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陵寻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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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第二届长安散文奖等。
  1
  很早以前就有踏足关中唐十八陵的念头,却因各种原因,未能成行,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自己的懒散习性。唐陵分散在渭水以北,关中北山一带,多依山为陵,山环水抱,巍峨挺拔,气势雄阔,如乾陵位于梁山,昭陵位于九嵕山,建陵位于武将山,也有平地起陵的,如献陵、靖陵等。以往觉得唐陵就在关中,总有时间会去的,谁知一耽搁就是数年,今年想着,无论如何也要踏遍唐陵,将陵前石刻及周边风土详细考察一番,以完成长久以来的心愿。
  关中皇陵众多,但我唯独对唐陵充满好感,其因就在于陵前石刻。唐陵石刻排立神道两侧,多为石兽、翼马、翁仲、鸵鸟、石狮和华表,千年来几经战火,历尽沧桑,多被盗毁,虽遭人为破坏和天然侵蚀,却相对完好,陵内布置,今大致犹在。唐陵石刻多已残毁,有的被盗至国外,有的散落深沟,有的首尾分离,有的半埋地下,断碣残碑,荒草萋萋,令人惋惜。幸得唐陵散布渭北荒野,千沟万壑,泥路崎岖,少有人至,才有诸多精美石刻留存至今。
  初春以来,我先后去了靖陵、建陵、顺陵、兴宁陵,顺陵和兴宁陵未被算在唐十八陵当中,但亦颇具规模,特点显著。前日又去了崇陵和贞陵。崇陵位于嵯峨山南麓,贞陵位于北仲山南麓,均在泾阳县。尽管多数唐陵坐拥北山主峰,但早已失掉了往日的威严,乱石荒草,碎砖残瓦,城阙四围或种了庄稼,或栽植了果树,极少有人来此游览,站在高高的土原上,山峦茫茫,满目萧瑟,天边鸦鹊成群,也能看到田间耕作的乡人,长空万里,幽深寂寥。
  惊蛰过后,草木吐绿,天气和暖,农田间和沟道里的杏树、桃树和油菜均已开花,土原茫茫的关中大地总算有了一点翠色和生机。尽管多数地方仍被枯草覆盖,树叶尚未抽出新叶,但再过上一个多月,大地便要穿上碧绿的着装了。要我说,自然万物才是世间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前段时间,还落了几场雪,麦田和油菜田被积雪覆盖,这才过了一两个礼拜,油菜竟不知不觉间开花了,尤其是靖陵边上的油菜田。我家距靖陵不远,常常要去那里闲转的。
  油菜花点亮了关中土原,点亮了荒凉的原野。北山下,沟坡里,土崖边,枯草如同海浪一样翻涌,裸露在外的土层更让人情绪沉重,心生悲凉。那些即将朝远方飞去的翼马,那些被果树和小麦遮掩的翁仲,那些头颅低垂的仗马,神色黯然,面容忧郁,无不在哀叹着王朝的远去。是油菜花唤醒了这块沉睡的大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乡人们在用他们的双手抚慰这块涂满历史伤痕的土地,这块伤痛的土地。黄花摆荡,麦浪起伏,西天霞光万丈,山影缥缈。
  近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踏足唐陵,考察那些散落山川四野的石刻,尤其是天气晴好之日,每登临北山顶峰,便可一览关中沃野,泾河弯弯,渭水滔滔,南部的秦岭也清晰可见。有段时间,我深深厌恶着关中,飞沙走石,沟壑纵横,尤其一入秋冬,树叶枯落,白烟弥漫,土原显出萧瑟之态,让我总觉得这块地方太过荒凉,不如陕南清秀俊美,所以就常往秦巴山区跑。及至将关中所有唐陵踏察完毕后,才对这块绵延数百公里的土原有了新的认识。
  行走在被灌木杂草覆盖的神道间,野风阵阵,鸟鸣不息,山腰紫霭缭绕,青烟弥漫,青石耀目,恍若重返大唐,心间不由萌发许多想法,便想着拿起笔记录下来。我并非专业的历史学者,因而就没有想着引经据典,重去还原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历史故事。游览唐陵,让我心境平和,变得清醒,少了杂念和浮躁。故对我而言,现在提笔写下的,是自然杂录,是阴晴圆缺,是悲欢离合,亦是心灵碎片,可将此长文作为这个时段我的个人心灵漫游史。
  2
  出泾阳县城向北行二十公里,过蒙家沟村后,抵嵯峨山脚下。天色尚晴,但依然有薄雾,向北眺望,嵯峨山挺拔险峻,顶有五座尖峰,东西排开,山脊起伏蜿蜒,整体如大佛平躺在地。五峰东侧已被挖去许多。山路两侧,是种着油菜和小麦的梯田,尤其是那鹅黄的油菜花,在湿润的春风里,摆拂不定,顺铺着碎石的山路往上走,耳边甚至传来油菜花的朗朗笑声,于山谷间久久回响。往东有一小院,内有窑洞数口,门前土狗见有人影,便狂吠不止。
  攀上土崖,是崇陵所在地,因坡上石刻甚多,此地也被乡人称作“石马巷”。崇陵文管所向东走几十米,就能看到西侧翼马和华表。四周种着小麦,有一乡人正在麦田里挖野菜,他身后是崇陵西南角阙址,旁有大树三棵,不知何树,正南方有一块荒地,长着密密麻麻的刺槐。华表粗壮高大,线条简洁,透出一股王者之气,不过底座并无浮雕,相比乾陵华表,要简单许多。从此处北望,见山脊竟有多处被挖,西侧山岭甚至就要被削平,疮痍满目,令人心惊。
  神道已为农田,被栽植了花椒树,两侧翼马保存完好,雕工细腻,可与建陵翼马相媲美。西侧翼马体型高大,身姿英俊,长尾拖地,但不如建陵翼马那般肥硕,两翅微启,身下有祥云浮雕,色彩不一,极为逼真形象。此马最别致的地方不在身部,而在头部雕刻,脸部较窄,头颈微垂,顶有犄角,面色阴郁沉重,幽怨悲伤,且脸部和身前有暗红色斑纹,远观如流血泪。斜阳下,马身金光灿烂,似在哭泣。这是我目前在诸多唐陵中见到的最为哀伤的翼馬。
  崇陵翼马身型相似,区别是在头部。东侧翼马脸部宽阔,尤其眼睛和嘴部最为生动,似在微笑,其身后是绵长的深沟,对岸土原呈台阶状。翼马旁有一低矮的土崖,长满了蒿草、飞廉、狗尾巴草和酸枣树,站在土崖上面去看,翼马颈部和臀部极具流线感,比西侧翼马要健硕一些,全身均有风化的斑纹。崇陵翼马同建陵翼马颇为相似,富有动感,雕工一流,但体型和气势上而言,崇陵翼马要稍逊一些,不如建陵翼马那般圆润丰硕,活灵活现,充满自信。
  东侧华表立在沟边,灌木极多,蒿草茂密,许多麻雀就站在藤蔓上。在我驻足欣赏华表时,对岸的原上传来乡人的歌声,粗犷低沉,很是动人。田里稀稀拉拉地栽着花椒树,地里满是新长的绿草,有播娘蒿、离子芥、蒲公英、泽漆、秃疮花、荠菜等。秃疮花最多,遍地都是,叶片繁多且有尖刺,叶柄细长,表面有许多白毛,有些已开出黄色的小花。此花虽不起眼,却将这块土原装扮得分外动人,遇上这些小花,我总要绕开,生怕将其踩死。   我所在位置是崇陵朱雀门,神道两边均有坑洼不平的土路,花椒园内,有一乡人正在锄地,身旁有几只山羊正在吃草,见我走近,便抬头咩咩叫唤起来。两边仗马均已残毁,仅留身部,东侧有鸵鸟石刻,体型偏小,却也形象逼真。接着便是石翁仲,东为文臣,西为武将,文臣手握笏板,武将手握长剑,均身着宽袖长袍,或凝神远眺,或面露哀色,或正在言语,有些已断头,有些面容模糊。崇陵翁仲同建陵颇相似。我一一端详,观望了近一个时辰。
  翁仲北边阙址尚在,高大如山包,莎草和酸枣树极多,有蝴蝶翩翩起舞。沿小路登顶,朝四周望去,甚为荒凉,几难见到绿色植物,整个土原和坡地均呈暗褐色,对岸土原沟壑纵横,但仍有不少农田,应该也被栽植了花椒树,崖边上窑洞、柿树、刺槐也清晰可见。门阙东侧的莎草非常茂密,沟风吹来时,如同黄褐色的海浪在涌动,吹过那些较为高大的花椒树时,便传来呜呜咽咽的响声。门阙西侧的田间,许多蒲公英、秃疮花、野油菜已经开花。
  对岸土原上的窑洞引起我的注意,很早以前,当地人应该就住在那里。在何正璜的《唐陵考察日记》里,我看到过关于窑洞的记述,当时是在民国年间,何氏同考察团来崇陵考察时,便住在村小学的窑洞间,因天气骤寒,风雪交加,其团队被困在窑洞内数日。今距当时已八十余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村人早已迁离土原,住进了平坦地带的砖瓦房。当时情景仿佛还浮现在眼前,荒芜的土原上,人迹已稀,而窑洞尚在,不得不让人感慨。
  附近麦苗长势并不好。地虽贫瘠,但山川起伏,地貌复杂,颇为雄壮。草丛间,偶尔能见到残缺的瓦片。塄坎边,田垄上,到处都有酸枣树的踪迹。在渭北旱原上,这种灌木植物生命力旺盛,遍布阳坡。门阙内置有石狮两尊,虽不如乾陵蹲狮那般高大威严,却也小巧玲珑,活泼可爱。石狮目视前方,后蹲作雄踞之势,毛发卷曲自然,肌肉凸显,狮爪奇大。东侧石狮阔口紧闭,颌下雕有三绺胡须,极富动感,如在风中飘荡,背部光滑起伏,有许多斑纹。
  西侧石狮阔口张开,面目如虎。崇陵为中期唐陵,石刻气势不如盛唐时期的乾陵、定陵和桥陵,因而就受到世人的不屑,认为中期石刻已渐失掉了精气神,尤其是在大小尺寸上。我并不敢苟同这样的观点,以崇陵朱雀门石狮来看,尽管体型较小,但玲珑精巧,浑然一体,且注重细节上的雕琢,东侧石狮的毛发就雕刻得丰姿潇洒,气度不凡。从相貌看,乾陵蹲狮、顺陵走狮更为劲健威猛,有雄视天下的气魄,但崇陵石狮却憨实朴素,令人垂爱。
  神道西侧的农田亦呈台阶状,有的栽植了花椒树,有的栽植了国槐,有的种着油菜,正北的斜坡地栽了密密麻麻的柏树。武将站成一列,脸庞偏大,路旁酸枣树成堆涌在一起,茂密繁盛,实难想象。旁侧间或堆有玉米秆,为去年秋收所留。沟风虽劲,但阳光温暖,我顺土路往北又走了许久,寻找毕沅所立石碑,找了许久,都未找见。有些土崖下面垫着石块,观其轮廓,应该不是石碑。路边也能偶见破碎的石块,但也和石碑无关。石碑未寻得,只好返回,但也不忘欣赏路侧的翁仲。
  薄云渐渐散去,天色明媚,站在低洼处往南张望,翼马被阳光紧紧围裹,似从天界下凡,那低垂的头颅和哀怨的目光,仿佛剛刚经受了巨大的精神折磨,令人无比怜惜。它在阳光下哭泣,在凛凛寒风中哭泣,哭得泣不成声,哀痛欲绝。半路上,碰到一对中年夫妇,男人双手背后,半弓着腰,边走边用关中方言说:这烂石头有啥看头?倒是地里的荠菜又多又嫩,明天咱俩带上铲子过来,多剜上些野菜回去,蒸菜疙瘩吃。
  3
  离开崇陵后,沿公路向西约行二十公里,到达白王镇街道。已到中午,天气燥热,匆匆吃了碗扯面后,即刻前往贞陵。贞陵神道东侧翼马相当有名,以前就多次听朋友谈起过,言说其外貌憨萌夸张,天真娇痴,与其他唐陵翼马有很大差别。远远就能望见峰峦起伏的北仲山,山顶云雾缭绕,若隐若现,山上少有树木,土层裸露在外,比嵯峨山更为壮观。贞陵为晚唐皇陵,想来规模会小一些,及至步入神道,方才发现贞陵气势并不输于盛唐诸陵。
  华表分立两侧,比崇陵华表低矮,为棱柱形,各面刻有蔓草花纹,东侧华表完好,西侧华表已从中部断裂,微微倾斜。周边多种小麦和油菜,也有规模不小的葡萄园。阙址亦存。神道间,随处可见大小不一的石块和鹅卵石,茂密的蒿草下面,偶尔也能发现零星的残砖破瓦,风声飒飒,很少有人来此凭吊。在乱石丛生的荒地里,不时会见到细叶鸢尾草盛开的紫花,繁密的枯叶间夹着许多青黄色的叶条,鸢尾草的花朵分外妖娆,却极少有人会注意到它们。
  细叶鸢尾草在贞陵神道里有许多,只看一眼那长条形的紫色花瓣,就能辨识出来。石头堆里,还有一种已长出密密麻麻的绿叶的灌木,名叫细叶小檗,枝条细长坚硬,长有尖刺,叶片外围呈椭圆状,叶片和枝条相交处长有许多淡黄色的花苞。若不细看,这种灌木多长在阳面的山地上,容易将它误认成枣树。在刚翻过的农田边上,也能见到青翠的屋根草,草叶厚,且多齿,容易被认成蒲公英。不过屋根草的叶片更繁密一些,夏季时,会开出满枝的黄花。
  在神道上欣赏野生草木时,就已看到了那座声名显赫的翼马,感觉它在朝我微笑,但我决定还是先从西侧石刻观起,将憨萌翼马留至最后。西侧翼马背部有两道裂纹,右半身呈黄褐色,应该是以前被半埋地下所致,双翼均在,四肢粗壮矫健,腹下云纹也很清晰逼真,双目低垂,但并不哀伤。此翼马别致的地方在于尾部,后腿朝前蹬地,尾巴高高翘起,似正在平地奔腾,这一点同建陵翼马、崇陵翼马有很大差别。后者均长尾拖地,似即要高高跃起。
  虽此翼马作奔跑状,气势却远逊于崇陵东侧翼马,更别说建陵翼马。原因就在于翼马背部和前胸的处理,建陵翼马背部和前胸浑圆肥大,流线感强烈,给人一种自信的精神气,而此翼马背部和前胸的雕刻上,就要粗糙许多。未将崇陵西侧翼马和其相比,是因前者美在颓丧,美在悲戚。就我目前所看到的唐陵翼马而言,没有哪个陵的翼马可与建陵翼马相比,当然,现在放出此话尚早,等将唐十八陵全部考察完毕后,可能又会有新的判断和感受。
  往北穿过麦田,有仗马和翁仲一列,仗马有一座完好,其余皆残破不全。完好者,身体矮小,脖颈低垂,面容虽已模糊,却依然能感受到仗马的悲伤。翁仲脸部风化得厉害,已很难看清面容,武将头部大小也不匀称,雕刻得粗糙马虎。令我惊奇的是,西侧武将中间,竟站着一尊文臣,不知何因。想来他自己也感到诧异,看他那满脸的斑纹,我暗笑了许久。翁仲身后,是一米多高的塄坎,上面长满了酸枣树和蒿草,也有许多玉米秆乱堆在周边。   翁仲前面,荒草很厚,无路可走,忽见一只老鼠一样的活物从身前跑过,可真将我吓了一跳。定睛去看,发现不是老鼠,原来是云雀在蹦跳。云雀和麻雀羽毛很像,但身体比麻雀修长,脑顶有很短的羽冠,在遍地枯草的荒野上,它们朝前迅速地跳跃着。贞陵朱雀门前平坦宽阔,草木繁茂,附近又有许多的庄稼田,因而在这里能见到如此众多的云雀一点都不奇怪。尤其是在西侧门阙旁,栽有许多松柏,树枝间藏了许多的云雀,往前穿过时,鸟群飞起,响声一片。
  当我挪身至石狮前,云雀们再次返回林间,放声高歌起来,那啾啾的鸣叫声婉转洪亮,悦耳动听,令我感到亲切,仿佛是站在乡下的小院里似的。在云雀的陪伴下,本来我是带着愉悦的心情赏览的,但当看到西侧残破的石狮时,心情顿时复杂起来,不免有点感伤。石狮仅留下背面的一部分,正面被削平,剩下光滑平整的截面,上头有许多锈斑,看来被人破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从背面看,它的身影孤寂凄凉,宛若正在吟唱着万分悲切的小调。
  东侧石狮表层风化严重,身形却完整,目视前方,似在微笑,同崇陵朱雀门东侧石狮颇为相像,但卷发不如后者。不过那充满喜感和自信的表情,却让人印象深刻。几年前,因建陵青龙门石狮被盗,出于保护,它和身旁残缺的伙伴,曾被关在了铁笼里,后又被放了出来。想来对天性烂漫的它而言,那肯定是一段极度黑暗的日子。身囚铁笼,心在原野,好在有鸟雀陪守着,有不知姓名的野花野草伴佑着,石狮才不至于太过孤独。看它的笑容便可知晓。
  4
  今日春分,清晨至下午两点,云雾迷蒙,小雨不断。和友人相约去乾陵,但我们约定,此番前往,重点是徒行游览青龙门、玄武门和白虎门。我家距乾陵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少时常和同学登上梁山,朱雀门石刻都曾看过,因而也就兴趣不浓,想着先多走走别的唐陵,再折身回来,将乾陵重要石刻认真看上一遍,同其他唐陵石刻做个比较。下车才后悔穿得单薄,气温骤降,寒风扑面,但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乾陵东边的窄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田间的苹果树已长出嫩叶,圆鼓鼓的花蕾微微泛红,煞是可爱,被雨滴打湿了的叶片显得分外翠绿。路边长有早开堇菜、苜蓿、苔草、平车前、甘遂等许多野草,早开堇菜已开花,之所以能够辨出它们,是因为现在绿草尚不茂密,地上依然铺满了枯叶,它们那挂着水滴的翠叶和那小小的花瓣,就显得极为惹眼。它们是春天的使者,是第一批来到春天的舞台上跳舞的孩子。每次外出踏察,我总会留意身旁的野花野草,其间可有着极大的乐趣呢。
  细雨霏霏,柳条摇曳。快到乾陵青龙门时,雨已停了,但风未止。青龙门在东皇门村西侧,门阙下面的柳树旁,坐着一位老妇人,售卖手工艺品,多是十二生肖的针线刺绣。我买了一只老虎刺绣,正面红色,背面绿色,小巧玲珑,很好看。柳树上面,有许多长尾巴鸟,等飞起时,才看清了模样。是红嘴蓝鹊,它的叫声我是熟悉的,以前在漆水河岸,常能见到它的身影。公路西側是陵区,栽植着密密麻麻的柏树,树并不大,风刮来时,遍山涌动。
  从门阙间往内走一小段,就能看见青龙门的两座门狮,均体型庞大,阔口半开,目视东方。千年的岁月风霜,令石狮身上锈迹斑斑,多为青锈和黄锈,锈斑的存在,非但没有损伤整体面貌,反而增添了厚重感。从造型来看,石狮浑厚凝重,奔放粗犷,高大威猛,细节上也极为传神,石狮的卷发就雕得精致生动,栩栩如生。同兴宁陵石狮相比,后者更富有生气,更充满着想象力,而乾陵青龙门石狮则雄健挺拔,趋向写实,尤其是对石狮姿态的雕刻。
  若将这两座石狮同崇陵、贞陵石狮对比,又会发现诸多不同之处。后者在体量上小了许多,面容也不如前者凶恶威猛,但这并不说明,乾陵石狮就为唐陵之首。乾陵石狮虽高出崇陵石狮许多,但显然力量感远逊崇陵石狮,这一点,集中体现在狮爪和身部肌肉的雕刻上。崇陵和贞陵石狮,胸前肌肉隆起,线条明显,且狮爪奇大,给人明显的视觉冲击,相比之下,乾陵石狮就要逊色得多,它整体协调一致,四肢浑圆,更借助面目的凶恶来凸显其威慑力。
  白虎门石狮仅有一座,和青龙门石狮颇相似,但身部损伤不少,有多个修补痕迹,就蹲在白虎门村里的田畔上。田畔前种有油菜,尚未开花,两侧门阙仅留下很小的土包。村里有许多废弃的小院,院内能见到旧时的窑洞,桐树和低矮的灌木极多。令我震惊的是,这里竟会有如此多的红嘴蓝鹊。路边,树杈上,甚至崖边,到处都能见到它们那灵巧的身影。红嘴蓝鹊精力充沛,叫声粗短尖锐,长长的尾巴上带有黑白相间的斑纹,喜欢在树枝间来回穿梭。
  红嘴蓝鹊被当地人称“长尾鸦”,它的头部和胸部为黑色,头顶羽尖缀白,双翅为浅蓝色,并带有条纹。当红嘴蓝鹊展翅飞起时,身姿雍容华贵,漂亮至极。它属于活泼嘈杂的鸟类,性格凶悍,一般将巢筑在较高的树杈上,比较简陋,同喜鹊巢较为相似。在白虎门村漫步时,发现红嘴蓝鹊并不怕我,就落在距我不远的地方,喳喳地叫。以前总以为,红嘴蓝鹊多散布在少有人迹的密林里,比如永寿梁一带的槐山,但此次乾陵后山之行,完全颠覆了我的认识。
  村后有一条蜿蜒小路,沿此可行至梁山主峰。路在山上,周围尽是顽石,加上刚刚下过雨,泥泞不堪,非常难走。山势陡峭,莎草遍地,石块奇大,想来乾陵石刻的材料就取自梁山。山顶风势凶恶,人几乎难以站稳,从此处眺望,朱雀门两门阙高高耸立,尽收眼底,西面有道长长的深沟,是当年黄巢率军盗陵时所挖。梁山主峰就在面前,松柏茂密,野草泛青,颇为雄壮,同属梁山山系,而我所登临的后山,竟青石裸露,难见绿草,倒也让我感到惊奇。
  从山上下来后,步行至玄武门。玄武门石刻大多残破不堪,石虎头部仅留下一半。西侧紧挨柿树有一仗马,除前蹄裂开外,其余完好无缺。此仗马全身浑圆矫健,雕刻细腻优美,尤其是面部表情上,平静中充满着自信,至少在建陵仗马、贞陵仗马和靖陵仗马的眼睛里,我就没有看到这种神情。玄武门阙址均在,长满了酸枣树和蒿草,下面的土崖里,尽是砖瓦残片。在我朝上张望时,一只身体肥硕的野鸡忽然从面前的草丛间高高飞起,可真将我吓得不轻。   玄武门附近,早开堇菜非常多,大多已开出紫色的花。它和紫花地丁非常相像,若不细辨,很难分清。我是通过叶片的形状来区分它们,早开堇菜的叶片较宽,而紫花地丁的叶片则细窄一些。能在梁山下见到这么多盛开的早开堇菜,着实令人感到惊喜,再过一两个礼拜,等早开堇菜的花败了之后,紫花地丁就要登上春天的舞台了。按理来说,蒲公英也早该开花,但乾陵玄武门在梁山北麓,光照较稀,因而要开得迟一些,估计会同紫花地丁一起开放。
  因时间尚早,我们又沿着公路,一直走到了朱雀门。太阳已从云层里钻了出来,风也停了,阳光炫目,松柏青翠,路上遇到了数不尽的红嘴蓝鹊。朱雀门需门票方能入内,因而我们只看了门前的阙楼遗址、乾陵翼马和华表。阙楼在东西两侧的山峰上,山上乱石丛生,长满了粗壮的柏树,遮天蔽日,青翠欲滴,沿着林丛走了许久,才走到阙楼跟前。从以前的照片来看,乾陵阙楼遗址仅为两座高大的土阙,现在的阙楼是后期对原遗址进行了包砖维护。
  西侧翼马被巨大的广告牌遮挡在后面,周边树丛茂密,不能看到全身,颇感遗憾。东侧翼马腿部已失,但身部完好,膘壮强悍,昂首挺胸,鬃毛成络,自信大气,但比较笨重,不如建陵翼马富有灵气。乾陵翼马吸引我的是双翼,重叠涡卷,棱角分明,如同朵朵云团簇拥一起,富丽华美,繁密复杂,卷曲自然,形神兼备。在我看到的唐陵翼马当中,就双翼而论,还没有能超越乾陵翼马者。乾陵翼马腹下镂空,浑圆饱满,这一点同其余诸陵也有极大区别。
  乾陵以前,如兴宁陵、献陵、昭陵和顺陵,陵前或立石虎,或立天禄,或立走狮,昭陵立有六骏,均有汉魏遗风。乾陵翼马的出现,实在是伟大的创造,尤其是那宽大的双翼,雍容华美,犹如海浪翻涌,有着无与伦比的想象力,且体型上又保有着汉魏时期的雄健浑圆。翼马前方,立着两根巨大的华表,底座刻有莲花纹饰,柱身为八棱形状,因风雨侵蚀,盘绕的花纹已不能辨认。朝北望去,高山峻岭,石刻林立,紫气缭绕,让我还以为身在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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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上桃花灼灼,油菜金黄,枝叶嫩绿。春风早已吹醒了这块连绵的土原,田野上,林丛间,村庄里,到处都能听到鸟雀的叫声,虽不如夏时那般嘹亮有力,但细密欢快,悦耳动听。杏花多数已败落,除在阴沟里尚能见到外,阳坡很难再觅见其踪影。原上现出了绿意,麦苗比前段时间长高了许多,这个时节麦苗娇嫩得很,可比不得前两个月,若被人随意踩踏,不久便会死掉。枯草还是占据着大部分的土原,蝴蝶已经有很多了,也能看到蚂蚁的踪迹。
  上午至昭陵博物馆,天气晴好,但仍不能见到蓝天。博物馆并不在昭陵朱雀门,而是地处礼泉县烟霞镇街道,距九嵕山上的昭陵还有十多公里的路程,且窄路弯弯,崎岖险峻。此地原是李勣墓园,因多次被盗,后被建成昭陵博物馆。进门就能看到建陵石狮,站立院内,可眺望西北诸峰,尤以九嵕山最为突兀险峻,巍然高耸,四周山峦连绵起伏,傲视关中。两年前我曾来过,但当时仅听了关于陶俑、石碑和壁画的介绍,未注意到陈列在院内的石刻。
  建陵白虎门石狮在李勣碑前,玄武门石狮分立于碑后,风格颇为相似,但以玄武门石狮更为雄健。尤其胸前肌肉的雕刻,饱满凸起,远胜崇陵门狮,但面部雕刻却略显粗糙,加上风化严重,显得气势不足。来昭陵博物馆的游人,大多将目光放在了馆内的藏品上,极少有人关注院内的建陵石狮。除石狮外,院内还列有翁仲和别的石刻,但大多矮小粗糙,东侧有一石羊值得注意,和顺陵石羊不同的是,此石羊将头高高昂起,仰望蓝天,颇具诗意。
  出博物馆后,立即赶赴九嵕山上的昭陵。山路盘绕,花香鸟语,草长莺飞,风景壮丽。登北司马门,可见唐太宗高大塑像一座,身后有毕沅所立石碑,再行百米,为六骏置放处,现存石雕均为仿品。昭陵破坏严重,现存石刻较少,来昭陵的游人,多是为了登临九嵕山,俯瞰关中沃野。九嵕山山势险峻,尤以南峰最为陡峭,北峰有一崎岖小路,沿此可爬至山顶。山上乱石嶙峋,杂草极多,少有树木,风刮来时,沙土乱舞,如浪涛涌动,须俯身爬行。
  山顶宛若长龙,巨石极多,且长满苔藓,石缝间,悬崖边,长有许多矮小的酸枣,迎风摇摆。站立峰顶,视野极佳,朝远处望去,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公路如长龙盘旋在山间,梯田層层叠叠,台原上窑洞清晰可辨,地形错综复杂,极为壮阔。在草丛间,我见到好几只颜色鲜艳的蝴蝶,无论我怎样接近,它们都不飞走,恐怕是因山风太大的缘故。九嵕山不像秦岭诸峰,百鸟争鸣,树木遍坡,而是山石裸露,山色偏灰,枯草摇曳,给人苍凉之感。
  在昭陵时,我念念不忘的还是建陵翼马和朱雀门石狮。建陵距此不远,上次去建陵,天气阴冷,雪尚未消融完全,仅探看了神道西侧的石刻,着实遗憾。从九嵕山下来,在烟霞镇吃毕午饭后,立即赶往武将山。山道间,天色昏暗,柏油路塌陷得厉害,风沙吹起时,让人心头打怵。差点又走错了路,去石马岭的路口很窄,稍不注意,就会错过。幸好在拐弯处碰见了放羊的乡人,经询问后方才找见了路口。石马岭上阳光娇艳,油菜花清香扑鼻。
  我直接来到神道东侧。东侧翁仲为文臣,基本完好,尽管身形不够高大,但雕刻得足够细腻,或立在路边,或立在花椒园里,或立在核桃园里,或立在油菜田间。翁仲面目和善,或沉思,或微笑,或平视远方。田里土很虚,长有许多地黄和泽漆,花椒树刚刚抽出嫩叶,叶色偏黄,核桃树也已发芽,树上挂满着黄绿色的毛絮。油菜田里的翁仲面色凝重,却被蜂蝶缠绕,被油菜花簇拥着,旁边的麦田里有一妇人正在拔草,这般情景在乾陵是无法看到的。
  跳下一矮崖,便能看到建陵仗马。不同于其他诸陵的是,建陵神道两侧仗马有着很大的差别。东侧仗马脸面极窄,神色悲戚,满眼血泪,且嘴下支有一长方形石桩,但也有一仗马与西侧相似,仔细察看,发现立有石桩的仗马,头部均有断痕,且石材为沙石,与身部大相径庭,因而可断定仗马头部为后期所补。仗马四围,青草丛生,多为麦苗、泽漆、荠菜和地黄。尽管仗马头部为后期所加,但整体考察,相对和谐,我甚至会将石桩认成关中拴马桩。
  鸵鸟石刻立在油菜田里,同西侧鸵鸟相比,这座石雕更为细腻写实,虽过了千年,但鸵鸟身上的羽毛刻纹尤为清晰,远在崇陵、贞陵之上。遗憾的是,石雕上面有两道断痕。西侧鸵鸟虽完好无缺,但羽毛刻纹却风化严重,模糊不清,极难辨认。最南侧为华表,表层花纹已模糊不清,中间有短痕,与贞陵西侧华表颇为相像。华表旁有一瓦房,格外简陋,门上挂着铁锁,墙上挂有木牌,写着:建陵文物安全检查站。沟风阵阵,可听到对岸游人的笑声。   见到建陵东侧翼马,我激动万分。曾在许多文献里见到过它,但照片毕竟只能表现局部,必然会略去某些东西。照片中的翼马,目光坚毅,双翼紧接卷毛,半身掩埋于土崖,四围野草翠绿繁茂,犹如天马下凡。现在的翼马已被掘出,并用铁栏维护,尽管这也是文物部门的无奈之举,但确实令神采奕奕的翼马失掉了一些自然气息。想来在秋天时,红叶烂漫,百草摇曳,雀鸟遍地,那般情景,真叫人心驰神往,但现在也只能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了。
  与西侧翼马相比,东侧翼马更具阳刚之气,神态从容,体型浑圆,尤其是双翼和鬃毛的雕刻,逼真清晰,雍容大气,虽是中唐之作,但显然比盛唐时期的石刻更为华美生动。多数人的观念中,总会以朝代的盛衰来评比石刻的优劣,这自然有着几分道理,但有时也是靠不住的,毕竟石刻是由当时的匠人来完成的,会受到诸多外在和内在因素的影响。悲愤之下,更易出惊艳作品,当然也得有国力的支撑,否则靖陵就不会是那般寒酸的石刻了。
  在翼马附近逗留许久后,又折路返回,到十字路口时,沿土路再登上一段台原,便能找到毕沅所立石碑,刻字依然苍劲清晰。台原下是柏树林,密不透风,鸟声动人,朱雀门两座石狮就蹲在密林深处,若不细看,极难发现。因树枝过于繁茂,只好弓腰前行,林中随处可见碎砖残瓦,也有许多开花的蒲公英。林中喜鹊极多,喳喳地叫唤着,它们反应灵敏,稍有动静,便飞到旁侧去了。石狮就蹲在土崖下边,围有护栏,因阳光稀薄,地上几乎未长绿草。
  东侧石狮阔口微张,怒目远望,但前胸肌肉雕刻不如玄武门石狮。西侧石狮造型特别,在我已经到过的唐陵中,尚无类似构造的石狮。石狮阔口紧闭,目光如炬,双耳高立,肌肉饱满,尤其是对卷毛的雕刻,细腻逼真,有西洋风格。仔细观察其构造,竟发现石狮内侧雕有翅膀图案,如祥云朵朵,又如海浪翻涌。不得不说,在诸多唐陵石狮中,这绝对是伟大的创造,虽体量不如乾陵石狮,但足够精美。天已转阴,山上传来乡人吆羊的喊声。
  从林间出来,又在山上游览半天,至傍晚时,下山离去。
  6
  清明前几日,日光明媚,一直无雨,关中大地春意浓郁。梨花、苹果花、油菜花已尽然开放,立在原顶望去,梨花纯白如雪,如同无数颗小小的雪团挂在枝上,翠嫩的麦田,鹅黄的油菜,繁密的梨花,褐色的荒草,大地被春天装扮得五彩斑斓。桃花已不如前些天那般娇媚了。每次爬上高高的山岗,总能碰到四散在草丛间的羊群,羊抬头朝远处张望,接着把满地的清香卷进嘴里,把历史悲戚的音符卷进肚子里。羊其实才是关中大地的乡土哲学家。
  临近傍晚,暮色已沉,但太阳尚未掉至梁山背后,雾霭缭绕,烟云漂浮,我顺着村道再次来到靖陵。因麦苗拔节,不易踩踏,便未走到仗马和石狮跟前,只站在土路上朝两侧瞭望,耳边不时传来野鸡咯咯的叫声。顺着崖边,下到果园,白花正繁,仔细辨认,才知是梨花,上次来时,因未开花,竟错认成苹果树。翼马被满枝的梨花簇拥着,想来等梨树枝繁叶茂时,会极少有人留意到它的。它也的确雕刻得粗糙简单,以致有许多人会将它认成石像。
  田边地头,长有许多已经开花的野草,播娘蒿最多。正月来时,播娘蒿还只能在麦田里偶尔见到,这次却到处都能见到它的踪影,长得细高细高的,有许多甚至比麦苗长得还高,顶端开着黄花,风吹时,随着麦苗一起涌动。还有一种开着紫花的植物,叶片细长,少年时代,我就经常见到它,却不知道它的名字。问旁边放羊的中年人,他笑笑,言说熟悉得很,同样也叫不上名字来。糙叶黄耆在路边也能见到,开着粉白色的花,叶色泛白,土里土气的。
  在靖陵封土旁,我见到了一只正在啄食的戴胜,它棕栗色的羽冠顶端,有黑色的斑纹,鸟喙尖长尖长的。它并未被我惊飞,我近距离观察了它许久,它的身姿确实华美,村里少年总会将它误认成啄木鸟。直到有摩托车从窄路尽头呼啸而来时,它才朝着麦田深处迅速飞去,遗憾的是,未听到戴胜的叫声。我驻足的片刻,有好几辆摩托车匆匆驶过,骑行的乡人未向靖陵张望一眼,仿佛靖陵并不存在似的。摩托车消失在小路尽头后,四周又复归寂静。
  顺小路往东走,在麦田里能找到靖陵的门阙遗址,矮小的土堆上长满了酸枣树,枝条粗壮,站有一群麻雀。太阳完全沉入梁山背后时,我开始往回走,一只肥硕的野鸡忽然从我身旁高高飞起,這次我详细地看见了它的飞翔过程。野鸡尖叫一声,猛地飞起,但飞得并不高,翅膀先连续扑棱几下,然后双翅平展开,朝麦田深处滑翔而去,直到落在某个隐蔽的地方,过一小会儿,又会传来它那咯咯的叫声。看来这块名叫鸡子堆的土原确实是野鸡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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