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爷爷
1
八十五岁的爷爷近年来已经完全糊涂了
智力近于孩子
他会惊奇被子上的花朵
他会着迷地上的蚂蚁
你问他我是谁
他总会说哦知道
却从没说对
这些天他很可恶 不仅坚决不洗澡
还喜欢上了尿床
如果你给他换秋裤
他就说朝鲜战场打埋伏的时候就把尿尿到裤子里
你会忽略一个老孩子的智商吗
真是哭笑不得
他很狡诈 根本不提小时候的事
因为那时候家里穷得要命
穿不起裤子 根本无裤可尿
记忆中就没有换秋裤的经历
出门你要牵着他的手了
过马路你要拽他闪避车辆
他仿佛喜欢上了一切危险事物
好几次他都冲向疾驰的汽车
好几次他都掰开黄狗的大嘴把脖子伸进去
他甚至站在大街上对着小媳妇们撒尿了
我正想教训他不要为老不尊
也想跟他解释一下命比车贱
他突然攥住我的胳膊
说昨晚梦里一直在打听一个叫宁延达的人
他说“你给我找找他 他好像对我很重要”
2
从爷的身上
我看到了生命终会归于原点的轨迹
这个世界你来过
只为回到出发的地方
伟岸的身体逐渐蜷缩
智慧的大脑逐渐单纯
多少默默记在心里的事
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倾诉出来
人越老越不喜欢多话
你说十句他不会应和半句
你让他讲述自己的过去
他就开始默默哭泣了
风是他喜欢的
阳光是他喜欢的
睡觉是他喜欢的
吃饭是他喜欢的
家里所有的东西他都摸来摸去
看得出来这些东西是他喜欢的
他对于这些的喜欢仿佛多于我
这让我很嫉妒
难道是我根本没能住到他心里去
就像我一直都没能住到儿子的心里去
对于老人和孩子我都力不从心
其实不理解儿子的内心我不纠结
至少可以慢慢来
不理解他的内心却让我诚惶诚恐
3
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我有点接受不了
仿佛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突然要割舍给别人
总之就是不好受
他死后肯定会进天堂
那里很美丽 老朋友也会很多
但是我不想他去
这个世界苦那么多
那些苦都成了深刻的过去
从皱纹里剔除劳动
从蒙昧的眼睛里切断色彩
从杂白的头发里摆脱岁月
从零落的牙齿中磨损着最后的时光
从每一个临近的
新的死亡掩盖旧的死亡
攀到高处的人 总算到头了
走入深谷的人 将进入更黑的洞穴
奶奶
1
老远就能看到
小土坎上有个瘦小的影子向我张望
我知道那一定是奶
每次见她她都小下去一圈
这回她更加佝偻了
八十几岁的人
血液在后背淤出个驼峰
身体中的巷陌日见荒凉
风蚀的墙壁 露出干燥的石灰
眼睛昏花其实看不出去五米
耳朵衰退再也听不到什么闲话
突然蹿出的泪 哎
也是枯井中的仅存
那一米多的身體
是曾经背过我的身体
是曾经养育过五个孩子的身体
如今我必须接受她日渐枯萎的现实
如今我只能借助粘稠的时间记下丝丝印记
她颤巍巍牵我走进庭院
三架黄瓜 九垄豆角
白鸭十对她指给我
这是我喜欢的 那是我喜欢的
还有鸭蛋 都已腌在坛子里
我是收割者吗 不然为何飞速而来
多年来她已给予我们无数
奶水 慈爱 对孩子们无时无刻不在的想
缴纳这些赋税她从无怨言
我稍有欢喜 她情愿掏出更多
她总是掏空自己 让我无处容身
她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小
就要缩成一个豆大的光点儿
就要把自己轻到夜空中去
在夜空中她继续燃烧
我知道她想占据我眼神的位置
让留在地面的我
每临夜晚 仍能找到她的光耀
她却不知道
我哪敢看她
即使看上一眼 也是充满愧疚的一眼
2
奶生在旧社会是官家的大小姐
奶长在红旗下 嫁给了子贫农
是一种怎样的命运
硬把两个阶级的人搅和在一起
内战中爹娘都死了
奶只好依托一个根红苗正 且大她六岁的泥腿子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偌大的家族说没就没了
她的私塾 她的碎花裙子她的戏班
说没就没了
她知道孙中山 知道民国政府
会说几句日本话 说起家族的显赫滔滔不绝 说到全家的惨死已无悲伤
她总说她的父亲最喜欢有学问的孩子
她总说父亲中山大学叔叔前清秀才
爷爷省长 哥哥能双手同时写字
一遍一遍地说跟每个人说
像背银行密码 也像背诵经文
几十年不间断地讲述
其实我一直怀疑
奶嫁给爷之后的这几十年到底有没有活过
我从未听她说过这期间任何事
幸亏她还会边讲述边往我兜里塞鸡蛋
幸亏她还会边讲述边用柔和的眼光看我
这次回家她有了新变化
老百姓种地不收租还补钱
这是有史以来从没有的事
她爸爸没做到
孙中山也没做到
老父亲剃掉胡须
父亲剃掉胡须后 郑重地去亲暗影中熟睡的小孙子
他弯腰的动作 像在火堆里拨拉一个土豆
世界是年轻的 他对母亲说
光洁的皮肤我也曾拥有
我们常认为生命过于坎坷和贫乏
事实上到处都是可以走下去的道路和空间
一首正能量的曲子 就这样写下去
草最先冒出来
然后花朵也会出来
然后
父亲蔚蓝的曲调也跟着哼了出来
儿子在歌声中睡得更加香甜
设想多年前同样的晚上
我的母亲恰巧也埋伏在暗影里
掐着一把绣花针 准备刺杀跟她争抢窝头的
公分记录员
而那时父亲却哼着苹果味的歌曲
像河底游荡的鱼
循着某种东西
在不同的石缝间钻来钻去
最终停泊在一阵腾起的泥雾中
碎冰瞬间融化了嘴唇
母亲从此听命于歌声
父亲 他就一直续写那段歌曲
时间不会被击散
生命不会渐行渐远
父亲唱着歌 苍老却无比温暖
他摇摇篮的姿势
像在掸土豆上的灰
从未见过如此小心翼翼的父亲
(也许只在那场泥雾中有过类似的表情可惜那得问我母亲)
他生怕扎疼了娇嫩的婴儿
他是否想借助婴儿肌肤的柔滑
滋润一下沟壑纵横的脸颊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胡茬
这才惊觉 自己已经当了爸爸
那时候我突然冒出一个冲动的念头
能否替代儿子……
爷爷死了
爷爷终于死了
屋顶的空气有些耸动
亲友们惊醒寂寂的黎明
纷纷从各地飞回
到处都是扇动的翅膀
儿女们一阵阵剧烈地悲泣
又一次次相互安慰
爷爷对我最好
我却是心肠最硬的一个
从始至终没掉下一滴泪
他离去了 我更为他感到高兴
我和奶奶说笑
跟她一起听赶来吊唁的老辈人
興奋地讲述有关爷的故事
气氛热烈而温暖
出殡之后 把亲人们一一送走
看着炕上空出的那个位置
我才突然发现再也没人能补上了
我挨着那块空气躺下
他在的时候我常常抱他
帮他翻身
或给他接尿
唉 现在没了那具肉身
这些动作我一个也完成不好
面对死亡多么令人悲伤
一个亲人
突然变成一具死尸
他僵硬地躺在那儿
把孤独释放进每粒空气
人们怀着对鬼神的尊重
收起嘻哈的咒语
悲泣者释放更大的冰冷
时间是严肃的
名声和忙碌终于自觉地弯腰
或曲下膝盖
送魂人正坐着月亮的马车赶来
相遇
人们都说你已死了
可明明我们靠在栏杆上
刚刚谈了未来
说很多黑暗的词
和惭愧的词
说酒精六十度
风拦住喝醉的大海
潮湿空气无人认领
我们争先跃进水中
水草蔓延 纠缠着我你
漂流的鸟没有身份
呜咽的石头振翅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