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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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点意思
  印象中,春夏天常读书。看得下去多半是老书旧书。浮光尽消,包浆浑厚,一个个字触手入目温润如玉,最是养人。老家每年有梅雨季,过去梅雨季常常读诗词。
   夜越来越深,雨似乎越来越大,雨敲瓦如诉,雨点声密集如蚕食。也或者夜里太安静,只有雨声的缘故,显得那雨下得大了。灯火万家夜,萧萧下帘声。可以是大雨,或者是小雨,雨声响在瓦片上。纸窗下一盏油灯,青荧的灯光照亮书卷,随意读几行,心情晴正,雨声越发佳妙。这样的情味,入了诗词境地。可惜无人与共,只能由我独享。
   南宋一个梅雨时节的夜晚,家家户户都被烟雨笼罩着,长满青草的池塘边上传来阵阵蛙声。有个叫赵师秀的人,无聊地轻轻敲击着棋子,枰边灯花一朵一朵落下。午夜已过,约好的客人还没有来。其人失考,姑且当作胡竹峰吧。
   故园书情真浓。初夏深秋或者残冬天气,也可能下了雪,读到黄昏之际。褐色漫漶,泥墙黑瓦淡淡的背影。
   十几岁最爱诗词,读苏轼,读白居易,读李白、陆游,还有整本的《花间集》。清人浦起龙《读杜心解》一翻再翻,印象里,注释简要,有独到之见解。古人不可见,在诗文里彼此相会,也是一幸。后来觅到一本旧版《雨天的书》,其名甚好。民国的雨水漫进苦雨斋,雨天幽暗的光亮照在书上,竟有羡慕的意思。雨天的书,于我是雨天的诗集,雨天的词选。阴云四合,天青待雨。裹一床单薄的棉被读书,仿佛入了避秦的桃花源。躲避感是温暖的,飘摇于外,安然于内。
   我看诗词从来不求甚解,如知堂所言,有些诗意不妨由读者自己去领会,不定篇篇咬实究竟。一来是性情如此,二则力有不逮学有不逮。“不求甚解”四个字,用于读诗词颇好。因为甚解偶尔不免穿凿。吴敬梓《儒林外史》借杜少卿之言笑古人解经也有穿凿的。《红楼梦》第一回上才说:“不敢稍加穿凿,徒供人耳目而反失之真也。”《聊斋志异》里许多俊俏伶俐的狐女,不求解,一旦被理解了,便脱了人形,逃之夭夭。解与不解之间,最让人低回。有人一心欲做解人,此也痴气噫。人有痴,而后有成。这话林语堂似乎说过。
   近年精神涣散。诗词还是读,只是读得少了,文章也在写,只是写得少了。诗词于我似点心,不求饱腹,只要一点意思。意思到了就好。人生所得,不过一点意思,文章更是一点意思。我写作,所求不过意思,一点意思就好。可是很多时候近乎朱子说的那样:此处有意思,但是难说出。
  春天的意思
  最早的春色在风里。
   立春后风还有点冷,某一日清晨,行在路上,突然觉出了春天的意思。那是淡淡的暖暖的气流,拂在脸上,有一丝温润。水面起了波纹,浅浅的,一圈又一圈漾开,经冬的薄冰不知道什么时候融化了。碧绿绿一潭春水,入手微凉,有些初春意思了。
   和薄冰一起化开的是山阴处的残雪。雪化了,山依旧现出冬日的苍茫,气息是厚的,厚得质朴,只是那质朴里多了新鲜。
   散步的时候,不经意发现夹道的垂柳抽出嫩绿,各类树木的枝头冒出翠色的细芽,油亮中泛着绿意,让人心里一动。低头四顾,草地上盈盈铺了一层新绿,满目都是新鲜气息。
  没有风的时候,水面不动声色如明镜,山的倒影、树的倒影、楼的倒影、人的倒影、天空的倒影埋在其中。岸边水浅处,野草参差不齐地立着,刚苏醒一般,犹自痴痴地回不过神。偶尔一阵风吹过,才愣愣摆摆身子。
  春色的春是花叶相貌,色是大地元神。天地间一股活泼灵气。傅玄塞北行赞灵气优美,万里驰芬芳。这灵气像是春色,春色落在“万里驰芬芳”一句。
  《青华秘文》说元神是先天以来的一点灵光。春天里,万物更新,先天灵光光耀大地。
  春色是青草,是红花是绿树是新茶。
   青翠碧绿的新茶在玻璃杯里吸水、饱满、绽放、旋转、沉降。热气袅起,一股清香微微袭来。是茶香也是兰香,兰花悄然吐枝,鲜嫩玉色的长节上,浅黄色的花蕾吐出半截舌头,散发的香气四处漂浮。
   太阳常常是金黄的,分外柔和,透出恬淡与安详,轻轻铺洒在四周,混合有青草味道的泥土气息也在四周。
   初春的山最好看,一洗冬日蒼白。颜色还是薄的,却有含而未发的生机。生机如茶香,不能太满,满则没有回旋的余地。新绿境界空无,空无到底虚空,是空明吧,空且明亮,令人远望,或许是怀想,最好是怀想。怀想春天,怀着春色,怀着春情,少年烂漫最珍贵。宋人作《怀春》诗,只记得“老夫只觉禅坐好,儿辈争论句法奇”一句,其余皆忘。
   春天的山看颜色,从新绿到浓绿,终于欣欣向荣。夏天的山看气势,连林间的草也粗壮了,葳蕤充沛,青苔湿漉漉的,山里绿意饱满,山气饱满。秋天的山看滋味,褪去了繁华,骨象出来了,
   沟涧秋水干瘦。冬天的山看意味,常常入了禅境,北方的山更为古朴,山脉健举,沟涧之水干瘦到只剩一脉白线,隐含深秀,亦让人有怀想之情。
   暮春去山里,经过一条小溪。阳光下,流水幽幽剔透。红花已经谢了,绿叶越见苍绿。松针之绿,杉木之绿,槐叶之绿,柳条之绿,杨枝之绿,栎树之绿,枫林之绿,菖蒲之绿,芦苇之绿,触目皆绿。偶尔绿里一片红,是未谢的映山红,妍妍开着,略见颓然,在绿中躲躲闪闪。
   映山红红得艳,这艳不是女人风情的艳,而是乡下小姑娘突发奇想的一次扮美,艳中有朴,丽中带素。
   映山红独独开来最好,其美在孤寂。红得孤寂,人才生出怜悯心。我见过一大片山场蓦然盛开的映山红,热热闹闹,惊心动魄。风吹来,竟有狐鬼气。想起《源氏物语》里,高高的红叶林荫下,四十名乐人绕成圆阵。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美不可言。和着松风之声,宛如深山中狂飙的咆哮。红叶缤纷,随风飞舞。恍恍惚惚,记忆中的红叶幻化成了映山红。
  泡桐也开花了,紫色的花,一朵朵高高如云在河堤上。车摇晃着前行,一层层的绿,风一吹,新绿老绿嫩绿苍绿浅绿深绿叠在一起。干净碧青的草一拨拨在眼前涌动,山风清凉,松树杉树挺立壮美。春日阳光穿过,深邃静谧。人淹没了,在春绿中,化入深山。   高山林间的河道,巨石磊磊,绿色的苍苔峥嵘无言。
  
   通体翠绿的山,流水逶迤而来,白亮亮自山头到谷底,冰洁如月光一样流下,引得人停车伫步。远山的树,河岸的草,山野的風,田园的茶,一切的一切,刹那寂静,如同溪滩边的石头,静默无有言语。岸边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湿漉漉的,茎是湿的,叶是湿的,在流水的汩动下,瑟缩摇摆。花是流水今世,叶有明月前身。流水里也有叶的梦,春梦夏梦秋梦,还有寒夜里的冷梦。
   那水流在河里,人觉得柔软,掬一把入手,水顺指缝淅淅沥沥淋下来,柔软中又多了轻嫩,掌心清凉,手背清凉。
   老家也有这样的流水。每回雨天,对门流下白亮的山水。田畈溪流不绝,两岸的树竹,映在水里。绿色的水,蓝色的天,青翠的树影竹影交融一起。水中游鱼很少,常见麻虾。麻虾不好动,如一滴墨凝在水底。人伸手想捉,指头刚到河面,那虾才触电般闪开。
   夏天,河里热闹些。浣衣人提着篮子刚回家,三五个孩子又来了,卷起裤脚捞虾子,用玻璃罐装着。偶尔还能捞到泥鳅,粗且长,腮边的灰须长而细,随身子摆动。有人穿了布鞋,不好下河,岸边目光灼灼地看着。
   到了晚上,小河越发好看。星星一颗一颗一跳一跳地冒出来,漫天星火冷冷璀然。月亮钻出山嘴,斜斜挂在天上,像大家闺秀款步从容走出月亮门。流水似乎比白天轻柔许多,声响却大了,远远能听到汩汩的流动声。那声音常常使得夜行人忍不住放慢脚步。
   大概是心境吧,深山流水,淡然之外,总有点凄凉,凄清,凄楚。如今回味故乡的流水,也觉得凄迷,凄迷中有恬然。
   点滴,淅沥,潺湲,滴答,哗哗,涓涓,淙淙,咕噜,咚咚,哗啦,一切流水柔情,宛然其中。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滂沱洪峰,听觉上总有美感。即便是洪水,过了平滩后,也变得安安静静,流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进入深流。
   山与水的感觉不同,水是公安性灵,山是竟陵文章。袁宏道在《叙小修诗》称其弟之作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从胸臆流出,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文章的瑕疵也是本色也是独造之语。性灵如此,没得说的。
   肉身沉重,需要性灵来舒缓。
   山有俊丑险奇恶,水一律斯文漂亮。穷乡僻壤的水与闹市喧嚣的水一样,一样有静气。江南小桥流水载动乌篷船漂过浮萍飘来渔歌声,皖南秧田流水蛙鸣不绝。秦淮河的流水,脂粉气消退了,只有六朝古意。黄土高原的流水,性灵依旧,映照着蓝天,还有光秃秃又瘦又干的山。皖南的流水,打湿了山中的鸟啼,打湿了行人的衣摆。
   人在水边待得久了,思想也是湿润的,梦里亦水气弥漫。那年在江南,曲折走过迷宫式的长巷短巷,走过小桥流水,走入霏霏也想入非非。
   闲散的时候,去看流水。水流在那里,如同时间,任你看或者不看。河道一脉轮回的流水,生命的过程一览无余。坐在流水旁,人有种易碎感。像沾满露水的花不断飘下来,地面残红一片。时间如水,生命如水,孔子站在水边才有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滑入低谷的流水,不像西下的太阳,明日清晨还会从山间冉冉出头。
   古中国的诗文,常常有水气,杏花春雨是水,过尽千帆是水,泉眼无声是水,洪波涌起是水,更有一江春水,桃花流水。承天寺内庭下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还有竹柏之影。那是最浅的水,不能流动的水,中有闲情。
   积水有闲情,流水隐隐是仙气。苏轼泛舟赤壁,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亮自东山升起,徘徊东南星辰之间。白茫茫的雾气横贯江面,水光连接天际,小船如一片芦叶浮越流水。人有冯虚御风,遗世独立,羽化登仙之感。
   有一日在流水旁,踏着松影,踩着苔痕,山高树大,水落石出。遮天蔽日的树枝,青藤,老树,葛根,还有金银花、石蒜、车前子,像炼丹的草药。山石头,流水,又像入定的所在。哗哗的水响与呼呼的山风交织一起。偶尔飘来一片残叶,零落成宋词的婉约。人躺在流水边,阳光在头顶闪烁摇曳。心底也隐隐生出乘风归去的仙气。
   听到流水的声音,能感受到生命的静美,这声音让人听来忘我。那日过桥,水边浣衣女手起槌落,一槌又一槌。手起槌落,干脆简约如晚明散文。木槌是剃刀,衣物如李贽。李夫子被当政者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罪名逮捕,狱中理发,引剃刀割喉,道一声受用。
   捣衣声中,几个乡人安然路过。流水的气息涌来,细微而庞大的气息包围着人,幽僻,质朴,入得灵境,肉身仿佛消融了,如同古人墨迹。笔尖的流水,缓缓在宣纸上流动,萧疏的墨色静静延伸,有此岸的守候也有彼岸的眺望。从滚滚红尘到一心入洗,线条越来越平缓,进入清寒枯瘦的秋水期,水流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平,幻化成深山一泓清泉的自言自语。
  
   天空蔚蓝,几朵桃花默默无言,一树桃花默默无言。人在梦里,犬吠声传来,醒了。起床,院子里一只喜鹊在桃树上跳跃呼鸣。抬头见喜,吉。这喜是喜鹊也是桃花。桃花,吉,喜鹊,吉,两个吉是喆。桃花有喜气,喜鹊有喜气,两个喜是囍。喆与囍,都有很美的意思。很奇怪,我乡人春日里少有婚庆。大概还是春种的缘故,婚庆之类的事总放在农闲,婚庆亦是闲情。
   桃花盛开的时候,乡野春色饱满,春色是地气、水气、山气,生气勃勃。人活一口气,气足则意足,气浅则精神颓然。春日里偶有颓然则去看桃花。未必是桃花,只要是红花,映山红、牡丹、月季,都好。只是桃花有静寂里的热闹,最合我心意,扑面盈怀的春色,入眼化作胭脂红,境味尤佳。
   春色是茶,春色也是酒。酒总让人有春色。陶然是春色,熏然是春色,宛然是春色,飘然是春色,酣然是春色。祖父为人严谨,穿对襟褂子,扣得紧紧的。酒后才将一身秋风换作满堂春色。许多美酒以“春”命名,古人笔记多有所载,富水春、若下春、土窑春、石冻春、竹叶春、梨花春、罗浮春、瓮头春、曲米春、蓬莱春等。
   《说文解字》认为“春,推也”,有“春阳抚照,万物滋荣”之意。春色大抵是轻灵的,也有例外。譬如《游春图》,画春游的情景,以青绿着色,用笔细劲有力,着色浓丽鲜明。时代久远,浓丽是消退了,老成一卷苍茫。春日苍茫比浓丽鲜明格调高。远山上以花青作苔点,人马若豆,但刻画不苟。那些人描法工细,以色晕染面部,可见神采意态。那些马各尽其妙,站立走卧腾跃奔飞之姿不同。咫尺山水竟有千里之势。    《游春图》据说是展子虔传世之作,沈从文怀疑,也有人根据画中人物头上戴的幞头、建筑部件形制论证并非隋代原作,而是北宋摹本。隋朝也好,北宋也好,真迹也好,摹本也好,我不看重。我喜欢的是苍茫的春色,感觉那春色自先秦到晚明不绝。
  《游春图》的好,好在春色,好在春意。树叶吐绿,桃杏争春。一水自左上而流,渐至中间,水面宽阔,微起皱波,小舟轻泛,天际水天一色。两岸三两游人,或步行伫立,有人骑马,有人随其后。小桥连岸,坡后有农舍,山谷中树林密布,白云缭绕,寺庙隐现。
  《游春图》的好,好在笔下的怀春之情。《游春图》的笔触里有惜,珍惜的惜,也是爱惜的惜、怜惜的惜,笔下气息小心翼翼。《游春图》中的春日过了一千年,春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那些树一茬一茬枯荣换代。《游春图》中的游人不老,春日不老,春色不老——清澈的山林水泽,与一场贵妇人的风雅春游一齐载入史册。
   郑国人喜欢春游,春日里,男男女女到城外溱洧之滨踏青游玩,有人身佩兰草,有人手捧芍药。春秋战争之多者无如郑。战乱频繁,无尽苦难,阳光和山风洗濯的通透是清凉引,引出无边的春色、无边的春意、无边的喜悦。
   那年在绍兴,坐在潺潺流波的兰亭曲水边,一条竹影斑驳流动,载有杯盏,徐徐而下,停则取饮杯中酒,乘兴赋诗。诗不足道,诗意甚好,春色甚好,呼吸里有癸丑暮春之初的明媚,与永和九年那场修禊事一致。
   人间春色十分,王羲之得了一分,展子虔得了一分,王希孟得了一分,白居易得了一分,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得了八钱。胡竹峰得了一钱,余者归众人。
   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白居易说的。
  梨桃杏和苹果与栗子
  苏东坡被贬惠州,四年后筑屋二十间于白鹤峰上。房子建好,夫子给友人程天侔写信,求数色果木。反复交代,树太大难活,太小了我年纪大等不及它结果,树苗要大小适中,树兜子带的土不能太少,千万别伤了根。到底是苏东坡,贬谪在外,还有闲情栽树莳木。
  我家门前有棵梨树,当年祖父植下的,一抱粗。春天梨花盛开,白得耀眼,像下了场雪。梨花白是素白洁白,兴冲冲开满枝头,不如梅花白好看,梅花白是雅白,有留白。
  梨花谢了,梨树萧瑟起来。梨树叶子也鲜绿,只是模样贫乏,或者说贫而不乏,尽管一簇簇长在枝头,感觉还是弱不禁风。
   立夏后,梨树叶子密了一些,气韵生动。晚上和家人坐在竹床上纳凉,嗑嗑瓜子,说说闲话,月亮斜斜挂在梨树上,洒下一片清辉,半爿阳台涂上一层银粉。
   那棵梨树不大结果,只有一年丰收,青兜兜装了几箩筐。那棵树上的梨,入嘴略酸涩,并不见佳。我家的梨是葫芦梨,不如邻居家的沙梨甜。葫芦梨形状好看,常入画。金农的瓜果册页,其中一帧即是两颗葫芦梨,放在白瓷盘里。
   在蓬莱吃过烟台梨,皮色淡青,肉软核小,入嘴绵,是我吃到最好吃的梨。烟台梨汁水充盈,口味甘甜,不似别处的梨发干发涩。
   王献之《送梨帖》大美:“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现在人写不出这样笔墨双绝的信札。
  
   我家门口还有不少桃树,栽在稻床外的瓜蔓地一头。梨花盛开的时候,桃花才开始打苞。桃花不如桃树,到底太喜庆了。不是说喜庆不好,只是桃花的喜庆里闹哄哄,看久了心烦,不耐品味。桃花是绛红深红淡红,格低了。桃树是水墨,从根到干,从干到枝,墨色丰富,有老气横秋有中年心境有少年得意。桃花似开未开之际,老气横秋中一枝枝少年得意,中年心境竟成富贵气。这富贵并非大富大贵,而是小富即安。此时桃花里有一份家常,像新过门的小媳妇穿一件红夹袄行走在田间小路上。
   桃花没有桃子入画,画得不好乱成一堆残红。任伯年画桃花画桃子,我宁要他一个桃子不要他一树桃花。见过不少齐白石的桃子,仰放在竹篮子里或者开在枝头,桃尖一点红,红得干净红得素雅,安安静静,一点也不闹。
   我家的桃子有两类品种,一种是毛桃,一种是五月桃。五月桃甚大,一掰两半,紫核黄肉,香甜满口,三两个即能吃饱。毛桃小,熟得晚,易招虫,其味涩而枯,不好吃。
   肥城佛桃,大如饭碗,一个人吃不完。肥城佛桃果肉细嫩,半黄色,汁多且浓,味甜而清香,至今难忘。树上的桃子吃多了糟心,不如齐白石笔下的桃子清爽。有老中医告诉我,说生桃多食,令人膨胀及生疮疖,有损无益。
  
   岳西乡间有不少杏树,高且大,双手抱不拢。杏小树大,小孩子够不着,故能熟老枝头。还有一个原因是杏子不好吃,很多人家任其烂在树上,或放在瓷盘里摆看,或让小孩拿去玩。
   到郑州后第一次吃到杏子,微酸,香脆爽口,味道并不差。
   杏子不好看,不知道为什么古人喜欢用杏子形容女人的眼睛。《平鬼传》第三回:“幸遇着这个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处处可人。”《红楼梦》里的晴雯也是杏眼,不知道杏眼是什么样的眼睛。王叔晖笔下的仕女,据说有些生的是杏眼,双目含情,在宣纸似笑似语,比杏子好看多了。
   杏子做成罐头也可以做杏酱。杏酱味道饱满,食之如春风入襟,让人想起桃花树下的时光。我吃过杏脯,比杏子好吃。齊白石老家有不少杏树,故其地名为“杏子坞”。
  
   汪曾祺待客,端出一盘蜂蜜小萝卜。萝卜削了皮,切成滚刀块,上面插了牙签。来客走后,家里人抱怨说不如削几个苹果,小萝卜太不值钱了。汪曾祺不服气,说:“苹果有什么意思,这个多雅。”
   插了牙签的小萝卜雅不雅我不知道,没见过。齐白石笔下的萝卜见过不少,多是红皮萝卜,没有插牙签,真是雅。齐白石画的萝卜,见过不下十种。齐白石也画过苹果,多是苹果柿子图,取平安如意的意思。
   齐白石的苹果没有齐白石的萝卜雅,苹果难入画。苹果甜有两种,一种脆甜,一种粉甜。脆甜的苹果一身意气一身才华,粉甜的苹果不卑不亢有儒家精神。    我吃过最好的苹果是烟台与灵宝两地的苹果,又香又甜又大又红,有富贵气,满面红光,像挺着肚子在院子里闲逛的员外郎。
   我在河南见过苹果树,挂满果了,风一吹密密麻麻挤成一团。我家栽过一株苹果树,不结果。苹果面慈心软。
  
   司马迁在《史记》中有“燕,秦千树栗”字样。西晋陆机为《诗经》作注也说:“栗,五方皆有,唯渔阳范阳生者甜美味长,地方不及也。”渔阳范阳的板栗我吃过,并不见佳。陆机是西晋时人,想必不能远行,没能吃到好栗子。
  汪曾祺认为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倘或汪先生吃过岳西的栗子,昆明的栗子只能屈居第二了。徐志摩说秋后必去杭州西湖烟霞岭下翁家山赏桂花,吃桂花煮栗子。汪曾祺也说他父亲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
  桂花栗子我没吃过,桂花鱼吃过,桂花糕吃过,桂花糖吃过,桂花茶吃过,桂花龙井,多一股幽深。桂花晚翠,格比玫瑰花高,与滋味无关,尽管桂花年糕也好吃。这是我旧作里的句子。
   念小学时,校园附近有片栗园,树合抱粗,枝叶浓密,树干用石灰水刷白,树下浅草碧翠。树大招风,中秋后,每天从那里经过,能捡到落在地上的栗子,我们叫它“哈子”。
   栗有苞,苞外丛生硬刺。苞嫩时,看起来毛茸茸的,甚美。栗子熟了,苞也大了,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栗子好吃苞难开,小孩子皮嫩,力气小,剥不开,只能望栗兴叹。
   新摘的生栗子呈象牙黄,脆生生的,一口一个。
   我乡人吃栗子,多为煮食。煮食的栗子粉粉的,生栗的清甜褪了一层,又好去壳,吃起来有余香,与糖炒栗子滋味不同。
   生栗子不好保存,容易生虫。有人告诉我,将生栗放入透气的纱布袋,吊挂在阳台阴凉通风处,每天摇晃几下,可免生虫。
   汪曾祺说北京糖炒栗子不放糖。郑州与合肥的糖炒栗子也有不放糖的。有人炒栗子不时往锅里倒糖水,外壳黏糊糊的全是糖稀,吃完得洗手,真麻烦。手艺好的人炒栗子,栗肉为糖汁沁透,很甜。我不喜欢吃糖炒栗子。
   新鲜板栗经过两个暴太阳、三个露水,日晒夜露之后,能调出本身的香甜,炒制时不必加糖,能吃出栗子本身的香甜。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鸡是名品。我家乡人喜欢做栗子肉。栗子肉其实是栗子红烧肉,做法简单。栗子去皮壳,猪肉切块,加葱姜大蒜煸炒,放生抽,肉炒到泛黄时,加水放八角和冰糖,焖至八成熟,再放栗子继续炖至软烂,大火收汁即可。肉最好选五花肉,栗须完整不碎。
   栗子吃不完,放入竹篮,通风挂几天。风干的栗子微有皱纹,吃起来有韧性。《红楼梦》中怡红院的檐下挂有一篮风干栗子。李嬷嬷吃了贾宝玉留给袭人的酥酪,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肚子疼,足闹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
   大观园中人剥风干栗子。倘或是糖炒栗子,只能让《金瓶梅》里的人吃。《金瓶梅》七十五回,如意儿挨近桌边站立,侍奉斟酒,又亲剥炒栗子与西门庆下酒。
  风  暖
  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变成红色了。
   “霜叶红于二月花”一句几乎成了俗语,前一句“停车坐爱枫林晚”也是名句。“枫林晚”三字有禅意。枫叶本来就很红了,在夕晖晚照下,如烁彩霞。江南二月的春花,我见过,少了枫叶的艳丽与铺张。一直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枫叶之美,现在觉得“铺张”二字恰当不过。枫叶美得铺张,不带一丝节制,全无机心地烂漫。
   枫叶为掌状,五裂,中间三片大的裂片有凸出的齿,基部为心形,大概是红叶寄相思的由来吧。前几天见朋友在枫叶上题诗,真是十足风雅。枫叶叶面粗糙,上面为中绿至暗绿色,下面脉腋上有毛,秋冬之际,变成黄色、橙色、红色,还有青色、紫色。一片小小的枫叶,丰富如墨色。
   枫树的秋叶中独树一帜,枫树是有名的秋色叶树种。枫树可作庇荫树、行道树或风景园林中的伴生树,与其他秋色叶树或常绿树配置,彼此衬托掩映。西晋潘岳《秋兴赋》中有“庭树槭以洒落兮”的句子,大概那时候有很多人将枫树栽在庭院中观赏吧。
  
   酒旗在路边的风中飘着。
   那条路通向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小品清话本小说。一些青灰色衣服的男人,一些皂衣皂靴的男人,一些绫罗绸缎的男人,一些佩剑挎刀的男人,一些淡绿色衣服的女人,一些素色衣服的女人,一些红色衣服的女人,一些环佩叮当的女人。一些男人和一些女人,或许也有内务府的官人,熏香与体味杂糅在一起。马的铁蹄踏在路上,老远就能听见。驴鸣咴咴,呵出一口口白气。车行辚辚,日夜蜿蜒不停,渐行渐北。
   因为酒旗,让人觉得那风是暖暖的,又十分湿润。湿润的风轻拂耳际,有碧玉的温度。放在胸口的碧玉,似乎是一只娇小的狸猫,又好像女人窝在怀里。女人吐气如兰,那是锦心绣口的风,亦是暖风。
   水红色的宫灯挑在屋檐下,檐角蹲着走兽飞禽,鸱吻、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押鱼、獬豸、斗牛、行什。文章是案头的山水,山水是案头的文章,而它们则是房子的文章。屋顶文章,指向静谧的黑夜与未知。
   黑夜像一只充满了水的葡萄,又像熟透的樱桃。站在廊下,舍不得踏入这庭,这院,这夜。戏楼、耳房、通楼、大厅、天井、神堂,连同那些古老的器具睡在夜晚的大床上。山風牵动衣角,凉意入骨。恍惚中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小时候的时光。一个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无论精神还是身体。朝花可以夕拾,旧事却不能重提。旧事如烟,怀抱着寂寞,像怀抱着一片漆黑的盲人,又像怀抱着天际的星火。
   庭院锁起一弯夜色,夜色裹住人,人想着一腔心事。
   水漏滴答,月亮在墙头上,淡淡的白光拉长淡淡的身影。视线明亮了一些,我看见一个假山环绕的庭院。因为夜的缘故,庭院散发出一股神秘的气氛。亭台楼阁,瓦柱石雕,在黑幕里一身诡谲。长廊入口一截铺地方砖,清凉凉匍匐在月光下。地上是刺槐树的投影,枝头浸在月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风吹动槐树的枝头,地上的影子明明灭灭,如烛火照壁。芭蕉枯了,紫竹倒还茂盛,隔着夜色,入眼如一轴水墨。    水与墨,黑与白,虚与实,浓与淡,干与湿,荣与枯,阴与阳,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一切都是水墨。文章是字写的水墨,书画是笔写的水墨,人的一生也不过一轴水墨山水。
   墨即色,水调五彩——焦、浓、重、淡、清。沈括在《图画歌》里说:“江南董源传巨然,淡墨轻岚为一体。”我喜欢淡墨,近来写文章也愿意用淡墨。情节要淡,情味要淡,行文要淡,转折要淡。人生到了后来,也不过是洒在毛边纸上的几点淡墨痕吧。
  
   身侧曲水流觞,温润的泥土气弥漫在四周。朦胧中但见残荷林立,残荷的茎秆仍支撑着叶子,像古旧的破船在池边摇晃。有风吹过,水里摇起粼粼哀伤,一汪一圈一汪一圈漾开来: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这个先秦的女子在荷塘边见到一个美男,彻夜思念难以入眠,竟至于涕泗滂沱。荷花早凋,几千年前的荷畔人,几千年前寤寐无为的女子,一一归于尘土了。捡起一个小石块,投向水中,水底月亮化作无数碎块四散开来。月影一时杂乱,心绪一时杂乱,久久复归平静。
  走入庭院,一片皎白裹挟着身体,像披了光滑柔软的丝绸。月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似乎能透过肺腑,心神与其汇成一体,一股凉意流入四肢百骸,心头溢出淡淡的芬芳。
  細细地,从厅堂外传来琴音。娉娉婷婷,袅袅如炊烟,又舒缓似流水。时间静止了,能听见心跳,也似乎能看到血管里流动的血液,看着它们流经心脏散向四肢。驻足听了半刻钟,琴声叮叮咚咚不绝,弹的是嵇康的《广陵散》。这首琴曲,几乎妇孺皆知。更让妇孺津津乐道的是:
   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死得从容恢宏。
  慷慨捐生易,从容赴死难。像嵇康这么死,死出了境界,死得让人向往,让人仰天长啸。
  忘了是哪朝哪代的故事,说某大臣获罪,上赐来毒酒,此人正在和朋友下棋,对朋友说,这杯酒我就不劝了,从容饮下。我读春秋战国的史籍,多少个重义轻生的侠士。我读晚清民国的史籍,又有多少个贪生怕死的虫豸。一代代传承,萎缩的是文化,连精神也猥琐了。
   东汉末年即有《广陵散》琴曲的记载,明朝《神奇秘谱》录有此谱。《神奇秘谱》的作者朱权说:“然《广陵散》曲,世有二谱,今予所取者,隋宫中所收之谱。隋亡而入于唐。唐亡流落于民间者有年。至宋高宗建炎间,复入于御府。”隋炀帝即位后,秘阁之书各写五十部副本,列为三品,分屋藏之。隋炀帝或者无道,对图书古籍却有收罗之功,到底还有文人心性。说到嵇康,我总觉得他身上有季节性,一身肃秋的气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目送与挥手之间,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很多古人的身上有季节性。墨子、扬雄、龚自珍是夏天,孔子、曾子、李煜、苏东坡、黄庭坚是春天,韩非子、韩愈、章太炎、鲁迅是冬天。当然,他们身上也偶尔混季。现在人的身上很少有季节性了,顶多有季节性感冒、季节性过敏。
   季节交替,人容易生病,不是伤风就是受寒,好在伤风不败俗,受寒不受惊,吊吊水就好了。古人生病吃药,煎几服中药。现在人生病,一律输液。去医院,见人一手提着药瓶走过去,仿佛举着手榴弹。
   中药要趁热喝,没听说过谁输液前将药水加热。今天的人生病也生得冷心冷肺。古人温药治病,今人温水服药。
  
   在庭院中走动。透过时间长河,看见一个个人影晃动的窗格,聆听到静夜中衣袖和饰物的喧哗。一群身穿戏服的小生施施然走来,娃娃生、穷生、扇子生、翎子生、纱帽生。
  娃娃生头上戴着孩儿发,身穿茶衣,一摇一摆,摇摇摆摆如风吹荷花。那荷花是映日别样红的荷花。穷生携一卷破书、一壶残酒,脚步踉跄,青色长袍上许多补丁,潦倒得像末世秀才的诗文。扇子生手执折扇,头戴文生巾,穿褶子衣,风流潇洒,文质彬彬。翎子生头插两根雉尾,雄健英武,精气勃发。纱帽生白净净的脸上写满春风得意。
   昨日布衣书生,今日探花郎君。状元文章冠天下,探花才貌要双全。天下好事都被探花得了。唐朝科举无榜眼,却有探花,进士榜公布后,以最年少者为探花郎,原意只是戏称,与登第名次无关。到了南宋后期,第三名进士始改称为探花。江西丰城黄氏族谱载:北宋徽宗宣和年间,黄彦正为进士第三名,兄弟中有三人同榜进士。徽宗对其家人大加赞赏,赐诗一首,末句云:“胜似状元和榜眼,探花皆是弟和兄。”这个句子让我觉得有暖风吹来。
   我看戏,也觉得暖风拂面,才子佳人、升官发财、五子登科,锣鼓咚锵,像大碗茶、大烩菜,真是解渴解馋。我读小说,喜欢看悲剧。我看戏,又喜欢喜剧。小说非悲剧不足以动人,戏剧非喜剧不足以暖心。天荒地老,心暖暖的,便觉得岁月不曾流逝。印象中,只有老人喜欢戏剧。看戏看戏,看的是戏,体会的是人生白驹过隙,是几十年光阴一晃而过的感慨吧。岁数大了,看戏是人生的反刍与品味。常常一厢情愿地猜测,是不是看戏可以触摸到旧时的涓涓月色,让人年轻呢?
   中国文化有两支大流,一士一民。士文化的底色是苍凉的,《老子》《庄子》,佛经以及稍后的《红楼梦》,骨子里有透彻心扉的凉意。而民的文化,《好逑传》《玉娇梨》《平山冷燕》《金云翘传》《春柳莺》《雪月梅》,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最终落个皆大欢喜,要的是打发浮生苦短,何必那么沉重。
   一个手拄藤杖的老翁提着灯笼,满头华发,麻衣葛履,从月门里进来。皮纸灯笼里的光晕散开成一团,像油炸麻球。油炸食品好吃,可惜有害健康。油炸食品也是暖风,空调里吹出来的暖风。今年南方大冷,空调取暖,暖得人口干舌燥。
   暖风入诗,除了著名的“暖风熏得游人醉”一句,我知道的还有:
   暖风鞭袖尽闲垂,微月帘栊曾暗认。(晏几道)    暖风迟日柳初含,顾影看身又自惭。(杜牧)
   一霎暖风回芳草,荣光浮动,掩皱银塘水。(苏轼)
   朝回花底晓星明。瑞烟凝。暖风轻。(陈允平)
   暖风回,芳意动,吹破冻云凝。(张镃)
   是平分秋色,梦草池塘,暖风帘幕。(赵长卿)
   暖风摇曳,香气霭轻氛。(赵佶)
   肯定还有,但我学问浅,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了。现在一点点体会出浮生多苦,觉得暖风不过诗里写写、歌中唱唱罢了。倒是弘一法师的《送别》,无数次引人低回: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少年时在电影中遇见这首《送别》,唱得银幕下的人泪光闪烁。人生大苦,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世代生生不息。
   很多年前,第一次看见长亭,恰恰在古道边,恰恰是黄昏,恰恰有芳草。山岚的晚风撩拨起亭角垂下的凌霄藤蔓,抚摸着那株不知名的野草。一定有古人在这里送别过,走累了,邀朋友进去小坐一会儿,歇歇脚。残阳夕照,亭外大片的田园种着一望无際的瓜果蔬菜,松涛滚滚,像充满杀伐之声的琴音,远处鸡鸣犬吠交织,鸟儿开始回巢了。
   坐在亭子里,太阳融融悬挂西天,斜穿过亭柱照在我们身上。时序已是深秋,静坐亭台,身上披了一层淡淡的古意。乔木的树叶渐渐没了火气,消退成枯草般淡淡的黄。用手摸摸那亭柱,朱漆斑驳,曾经的绯红变成了岁月的酱紫,像祖父被岁月、风尘以及生活摧残的脸。
   二十年过去,一直记得祖父那张脸,我甚至觉得那张脸比很多青年人英俊的脸更好看。杜拉斯小说《情人》有个著名的开头: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喜欢这样的句子,突兀而至,来得短狠快。
  
   一九二五年,时势动荡,鲁迅在北平。在《雪》一文中,大先生写道:“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写的是雪,字里行间却有暖风吹过。
   恍恍惚惚,一切都化作了碎片,又像墨汁滴入池水,叮咚一声,池水复归平静、澄澈。娃娃生、穷生、扇子生、纱帽生、翎子生、老翁、庭院,定格成花花绿绿的剪纸,慢慢模糊,然后是极淡的一团,终于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得像我们的生命,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
   那年,陆龟蒙酒乡偏入梦,花落又关情。
   今夜,胡竹峰无花又无酒,笔耕纸作田。
   晚上躺在床上,风吹着窗户,想象是《聊斋》中碧眼幽幽的狐女,从泛黄的册页上醒来,轻叩门扉,我是夜宿荒村废址的士子。夜深了,燃在炉中的藏香飘幽枕畔。熄灯,闭目,想想上下五千年,只剩床头柜上的几卷诗书。
  饮  者
  陡然冷了,前几天还是暖冬,倏地进入寒天。空街残树,满目灰凉,风刮得紧了。走在马路上,那风刁,能钻过衣衫,细密密往身上扎。腊月冷一点更有样子。寒冬腊月,腊月要寒冬衬一下才好。人穿上大衣、棉袄,若不然觉得冬天流于轻浮。
   中午的下饭菜是腊肉烧萝卜。白皮水萝卜,圆圆的,鲜、嫩、脆,生吃亦可,配肉更佳。早晨起床,见阳台上挂着腊肉,刚好友人从乡下带过来一些萝卜,勾起了红尘之心。近来一直吃素,红尘之心是腊肉烧萝卜。一片素心有一点红尘点染一下才好。
   饭后从书中翻出一枚古钱书签——大观通宝。普通的古币,但宋徽宗“大观通宝”四个瘦金体好看,笔墨秀挺,舒然洒落,自成一格。想象这枚铜币在宋朝人的手心辗转,买过馒头、饺子、稀饭、蔬菜、烧饼,也可能买过笔墨纸砚,买过烟酒糖茶,它或许从《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与《清明上河图》中走来。在寒意里慢慢想来,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翻转,大有意趣。
   一个人蜗居,冷一点反而平静。暑天,容易燥热。天灰沉沉的,终日暗淡,晦霾里裹着阴恻恻的气息,出行的兴致退至发白。冲了杯咖啡,暖暖地喝完,只剩下暖暖的,没有回味。这些年喝咖啡的兴趣也退至发白了。茶越喝越多。红茶绿茶黑茶白茶青茶,甚至花茶。
   冬天里,关紧窗户,拉上窗帘,在幽暗的室光里喝茶,音箱里放几首喜欢的曲子,巡回播放,周而复始,让我有虚室生白之感,心头吉祥止止。人开始迈入中年的门槛,多些吉庆好。近来连红茶也喝得多了,因为红得吉庆,红得热闹。
   一边喝红茶,一边看年画。朱仙镇的木版年画册子。
   年画是俗的,茶也是俗的,柴米油盐酱醋茶,说风雅也风雅,说世俗也世俗。俗的好处是快乐。我热爱一切世俗,热爱一切俗世。世俗有人情之美,俗世有生活之美。年画里一段世俗,茶水里一段俗世。也就是说年画有人情之美,茶水有生活之美。乡下的老人,穿着破棉袄,靠在柴火堆上,喝着粗茶,他们脸上挂着微笑。
   年画饱满喜庆,饱满是真气饱满,喜庆是色彩喜庆。红茶饱满喜庆,饱满是真气饱满,喜庆是色彩喜庆。
   年画一年贴一次,茶每天都喝。年画的珍贵也在这里,茶的珍贵也在这里。年画每天都看,试试。茶一年喝一次,试试。    《天官赐福》是老题材,杨柳青年画里有,桃花坞年画里有,朱仙镇年画里也有,别处的年画没见过。喝茶,看《天官赐福》,真觉得天官赐福。喝得好茶是福气,泡在壶里的滇红,是绝品也是逸品,拜天官所赐。饮茶的时光,天然一段福气。
   看完《天官赐福》,看《金鸡报晓》,也是年画老题材。金鸡我喜欢,报晓扰人清梦,我不喜欢,近来睡得迟,贪恋早上一段时光,觉得金鸡多事了一点。晓是不需要报的,天光自然会亮。
   年画中的金鸡真好看,色彩斑斓,昂首挺胸,一只眼睛在纸面上目空一切。年画里的老鼠也好看,《老鼠嫁女》,一群老鼠,左顾右盼,生机勃勃。生机勃勃让人心生灵感。近来觉得灵感不过生机勃勃,不过生气勃勃,奄奄一息恹恹欲睡,无灵亦无感。
   年画里的元气与茶里的元气,一洗河山郁闷,让人心生庄严,复生灵感。元气是灵感之元,二○一三年四月十四日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元气》的。
   天气真好,精神奇差。昨天下午,疲倦至极,恹恹的,颓唐得很。躺在床上,睡到晚上十点,太累了。这些年一到春天,总觉得累。母亲说我春天里身子骨一向弱。我过去是不知疲倦的,仿佛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仿佛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有回车前子寄来一幅“身子骨”三字书法。老车好意。千年文章要一身好骨。傲骨是题外话。
   醒来后,精神好一些,体内气力倍增。晚饭懒得吃了,饿一顿无妨。躺在床头看书,读先秦文章。“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先秦文章里有来自盘古开天的元气,《庄子》《老子》《论语》《韩非子》,诸子文章随处可见一团团元气酣畅淋漓。
   先秦文章给中国文章开了一个好头——纵横六国,横扫千军。先秦的元气实在充沛,这一团元气在时间之河里接力,传到屈原手里,传到司马迁手里,再传到曹操手里。曹操太坏,宁可我负天下人,藏下中国文章来自先秦的元气,掐住了文脉的流通。曹操是中国文章的奸贼,幸而他行伍出身,骨节粗大,指缝漏下一些元气,被曹丕曹植嵇康阮籍陶渊明辈得去了,后世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也得了些。
   疲倦了,读点古人文章,补充元气,是我的秘诀。
   忘了说,疲倦的时候,也会喝一点茶,补充元气。
  
   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纸窗瓦屋之下。纸窗瓦屋当然好,有黑白精神。黑白是中国文化的底色,黑白也是人间岁月,黑是夜,白是昼。知白守黑也知黑守白。
   在博尔赫斯的《庭院》中喝茶也好。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入星舍的通道。这个夜晚的庭院,葡萄藤沐浴着星光,倒影和星光又一起飘落在蓄水池上。博尔赫斯自足的世界就在“门道、葡萄藤与蓄水池之间”。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间,容得下一张茶案。
   夏日的庭院在记忆中是墨绿的。爬山虎、狗尾草、喇叭花、何首乌、紫苏、水池在葡萄架下,池子里贮有半池水,粗瓷杯放在屋檐下。西头井中沉着一个大西瓜,墨绿的瓜皮在水里绿油油的。转动辘轳发出扎扎的声音,慢而木,那声音能传出很远。葡萄架下的猫睁开眼睛站了起来,又睡下。窝在藤椅上翻书,还珠楼主、平江不肖生、王度庐,那书翻卷了边,封面漆黑黑脏兮兮的,无头无尾,看起来比周作人的有味。
   周作人文章里多次写过茶,甚至把自己的一本书取名叫《苦茶随笔》,那首“且到寒斋吃苦茶”的自寿诗,同气相和者无数。博尔赫斯的《第三者》里有如此一记笔墨:
   在那落寞的漫漫长夜,守灵的人们一面喝马黛茶,一面閑聊。
   马黛茶是木本大叶冬青,树叶翠绿,呈椭圆形,开白花,生在南美洲。做法与中国茶仿佛。马黛茶生长在神秘的南美丛林。周作人的茶是苦丁茶。不同的茶滋养出不同的文化。
   博尔赫斯生于一八九九年,周作人生于一八八五年。他们命运不同,相同的是他们都是书斋文人,他们共同在这个地球上生活了将近七十年。
   汉字是东方美学长廊里最生辉的部分,梅兰竹菊、花鸟虫鱼、笔墨纸砚、亭台楼阁、琴棋书画、烟酒糖茶,这些字总是让人顾盼再三。因为这些字里有中国人的生活。
   茶文化在唐朝兴起,给中国文化带来不一样的色泽。此前中国文化的底色是灰色土色黄色,是陶、麻、瓦、青铜的颜色。茶的兴起,使中国文化开始有了茶意。唐宋的传奇,明清的话本,柳宗元,苏东坡,以及后来明清各色文人的小品里,都有茶意。茶意是闲话,也是小令。
   后世不少人谈到柳宗元、苏东坡、张宗子,对他们悠然神往。这神往是茶文化使然。曹操、曹植、嵇康当然也好,但魏晋文化的酒气里戾气森然,让人望而生畏。
   茶有一份世俗,酒反世俗。苏东坡与张宗子,酒量都不大。苏东坡说我本畏酒人,他为茶写了很多诗词,谪居宜兴时,有“饮茶三绝”之说:茶美、水美、壶美,唯宜兴兼备三美。亲自设计出提梁式茶壶,题有“松风竹炉,提壶相呼”的款识。
   张宗子更写过茶方面的专著。
   苏东坡与张宗子的文章,历来众口称赞,因为茶之意味。不说太远的古人,唐宋以来,只有他们有茶风度,让人亲近。
   险怪、幽僻、枯寒、远瞻,令人仰之弥高,但很难生出平常心。韩愈、范仲淹、王安石,他们文章千秋,也以功业传世,后人鲜有视其为友者。苏东坡与张宗子却是不少人的知己。
   元朝刘贯道画过一幅《消夏图卷》,画面疏散。画中的名物有不少茶器,荷叶盖罐、汤瓶、盏托。有茶好消夏,尤其在古代。
   刘贯道的画让我想起过去的日子:盘坐于大石头上,爬上枣树用绿枝编一个窝,在竹梢上晃荡。水壶静静躺在草丛里,人在夏日的凉风中恍惚入梦。醒来时,蝉鸣依旧,蜻蜓在天空绕圈子。夕阳红泼在清澈无边的天色里,枞树枝头不时传来鸟的叫声。
   那时我们不知道茶有优劣。很多年后才明白酒过三巡又是一番场景,人生的月份牌一张张翻篇,岁月在哗哗作响的纸页声里一唱三叹。再伟岸的人,也有些触动吧。   这些年,冬夜,特别迷恋一个人的茶时光。尤其在乡村,夜深人静,对着炉火,昏昏沉沉,木炭燃烧的气息在四周飘飘浮浮。火炉上放几颗花生、板栗,茶一开开喝下去,额头与脚心沁出汗来,须臾,背心也出汗了。炉火慢慢暗淡了,手心近触才能感觉微弱的暖。寒意渐渐围拢上来,睡意也渐渐围拢上来。
  一天又结束了。
  
   雪从傍晚时分开始下的,雪意透进窗户,屋子里有一股冷悠悠的光芒。住在高楼上,听不见雪的声音了。雪有声音吗?木吞吞的,轻簇簇的,雪总是让人惦记茶的暖,惦记酒的暖。
   过了三十岁开始喝一点酒了,喝黄酒。绍兴黄酒像周作人的文章,绵软,后劲十足,周作人的阿弥陀佛里是有金刚大力的。我也是过了三十岁才开始喜欢周作人的。
   饮食文化中的酒发端比茶要早。先民粗糙的陶碗里已经有酒的芬芳了。与茶相比,酒是野蛮的,茶更风雅,茶文化是精致文化也是精英文化。饮食之饮,倘或没有茶,无疑会空洞很多。
   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米油盐不必多说。在我故乡,酱醋排在茶的后面。我小时候,没吃过醋,乡村小店似乎也不见得有卖。酱,吃得多的是酱油和辣椒酱。酱油炒肉时放一点。辣椒酱是下饭的。几点红艳艳的辣椒酱点在白米饭上,颇有些风致。
   茶,在乡下是最平凡最朴素的饮料,一年四季饮用不绝。手工做的炒青,经泡,止渴。如今,冬天不大喝绿茶了。冬天里泡一壶黑茶或者白茶,红茶或者青茶,觉得日子悠长。
   擅饮者得茶之趣,不擅饮者得茶之味,其实擅饮者趣味兼得。
  云  深
  宋元古画里的云,辽阔深远。旧纸苍黄布帛晦暗俨若大千,一些山脉一些树木一些流水隐在云深处,深不可测,总觉得其中有隐士,不知姓名不知行状,大抵如晨门、接舆、荷蓧丈人、长沮、桀溺一类人。
   读山水,读的多是云是雾。打开手卷,一点点抻拉,云出来了,不知道是春天的云、秋天的云,还是夏天的云、冬天的云。云一白,朱印格外红,旧时朱砂颜色好。那红,有体温。
   远远地,看见那树在山岚间一片又一片,或者在某个角落雄浑挺立,或者婆娑虬枝,自在安稳。绘有叶子也或者只是枝丫,以墨点绘成。有树就有草,浅浅的,生在画面下端。不远处是河,河上有船,淡墨寥寥几痕人影,无面目有精神,无线条有气度。岸上往往有亭,空空无人亦可,几客闲坐亦可。远山大片的云,几百年了,那些旧日的云总也不散。偶尔,云间石路上,立着一长袍老翁,拄短杖向山林深处走出,深处是苍茫的白云。
   春看晓云。破晓时山间的嬉啼,是群鸟的喧哗。曙光初现,壮阔欢欣的原野呼应着浩大的黎明之光,紫色的烟云逐渐绵延露白的天际。
   夏则看夜云。夜里远远近近潺潺湲湲的急湍流泉的声音幻化成山谷冉冉的云岚烟雾,一缕又一缕。月亮上来的时候,星云飞入夜空。
   秋日黄昏,日近西山,倦鸟归巢,两只三只四五只飞过,远山云间隐约有大雁结伴远去。暮色渐浓,云赤红色酱红色浅红色橘红色粉红色。云深处,日影如钩。
   冬天早晨,雪后自不必说。地冻霜白,纤细白云与山相依,令人神迷。
  
   谷雨时节去九华山看茶。人追云而上,走到云里,那云又在前头。茶山高耸入云,上到山顶发现云又在山之外,又在山之上空。云从半山腰升起,像一朵朵莲花,升到高处,缓缓四散而入大荒。云深处可望而不可即。
   周密《齐东野语》录南宋旧事。宣和年间,皇家园林艮岳剛刚建成,赵佶令东京附近山民制油绢囊,以水浸湿后放在深山上收纳云雾,作为贡品,是为贡云。每每车驾游玩时,打开油绢囊,须臾,云开四散,仿佛行走在千岩万壑间,如神山仙境。
   宋人气度到底弱了,不复唐人恢宏不羁,更少了魏晋风度。隋阳玠《八代谈薮》记载南朝陶弘景事。上问:“山中何所有?”弘景赋诗答之: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上大悦,令人赏之。
   苏轼也集云,曾记道:
   余自城中还,道中云气自山中来,如群马奔突,以手掇,开笼收其中,归家,云盈笼,开而放之,作攓云篇。
   苏轼攓云,后人视为风雅。康熙名士王渔洋还以身印证:“余昔行秦栈中,见道左石罅间烟气如缕,顷刻弥漫山谷,已而雨大至,行人衣袖中皆云也,始信囊云非妄。”查慎行作诗提及此事:
   谢灵运屐去已久,苏子瞻诗留不多。
   两袖攓云独惆怅,一灯照壁犹吟哦。
   深秋去山里,通体萎去的芦苇顶着一丛银灰色芦花。芦花毛茸茸的,柔软蓬松,山下仰望如云,看着有些恍惚。山坡上一棵老树又高又壮,浓密的松针闪着油光。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常见的古松也那样好看也那样挺拔,每日路过,觉得松顶就是云。
   “上学去?”
   “上学去。种菜呀?”
   “种菜。”
   “下学了?”
   “下学了。浇水呀?”
   “浇水。”
   松下有块菜地,常见农人劳作耕种。偶尔种青菜萝卜,偶尔种葱蒜莴笋,偶尔还在地头种一排油菜花。菜地春花秋月,与古松不相干,它孤零零地矗立坝上。松花开,松花谢。松花开时,风一吹,纷纷扬扬一身。
   松花开时,也像云。
  
   夜里靠在床头翻书,想起旧事。屋顶积雪融化滴答打在窗沿上。
   拥被而卧,忽有春意。春意是《从文家书》里的:“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在信中,沈从文叫她三三。三三,三三,温柔得像一片云。“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这样的卑微,越发衬得三三张兆和在云之上。
   张兆和跑到胡适那里去告状。胡先生劝:“他顽固地爱你!”张兆和不客气地回道:“我顽固地不爱他!”胡适给沈从文写信:“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你千万要坚强,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此人太年轻,生活经验太少……故能拒人自喜。”
   因家人推波助澜,“他的信写得太好了”,张兆和最终接受了沈从文。新婚之初,沈从文和张兆和一起啜饮爱情的甜酒,有过一段快乐时光。婚后,沈从文回湘西老家。张兆和露出女子的娇态,亲昵地称他二哥:“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沈从文回信安慰:“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后来裂缝出现,随着时间磨蚀日渐扩大。她连他写的故事也不喜欢读,忍不住去改动里面的语法,挑剔信中错别字。她对他,始终是不欣赏的。他爱上了别人。一九四六年,沈从文创作《主妇》,借此书对妻子忏悔,“和自己的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此后,沈从文孤立无援,被人贴大字报,遭老友孤立,发配去扫女厕所,一度抑郁住进精神病院。张兆和穿着列宁服,蓬勃向荣。
  有几年,沈从文和家人分居,晚上到张兆和那里,带了第二天早饭和午饭回住处。那是他生命中最寒冷最漫长的冬天,一个人就冷饭埋头做学术研究。家在咫尺之外,俨若云深不知处。是否会想起胡适当年所说的话,“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
   他仍然坚持给她写信,写给心中的云,三三、小妈妈、小圣母。不管她爱不爱看,能不能理解,他只顾写:“小妈妈,你不用来信,我可有可无,凡事都这样,因为明白生命不过如此,一切和我都已游离。”
   沈从文下放前夕,站在乱糟糟的房间里,从鼓囊囊口袋中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这是三姐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面色十分羞涩而温柔——接着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哭得像个小孩子,又伤心又快乐。那一刻,他怀念的不是相伴了数十年的妻子,而是多年前提笔给他回信,又温柔又调皮的那片云。
   一九八八年沈从文去世,弥留之际握着张兆和的手:“三姐,我对不起你。”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晨,张兆和给《从文家书》作校后记:“从文同我相處,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几年后,张兆和病逝,死前昏聩,认不出沈从文画像。
  
   午饭后,想休息,躺着不是,趴着不是。迷迷糊糊,干脆睁眼撑着。撑着撑着,脑子里冒出了一些诗,开始“云深不知处”一句独秀,后来整首诗浮现了: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寻隐者不遇》比著名的“推敲”一诗还要好。寻是一味,隐者是一味,不遇又是一味,这首诗名字大有章法,有王子猷雪夜访戴之味。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样的性情,除了魏晋,哪里能见?大沼枕山句曰:“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晚唐诗倒还好,这个南朝人物实在蕴藉风流,让人神往。
   人生无非两种境地,如江河洋洋归于大海,海上生明月,静而阔,浩渺一片。又或者缘溪而行,上到深山白云间,山色空蒙中。人生往往在乐山与乐水之间徘徊,或者乐山或者乐水。这么一想,大脑越发清醒,跟着,一句句诗排山倒海一样呼啸而来:
   策杖白云岑,云深不知处。
   恍见云中君,白云乡里住。
   举手弄竹云,招我登云路。
   漫漫云路长,愿乘黄鹤驭。
   黄鹤不复回,白云自来去。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是知世之言。这样的道理,染世渐深,才慢慢懂得。
  
   住在九华山云深处,枕着雨中千山万壑的流泉入睡。天明早起看山,坐在阳台上,看一清晨的云。阳台外的天,辽阔无际,雨丝细密密,一道又一道。树被重重地洗过了,绿得近墨,水分太足,在盛夏空气中葳蕤苍翠。茶虽陈,有老朋友陪聊,喝在嘴里,还是乐陶陶的。用来遣兴,即便陈茶,也会让时光变得慢悠悠的,跟着悠闲、闲散、散淡、淡泊一起涌来。茶是无辜的,陈不是它的错。
   也就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地轻摇杯子,手中茶水微漾,像一泊湖水细浪拍堤。一院子树木,阳台上有朋友侍弄的兰草,树木无言,兰草无言,人也无言,无言独上二楼看云。
   在无所事事之际看云,看的不是云,是心情。
  好久没见故乡的云,不免起了乡思。人间处处有雨,天下何处无云。故乡的云是孤本,乌云白云红云铅云灰云黑云,奇形怪状,各种云种都有,关键还有一份故乡的风土民情。
  坐在阳台,一抬头,不远处大团大团的云像棉花像羊群。也的确像羊群,山树是它的草原,羊群奔腾,慢慢离山而去。又像抖开棉被,软软的,一下摊在床上。厚的云,一团团,重的云,凝滞着,轻的云,随风飘散,薄的云,欲遮还羞,或丝或片,露出纯棉的白或者淡淡的灰,透过稀薄处,可见天空。
   刚开始是有规则的云,风一吹,云散了,散成极有韵味的一朵朵。天空飘满了云。白云纯洁,一大捧一大捧滚滚而来,有一种富足美。乌云像移动的焦墨。用干笔蘸浓墨,传统叫焦墨,焦墨可以说是最干的浓墨。灰云则是水墨。在焦、浓、重、淡、清之间产生着丰富变化。    比我高的是楼,比楼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树,比树高的是云,比云高的是天。天之高,不知其几万里也,天之大,更不知其几万里也。
   中午出去吃饭,经一小区,二楼一少妇在厨房烧菜,头发蓬松着,家居服蓬松着,看我一眼,那是一朵让人遐想的云。她看了看我,我瞧了瞧她,她又看了看我,我也瞧了瞧她。那是人间的云。
  
   天出奇冷,地冻如酥糕,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站在楼头远望。一妇人携子散步,孩子忽站树下,生怕他出尿成冰棍儿撑在地上。找出那本《看云集》。一九八八年的旧物,扉页有编者钟先生手跋:
   三十年前印旧书,摩挲字迹已模胡。
   存亡继绝真难事,不怕丢差不怕输。
   旧作打油一首写贻竹峰兄。
   叔河
   “模糊”作“模胡”,“赠”作“贻”,是老派习惯,也是老派风气老派坚持。
   读周作人况味亦每每如看云。
   一九六四年,年近八十的周氏有日记云:“阅《看云集》,觉所为杂文虽尚有做作,却亦颇佳,垂老自夸,亦可笑也。”难得老僧云深处展颜一粲。三年后,周作人死了,丢下一壁锦绣文章。
   云散了。
   《看云集》还在。
  雪  意
  立冬之后,到底冷了。风也多了起来,细如针尖,钻进人的棉衣里,也钻进树梢山头。只要不是晴天,空气里总隐隐透着一抹雪意。小寒、大寒、小雪、大雪,雪意越来越浓,先是起云,再是起风,风吹动杨枝、吹动松枝、吹动地上枯黄的野草。继而渐渐风大,呼啸复呼啸。雪子开始落下,细细碎碎一颗颗晶亮,散在屋檐下,从松针上滚到山沟里。山沟是最先白的。那白是灰白,然后浅白,终至纯白。
   雪开始下了,虚虚积起来,伸手一蘸,指尖染有一层棉絮。树梢白了,瓦片白了,继而天地一白。弯弯绕绕走过弄堂走过小路,眼前是黑白的世界,也是黑白的味道。雪静静下着,四野一片白一片黑。除了雪花飘落时一种轻软的簌簌之音,听不到一点声响。古老的砖木建筑,幽微光线淡得寻不到前尘往事。黑夜睡在白雪里,幽静而壮美。
   喜欢在旧式古屋的窗后看雪,看腊月的雪,一夜不绝。晨起的炊烟显得孤寂清冷,雪浸透了烟囱近处的屋顶,瓦片湿漉漉的,越发灰暗,一直灰暗到眼底。庭院外樟树叶子上的雪积得太厚了,忽地倾下来,打在鱼鳞瓦围墙上,四散开,惊得竹丛里的几只鸡四处闪躲,抖开翅膀复又卧下。竹枝上的雪也厚了,在北风里泻过,冬天的样子弥漫整个旧式的庭院。
   在旧式古屋的窗后看雪,从冬雪看到春雪,从少年看到中年,雪冷雪白。蒋捷的《虞美人》似也可以改用来看雪:少年看雪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看雪客舟中……而今看雪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小时候喜欢玩雪,现在是看雪,看雪比玩雪格调高。但玩雪有一片灿烂一片天真,常常令人怀念。有年春节从乡下回城,一路看雪,不亦乐乎。早春之雪比初夏的花更美。坐车看雪,仿佛走马观花,洋洋乎喜气。坐在车上,大地一白,春雪连绵两路,心境甚好,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然。
   湖上看雪最好。雪景堪赏处,往往要寂寞相随。草木被雪染白,大地隐在一片茫茫中。有鸟觅食,低空盘旋几回,翅膀用力扇动浓重的雾气,扑喇喇的声音就在左右,一无所获,怏怏而走。
   坐在船头,如处云端,白茫茫的流烟散散淡淡。有风,冷冷刮在脸颊上,寒意侵人。偌大的湖中只有双桨划水的声音,哗啦,哗啦,有节奏地从水中传来。人在看雪,不知雪也在看人。雪地远处有人影,仿佛丈二宣上一点墨。
   雪可以看,雪也可以听,在静中。在暗夜的静中听雪,倘或是瓦屋,听觉上总是一种诗意。总觉得那些飘动的雪影是夜里浮动的暗香,幽幽然消散而下。
   院子里无风,躺在床上可以听到屋顶上与窗外雪花落地,开始是绵密的木墩墩的声响。不多时,雪积得一铜钱厚了,声音越来越小,四周越来越安静。一扭头看见隐默于夜色的树干,冰雪在窗灯里氤氲。冷飕飕的风刮过,家家户户关紧木门。灯火下,一张桌子,一只火炉。虽然未能围炉夜饮,一个人,一本书,一杯茶,却得独处的自适。
   听雪听风听雨听水听鸟鸣听蛙声,这种美感与惬意常见于古人诗文书画。文徵明说:“古之高人逸士,往往喜弄笔作山水以自娱,然多写雪景,盖欲假此以寄其岁寒明洁之意耳。”古人诸多雪景里,有山有水,多有一人,或抚松或坐石或驾舟,或隐于窗后或坐于案前。此人是画家自己,身处画中看雪听雪。
   黄公望画《剡溪访戴图》,层峦叠嶂,峰岭竞立,陡峰雄奇壯观,直插云际。山下是蜿蜒曲折的剡溪。小舟上,船家用力划桨驶离村落。山麓处村舍错落,屋内空寂无人,庭院盖着积雪。这积雪遥遥呼应王维的《雪溪图》,江村寒树,野水孤舟,白雪皑皑,天浑地莽,一片寂静空旷。这是天地之雪,也是人间的雪。
   古人画雪,雪景极其铺排,人却微小,几近于无,常有舟船。譬如赵佶《雪江归棹图》、王诜《渔村小雪图》、高克明《溪山雪意图》,况味如《前赤壁赋》所云:“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冬天下点雪才有意思,小雪怡情,大雪壮怀。有时雪太大了,出门几十米竟也白了头。
   人在城里,玩雪是奢侈事,比不得过去在乡下,可以玩山丘雪树林雪竹枝雪茶园雪草地雪庭院雪。
   玩山丘雪如看古画,况味如明清山水手卷,底色是苍莽的。
   雪天的山林,青白相间,浮漾湿湿的白光,青而苍绿,白而微明。清晨起来,站在屋檐下远望,看见那发白的山顶,大片的是绿的松,马尾松,密密匝匝。那些马尾松是乱长的,大小高低不一,一棵一棵挨着,依山势上下起伏。    竹枝雪是水墨小品。一枝雪,淡淡冷气袅在三五片竹叶上,况味如宋人宫廷画,尽显幽清之态。茶园里的雪一垄垄洁白,没有风,雪色下平静安谧。草地雪仿佛一张大宣,不忍落墨不敢落墨,不忍落腳不敢落脚。庭院雪最有趣,像个大馒头。有年在山东见到枕头馍,枕头那么大,吓人一跳。
   下大雪,庭院的荷叶缸中落满了雪,盆栽里落满了雪,老梅枯枝上的积雪一寸厚。
   北国雪如豪侠,江南雪是文士。江南的雪是娇羞的,轻轻然,又像是旧时未出阁的少女,涩涩地飘舞着,落个半天,才放开胆子,肆意地撕棉扯絮簇簇而下。顷刻间,田野皑然。
   雪片飞舞,伸手去接,直落掌心,一片又一片,湿漉漉的清凉。
   江南的雪下满湖堤,下满板桥,下满勾栏瓦肆,下在农人的黑布衣上,下在文人的油纸伞上,下在乌篷船的斗篷上,也下在田间地头,下白了山尖,下白了塔顶,下肥了峡谷,下厚了屋檐。在白的世界,时间似已静止,只剩昼夜。
   于一个江南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冬天里下一场雪更动人心。一年后的再次重逢,雪色依旧,人事全非,颇有一番思量。独临雪于屋檐下,泡杯热茶,默默打理着往日岁月遗留在体内的燥热、喧嚣与不安,聆听雪落大地的声响。
   午后,流连于水乡弄堂。窄长的石板路,灰褐色的老墙,墙角边有菊花盆。菊花残了,枝秆兀自立在雪白里。空气里没有什么声音,巷子停滞在旧时雪色的意兴阑珊和波澜不惊中。
   空旷的大路边,天空泛出灰蓝色。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如今我不在江南,而在江北,滋润美艳之至的江南雪,无从得见。江南雪,粲若冰晶,握手盈盈成一团球。很多年前,还是个爱玩的少年,落雪天常常抓把雪藏在掌心,任其慢慢融化,蒸发,或者有一部分吸收于体内,永存在七经八脉与五脏六腑之间。
   如今,旧时雪团带给我的触骨冰凉,随时间的推移,变得模糊,已经转化为暖暖的记忆。只是没有人知道,当年还有一丝雪片从天空飘至树梢,从树梢落到眼底,让我冷泪盈眶。是以这么多年,别人冷眼看我,我也冷眼观人。去餐馆吃饭,不点冷盘,上来就吃热菜。
   南方下雨,北方落雪;南方是花城,北方是雪国。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一本来自异邦的《雪国》,打动了多少男男女女。
   记得有一年落雪,竹子、茶树、松柏都冻住了。雪压着它们,晶莹中但见一抹深绿。窗户玻璃上也布满了冰凌花,像贴了无数白色的星星,不过这是别人家的景致。我家的窗户照例只用光连纸蒙着,纸变潮了,湿汩汩地耷在窗格上,荧荧隔住一窗风雪。
   落雪的时候,总想出去玩。去看屋后的池塘,还有屋前的田垄。赏雪之地要幽要阔,幽中取静,阔处见深。
   雪中的池塘,风情十足,盈盈盛一汪清水,寒冰覆面,走上去,提心吊胆,居十步折返。站在塘埂上溜达,芭茅裹着冰雪,细溜溜如一杆白缨枪,不怕冷的鸟犹自在其间跳跃。
   雪地的鸟是孤独的,聒噪着,找不到食物,乱蓬蓬灰色的羽毛,映着洁白,刺眼的一团野趣。用脚扫出一块干净空地,掏出口袋里细碎的爆米花,撒上,不多时,有鸟落下如小鸡啄米般点头吃食,不时警觉又怯生生四顾看着。
   田垄上看雪,情形不一样。清冽的寒气顺着鼻孔吸入肺部,胸际一凉,脚底似乎飘飘然浮了起来。辽阔的梯田,盖在棉绒似的雪下,显得阒然宁静。细长的电线上糊满了雪花,臃肿粗大,逶迤架过小河,横在山间。人迹难寻,雪白惹眼,这时坐在火炉档上就更妙了,天大地也大,人却觉得天地都收在眼底下。
  
   天晴了,雪渐渐融化。日影光明,雪入水中。
   屋檐下终日响着滴答答的水声,偶尔会有一滴凉滋滋的雪水落在头顶或脖梗,顺着后背往下滑。树枝、檐角、晾衣绳,到处挂着凝结成的亮晶晶的尖耸耸的冰凌,像倒插着一把把锥子。冰凌圆润,细长,像老冰棍儿。很多孩子叉根竹棒,在棕榈叶上敲冰凌,敲下来吃,冰得嘴唇凉凉的,舌头都被冻木了。
   落雪不寒、化雪冷。冷,我并不怕。记得有一次,接了一澡盆冰水,再放入许多雪,跳进去洗澡,洗得浑身蒸腾着热气。一个瘦小孩,在雪水里洗澡,被雾气包围着,影影绰绰,这是留在脑海中童年最后的影像。人往往是一夜间长大的。
   雪后的园地仿佛一卷宣纸,踏雪寻梅更是踏雪寻春。红梅落在雪地里,密有密的风韵,疏有疏的神采,如胭脂点染,疏朗清雅,入眼靡瑰,春意比杏花枝头足。
   有僧问何为摩诃般若。青耸禅师答:“雪落茫茫。”摩诃是大,般若是智慧。大智慧就是雪落茫茫。百丈怀海禅师以雪山喻大涅槃。茫茫的雪意是智慧的渊海,沉稳、内敛、深邃、平和、空无。无边的雪光也是智慧的渊海,沉稳、内敛、深邃、平和、空无。
   夜雪初霁,雪光混在云里雾里,混在山石与草木上,幽幽闪动,无处不在,充满了所有的空间。甚至穿过窗户,投入室内,与室内的石灰白融为一体,人心骤然充满光亮。
   室内雪光大亮,给器具杂物上镀了一层很淡很淡的柔光,像时间形成的包浆。阳台上衰败的藤草,在雪光的蒙蒙光亮中仿佛前朝旧物。此时,室内空气也是冷白的。如果是下午,夕阳的金光与雪光的冷白交融,定睛细看,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以金黄的冷白色或者以冷白的金黄色在半空中自由无声地缓缓游弋。
   雪光很凉,没有暖意,却异样清澈明亮。
   雪后遍地银白,反衬天色益觉无穷的湛蓝深远,在头顶上空无边无际地展开。冬日雪后的天空似乎更大了,大得人感觉渺小。
   暮夜交接时分,在雪地里看星空。山顶阁楼亮起一盏孤灯,风很冷,顺衣领而下。河流凝住了,波纹不生。寒空中星星闪闪,半弯月亮悬挂在旷野天边。冷冷看着那星月,星月冷冷看着人,对视久了,忽生凉意,忽有悲欢。独行雪地,两行足迹从山顶到山脚,孤单决绝。转身回望,定在那里,突然痴了。
   少年时敞头淋雨,中年后撑伞避雪。
  
  责任编辑 胡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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