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人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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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音的手机的屏幕不停地闪烁。惠惠侧脸望了好几次。身边的胖五早就鼾声如雷,可惠惠还是不敢接电话。她悄悄地将手机翻转,光从床头柜表面透出来,细细的木纹卷成一个个旋涡。惠惠感觉自己会被吸进去。水的深处没有阳光,她被黑暗压迫得透不过气来,索性紧闭双眼,希望睁开眼时已经过去百年,压在她心头的巨石早就粉碎。
  过了好一会儿,惠惠的眼睛悄悄撑开一条缝。黑暗渐渐退了下去,手机不再发亮。她轻轻下床,赤脚走出房间,转到隔壁房间。小婧抱着猪娃娃睡得安稳,她像一片纸,插进被窝里。被子、床单、枕头保持空床时的整齐。凌晨四点十分。惠惠下意识地替女儿掖了掖被角。
  卫生间镜子前,惠惠端详自己。太瘦了,颧骨和锁骨格外突出。下眼袋又黑又大。她抿抿嘴,大眼睛、挑眼梢、薄嘴唇,细看之下,女人味还是很浓。可刚才胖五把沉重的身体压在她身上的时候,头却是埋在枕头里的。抽筋般的动作过后,他一翻身就进入梦乡。她撩起头发,额头两边有两块伤疤。
  “你不许走!”惠惠拦在摩托车前。
  阿三不急不慌地点上一根烟道:“闪开!”
  惠惠去拉后座上的女人。路人一片起哄声:“噢!好!”
  阿三叼着烟,跨下车子,左手一把掐住惠惠咽喉。他眼珠突出,声音低沉。
  “滚开!”
  惠惠顺手抄起人行道上的一只小板凳,用力甩出去。看客们兴奋地跳跃着躲避凳子。
  阿三发力,把惠惠推倒在地,重新骑上摩托车。
  惠惠爬行几步,平躺在车前。“有种你从这里压过去。里面是你亲骨肉!”
  “疯了,你疯了。”阿三熄了火。后座上的女人下车,一甩头,高跟鞋留下一串轻佻的声音。
  阿三转身想去追。惠惠双手死死抱住他的双脚。
  “你作死!”
  阿三捡起一块砖,对准惠惠前额就是一下。惠惠的手还是没松。阿三对着另一边又是一下。血汩汩往外流,旁观者这才分别抱住阿三和惠惠。
  “夫妻间哪来这么大的仇噢!”
  惠惠听见这句话,晕了过去。
  “街对面那个穿牛仔服抽烟的男人,看到没?好像盯这里好久了。”
  胖五放下勺子,用油腻的围裙擦手,对惠惠说道。
  惠惠早就瞥见阿三了。
  “在等人吧。”她支吾着。
  她暗自庆幸自己的警觉。一来店里,她就把玩具、蜡笔带上阁楼,然后做了好长时间思想工作,小婧才点头答应到阁楼上带着猪娃娃画画。工作时,她戴了大口罩,扎了彩色头巾。
  “对了,你姐又推荐了一位老师,我想明天下午再带小婧去老师那里试试。”惠惠转移话题。
  “随你便。”胖五又起了个油锅。腰花入油的声音像放鞭炮。胖五几乎吼出声:“你要做好思想准备。去了也白去。”
  惠惠尖厉的声音穿透力很强:“我就不相信了!”
  “老板娘,来碟油炸花生米!”
  “来了来了。”
  斜眼一扫,阿三不见了。她松了一口气。
  三伏天,凌晨四点多天就泛白。
  惠惠打开卫生间的窗。从六楼往下张望,晨练的老人已经出动,远处早点铺的鼓风机沉闷地呼吸着。
  她手里握着一瓶安眠药,象征性地倒进倒出。身子往狭窄窗口挤挤,试试一跃而下会不会卡。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如果没有小婧,她早就以某种方式离开了。
  小婧出生的那天,阿三的判决书也送到了。
  “婧”字是她翻破旧《新华字典》取的名,希望女儿将来有才华,不依附男人。
  上户口的时候,孩子父亲一栏,她用笔粗粗地画了?菖。小婧不声不响。她抱着女儿的时候,常常流泪。
  当时她在便利店打工。店长大姐嘴狠心软,让她带着小婧上班。惠惠在店里忙收银、理货,小婧在狭小仓库里独自待着。一天下来,满屋都散落着她画的漂亮蜡笔画,每个店员都对此赞叹不已。小婧面对这些表扬,要么低头不语,要么空洞地望着货架上的某件商品。
  “惠惠,这孩子有点不对劲啊。”店长憋了好长时间后说。
  “姐,有什么问题?”惠惠不止一次听到人家的议论,她偏执地认为小婧只是怕生、胆怯。
  “我弟媳是心理医生。前几天碰头吃饭时,我跟她说了小婧的情况,她认为可能是自闭症。”
  哗啦啦,惠惠刚拆开的一卷硬币全掉在地上。
  几个穿橘黄色跑步衫的身影快速拐过街角,风吹起他们的头发,惠惠想起了一个字。看来自己注定又要“跑”!
  阿三像个幽灵,怎么也摆脱不了。
  她和他从小生活在同一条老街上。每次汽车开过,总会扬起尘土,他俩在尘土中嬉笑打闹。
  阿三住在一个大杂院里。每當下雨,阁楼总会滴滴答答漏水。水桶、瓷盆、海碗摆成一排接水,他们搂抱在一起,静静地听水落下的不同声响。这里是他俩逃学的天堂。惠惠喜欢读书,但是当她看到阿三长发一甩,对她调皮而潇洒地打呼哨时,就不自觉地迈开双腿跟他离开学校,窝在阁楼里,一待就是半天、半夜。
  夜幕降临,弄堂里暗号响起。阿三像啄木鸟般猛地对她吻几下,翻窗跃上屋脊,像只狸猫,轻盈地几扑几跳,落到弄堂地面,不忘回头对她献上飞吻。
  她心惊肉跳地等着他回来。残缺的《基度山恩仇记》,不知被她翻了多少遍,可内容一点都没记住。
  绷带、碘酒、红花油等频繁地使用,让她成为一个熟练的“护士”。阿三把战利品献给她。有时是一把小刀,有时是一个票夹。她把这些礼物放在阁楼的抽屉里,不敢带回家。
  最严重的一次,阿三从窗外跳进来就重重摔倒在地板上,弄得楼下三姑妈放声大骂。
  “要不是看在你死鬼父亲的面子上,我早就让你滚蛋了。你再这样下去,离死也快了!”
  阿三背上挨了一刀,伤口很深很长。惠惠要送他上医院。他倔强地趴在地板上不动。惠惠只好帮他消毒、涂药、包扎。   阿三转过苍白的脸,头发挡住右眼,轻声说:“以后一定要嫁给我。”
  惠惠也怕去医院。
  店长说了那番话之后,第二天,惠惠就带着小婧离开了从小生活的城市。
  嘈杂的火车站里,她掏出手机,上面一串未接来电,都是店长打来的。她来到卫生间,拔出电话卡,扔进马桶。在水的漩涡里,她看到了冰川。
  这座城市已经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自从和阿三同居的那天起,父母、亲戚都与她断了联系。她不知自己作了什么孽,爱一个人,难道就犯了天大的错吗?
  阿三、小婧的状况,让她渐生悔意。
  她把小婧抱在怀里,眼望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从熟悉到陌生,她既没有留恋,也生不出希望。
  烧烤店在出租房弄堂口。一到深夜,浓烈的油烟味熏到惠惠狭窄的房间,她会想起一些与阿三在一起的美好瞬间。
  她拉着小婧的手经过烧烤店门口。小婧的眼睛盯著简陋的“龙虾啤酒”的霓虹广告牌不肯走。一个胖子在店边搭出的土坯房里颠勺,胡乱奔窜的火焰燎红了他的圆脸,还卷光了头上所有毛发。
  她蹲下身,陪小婧一起看霓虹灯。小婧一旦盯上感兴趣的事物,就不肯轻易离开。
  夜越深,烧烤店里人越多。胖子热火朝天地干着。他穿的圆领汗衫,鼓起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泡泡,在惠惠眼里,这些泡泡会随着温度的升高,逐渐飘向星空,化成一个个幻想。
  “吃饭?”胖子双手擦着油腻的围裙。
  “不。”惠惠抱起小婧。小婧挣扎了几下。
  “进来吃点吧,免费。”胖子眼睛眯成一条缝。
  “不不。”惠惠赶紧往前走几步。
  “有事找我,我叫胖五。”胖子的声音从背后清晰传来。
  “有事找我!”阿三把客人送出门。
  “你不许去!”惠惠把桌上的礼物扫到地上。
  “最后一次!”阿三总是说这句话。
  “要么送命,要么进去。”惠惠伸出两根指头。
  “你不要触霉头。”阿三恭恭敬敬对着关二爷像三作揖,从供桌下抽出一长一短两把砍刀。大的用红布一裹,小的直接插在皮带里。
  一场街头排档的酒席里,几个小弟争先恐后地向惠惠描述阿三的英雄事迹。
  “大哥独自走进门,对方五六个大汉站起来,大声对大哥叫嚷。一阵啰唣后,大哥只问了一句话:‘你们让不让?’对方领头的大块头额头爆出青筋,‘不让!你拿我们怎么样?’大哥从腰间拔出短刀,喏,就是这把虎头刀,塞到大块头手里说:‘你们先砍我,把我砍死,这事了结;砍不倒我,我把你们全做了。’大块头拎刀就砍。大哥这身手,他们这帮混混哪是对手……”
  “得了得了,我不要听。”惠惠的心整天都被这些事情吊着。
  阿三沉默着。酒杯里的普通黄酒到了他嘴里,似乎成了陈年佳酿。他抿一下,搛一口菜,酒和菜混合形成一股香味,连惠惠都闻到了。再简单的酒和食物,阿三都细细品咂。惠惠知道,他把每餐饭都当最后一顿来吃。
  惠惠腆着肚子,目送阿三骑摩托车走远。夜色中,红布被风吹得几乎散开,隐约看得见被路灯照得一闪一闪的白刃。
  阿三没有再回阁楼。
  胖五走进出租房,手里提着糕点和熟菜。
  小婧躲在妈妈背后,头埋进惠惠衣服里。惠惠走到哪里,她都吊住不放。
  胖五坐下,惠惠只能站着。胖五拿起一块蛋糕,绕过惠惠,递给小婧。小婧没有反应。奶油蛋糕很香,惠惠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了。
  “小婧乖,吃蛋糕了。”惠惠把女儿拉出来。
  小婧仰头看妈妈,眼神空荡。三个人雕塑般维持了很长时间。
  胖五最终撤回了那块蛋糕。他舔舔手指上的奶油,夸张地说:“啊!真好吃。”
  小婧低下了头,双手搓着自己的衣襟。
  “我忙不过来,你到我店里工作吧。这里环境太差了,我有地方给你们住。”胖五打开熟食,拣了一块酱牛肉往嘴里一扔。
  阿三不会这样吃。惠惠突然想起前夫来。
  窗外飘来歌声:“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阁楼上,阿三搂着惠惠。
  “我最爱梅艳芳。人们说她‘艳’,我却最喜欢她的‘侠骨柔肠’。”
  惠惠抬手摸阿三的络腮胡,根根像挺立着的刺。
  胖五球一般的脸,没有一根刺。
  小房间里,小婧咳了几声。
  惠惠推开门,坐在床边,轻轻拍被子。小婧睡着的时候,眉宇舒展开来,像极了她爸爸。
  惠惠俯下身,捡起一张飘落的蜡笔画,似明似暗间,卡通人物仿佛跳出画面,拉起她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是她当前最大的安慰。
  小婧的异常,惠惠早就观察到了,却只能安慰自己,孩子小,大了就会改变。小婧到了两岁还不会说话,惠惠急了。更为严重的是,除了妈妈和猪娃娃,小婧不关心任何人、任何事。想到怀孕时的痛苦、阿三带给她的劫难,惠惠的自责和对阿三的憎恨与日俱增。
  小婧三岁了,还不会说一句话。惠惠鼓励她很多遍,才勉强蹦出“妈——妈”来。
  有一次,她带着女儿去菜场买菜,跟肉摊老板讨价还价,乱哄哄一阵子下来,一转身,差点惊得灵魂出窍。
  小婧不见了!
  她怎么能不见呢?她什么都不懂!
  惠惠满菜场疯狂地找,扔了肉,扔了菜,丢了钱包,只有手机紧紧攥着。她想拨报警电话,但是那个简单的号码组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恨眼前那些散漫的人,更恨那些满面笑容的人。半小时过去,她觉得末日来临了。
  她不知为什么会走进菜场边的公园。可能想到那里有个大池塘,可能觉得池塘是她的归宿。她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衣衫湿透,三月的天气,却感觉不到冷。眼前变成黑白,她也不诧异。她只是手抖,抖得像鸡啄米。   突然,小婧的影子孤零零地闯进她的视线。她跌跌撞撞扑上去,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没有一句话,只有无声的哭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心的大妈把母女俩搀起。她这才注意到,女儿一只手始终指着地上的粉笔画。一位大爷正蹲着画一个彩色孙悟空像。
  回家路上,小婧拧在文具店前不走。惠惠给女儿买了一套二十四色蜡笔。
  陌生号码打了好几遍,惠惠才接。
  “喂,是我。”
  惠惠愣在那里。客人大呼小叫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她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能听见吗?是我。”
  那个声音在手机听筒里,旋转、放大,变成一片乌云,恶狠狠地压下来。她不敢掐断电话,更不敢搭话。任由电话继续通着,也许,通着通着,他自己就会挂了吧。
  “你别以为我找不到你。我知道你的电话,就快了。”
  电话挂了。“嘟嘟嘟”的声音还在响。手机就像粘在耳朵上了,她一時竟无法拿开。
  端菜、送酒、翻台、清洗、打烊。惠惠机械地重复着每天的固定工作。
  凌晨三点,她驮着睡熟的小婧,跟在胖五后面,回到胖五家里。
  胖五又在她身上闹腾了好一阵,她恶心得差点吐出来。那晚,她所有的肌肉都僵硬着。胖五嘟嘟囔囔骂了好几回。
  当身体松弛下来,她做了个梦。
  阿三是条狼。猎人把狼捕住了,关在铁笼里。可狼逃脱了,狼盯住了她。她拼命往前跑,狼在后面紧追不舍。她逃到悬崖边,狼一步一步紧逼上来。她咬咬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回头。眼一闭,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决不回头!哪怕过得比现在更糟糕,也不回头!
  惠惠打定主意,像只猴子,在胖五狭小的一室半旧房子里,捡起属于自己和小婧的衣服、用品,收拾干净,团紧,塞进行李箱。
  她站在马桶前犹豫了半天,最终没有把电话芯片扔进去。
  熟练地驮起熟睡的女儿,拎起行李箱走到大门口。轻轻用钥匙转动门锁,门外湿热的空气滚进来,霎时将她的汗逼了出来。把钥匙放到鞋柜上后,她回头望望昏暗的室内,那些熟悉的家具、那些熟悉的角落,她叹了口气。
  胖五在下午醒来,通常做两件事,要么捧着手机打游戏,要么躺着抽烟看电视。她搬进来后不久的一个下午,胖五什么都不做,从东晃到西,不时望着墙上的时钟,突然塞给她一把钱。
  “买点菜去。”
  “买什么啊?”
  “随便随便!”
  “钱太多了。”
  “去城南新开的超市买,选好点的。”
  “这也太远了吧!”
  “别啰唆,去吧去吧!好好挑啊。”
  她又累又无聊,带着小婧到附近超市随便买点就回来了。
  门被反锁了。她心一动,把耳朵贴到白铁皮包的门上,生锈的铆钉毛糙地警告着她。胖五吭哧吭哧的低沉叫唤声,夹杂着女人痛苦的呻吟声,从铆钉孔里旋转着钻进她的耳朵。她连忙转身捂住小婧的耳朵,一步一步,又轻又慢地转下六楼,直到底楼,才松开双手。
  那天晚上,胖五照例折腾她。她别过头,带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神情,麻木地承受着。
  后来,只要是胖五多给钱让买菜,她就用钱跟女儿大吃一顿,有时一根葱都不买回来。胖五想要发作,却只能用粗大的手撸撸光脑袋,傻笑。
  本来,她想留下只言片语,再一转念,放弃主意,转身跨出门,回头掩上白铁皮大门,铆钉组成的“福”字,像一张咧开的大嘴。
  清晨的售票大厅空空荡荡。空气中弥漫着隔夜的酸腐气息。
  电子大屏上一行行高铁信息反复滚动,那些令惠惠向往的城市名字跳跃着,张开双臂欢迎着她。可她忍住了。她站了很久,腿都麻了。
  一张回故乡的车票被检票口吞进又吐出,她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高铁刚启动,小婧在她怀里醒来。她揉揉眼,望望妈妈,转头盯着窗外,就像早就知道要乘坐这班列车似的,安静从容。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惠惠脑子里一直在放电影。
  虽然是故乡,熟悉的城市,却没有她和女儿的容身之地。她搭乘公交车,朝想好的目的地而去。
  店长一见她们,就搂住小婧。小婧任她抚摸、搂抱,眼睛盯着五彩广告牌。
  “惠惠,几年不见,你到哪里去啦?看你瘦成这样,吃苦了吧?”
  “姐,我向你道歉,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别说了,回来就好!来,先吃点东西。”店长端上来满满一桶关东煮。
  “我不饿,真不饿。”惠惠环顾店里,重新装修过了,店员也全换了。
  “你不吃,孩子可是要吃饱的啊!”店长抽一根竹签给小婧。小婧顿了顿,慢慢伸出手,拿了,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
  “乖孩子!真可爱!”店长笑着说。惠惠看到蹲着的店长头发稀疏发白了。
  “有个事想请你帮忙,我又说不出口。”店长越热情,惠惠心里越堵得慌。
  “什么事啊?快说!”
  “我,我想请你照顾小婧几天。”
  “这是什么话啊?”店长站起身,递给惠惠一串鱼丸,“就放我这里了!我喜欢都来不及呢。”
  “我有个事要办,办完就来接,很快的。”惠惠心里一酸,忍住马上要掉出来的眼泪,跑出便利店。走出一段路,她才责怪自己:怎么谢都没有说一声呢?
  这座城市变化很大。惠惠拖着大箱子,在人群中闪躲,就像一个异乡客。
  她不敢回熟悉的街区,在城乡接合部找了个廉价旅馆住下。
  仰面躺在狭窄的单人床上,窗式空调叹气、嘶吼,却不怎么制冷。沿街的叫卖声、汽车和电瓶车的喇叭声、切割铝合金器材的噪声,吵得她心烦意乱。她用枕头紧紧捂住双耳。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是胖五的电话。今天他比往常起得早。她没有拿他任何东西,不亏欠他什么。就让铃声继续响吧,在这嘈杂的环境里,铃声就当一种怀念吧。   又来电话了。她侧脸一看,浑身肌肉立刻紧张起来。在没想好之前,她决定不接这个电话。
  阿三曾经做过生意,那段时间,她成了“老板娘”,接接电话、算算账目。阿三买了一辆小货车。每天早晨,他俩去建材批发市场进货。看着水曲柳三夹板被搬运工一片一片插满货斗,她感觉腰包一寸一寸地膨胀起来,心也定了不少。阿三用皮筋把长发扎在脑后,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她站在旁边看。阿三不时地给工人们派烟、递水,声音柔和,语气谦和。他本是这样的人,但遇到蛮横的,他决不低头。街坊邻居有人怕见他;有人喜欢他,愿意跟他在一起。
  店里的生意还算不错,每天都能成交几笔。她在店门口搭个小煤气灶炒菜做饭。傍晚总有人赶过来,摆张小桌子在人行道上,一起喝啤酒,吃她做的饭菜。那个阶段,没有暴力,只有笑声。
  “我们走吧。”一天傍晚,阿三让惠惠收拾除了建材外的全部东西。
  “走?到哪里去?”她茫然地看着他。他把头发全都剃了,头皮青青的。
  “我把店和货车盘掉了。”
  “为什么?”好好的日子走到尽头,她绝望了。
  “有个兄弟被人害了。正在抢救,需要钱。”
  “那我们怎么办?”
  “我会有办法的。他为我挡过命。”
  命!惠惠忽地坐起来,继而站起来,在只有四五步大小的廉价旅馆里来回走了很多遍。突然,她站住,抓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电话。
  这个咖啡厅他俩都熟悉。只是现在换了牌子。店里提供手冲滴漏咖啡,惠惠站在柜台前看了很久,要了浓浓的美式咖啡。又香又苦。
  她把身体深深陷进高背圈椅里,双手紧紧搂住无纺布袋子,闻着咖啡香,回忆着过往。
  阿三端了马克杯悄悄坐到她对面。窗外夜色很浓。路灯、汽车灯像一只只机敏的眼睛,扫视他俩。
  “你瘦了!”阿三啜了一口咖啡,眼睛盯着她。
  “你精神不错。”惠惠把布袋塞到背后。
  “在那里过得怎么样?”
  “什么在那里?我一直在这里。”
  “别装了。我知道那个地方。”
  “我什么地方都没去。”
  “还记得我让人给你带的话吗?”阿三跷起二郎腿,头向左侧歪过去。
  惠惠摇摇头。那句话深深烙在她心里。
  “离婚我同意,可你不能找别的男人,不然我把他弄死!”
  她身体一颤。那是个雨天,小阁楼就要拆迁。三姑妈逼着她搬家。她抱着小婧不停流泪。一个高大的男人闯上阁楼,简单快捷地转述阿三的狱中话,转头就走,出门的时候,她看见那个男人后脑勺有一道斜长疤痕,像一条巨大的蜈蚣。
  “是那个胖子吗?不要以为在外地,我就拿他没办法。”
  她声音高了起来:“我跟你说了,我就一个人过,从没有离开过这里。”
  “我都看见了。”
  “你看错了。”
  阿三点了一根烟,一位女服务员过来制止。阿三蛮横地瞪了她一眼,姑娘悄悄退下。
  “你怎么還是这样?”惠惠抢过烟,掐灭在自己的咖啡托盘里。
  阿三两手一摊。“好吧好吧。”他脸上露出微笑,“女儿现在好吧?”
  胖五在小婧身后,不停地发出夸张的赞叹。
  小婧没受任何影响。她认真画着一幅美少女像。闪亮的大眼睛、金色的长发、白色连衣裙、红色长筒皮靴,最亮的是少女手上的魔法棒,她正在施展魔法,点点小星星,代表着纯洁的希望。
  胖五猛地将手里啃着的鸡腿扔进垃圾桶。
  “小婧她是个天才啊!”
  胖五来过几次出租屋后,惠惠对他的好感和反感参半。他热情,带吃的用的来。他揩油,伺机动手动脚。
  那天,惠惠脸上露出了笑意,她看出胖五是真诚的。
  “我们要给小婧找个好老师!”胖五激动起来,嘴上油油的。
  “开玩笑,她连校门都进不了。”惠惠让水龙头的水流到手臂上,冰冷的水让她冷静。
  “我姐姐就是教美术的!我让她来我家教小婧。”
  惠惠低下头。小婧的事是最大的事。
  胖五乘势而上说:“搬到我那里吧,大家都方便。”
  “你还是先给她看看小婧的画吧。”
  “我把女儿送人了。”惠惠将空咖啡杯往前一推。
  阿三摸摸刚长出的头发,不紧不慢地说:“你不会的。你们在等我。”
  “还记得我的绰号吗?”惠惠板起面孔。
  阿三仰着头来回摇,像在搜索信号,最后,小眼睛眯缝着盯住惠惠,凑上头,轻轻地没有把握地询问:“我赌钱的时候?”
  建材店关掉后,阿三闲下来就往外跑。最初,惠惠忍住了。后来,他整夜不回,回来就往阁楼上一躺,等到天黑,又跳起来往外冲,而她肚子又一天比一天大。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阿三并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赌钱。赢了钱,他就和搭讪到的女人在歌舞厅厮混一夜。赌输了,就到处借钱,想连夜翻本。
  大着肚子的惠惠找到街角的三轮车夫,让他们带她去地下赌场。车夫们不肯,也不敢。惠惠掏出一沓钱。
  “我去赌钱啊,你们知道我家情况,我用这点钱去撞撞运气。”
  一个年轻车夫接下了活儿,但是反复告诫惠惠:“千万不能告诉阿三哥是我拉你去的啊!”
  赌场在一幢写满红色“拆”字的危房里。两桌人在推牌九,烟雾缭绕,怪味呛人。坐着、站着、蹲在凳子上的人,围了密密麻麻的三圈。阿三站着,身体前倾,高声叫嚷,噼里啪啦往里扔钱。惠惠掰不开人墙,好在阿三的长发在脑后束起来。她探出手,抓空几把后,靠在别人身上,往前一挤,一把抓住阿三的头发,猛地一拉。阿三受惊,大声叫起来。赌徒们以为警察来了,疯狂逃窜。
  阿三抡圆巴掌想落下,惠惠把肚子挺上去。阿三气恼地将手掌拍在自己膝盖上。
  “你,你等着瞧!”   跑出去的人慢慢又聚回来。惠惠扶正一个板凳,小心地站了上去。她的声音尖厉,像刀刃划过玻璃的声音。
  “我有两句话说。我就要生了。阿三要做正经事。今后只要他再来赌,我就报警,大家帮我监督好他。这对大家都好。”
  一阵哄笑。不知谁带了头,大家鼓起掌来。
  阿三推开人群,往外快跑。
  “阿三啊!你老婆是‘太平洋警察’呢!”
  一片嘘声。
  胖五姐姐摇摇头,走出房间,拎起包往大门外走。
  胖五愣在那里。
  惠惠紧跟着胖五姐姐来到楼下。
  一阵秋风刮过,银杏树上飘落几片金黄叶子。
  胖五姐姐叹了口气。
  “孩子或许是个绘画天才。可我教不了她。”
  惠惠心里冰凉。“有什么办法呢?我都急死了。”
  “你清楚孩子的问题,就要治疗和教育相结合。”胖五姐姐又瘦又高,只有粗大眉毛、厚嘴唇显示出与胖五的血缘关系。
  惠惠想起店长的话,点了点头。
  “要我说,她必须接受特殊教育。”
  “现在我很难,小婧更难。”惠惠低下了头。
  “孩子对色彩、构图有特殊的敏感,却又特别拗,我只能送几本画册给她。”
  惠惠看着胖五姐姐在风中离开,情绪低落。
  “我再联系同学试试看。”胖五姐姐突然回头,高声说,“不要放弃!”她用手在空中做了个挥笔的动作。
  “你在警告我?”阿三警觉起来。
  “我是告诉你,你我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那怎么可能!你十六岁就跟了我!”
  “所以我一直在为那个错误赎罪。”
  “我脱离社会时间久了,看到繁华的大街就头晕。”阿三轻声说,“跟我走吧!”
  没有一丝犹豫,惠惠坚定地说:“我决不回头!”
  顺着惠惠的语气语调,阿三强硬起来。“你試试看!”
  “刚才我跟你说‘太平洋警察’的事,就是提醒你,不能再乱来了。”
  “我不用你提醒。”
  “更重要的是……”惠惠从无纺布袋里拿出一个棕色大瓶子,旋开盖子,一股刺鼻的气味立刻盖过咖啡香气,“这是我的决心。”
  阿三惊讶的神色显露在脸上。
  “你这是干吗?”
  “你逼我,我就把这瓶东西喝下去!”惠惠把瓶口提到嘴边。
  一辆敞着车窗的轿车驶过,惠惠眼睛跟了男驾驶员一段路,才注意到长发飘飘的他身边,坐着一个短发戴大耳环的年轻女人。
  “妈妈!”小婧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她回头。老师带着小婧走上前。
  “小婧好样的,进步很快。”
  “谢谢您的指导!”
  “下个月在上海有个国际儿童画展,你不反对的话,我想让小婧参加。”
  小婧仰头看着惠惠。惠惠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小婧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光在移动。
  “太好了!”惠惠俯身抱住小婧。
  “你们全家一起去感受一下艺术氛围。”
  惠惠直起身,扭头盯着空荡荡的马路,缓缓地说:“我们全家都在这里了。”
  起风了,惠惠把自己的围巾摘下,围在小婧脖子上。
  小婧笑了。一股暖流流过惠惠全身。
  原刊责编    李    冰
   【作者简介】王啸峰,男,生于1969年,苏州市人。毕业于苏州大学文学院。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芙蓉》等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等。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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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桐三十七岁,离异五年,这让他更有理由宅在家里。最近一年,他注册了几家婚恋网,找人聊天。他算是老实人,尤其不敢不听成东方的话。成东方说,你碰到这种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再找一个,最好再生一个。成东方的口气,仿佛他很有经验,事实上他与成桐的母亲罗亚茹一块过了三十九年,婚姻钢水浇铸一般,没任何裂隙,直到去年罗亚茹因病去世。  按成东方的指示,离婚后,成桐经朋友介绍,有过几回,觉得不理想,钱都白掏。每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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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起风的傍晚,就是那种只要风再用点力就能把夜色吹下来的那种傍晚,一条蹲在街角的狗时不时吠叫几声,我觉得它不是朝我吠叫,它是寂寞了,自己跟自己说话。  小镇很寂静,我推着行李箱,穿过一条巷子,拐过一个街角,看见你在客栈的黑板上写字。我在你身后停下脚步。你已经写完了两句:如果你不能让他喜欢你,你就想办法让他尊重你。我在心里笑了,不是笑黑板上笨拙的字体,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后面两句话:如果你不能让他尊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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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老方叫方天立,他爸希望自己的儿子顶天立地。  他爸是个钳工,在干活的时候,旁边人会感到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看着都是享受。他爸的眼睛总是闪着亮光,两道眉毛又黑又粗,身上的肌肉块紧绷绷的。如果要挑选工人阶级的形象代表,他爸绝对够格。他爸哪都好,就是脾气不好。当年这位钳工大师响应号召来到滨城,在一家兵工厂上班,厂子有个代号690,是做炸弹的。  老方出生在工厂的宿舍,房子是苏联人设计的,暗红色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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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勢依然严峻,我竟和姜来见了一面。  即便被旷日持久的疫情折磨得日渐麻木,走上街头,还是会略觉不安,心中有股顶风作案般的、生动的刺激感。  看上去,这次见面没什么必要性,我和姜来之间的友谊,就算在正常时期也谈不上特别深厚——我们做同事的经历,都是三年前的往事了。是她主动联系的我,在微信里用语音邀请我出门吃顿饭。本来寻常的事情,如今都变得非同寻常。这“吃顿饭”的邀约,现在就像是拉着你一同去赴汤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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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从没发生过……我还是会记得,全世界停下来,看着我沉默……”这是近来一部热播剧的插曲。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这首歌我就会想起汪胜利。其实这首爱情歌曲与汪胜利毫无关系,但歌词还是引起了我的联想。  汪胜利和我是战友。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们一起去部队当兵,去之前我们并不认识。我们的部队在一个海岛上,从家乡出发时谁也不清楚目的地,因为这是严格保密的。一路上我们乘坐汽车、火车和轮船。途中还经过了一望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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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场上,是一排排虚实相间的汽车。红的、白的、黄的、黑的,阳光下它们都有个灰色的影子。汽车和它们的影子整齐地停在车位里,安静得很,但你知道,它们都有个可怕的马力,几十几百匹马,躲在车里面。现在它们静若处子,一旦跑起来,岂止动若脱兔,简直疾逾奔马,弄不好还势如野牛。杜若期盼过汽车,也拥有过汽车,汽车也给他惹过麻烦。他从此落下个后遗症,看见汽车有点怕。他有了心理阴影。  且不说阴影面积,我们可以先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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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了。那时候,马东和马南还是两个孩子。马东十岁,而马南刚刚八岁。他们在枣树林里碰到陌生人的那一天,正好是马南八岁的生日。马南的生日在农历的七月,用奶奶的话说,刚好是小枣红屁股的时候。在我们这一带,小枣红了屁股,就说明开始变甜了,变得好吃了,如同一個姑娘的皮肤变得光滑红润,开始让人想入非非。  应该是秋闲的季节,而老人和妇女的户外活动却猛地多起来,她们来到离村子较近的地头上,坐在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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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荒岛中上演一出好戏,被现代作家们演绎出多部版本,熟知的就有《暴风雨》《鲁滨逊漂流记》《蝇王》等堪称荒岛小说的杰作,荒岛孤绝的意象被广泛运用,恰到好处地用来象征现代社会人类的文化处境。作家陈鹏直接就将自己的中篇小说命名为《岛》,要么是太喜欢荒岛这个特定的意象,不惜站在大师肩膀上登高望远透视人类存在的困境;要么是陈鹏作为作家的勃勃野心,促使他以新的叙事策略,直逼人类存在的真相,演繹出陈鹏式的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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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琢磨。每天你上班下班上地铁下地铁都喜欢瞎琢磨。琢磨什么呢?当然是你身边一个个形形色色的陌生的熟悉的人,一张张或焦虑或麻木或夸张或大喜过望或如丧考妣的面孔;但让你感兴趣的,你立即像嗅见血腥的大鲨鱼一般不由自主向他(她)潜去,暗暗揣度他(她)的爱情、家庭、梦想、野心,他(她)的父母兄弟,困顿挫折,还有深埋心底的也许永远无法实现的那一点点卑微的出轨的邪念。  这就是小说的来源,而且是重要来源。作家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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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亲爱的V,恐怕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谈心的人——这是我搜寻多年得出的结论,我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跟你说话,像二十年前我们在海滨长谈,仿佛海鷗与大海一直聊到黑夜掳走夕阳的余温——彼时青春碧绿,我记得你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  这些年,我像吉卜赛人一样生活,一个地方住熟了,就会惶恐,于是不断逃离,扔掉的总多于随身携带的。而你几十年不挪窝,像楼下的老榕树一样扎根,从容安定,讨厌变化,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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