菜刀,以为他要挥刀挺进,各持兵刃分左中右杀来。孰料白食易右手持刀,左掌使出逍遥游第二重的另一式“露洒长宵”。此式与之前天牢大战时用的“削玉裁冰”不同,“削玉裁冰”以冰之锋锐,点对点专攻一人;“露洒长宵”则是将水汽凝成千百颗露珠,挥洒出去,大面积攻击。
履足三卫全然不提防他出此奇招,兵刃被露珠击中,随即冻住,无法抵挡。白食易趁机一刀“劈猪头”,势若雷噬,劈向左首之敌,将其迫退数步,正好撞在大呼酣斗的朱不戒肚皮上。朱不戒已杀红了眼,见对头自己撞上门,肚皮一吸,将敌人牢牢吸住,双掌力使“猪牯奋蹄”,把敌人拍得脑骨碎裂而死。
履足三卫失了一人,底线顿时不稳,战鹰流星锤急舞,指挥变阵,东南赤破军星与西北紫右弼星互飞、正东白武曲星与正西白贪狼星互飞,四象翻转,离宫的鹰冠也变了位置。九宫乃奇门式盘之基,九星无论顺飞、逆飞,路线本来固定不变,遵循顺生逆克之理,但鹰掠九天,振翅星空,刻意变化九方,飞星无定,旨在扰乱敌方。中宫白左辅星战鹰,流星锤指向已逆行返踏巽宫,如鸿鹄梭林,再度逼近鹰冠的白食易。
猎鹰、鱼鹰受流星锤指挥,舞动摇鹰锏、翻江叉奔来拦截,不料白食易一刀“破猪肚”,横空一划,刀风怒号,二鹰眼前金光一闪,摇鹰锏与翻江叉被炎黄菜刀砍成四截。二鹰大惊闪开,白食易冲过二四肩,直捣阵顶,翻身滚地,第三刀“捅猪门”疾速捅向鹰冠。
鹰冠的鹰头盾系用三炼精铜打造,长阔宽大,能护全身。白食易来势如电,鹰冠不及闪躲,却也不避,自信鹰头盾能挡住攻击。岂料炎黄菜刀如击腐木,刀身轻易切入盾牌底部,白食易向上一撩,巨盾由下至上破成两半。鹰冠大惶,慌乱间弃盾急逃,步伐一乱,失了彼此回护。高鲸虎何等高手,即刻瞧出漏洞,一招“幽壁飞虎”,身体弓起,弹到鹰冠胸前,掌中亮出独门兵器“虎牙刺”,痛下杀手。鹰冠无盾防护,同伴又不及支援,心口被虎牙刺洞穿,立时气绝。
鹰掠九天阵是九鹰合练十余年的当世奇阵,发动起来从未一败。然而这次他们碰上的,却是罕逢仅遇的对手。一来白食易通晓九宫八卦,二来炎黄菜刀锋利无匹,三来杀猪三刀刚猛无俦,任你如何变阵,我只瞅定了鹰冠,挥刀杀去,余皆难乱我心。再加上先前有三鹰殒命,替补三卫难免配合不能默契,终于招致阵破人亡。
这几下兔起鹘落,等到尘埃落定,一鹰一卫已经尸横当场。战鹰震骇不已,流星锤一停,鹰掠九天阵也跟着停下。
五鹰面面相觑,鱼鹰悲声道:“大哥,怎么办?”
战鹰迅速估量当下形势:己方算上外围被杀者,已折三人;虎与猪情急拼命,势若疯癫,威力倍增;新参战的老少二人尤其厉害,都只用了三招就破阵杀人,武功看来深不可测。种种因素叠加,己方已无胜算。当即沉声道:“九宫毁二,阵形已破,撤!”
猎鹰急恼道:“《詹王圣典》不要了?”
战鹰颓然道:“打不过,白送死,命要紧。”流星锤向后一挥,五鹰十卫腾空飞起,转眼间没入黑暗中。
高鲸虎与朱不戒一口气顿时懈下来,剧战脱力,不由自主坐倒在地,抬眼望着走近的白食易与童三刀。朱不戒道:“做肉包的老汉,没想到是你救了洒家。”
高鲸虎也道:“没想到是你啊,草庐救唐王的小哥!”
童三刀笑眯眯道:“你们虽然给朱由崧当走狗,大义面前还守得住,故而尚值一救。”
包钻山泣道:“可惜来晚一步,四弟他……”
高鲸虎撕下衣襟,为他包裹腿伤,道:“这都是命,不必再提。”
白食易见喜儿躺在包钻山怀里,似昏似睡,关切问道:“小郡主怎么了?这么大动静都不醒?”
包钻山道:“六鹰怕她哭闹,用迷药将她迷了,没有解药,怕是难醒……”
话未了,一声轰天震地的巨响破空传来。喜儿被巨响一震,竟然苏醒,哇哇大哭起来,叫道:“坏人,你们都是坏人,放开我……”
白食易忙安抚道:“喜儿别怕,别怕。坏人已经被大哥哥赶跑了。”喜儿见是白食易,止了哭泣,露出笑脸,张开手臂要白食易抱。
包钻山把喜儿递过去,尴尬道:“这巨响比解药还灵……”
白食易抱过喜儿,道:“这是红夷大炮的炮声,我在扬州时也听到过,一发轰击五六里,威力十分惊人。”
高鲸虎沉吟道:“红夷大炮是降清的辽东叛军谋富贵的踏脚石,以巨炮的威力和守城军的贪生怕死,南京城定然守不住了。我们职责所在,要赶去护驾,小郡主就交给你们保护了。二位相救之恩,容图后报,告辞了。”
童三刀不满道:“你们浑身是伤,还急着去护驾?那昏君闭门酣歌,不待清军来攻,已在自掘坟墓。这种皇帝值得卖命么?”
高鲸虎不答,凄然一笑,抱起苟全的尸身,朱不戒搀扶着包钻山,三人并肩离去。
白食易目送他们走远,对童三刀道:“前辈,清军攻城,咱们该怎么办?”
童三刀道:“速去冷宫,见了尚老儿一起商量。”
白食易道:“可恨昏君在明月楼开筵,史小姐和吴姑娘可能都在那边,怕不易脱身。”
喜儿听了,又大声哭起来,道:“琉璃姐姐……琉璃姐姐不在明月樓,她不见了。”
白食易大惊,忙问:“怎么回事?琉璃姐姐之前和你在一起吗?”
喜儿哭道:“本来琉璃姐姐要带我去明月宴玩,看月亮、吃好吃的。可是临出门时,那个叫袁什么的臭道士,突然来找姐姐,说有很要紧的事要商量。琉璃姐姐就跟着他出去了,结果一直没有回来,我命人去找也找不着。后来冲进来几个很凶的坏人,我就突然睡着了……”
白食易惶急道:“那道士一定是袁本盈。怎么办?”刚想说去婉婷斋看看,又一声“轰”地巨响,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童三刀道:“先会合了你师伯祖再说。”二人提气疾奔,快速赶往冷宫。
转过御园水阁,绕过几道粉墙,冷宫就在前方。童三刀忽然大喊道:“不好了,看,黑烟滚滚,冷宫着火了。”白食易抬头望去,只见浓烟从冷宫上方冒出,道道火舌舔噬着门檐廊柱。奔得近了,木头燃烧的噼噼啪啪声清晰地撞入耳鼓,空气中散发着呛鼻的难闻味道。
熊熊烈火四面蔓延,白食易心中担忧,放下喜儿,欲冲烟冒火而入,忽然间一条人影闪动,鼎皇用绳子缚着混元二气缸,负在背上,从黑烟烈火中冲出来,口中喊道:“别过来,火势大了,火班用大激桶都灭不了。”
白食易一面帮鼎皇扑打身上的余火,一面问道:“红夷大炮虽猛,似乎还只在城周炸响,尚未打进皇城中,怎么就着火了?”
鼎皇道:“是瞳儿放的火。她彻底疯了……”
白食易惊道:“怎么回事?”
鼎皇叹口气,道:“她不知从哪儿听说狗皇帝要在明月楼赏月,勾起了去年中秋做‘高峡流云赏月盅’的往事。那是她一生最得意的杰作,本以为能就此平步青云,哪知因此卷入宫廷争斗,被人利用,成了替罪羊。可以说成也月、毁也月。所以当她又听到‘赏月’时,就完全崩溃了。先前她神志还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今晚突然不停地自言自语,我凑过去细听,听到她喃喃说:‘瞳儿啊瞳儿,可惜你爹娘送你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是有眼无珠看错人!而今双目被毁,又打入冷宫,你对得起谁?对得起谁?’
“过了一阵,自语变成了呜咽,声音又尖又细,我听了十分难受,想劝慰几句,突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我赶忙奔出宫查看,哪知这时瞳儿摸索着在冷宫四处泼洒灯油放起火。冷宫格局本来就小,又起了风,火势蔓延极快,我要救她,又不知她躲在哪里,只能自己先背了混元二气缸逃出来。看来她死志已坚,即使找到她,也不让人救。”
白食易悲叹一声,又问道:“那椒兰昭仪和她祖母呢?”
鼎皇道:“她二人午间收到一封从云南寄来的信,好像是有个叫李定国的人找她们,匆匆忙忙乔装改扮一番,混出城去了。”
此时子夜已过,巨炮轰击越来越频密,漫空炸响的声势极为骇人。童三刀突然指着宫城西面嚷道:“快看,西宫那边也起火了。”
鼎皇道:“看方位,可能是甘露宫、娴雅宫都烧着了。”不一时,整座宫城开始大乱,呐喊声、畏怖声、奔跑声、争吵声、喝斥声从四面响起。鼎皇道,“赶紧先离开险地再说。”
三人拔步欲行,身后燃烧的冷宫中,忽然传来了极凄厉、极幽怨的歌声:“君门一入无由出,唯有宫莺得见人。愁如流水长成逝,金屋无人见泪痕。胡笳一拍肠三断,铜雀千娇骨万横。古往云萝悲自噎,身离死诀岂关情。”
鼎皇颤声道:“是瞳儿!”
歌声渐低渐渺,到最后只剩下尖厉的一声:“我好恨,好恨哪……”恶毒的火焰随即吞没了幽结的哀怨,再无声息。
白食易悲愤道:“可怜瞳儿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儿,竟落到这样收场。这皇宫、这帝苑,真是座害人的魔窟!”
鼎皇轻轻摇头,黯然道:“走吧!”
月落星沉,坠兔收光。黑云黑烟,将漆黑的夜压抑得愈发暗瞢。
白食易抱起喜儿,三人一路疾行,径趋乾清门,打算先脱出皇城。穿春和殿、过春和门,来到西宫地界。只见前头好大一片火势,烈焰冲天穿云,四合焚燃,又有夜风阵阵,风吹火、火搅风,黑烟直冲斗牛宫,把甘露宫、娴雅宫内内外外烧得一片通红。
白食易停步困惑道:“奇怪,那些太监宫女怎么不救火?反而东奔西窜,一副作鸟兽散的模样?”他游目四顾,见先前认识的太监小瓜子和小豆子也在其中,忙唤二人近前来,询问其故。
小瓜子全没有了以前的低眉顺眼,咬牙切齿道:“救火?实不相瞒,这把大火,就是我俩和其他公公、宫女们一起放的。大家都恨极了那两个奸妃,趁乱纵火,一泄长期积累的怨愤。”
白食易惊道:“宫中纵火是大罪,你们就不怕被抓住了杖毙?”
小豆子嘴角抽动,冷然道:“怕什么!几位还不知道吧?城头溃兵传来消息,阮胡子奉旨御敌,却和钱谦益、兵部侍郎张仲符,还有一堆公侯,直接开城投降了。目下清军已经进城,正杀奔皇宫,蛤蟆皇帝和奸妃已从北安门逃走。改朝换代就在眼前,谁还怕他夏桀商纣?”
白食易闻言木然呆立,脑海中闪过史可法、通吃侯、火将军的面孔。忠臣义士们浴血舍身守护的国,就这样没了?可是又有另一个声音出现在脑际:“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亡了不好吗?何必惋惜?”他茫然不知所措,喃喃道:“师伯祖,国……国要亡了……”
鼎皇面色坚毅,道:“国破山河在。只要人在,山河就在。我们先想法子逃出城去,一切从长计议。不然等清军闭城,都要剃发做亡国奴了。”
小瓜子道:“这里恰好有辆马车,是尚膳监给两宫小膳房运送果蔬所用。你们赶紧驾车出宫,趁乱离城吧。”
白食易郑重谢过,又道:“你们不走吗?”小豆子悲凉道:“走?我们是太监,离开皇宫活不了。各位珍重,有緣再会。”
火浪越来越高,仿佛是在向曾经高高在上的皇权示威。灼热的赤焰舔舐着漆黑的天幕,把南京城的夜空映得血红。
鼎皇将混元二气缸搬上马车,横坐车辕,提鞭在手。白食易抱着喜儿,与童三刀钻入车内。车舆里装着一筐筐的蔬菜水果,三人挨挤在一起。喜儿随手拿起一颗金黄的香水梨,咬了几口,道:“大哥哥,我们坐车去哪里?”
白食易道:“咱们一块儿去城外玩。”
喜儿高兴道:“好极了。”
鼎皇待他们坐稳,马缰一抖,马儿撒开四蹄,疾驰乾清门。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已离了皇城,驰入南京城的大街。此时街市上也已大乱,哭爹喊娘者有之、推搡殴斗者有之、趁火打劫者亦有之。还有人公然举着“民顺国安”的大字帖,准备投降。驰到建安坊附近时,又见一座大宅火起。白食易撩开车帘望出去,原来是南京百姓愤恨不尽,在放火焚烧马士英的府邸。白食易想到不过十日前还在马府中参与斗宴,此刻一把火浮华皆灰,世事无常一至于斯,不禁慨然长叹。
街市拥挤,人群慌乱,马车行进不便,磨蹭了好一阵,终于来到驰道上。鼎皇探头进车厢,问道:“咱们从哪个门出城?”
白食易想起来南京时,是从北边绕行玄武湖入城,便道:“走北门吧。那里出了城就是玄武湖,好大一片水域,方便藏身。”鼎皇点点头,驾车奔向北门。
到得城沿,鼎皇猛地高呼一声:“不好,来晚了。”白食易竭尽目力望去,见城头插着数面清军大旗。鼎皇急急勒住马,待要回头,已来不及,数十名清军巡哨四面围了上来。鼎皇无奈,只好驾车缓缓来到城门口。
是夜,明军廿万尽降满清。城门口降兵降将束手恭立,迎候新主。城外大批缨帽马甲的清兵正列队准备入城。一名顶盔铁甲的将军率巡哨守住城门,来回梭巡检查。他见到鼎皇的马车,拦住喝问道:“干什么的?没看到布告?现在宵禁,任何人车不得离城!”
鼎皇装出一副太监的恭顺模样,点头哈腰道:“大人,小的是负责采办果蔬的宫人,虽说革故鼎新,可宫里几千号人总得吃喝不是?您行个方便,放小的出城采办完,速去速回。”
将军目光犀利,并不相信,“哼”了一声,撩开车帘,探头到车厢里查看。他的目光刚一接触到车里人,就愣住了。
白食易也愣住了。
眼前这位清军将军,赫然竟是史可法部下的雷将军。
两人对视着,不发一语。白食易掌心中捏着一把汗。
雷将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放下车帘,对把守城门的兵丁道:“车里都是些装水果蔬菜的箩筐,没什么要紧,放他过去吧。”
兵丁遵命,让到一边。鼎皇赶紧控缰驾车,飞驰出城。
等到马车驰出十余里地,白食易估摸已然安全,探首出去,回望南京城。高大的城墙孤独地挺立着,那傲岸的身影背对苍生,仿佛正嘲笑他们的懦弱胆怯。夜空中,十五的月亮将圆未圆,盈盈如盘。年年岁岁,月缺总能月圆,但国与家俱残,却不知几时能圆?
这正是:
安有一年三易换,不语,兴亡自古帝王州。
八百年来都一梦,堪愁,六朝衣冠成古丘。
王谢子弟伤往事,薄叹,金陵歌残皇气收。
潮打石头君莫问,回首,烟雨长江空自流。
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五月十五,清廷豫亲王多铎率军占领南京,南明第一个政权在熊熊烈焰中覆亡了。然而南明與满清的真正较量才刚刚开始,围绕五鼎二经的美食传奇也才徐徐拉开帷幕。
欲知白食易、史琉璃之后续故事,请看《食鼎记》第二部《英雄创食势》。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