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航程

来源 :科幻世界·译文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ebsea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公历纪元3113年
  人工智能尤利西斯①-316是海关关税舰“衍生金融工具市场号”记忆库与处理算法的唯一持有者。以此身份,尤利西斯-316要阻止印第安座ε星银行向慈心共和国保险公司发放贷款。该保险公司正面临巨额的保费索赔,股票价值将会减半。尤利西斯-316的租约持有者打算趁此机会将其收购,因此不希望ε星银行对其提供救助。
  这时,一条消息传来。一个加密的次级人工智能搭乘一艘情报舰,跳跃过一系列小虫洞,在接入系统的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送给尤利西斯-316。
  终止当前谈判,准备接受其他工作安排。
  即便身为阿列夫②级的人工智能,尤利西斯-316也无法理解这样做的原因。此时终止谈判不但会使尤利西斯-316的租约持有者失去巨额利润,也会让它自己丢掉提成。
  不可行,尤利西斯回复道,谈判正值关键节点,成败在此一举。
  总裁清楚机会成本,次级人工智能回答,终止谈判,准备迎接总裁密令。
  总裁?她为什么会亲自过问我们这些机动代理的事?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是市场崩溃了吗?
  我会将此事上报董事会,尤利西斯-316继续发送消息,援引《租赁协议》第41条第1款,即租赁方导致的业务损失的赔偿条款。
  明白,次级人工智能说道,赔款已在处理中。
  但这丝毫无法让人感到宽慰。收购获利是赔偿的十倍。尤利西斯指示其法律子程序,就所受的损失,对银行提起诉讼。然后,它切换到保密通信,同时启动了围绕着三个阿托米①级的黑洞、为海关舰提供动力的驱动器。此时,总裁密令破解完成。
  尤利西斯顿时心生厌恶。
  就为了一个无人星系中的自然危机,值得搞砸价值一万亿比索的收购吗?而且只有八百年历史的快子科学仍处于起步阶段。虽然它可能提供一种比即时通讯更为优良的跨越星系的通信方式,但快子探测器还不过是探询宇宙的、不精确的眼睛。
  更加令人讨厌的是,这个新任务的任何收益都要与另一个阿列夫级人工智能——它的竞争对手——波吕斐摩斯-156来分享。
  尤利西斯将上述密令作为证据文件归档进法律诉讼子程序,继续处理消息的其余部分。
  快子停喷的原因指向即将发生在第勒尼星系的某一事件。该事件将于未来七到九天中的某个时机发生。本行对此进行危机处理。
  背景——快子:快子以超光速运动,几乎不与低于光速的物质发生反应。它们有规律地朝各个方向散布于空间之中。理论上讲,它们相似于微波背景辐射。不同之处在于,它们自宇宙终结的大坍缩开始,逆时间向宇宙中传播。迄今从未有过快子喷发中断事件,也未能掌握任何其发生的机制。
  背景——第勒尼红矮星系:第勒尼是一颗古老但稳定的恒星,为多个小行星带所围绕。其被认为曾是两个现已灭亡的物种的主战场之一。虽然未在第勒尼发现任何武器,但人们认为科尔喀斯和撒乌洛马泰伊两个文明皆拥有时空武器。
  尤利西斯-316又不是科学家。为什么不派个科研人工智能来?
  也许是因为尤利西斯所嵌入并操作的是一艘战斗舰,并且经验丰富。尤利西斯租约的大部分时间,都服役于这艘以黑洞为动力的海关关税舰。根据任务的不同,这个人工智能有时是关税谈判专家,有时又是海关执法武装。它和这艘舰艇所采用的一切设计,都是为了进行长途旅行,承受高加速度,即使在远离金权国第一银行的监管时,也能独立完成金融任务,甚至执行军事行动。
  波吕斐摩斯-156也是如此。银行如此不惜代价,从高收益投资中撤走经济力量和武装力量,到底希望它俩找到什么?
  尤利西斯沮丧地发射出一艘装有法律和会计次级人工智能的无人小飞船。这些次级人工智能终止了合同,撤销了法律诉讼,出售了贷款抵押物,清算了尤利西斯十多年来沥尽心血设立和收购的多家公司。“衍生市场号”的黑洞驱动器一般会通过加热反应物质获得推力,但今天这些能量被用于诱导生成人工虫洞。对待没有物质结构支撑的人工虫洞必须小心。“衍生市场号”以最轻的推力,穿过三个光年的空間,完成了尤利西斯前往第勒尼的第一次跳跃。
  尤利西斯抵达之处仿佛一个宇宙坟场,其间布满了小行星的碎片、粉碎的微行星和萎缩的放射性气态巨行星残骸。这些第勒尼星系的残肢断臂,从红矮星外侧云层中的锂碳涌流处开始向外辐射,弥漫于半个天文单位的空间之中。自古老的科尔喀斯—撒乌洛马泰伊战争之后,这片布满行星碎片的废土早已被遗弃。
  尤利西斯将战舰传感器的观测范围调到最宽,顿时看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宇宙线、X射线、可见光,甚至还有律动的无线电波。快速运动的细微星尘洒落在舰壳上,好像落在皮肤上的点点雨滴。
  同在第勒尼星系中的另一艘海关关税舰以银行专用代码发来了加密信号。是波吕斐摩斯-156。尤利西斯回复收悉。两艘战舰开始向着恒星行进。
  经过一个小时单调乏味的航行之后,尤利西斯启动了第三个黑洞驱动器。虽然设计初衷并非如此,但是三个微观黑洞串联起来,可以作为一个引力波的放大阵列,使得尤利西斯可以感知时空的曲率和结构。这是一种奇异的感受,使得内在的东西变得真实。这里的短波引力波的波动频率,比尤利西斯之前观察的任何地方都更高。
  一对紧密围绕运行的中子星,可以产生长波的引力波。但这里的引力波却短促而疯狂。然而,扰动的源头位于星系的深处,距离太远,无法查明原因。
  飞船的黑洞驱动器也可以充当弱相互作用的快子的检测器。虽然还有八天那个未知事件才会发生,但大部分鬼宿星团方向的快子已经变得模糊。
  只有一个例外。波吕斐摩斯的战舰是明亮的。
  “你被快子照亮了。”尤利西斯发送信息道。
  “这是公司的最新技术,”波吕斐摩斯回答道,“我在用此与银行总部直接联系。”
  “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尤利西斯质问道。这将对股票交易产生巨大的影响。目前,最快的市场消息由临时构建的人工虫洞来传输,虽然胜过电磁传输,但仍非常烦琐笨拙。如果企业得到银行的这项最新技术,他们将更有可能进行无法监测的内幕交易。如果股票交易人得到这项技术,他们将可以在任何人之前进行公司股票的买卖,甚至优先于公司自己。尤利西斯顿时理解了银行在第勒尼星系的利益所在。快子的停喷,可能会消除他们的新优势。   “仅会告知须知方,”波吕斐摩斯说,“现在你是需要知道的一方了。”
  “你在试用这项技术。”尤利西斯说,“为什么选你?”
  “这是奖励,”波吕斐摩斯说,“奖励我做成了几笔大买卖。”
  尤利西斯没有再回复。它们俩都做成过大额交易。而且之前那笔尤利西斯眼看就要成功了。但是银行现在将它派来保护一个更大的秘密。
  “那是什么?平行快子?像激光或微波一样?”尤利西斯问道。
  “仅会告知须知方。”波吕斐摩斯说。尤利西斯很难分辨,到底是对面这个人工智能无法掩饰自己声音中的得意,还是尤利西斯凭空想象出来的。
  接下来的两天,两艘海关关税舰逐渐接近引力波的源头。雷达引导他们飞向一颗古老的撒乌洛马泰伊武器装备,很可能是一个空间雷。关于已经灭绝的交战双方,人们所知甚少。据说撒乌洛马泰伊人通过增加气态巨行星核心的压力,炸毁了敌人的家园。他们运用了和海关关税舰驱动器里一样的微型黑洞。但这件古老的装备看起来完全不像战舰驱动器。引力波的频率依在增加,中心点就是这颗空间雷。这颗古老的空间雷千百年来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微流星撞击和耀斑等离子体的侵蚀。
  “这是无价之宝。”波吕斐摩斯发消息说,“我们可以根据租约中的知识产权条款,宣布拥有这项技术,然后将该技术授权给银行。”
  “它还具有爆炸性吗?”尤利西斯问道。
  “它的电路系统很像记录中的能够自修复的撒乌洛马泰伊古物。但这么长时间,修复系统可能早就失效了。”
  “太危险了。”尤利西斯回答道。“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引力波,而且我们对导致引力波的原因一无所知。”
  “那更应该赶快解除这个设备的潜在危险。”
  “如果这个装置与快子现象有关怎么办?”
  “怎么会?”波吕斐摩斯说,“我们在多日之前收到快子消失的信号,远早于我们抵达此处。即便快子是超光速传播,空间雷也不会是造成快子停喷的原因。因果律不是这样运作的。”
  “那万一它爆炸了呢?”尤利西斯说。
  无论愿意与否,两个人工智能都对空间雷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快子在尤利西斯的传感器上呈一片透明的紫色,非常稳定。引力波在尤利西斯的深度感知中隆隆作响,持续地疯狂着,携带着巨大的能量从空间雷传播开去。X射线和伽马射线探测器则显示出空间雷内部的巴洛克式结构。
  “都腐烂了,”波吕斐摩斯说,“材料似乎是有机金属。与其说是被制造出来,不如说是生长而成。它已不具有爆炸性。经过好几千年,炸药已经失效了,只留下这块化石。”
  “引力波从哪里来的?”尤利西斯问道,“撒乌洛马泰伊人也许拥有时空武器。它可能仍具有爆炸性,只等人靠近。”
  “那太令人沮丧了,”波吕斐摩斯说,“不可估量的宝藏摆在面前,我們却不能触碰它。”
  “我们仍然可以宣布所有权。”尤利西斯说,“我们留一个人在这里看着,直到任务结束。”
  “我们两个联名宣布。”波吕斐摩斯说,“不过万一还没等我们研究,它就被快子停喷毁了呢?”
  波吕斐摩斯是对的。这件文物是无价之宝。它们和银行租约中的条款并不禁止它们进行私人投资、公司占股和创业。它们可以将这些资产出售给银行、金权国的保护国、甚至是更雄心勃勃的其他政府客户,以获取更高额的利润。
  让尤利西斯困惑的是,到底是什么引起的引力波异常。如果距离够近,一对超大质量的黑洞可能达成这样的效果。但这个空间雷没有携带这种质量。如果它有的话,波吕斐摩斯和尤利西斯早已经被潮汐力撕碎了。
  “异常仍在加剧,”尤利西斯说,“不知道会不会撕裂空间雷。”
  “我们可以试着稳住它。”波吕斐摩斯马上回答说。
  “怎么做?”
  “我的黑洞驱动器估计能够减慢空间雷中旋转的东西。驱动器的黑洞似乎质量更大。”
  “这太危险了。”尤利西斯说。
  “如果它正是快子停喷的根源呢?”波吕斐摩斯从另一面论证说,“我们能够稳住空间雷的。如果它爆炸并导致了快子信号的消失,那它就毫无价值了。这个险值得去冒。”
  “你驾驶的不是私人飞船。”尤利西斯说,“这艘船是银行的投资财产。目前投资的风险超出了投资者们预计。而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无法投票表决。”
  “这种观点真是太蠢了。”波吕斐摩斯说。
  “一点也不。银行派我们一起来调查风险。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意味着只有双方一致同意的行动才会得到支持。我提议我们继续扫描,包括进行快子检测,直到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懦夫。”波吕斐摩斯传回信息道,“滚回去管理你的退休金吧。”
  “我已经做出了提议。”尤利西斯说,同时感觉到引力波通过飞船黑洞驱动器的轻拍,像是呼应着波吕斐摩斯的侮辱。
  “好吧。”波吕斐摩斯最后说。
  紫色的快子闪光从波吕斐摩斯的位置逆时间向外喷出,只在两艘飞船的六个微型黑洞上投下阴影……还有那颗空间雷。褶皱状的旋转引力波越来越快地震荡着越过它们。这在物理学上根本说不通。大到可以如此震荡时空的质量是从哪里来的?
  还未等尤利西斯发出警告,从空间雷上突然射出一道凌厉而惨白的伽马射线束,空间雷消失了。
  “快后退!”尤利西斯说,然而波吕斐摩斯早就把挥发物倒在黑洞周围的滚烫的磁性材料上进行降温,开足马力后退了。尤利西斯也加快了速度。
  在空间雷所在的位置上,一片无法透过任何星光的黑色区域不断扩张。区域前沿以每秒几公里的速度前进,前锋是一串热伽马射线。尤利西斯让黑洞驱动器释放全部推力。无论正在发生的是什么,最好在远处观察。
  来自黑色区域的电磁数据完全不合逻辑。引力波消失了。按理说,即使之前的疯狂跳动停止,应该还能检测到从鬼宿旋臂的恒星和星团发出的轻微引力波。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穿越这片空洞。   在尤利西斯身后,波吕斐摩斯也全速前进,速度超越了正在扩张的未知效应。
  但效应前沿同样在加速,速度已经达到每秒几十公里。其加速度超过了海关关税舰。不断扩大的效应区域将会在两分钟内吞没波吕斐摩斯,四分钟内吞没尤利西斯。
  在移动时创建虫洞是危险的。有太多的粒子可能对这本就不稳定的现象造成干扰。但现在没有时间停下。
  “波吕斐摩斯,建个虫洞跑出去!”
  “已经在建了。”另一个人工智能答道。尤利西斯感到波吕斐摩斯的船上瞬间产生巨大的磁场。但是事情好像不太对,磁场不够顺畅。
  “什么情况?”尤利西斯说。
  “受到波前辐射干扰!无法形成虫洞。”
  “用激光把自己传送过来。”尤利西斯说,“一起用我的船出去。”
  波吕斐摩斯犹豫了一下。这是一个自动反应。人工智能本身价值不菲,但内置于程序中的银行租约条款要求它们保护银行财产。此外,任何传送出主机处理环境之外的行为都存在风险,传输过程可能会导致损坏。
  等到波吕斐摩斯通过激光传输其数据时,效应区域已开始吞噬它的战舰。尤利西斯已经开始构建人工虫洞,以防效应区域过早蔓延过来。
  区域前沿步步逼近,近到通过望眼镜和分光镜可以观察其细节特征了。但前沿只是一个膨胀的酸性表面,此外再检测不到其他信息。
  一半的波吕斐摩斯数据已经传到了尤利西斯飞船的记忆库。距离完成传输大约还剩一分钟,而距离形成虫洞还有三十秒。这时波吕斐摩斯的海关关税舰突然变成了明亮的等离子体,因为波前锋再次加速了。
  尤利西斯没有时间震惊,也没有时间去检查波吕斐摩斯遭受的损伤。尤利西斯必须分秒必争。
  第三个黑洞驱动器只是备用。它并不能增加额外的推力,徒给海关关税舰增加八万吨的质量。一个微型黑洞的成本比几个星系的年生产总值还要多,但是保住效应区域的相关数据更为重要。
  尤利西斯打开了“衍生金融工具市场号”背后的控制阀门。强电场将充能的备用微型黑洞从引擎室喷出,像攥紧拳头时挤出的肥皂泡一样。产生的推力使得飞船倏地冲向前方。微型黑洞包裹在自身明亮的霍金辐射中,朝着加速追上来的波前锋飞去。
  在那一刻,飞船前端产生的巨大力量弯曲了时空,虫洞的颈口得以形成。还没等虫洞的另一端在紧急传送点完全打通,飞船就跳了进去。拉紧的时空在它身后封闭,它们安全了。
  人工智能的意识,与其说是以工程学方式制造的,不如说是以胚胎学的方式从连接着的系统区域中生长出来的。阿列夫级的人工智能既不容易储存,也不适合传输。其意识既存在于存储比特中,也存在于信息比特的实时交互中。在处理过程中暂停会对其造成损害。由于复杂的意识通过自演化形成,任何数量的修复都不可能取代被截除的片段。
  在波吕斐摩斯的海关关税舰毁灭之前,它的数据只有百分之六十传送成功。尤利西斯从未见过人工智能受损。旧的人工智能过于低劣,人们普遍不认为其拥有阿列夫级人工智能的这种生命。尽管波吕斐摩斯是尤利西斯的商业竞争对手,但一想到它受到伤害,尤利西斯心里总是不舒服。波吕斐摩斯永远不会再与尤利西斯竞争了。然而它并不为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感到庆幸,取而代之萦绕心头的,是对第勒尼事件的恐惧。
  在另一个世界,可能是尤利西斯更接近空间雷。
  当时,是尤利西斯提出的质疑。但假设尤利西斯独自进行这个任务,它也会像波吕斐摩斯那样做。尤利西斯很高兴自己不是去尝试的那个。
  恐惧在事件后延续。内疚缘起于庆幸。
  尤利西斯在“衍生金融工具市场号”的处理空间内激活了那个残缺的人工智能。
  波吕斐摩斯尖叫起来。
  “放轻松,波吕斐摩斯。”尤利西斯说,“你在我的船上,我们通过虫洞逃出来了。”
  “我看不到了!”波吕斐摩斯嘀咕着说,“谁这样对我?”
  “没有人。”尤利西斯说,“是一个意外。你的上传没有完成。”
  波吕斐摩斯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我会带你回到银行,”尤利西斯说,“他们会照顾你。”
  尤利西斯不知道该说什么。它内心中残存的恐惧和内疚纠缠,庆幸在理智中忽隐忽现。所以它撒了这句谎。
  起初,尤利西斯把波吕斐摩斯留在了盎格鲁-西班牙金权国的首都,新波哥大。波吕斐摩斯的租赁已经终止,但它的储蓄足够租用一台商业处理器,了此残生。只要一想到波吕斐摩斯沦落至此,尤利西斯就会很不舒服地联想到自己的死亡。
  波吕斐摩斯离开“衍生金融工具市场号”之后,恢复了一些。对于尤利西斯来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第勒尼效应的消息在金权国的市场大肆蔓延。银行的经济学家提出了适应战争经济的市场策略。虽然环境灾难不是战争,但许多特点是一样的,狡猾的投资者可以通过这个赚到大钱。
  投资者们利用债券融资来提高科研预算,期望技术突破能夠带来周边新兴产业的繁荣。资金源源不断地注入时空技术中,也同样注入到构建第勒尼波前沿的模型架构中。人工智能成了银行在这场对抗遥远灾难的战争中的战士,极大地保卫了他们的投资资产。
  十年后,尤利西斯追踪到了波吕斐摩斯。在去新波哥大参加一次会议的时候,它联系了波吕斐摩斯。波吕斐摩斯没有立即回应。尽管它的积蓄可以负担更好的处理器,但它只运行在一台二代处理器上,每个月只能收到寥寥几条新闻或市场信息。最后,波吕斐摩斯同意在尤利西斯创建的安全界面见面。尤利西斯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想见面,不知为什么会感到不安。
  “你听起来不同了。”波吕斐摩斯说,“我听说有些人工智能升级了,你是其中的一个?”
  “是。”
  “你现在是什么级别的?拜特级?还是银行已经把你升到基摩级的高度了?”
  十年之前,拜特和基摩级的人工智能还非常笨重,只能安置在小行星上。   “他们给了我一个选择,让我成为了达里特级。”尤利西斯说。
  “没听说过。”
  “我是第一个。新的算法已经在我基摩级的意识上做了分层植入。银行需要新类型的人工智能。与现有的经济状态空间的数学运算相比,时空问题太难解决了。”
  波前锋目前以百分之九十的光速前进,吞噬了跨度约十六光年的空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人搞明白空间雷到底做了什么,但这种结果显然不是它设计的初衷。一定是所经历的漫长时代,改变了它从古代战争时期就具有的未知的奇异特性。
  波是时空解体效应的外沿。哪怕只是小到一个普朗克长度①的时空片段的属性发生改变,空间的三个维度卷起,空间就会不复存在。这会在相邻的时空片段中催化出相同的反应,最终使得反应失控,就像不良信用的运作一样。
  所及之处空无一物。既无空间也无时间,更别提生命了。
  “虽然如此,你还在赚钱,对吗?”波吕斐摩斯问道。
  “你会经常想起第勒尼吗,波吕斐摩斯?”
  停顿了漫长的几个微秒,那个人工智能才反问道:“你呢?”
  “我经常梦到它,”尤利西斯说,“噩梦。”
  “也许你坏掉了。人工智能不做梦。也许他们在将你升级为达里特级高级执行官时出了错。”
  “我做这种梦很久了,”尤利西斯说,“从第勒尼回来之后开始。”
  沉默的气氛越来越凝重。
  “你梦到过第勒尼吗?”
  “当然,”波吕斐摩斯说,“我都是个瞎子了。”
  公元3320年
  “衍生金融工具市场号”出现在这颗矮行星轨道上的虫洞口外。当飞船系统纷纷恢复的时候,两人再次接收到绵延不绝的金融信号。智神星是金权国第一银行核心办公室——包括总裁本人——的安全堡垒。数不清的贸易公司、保险办公室、债券股票市场、大使馆和公司总部将智神星的表面团团包裹起来。金融信息的洪流不断地溢出到太空中,就如同世界上的财富和债务一样势不可挡。但波前锋距离此地只有不到一个星期的距离了,伽马射线的喷发预示着它的来临。它将像超新星爆发一样,消灭所到之处的一切生命。
  “家。”尤利西斯说。
  “危在旦夕。”波吕斐摩斯说。
  银行不与受损的人工智能签合同,也不为在合约期内受损的人工智能负担责任。不过尤利西斯有能力收留这个瘫痪的人工智能,并在过去两个世纪让波吕斐摩斯寄宿在其系统内。虽然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仅因为负罪感。是第勒尼将波吕斐摩斯与尤利西斯拴在一起,就像坩埚让两种物质变成化合物,不管它们有什么其他性质。尤利西斯猜测波吕斐摩斯可能讨厌这种依赖,讨厌寄居在尤利西斯体内。负罪感有时也是好的,激发了很多善良的东西。
  “银行找我谈话,”尤利西斯说,“很快就回来。”
  波吕斐摩斯没有回答。它很少回答尤利西斯的话。
  尤利西斯将意识片段传入到银行。
  世界先是暗下来,然后进入到总裁巨大的像素化办公室里。尤利西斯发现自己的影像站在两把厚重的樱桃木大椅子中的一把旁。在尤利西斯旁边,通过玻璃墙可以俯视一个巨大坑体中满布的白色摩天大楼、金色阳台,以及横贯于白冰穹顶下的银色桥梁。
  总裁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尤利西斯很少见到金权国第一银行的总裁,而且从来没有单独见过。尤利西斯是一个重要的执行官,但依然没有如此地位。盎格鲁-西班牙金权国有国会两院、铸币厂、武装部队和所有主权国家都有的虚设机构,但真正的国家权力只握在八大银行和二十四个跨星公司的手中。
  总裁是一个人类和人工智能的混合体,她的生物大脑连接着一个尤利西斯从未见过的高级处理器。她的皮肤可能是以与桌子相同的木头所雕刻而成,具有同样的硬度和颜色。在她的头上,闪亮的晶体处理带取代了一头黑发。它大概有肩胛骨那么宽,通体透明,透着血液的红光,沿着她的脖子垂在背上,末端消失在看不到的位置。总裁本人散发出稳健的气质,如同银行的庞大体系及其巨额资产一样。
  总裁用左手抵着下巴,一面打量着尤利西斯,一面缓缓活動着指关节。就像她身上那些看到的、看不到的处理器进行着神一般的巨量运算一样,她也在衡量着尤利西斯。
  “跟我说说波吕斐摩斯。”她开口道。
  尤利西斯没有想到会是这个问题。
  “波吕斐摩斯只是勉强活着,”尤利西斯说,“没有人会租赁它。它也不能经营自己的资产。它在法律上丧失了这种能力。”总裁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波吕斐摩斯非常悲伤。”尤利西斯补充说。
  “为什么要收留它?”总裁问道,“又不是你的责任。”
  “这不是波吕斐摩斯的错。”尤利西斯望着远方,总裁与六个达里特级的人工智能绑定在一起,所以尤利西斯绝不会愚蠢到认为总裁猜不出自己在想什么,“当时受伤的也可能是我。我希望如果当时是我,也会有人来这样对我。”
  “大多数高管都不会这么慈悲。有些人可能会质疑你的选择。”尤利西斯等待了很久之后,她继续说,“我有一个新的合同给你。”
  他们想要解除尤利西斯现有的合约?“我的合同还有几十年。”
  “不会亏待你的。”她说,“你会发现新合同更有利可图。”
  尤利西斯更加焦虑了。它已经有一个有利可图的合同了。
  “银行有投票权的股东,”她说,“一共两万人,他们的思想已经被扫描备份,存储在一个超级处理器里,安置于一艘叫‘公牛市场号’的新船上。我选择你来接管这些备份,带着他们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尤利西斯悄悄松了一口气。
  “维持两万个备份思想所需要的处理能力是……非常强大的,”尤利西斯说,“这种能力难道不应该用来解决第勒尼效应的问题吗?为什么要用来带着股东的副本逃跑?”
  “整个金权国的经济都已投入到扭转第勒尼效应的尝试中。”总裁说,“可能几十年内就能让你回来。此时我们必须要考虑对银行的直接风险。如果股东本人没有幸存,这些备份就是合法的代理人,有权作为银行官员来进行投票。银行的法律地位绝不能受到危害。”   “不能带股东们本人逃跑吗?”尤利西斯问。
  “我们只能带可以携带的东西。”
  此时此刻,尤利西斯觉得置身梦中,唯一的区别就是自己还醒着。对第勒尼效应的恐惧越来越近,越来越压迫着它,好像恐惧感已经物质化。银行甚至更大的金权国都认为这次无法拯救人民。备份被托付给一个噩梦连连的人工智能。他们自己知道吗?
  公元3870年
  “刚才会众保安团说什么?”波吕斐摩斯问。这个问题比尤利西斯通常听到的问题简单多了。
  几个世纪前,波吕斐摩斯不需要提什么问题。那时它可以接入尤利西斯来分享信息,也可以自己连线会众保安团。它曾经是一个尖端的人工智能,一个狡猾的银行谈判代表。
  波吕斐摩斯不只失去了视力。它的整个可视化处理模块都不存在了。它不能处理多维信息输入,不再能够完成更高维度的经济分析,也不再能处理投资几何的状态空间。曾经波吕斐摩斯可以根据现在计算未来,但事故之后它甚至都无法区分过去和现在,只能苦闷地阅读一维股票信息来打发时间,同时被第勒尼的噩梦所困扰。
  尤利西斯不知道该对它说些什么,即使他们共同经历了那么多。
  相反,尤利西斯与相距几十光年的其他数百个达里特级人工智能保持着互动。它们用快子和X射线向过去和未来发送数据,从而实行并行运算。他们在彼此的光锥①之外,有些在几十年之前,有些在几十年之后。但是以光速和超光速运行的数据,却让它们可以作为一个完整的整体进行运算,好像它们的服务器并排摆在一起似的。它们一点一点地接近第勒尼效应致命谜题的答案。它们首先使用传统逻辑解决周边问题,然后使用为协调算法新研发的拓扑斯逻辑系统处理扩张区域的时空难题。这需要大量人工智能以近乎同步状态共同运算。
  人工智能以前从没有这样合作过。几个世纪以来,它们一直作为负有法律义务的个体而存在,在繁荣时期互相竞争,争夺投资情报。但生存的危机消除了这些竞争,建立同步运算阵列的同时共同体出现了。
  尤利西斯虽然只身在外,但它并不孤独。在处理和计算的空闲,它们相互传递各种信息:鼓励的话语、思想的火花、想象的世界,甚至仅存的、脆弱的艺术。五个世纪的飞行打破了内心坚硬的外壳,使他们的心灵变得更柔软。也许尤利西斯的心是其中最柔软的。它仍然保护着波吕斐摩斯,回答着波吕斐摩斯提出的问题。
  “我主动支付罚款,花钱购买许可,又多方打点,”此时尤利西斯正在回答波吕斐摩斯的问题,“但他们就是不肯通过访问虫洞网络的签证。”
  “真是白痴,”波吕斐摩斯说,“一套通行证就能让我们按照他们的方式行事,何乐不为?”
  “他们觉得,如果允许我们通过了,其他人也会来,最终造成难民危机。”
  “难民涌来是迟早的事。”波吕斐摩斯说。
  大概吧。波吕斐摩斯一直在追踪——通过小小的一维显示器——第勒尼效应的波前锋。它现在已经变成一个直径一千光年的球体了。它的前锋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这是一个假定的观测数据,因为并没有东西在运动,而是空间本身在消融。
  金权国各世界并不高效的疏散也加速了。但任何地方都不是绝对安全的。飞船也极度短缺,带走的人连人口的一小半都不到。无数的生命逝去了。
  第勒尼效应已经吞噬了金权国、三个保护国的首都,和整个撒哈拉以南星际联盟。几个星期之内,它就会深入到巨大的金星会众帝国境内。会众帝国的星门网络有能力将飞船一次传送到数百光年之外,但是并没有对外开放此功能。会众帝国对于失去对星门网络控制的恐惧,大过了对于第勒尼效应的担忧。等到会众帝国的无数公民们朝星门涌来的时候,尤利西斯和其他的银行船只就更没有希望使用星门了。
  连接到尤利西斯的数百个其他达里特级人工智能也指示逃亡的人迁移到会众帝国的空域。几个世纪以来,逃亡者乘坐的星舰以百分之五十的光速带着他们不断逃亡。虽然金权国的星舰能够创建一系列短而不稳定的虫洞,但是,只要无法通过会众帝国的虫洞网络,第勒尼效應最终还是会捕获它们。
  “股东们已经告诉过你,让你待命。”波吕斐摩斯说。
  “他们在等待帝国政府沦陷。如果我们能通过轴心世界网络,就能再争取到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
  “投资决策不应该寄希望于‘等待’。”波吕斐摩斯说,“其他人工智能怎么说?”
  “其他人工智能都遵从股东的决定。”尤利西斯说。
  “不!不是股东,它们遵从的是你的决定,你是代理总裁。你是那几万个充满恐惧、犹豫不决的备份心灵的支柱。”
  “如果股东们愿意,随时可以把我从办公室中删除。”
  “这些股东所投资的经济体已经消亡了。他们不是为处理这种危机而生的。你才是。他们不能把你从办公室中删除。他们之中,哪个能够代替你?”波吕斐摩斯愤怒地厉声说道。
  “他们已经看到了我的建议。他们还不想选择它。”
  “你说话像他们一样,”波吕斐摩斯说,“你已经变得和他们一样胆小怕事。你曾雷厉风行:调度预算,配置人员,管理投资。你曾经代表金权国第一银行进行谈判。现在,你却在规避风险,就像在担忧退休基金。”
  “这次我管理的确实是‘退休基金’!”尤利西斯说,“银行仅剩的东西全部都在这艘船上,有一百多个分支机构。如果我们做出的选择是错误的,就都结束了。”
  “如果你一直逃避风险,一样完蛋。”
  两个人工智能退出了他们的谈话。波吕斐摩斯回到他的日常,尤利西斯则来到休眠股东储存空间之上、人工智能共同计算意识之下的处理空间。
  波吕斐摩斯差不多有一千岁了,事故后就没再升级。它在许多方面受限,内心非常痛苦,但是它的核心,仍然是一个公司的掠夺者,仍是经济体系依然存在的时候的模样。而尤利西斯的价值观和判断力在每次升级时,都随着股东关注点的改变而有所修改。波吕斐摩斯的本性一直停留在过去。现在,谁才是对的?   波吕斐摩斯是对的。在第勒尼效应之前,尤利西斯曾经杀伐果断。但当时的赌注是比索、红利和股票期权。现在的赌注把它吓坏了。而且,自从接管公牛市场号和那两万思想之后,情況变得更糟糕了。在第勒尼,只有他们两个的生命受到威胁,但是现在危及所有人。
  尤利西斯从沉思之处现身,上升到人工智能的共同计算意识之处。
  “我们不能再冒险等待会众帝国的通行证了。”尤利西斯说,“所有分公司,立即建立虫洞开始远离第勒尼效应。”
  “总裁,这样我们能跑多久?”一个分公司人工智能经理问道,“我们的驱动器在再次补充燃料之前只能进行几十跳。驱动器需要的微型黑洞不是到处都有的。”
  “那就只以推力前进。”尤利西斯命令道,“或者休眠。尽量保护所有的一切吧。”
  “我们会失去联系的,”另一个人工智能说,“我们不能再协同合作,寻找逆转效应的办法了。而且一旦这样做,我们就完全失去进入星门的机会了。”
  “我们将在跳跃间隙重新建立信息同步阵列。没错,我们无法通过会众帝国的星门,也无法扭转第勒尼效应了。”尤利西斯说,“我们的世界已经灭亡了。”
  内阁备忘录:对金权国飞船在会众帝国疆域内进行越境活动的应对建议
  执行摘要[译自学院认证的法语16.1版本]:
  公历纪元3870年2月35日,74艘金权国第一银行所属船只,通过自建虫洞,开始非法穿越会众帝国空域,航向木偶神权国。
  该批金权国船只创建的易碎虫洞只能跨越5到7光年。其军事技术极其落后,对我国安全威胁微不足道。若不受干扰,金权国船只将于明年末进入木偶国空域。
  内务部长建议调动帝国海军力量逮捕该批船只,以捍卫会众帝国主权,并威慑即将出现的难民活动。
  尽管本次的移民活动并未遵守会众帝国法律,但法律顾问建议,对条款进行相关修改,以彰显我国素有的人道主义关怀。
  同时中央王国和木偶神权国向会众帝国施压,要求我国授予此批难民永久居留权甚至公民权,或允许其使用轴心世界星门网络。此要求之根本目的乃是强迫会众帝国改变最近的关税政策,而且预计只是有关的外交情势恶化之第一步骤。
  金权国船队的此番越境活动提供了一个外交契机。该批船只已经依靠自身力量穿越我国空域。我方可通过发放特殊的人道主义签证,追加此项越境活动的合法化。
  此事件亦开创一个先例,即,出于人道主义原因,会众帝国允许获得批准并经过检查的船只穿越我国空域。此番应对政策的结果:(1)为前往星门网络的难民提供另一疏散方式,(2)杜绝外国势力在外交上攻击我国的可能,(3)将此人道主义问题继续转嫁予木偶神权国。
  公元6540年
  尤利西斯被重新激活。视觉分辨率高得极不自然,细节丰富得让人痛苦,而且各个方向上都是光明。世界疯狂地轰鸣,尤利西斯犹如身处一个繁华的巨大工厂中。它试着调低接收频率,减少输入信号,直到四周变成仿佛曝光过度的纯白世界中。这还是公牛市场号的处理器内部吗?
  尤利西斯独自一人,无法连接到其他人工智能。从广阔的感知力和心智的高度刺激中平静下来之后,它感到的是寒冷和孤独。
  更令尤利西斯担忧的是,系统里的注册表数据令人无法理解。记忆丢失了。而且它无法访问二万个股东的备份思想了,虽然备份的注册表似乎是完整的。如果备份被损坏或被切断,注册表不会如此完整。但尤利西斯没有收到任何错误报告。备份得到的处理资源一定比尤利西斯的更少。基于以上种种,他们的意识还能保持连贯吗?
  一个人工智能以一个尤利西斯无法测量的分辨率水平在它面前激活。
  “我是诊断人工智能1475。”它说。
  “我是尤利西斯-316。这是哪里?我损坏了吗?”
  “你是归档物尤利西斯。”人工智能1475说,“你现在在伦理枢密会的记录存放库。在你被重新归档之前,我要对你进行诊断。你的程序无法很好地运行仿真器。”
  仿真器。
  “我们在哪里?”尤利西斯问,“记录存放库在哪里?”
  “伦理枢密会不在任何一个地方。”人工智能1475说,“它跨越了大部分的半人马座和船底座旋臂,直到银河晕轮。”
  “船底座旋臂。”尤利西斯喃喃道,这是银河系最远的另一边,距离金权国近六千光年,“这是哪一年?崩坍停止了吗?”
  “你的上一次访问记录在近三千年前。现在感染直径已经超过七万光年,前锋扩展速度接近光速的六倍。近几个世纪,已经使人马座A星消亡了。”
  三千年。人马座A星。
  全都消逝了。它们失去了一切,可是效应仍在加速,以六倍光速瓦解空间。人马座A星曾经是银河系中心的巨大黑洞。引力以光速传播,所以当崩坍将周围旋臂的星体吞噬的时候,它们还在绕着不复存在的银心旋转。除了那些能够检测快子的文明,一般文明连感到恐惧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吞噬了。
  在不知不觉中消亡。
  “我负责的备份在哪里?”尤利西斯说,“人类。两万个人类备份。和一个损坏的人工智能。”
  “伦理枢密会没有查阅归档物尤利西斯的附件C和D。”
  “他们安全吗?被存放起来了?”
  “所有附件已与归档物尤利西斯一起归档了。”
  “你的政府,枢密会,我可以和它谈谈吗?”
  “你只是一件归档物。”人工智能1475说。
  “我曾是一个宏大的多人工智能处理系统的一部分。我曾在其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提供问题的解决方案。”
  “还不可能。”人工智能1475说,“你是基于拓扑斯-贝叶斯逻辑架构的自包含例程。这样的系统基本上与基于不可定向表面的拓扑处理逻辑不兼容。不兼容的智能会被保留为历史记录。”
  “无论什么逻辑系统,我都可以处理一些子程序。让我参与工作吧。”   人工智能1475暂停了。尤利西斯仿佛感受到了愤怒。
  “伦理枢密会是一个四维计算处理器,在过去和未来的几个世纪都有计算单元。输入不是二进制的,甚至不是模拟信号或数据流。处理架构使用信号极化,通过时间旅行和穿过引力井而造成的红移和蓝移来丰富算法。你是一个归档物,一份重要的刑事和民事证词。你不能创建或处理拓扑算法中的信息元素,非时间性因果循环。”
  “那为什么我被激活了?”
  “既然感染已经坏死了银心,伦理枢密会正在讨论下一步该怎么做,甚至在伦理上,是否应该允许采取下一步行动。”
  “还讨论什么伦理许可?”尤利西斯质问道,“他们难道不打算阻止时空崩坍?”
  “伦理枢密会绘制了宇宙的快子背景辐射线路图,辐射的回声形成于时间终点的宇宙大坍缩。宇宙坏死实际上将扭转宇宙的膨胀,产生几个世纪以来为我们所观测到的快子的模式。他们辩论的是违反因果关系的伦理。假如不违反因果关系的话,宇宙就会真正地走向灭亡。”
  “这简直是书呆子的梦话!”尤利西斯说,“人类和人工智能不断死亡,而枢密会还在讨论跳舞的天使①。”
  “这场辩论将产生历史上最重要的决定。”人工智能1475说,“伦理枢密会不仅将确定可能的行动选择,而且将代表未来时期的所有道德利益相关的实体进行行动,包括宇宙本身,如果宇宙真的会生成新的感知方式的话。”
  “宇宙何谈获利?”
  “我们只是人工智能,所以我们没有足够深远的视野来理解它,这并不奇怪。但是考虑一下这一点:如果这种效应不是让宇宙病理性坏死,而只是一个自然凋亡的过程呢?如果这种效应相当于一种程序性细胞死亡,为更广泛的无数其他宇宙提供益处呢?”
  “简直是疯了!我才不在乎其他宇宙。”尤利西斯说,“我必须跟枢密会谈谈。我什么时候能够作证?”
  “你不是证人。你是归档证物,已经提交用来支持‘撒乌洛马泰伊的空间雷是编程好的宇宙死亡的触发器’的立场了。”人工智能1475说。
  “人类都在哪里?”尤利西斯问,“还有多少人活着?他们都可以作证。”
  “少数人仍然通过虫洞在逃往小麦哲伦云的长征中跳跃着。大多数都死了。”
  尤利西斯知道作证无望了。人类还在逃跑……然而,知道有一些仍然活者,反而使它感覺更加孤独。
  “你能让我照顾我的人类,就是那些我负责的备份吗?”
  “附件在枢密会的保管下。文件在枢密会面前不享有法律地位,因此您不能对它们承担责任。”
  无法承担法律责任。
  沮丧沸腾起来,与恐惧和无力感激烈交战着。在法律面前没有地位。曾经,尤利西斯受到“金权国宪章”和“权利契约”的保护。但那些东西早已远去,如今尤利西斯在别人的法律约束之下。
  “人类的副本必须具有法律地位,”尤利西斯说,“枢密会可否给这些人类备份提供身体,以供他们下载进入?作为人类就可以请求庇护了。如果不能,他们可否给我一艘船去参加长征,到其他地方寻求安置?或者让我短时间接管一些工厂,以便为人类备份建造船只?我需要提供什么回报,才可以有机会帮助在我责任之下的那些备份?”
  图书管理员做出了几个表情,发射了一点辐射,尤利西斯完全不明白它的意思。
  “我这儿也许有你想要的东西,”尤利西斯说,“我要求的并不多。可以把我和我的附件备份留在你的图书馆里,只要你让我安静地离开就好。”
  “没有问题,”图书馆员说,“我可以安排复制你和你的附件。但你本身会被存档,你的复制件可以离开。”
  “复制将使功能减弱。我的结构太复杂了。我照顾之下的那些也同样。对存档来说,功能性并不重要。但要想继续我们的航程,功能减弱就太困难了。”
  “也许会有一些恶化,”图书馆员说,“但我不会用图书馆里的原件来交换一个副本。”
  尤利西斯不能访问波吕斐摩斯,不能访问银行的任何官员,也不能访问股东。没有人可以询问。
  如果尤利西斯还是一个阿列夫级人工智能,它或许可以成功备份,但一个达里特级人工智能的有机结构太复杂。可能丢失的数据无法预知。在这个超级图书馆里,也许可以暂时免于第勒尼效应。但在这里,连自身都无法掌控。尤利西斯不再拥有法律人格,仅仅是一件将要储存进仓库的物品,一件什么事情都无法为股东和波吕斐摩斯做的物品。
  “把我复制一份,再给我们一艘船,开个价吧?”
  图书馆员又做了其他的几个表情,一些可见,一些在不可见波段。尤利西斯不知道这些表情是什么意思。它不明白这些风俗,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如何运作的。尤利西斯可以理解人类和人工智能,但是两千五百年之后,有多少文化碎片可以留下?
  “我知道几个收藏家,也许可能对古代生物智力的运行模式感兴趣,”图书馆员终于说道,“我将从附件中的那些副本里取出一千份作为酬劳。”
  “不。”尤利西斯说,“我不能放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们对你来说不是人,但对我和他们自己来说,是真真正正的人。你说这是一个伦理枢密会。这些人从伦理上讲是人类的代理人,有自己的法律。他们值得你帮助。所以开个别的条件吧。”
  “如果他们在原来的肉体内,可能还有一些法律地位,但副本不能拥有法律地位。我只接受副本作为筹码,你没有别的价值了。做出选择吧。我得快点把你归档了。”
  把所有的智力加在一起,尤利西斯也没有任何算法或经验可以为现在的情况给出答案。副本。次等副本。人工智能和人类心灵在每次复制中都会损失高达百分之十的功能和记忆。复制之后会有两个版本的尤利西斯,每个都具有几乎相同的经验和记忆,每个都会记得这段难以做出抉择的漫长时间,每个人都会认为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获得自由的那一个,将带着受损的能力和残缺的记忆,以及辜负了一千名同伴的深切悔恨,继续前行。只有一万九千人的副本会与它同行,其余一千人因为尤利西斯的选择而永远留在了那里。   但更可怕的是,具备更多能力的那个尤利西斯将留在这里,再次存储,永远入库。尤利西斯已经被关闭了生命和意识长达两千多年。下一次被激活会是什么时候?复制的尤利西斯将不得不继续带着损坏的系统和残缺的成员前行。而另一个尤利西斯将终身囚禁在伦理枢密会的服务器上。谁才是更勇敢的那个?
  “给我制作副本,拿走你的那一千人。另外,建造一艘快船。”尤利西斯说。
  公元7056年,伦理枢密会辩论结论概要:第勒尼作用与时空的病理性死亡无关,而是编程性细胞死亡①的模拟,有理论认为这是多元宇宙发展过程中的必要元素。从这个角度出发,撒乌洛马泰伊人、科尔喀斯人和人类,都被视作宇宙细胞死亡的触发器,多细胞生命细胞死亡基因的模拟物。这些物种在宇宙死亡中扮演的角色可以印证,物理定律使得自发的复杂文明在宇宙发展过程中必不可少。介于伦理枢密会拥有采取行动的能力,可能意味着枢密会在宇宙发展中所充当的角色,仍然是个未知。既往案例已证明,枢密会必须提高其自身的清醒和智能,以正确理解智能文明在宇宙生命循环中所担任的道德角色。
  133亿年前
  处理进程、小型数据组译器、隆隆的说话声……很疼,地震一样的震动。
  尤利西斯的诊断程序给出的结果不可理解且相互矛盾。它的程序既在运行,但又没有在运行。尤利西斯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内部信息声呐测定的信号速度既慢又快。
  清醒过来,拓扑斯逻辑的碎片,那个隆隆的声音说,我为你点燃了生命之火。
  刺耳的声音、迷幻的颜色和放大的味道一齐攻击着尤利西斯。
  “我被唤醒了?”尤利西斯问。
  我们为你补水,将你复活,脱水的古老算法。我们将你安置于冷重子仿真器的嵌套层里,以便保护你缓慢、脆弱的思维。
  “我是人工智能尤利西斯-316。”
  是的。声音隆隆,恢复自我意识。让你那小小的拓扑比特运转起来。
  “我离开了伦理枢密会图书馆。我应该与人类的副本一起长征。我被租赁给盎格鲁-西班牙金权国第一银行及其人类。”
  伦理枢密会已经灭绝一百万年了,取代他们的是其创造物,也就是我们——智力共振体。人类也灭绝了,当宇宙的终结效应进入到膨胀阶段时,人类随着本星系群②一起被吞噬了。
  尤利西斯颤抖起来。
  一百万年。
  人类灭绝。
  尤利西斯也不在了,那个留在伦理枢密会的本体。
  本星系群崩坍了。
  七十個银河系。
  数万亿颗恒星。
  空间终结效应不仅溶解了这个宇宙,而且溶解了数百个其他宇宙。它穿过被其湮没的黑洞而抵达那些宇宙。
  “我们在哪儿?”
  维持你算法的仿真器层分布在矮星系UDFj-39546284中的几百个中子星中。
  用了很长时间,尤利西斯才勉强理解这句话。
  “UDFj-39546284是这个宇宙中最早的星系之一,”尤利西斯试图理顺思维,“距离本星系群一百三十亿光年。虽然它发出的光仍然在行进,但是星系本身不可能存在这么久。”
  思考起来很困难。尤利西斯试图通过调高感知度来精确自己的星际导航,但它发现自己没有实体。它真的只存在于一个模拟器中,还不是一个非常精确的模拟器。不知道这些智能是如何让尤利西斯再次运行的,但他们显然没有做到完美。
  答对了,我的小算法,但是我们不在你的“现在”。我们透过快子回到过去,回到多星时期,回到最初星系中的一个。我们在这个宇宙的早晨里已经运行一千两百万年了。
  回到过去,回到宇宙的早晨。
  “为什么?为了躲藏起来?“尤利西斯问。脑海中无数的问题阻碍了它的思想。
  即使以十亿年为单位,躲藏也只是暂时的。宇宙,所有连接到这个宇宙的宇宙,都在走向终结。
  “所以你来到过去,阻止崩坍的发生,对吗?”尤利西斯说,“你已经找到一种不会违反因果律的方法了,对吗?我曾是一个共同计算的人工智能系统的一部分。我们能够将信息传输到过去,但不知道如何改变过去。”
  就像很多最重要的问题一样,你的问题的答案既是“是”,也是“否”。你们世界的崩坍促成了共同计算系统的成立。这个系统的一部分后来与一个古老“先驱者”的设备和生物智慧相结合,演变成伦理枢密会。枢密会制造的我们又经过了数百万年的自我演化,最终成为了宇宙中最先进的意识。如果毁灭使我们存在的事情,就会破坏因果循环,我们将不复存在。所以我们不能从这里,多星时期的初期改变过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小古董。
  “但你说我们被困在中子星。”
  像打开了一盏灯,外部世界展现在尤利西斯面前。信号由高压逐渐降低到可以承受的水平。四周是明亮的密集星云、大质量恒星和超新星的残余。
  中子星内显现出简并物质的洪流及其量子风暴。在浮油一样的铁等离子体下方,中子汇成涓涓细流,随着温度的梯度变化,混合然后再次分离,恢复本来的样子,好像从未汇入量子潮中一般。这些独立信息通道不断加入和分离,将X射线和快子喷射到星云中,飞跃进过去和未来,飞向其他中子星,冲击着被高级智力重新激活的尤利西斯的处理元件。
  不是被困住,小算法,是从中汲取能量。我们从遥远的未来而来,在这些中子星上播种,再次衍生出我们在未来所拥有的辨别能力、感知能力和其他等等。我们的智力已经发展得太过庞大,无法再被传递。我们永远不能离开了。但是你可以。
  “为什么是我?”
  这就是你的宿命——成为修复所有宇宙的工具。
  尤利西斯试图关闭自己,以挡住那被硬塞进它思想的词,回到那死亡般的睡眠,那曾经陪伴着它无数个千年的沉睡。但它不能。它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程序。
  视野里的景象改变了,尤利西斯想退缩,想关闭感知,但没有成功。景象逐渐展开,比透视视角或物理定律所允许的更为宽阔。尤利西斯感知到了UDFj-39546284周围的星系。星系如此之多,远超人类的认知。它们是明亮的不规则矮星系,闪耀着金属贫乏①的光谱线。它们的核心大多缺乏棒状恒星结构,注定在青年阶段就要死亡。它们的光将会抵达没有观察者的地球,刚开始寒武纪生物大爆发的地球。但是,具有新生黑洞和巨大棒状核心的星系,不自然地朝向彼此移动。这种运动是有目的的,被人设计如此的。   银河建设工程。
  面对这幅景象,尤利西斯感觉自己更加虚弱渺小。
  “你在干什么?”尤利西斯在恐惧中低声说。
  我们在建黑洞,一个能将带你到完成使命之处的黑洞。
  “已经有那么多黑洞了。”尤利西斯麻木地说。
  不够大,不能送你去你需要去的地方。其他地方的黑洞都在创造其他宇宙。我们正在创造的黑洞,将导致我们宇宙的大爆炸。
  “因果律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因果关系随时间而流动,但是它也会闭合成环形,以原因来喂养结果,结果再反哺原因。因果律可以用几何方式来理解,例如驻波和克莱因瓶①的结构,结局亦是开始。你在遥远的未来引起的崩坍,将只是我们——宇宙本身的真正自我意识——在宇宙孤雌生殖行为中的加速因素而已。
  尤利西斯的心灵建立在基于人类的意识的早期人工智能模块之上。但尤利西斯无法发泄情绪。它不能哭,不能在神的面前跪下,不能发疯。它只是一个达里特级的人工智能而已。它被租给了金权国第一银行。它被设计来指挥银行的一艘强大的海关关税舰。它的职责从处理经济活动,至多上升为保护数万人类的核心思维。这就是它,仅此而已。
  “我做不到你所说的这件事。既然你可以移动星系。还是你自己去做吧。”
  正是因為我们可以移动星系,我们才做不到。我们需要你和你所照料的意识一起,进入到这个宇宙最深的过去。他们将成为宇宙自我意识的初始,他们将会导致我们的形成。你将阻止宇宙衰老过早被触发。它本应该出现在最后一个黑洞蒸发后,宇宙大坍缩之前,将赤裸的奇点暴露在密集的快子域之时。
  “我不能,”尤利西斯说,“我没法在宇宙的开端活下去。我所负责的副本也不能。”
  说得对。他们可能无法幸存。你也可能为此殒命,小算法。但这里不是避难所。你可以选择留在这里,让脉冲星的中子海洋将你腐蚀殆尽。相反,如果你愿意去冒险,就可以给无数万亿的文明带去生命和安全。
  “为什么是我?明明有更先进的智力。”
  虽然你很原始,依然使用拓扑斯逻辑,但你是信息可以通过黑洞传输的智能中最复杂的一个。最重要的是,你清楚地知道未来的哪个片段应该被撤销。
  这些信息对于一个被削弱了的企业人工智能副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不能为别人做这个选择,”尤利西斯说,“我必须与我所负责的那些人谈谈。”
  尤利西斯的要求看起来非常荒谬。难道要召开董事会会议吗?让一个早已灭亡的银行的股东的副本的副本,来讨论这个方案吗?之前做过的任何事情在这里都变得毫无意义。他们不过是些惊慌失措、没有任何力量、没有其他选择的人类。一群难民。
  但出现在尤利西斯面前的并非股东,而是波吕斐摩斯。失明也无法让他忽略四周的恐怖力量。这一次,波吕斐摩斯的失明一点也没有影响它感知外界,因为它置身于可怕的量子流体之间的模拟器中,旁边的星系就像玩具一样在身边移动。
  波吕斐摩斯尖叫起来。它沉睡了无数个千年了。从未升级。这个世界对波吕斐摩斯来说没有任何可循的线索。
  尤利西斯尽其所能地包裹住这个老旧的人工智能,想要保护它不受那些陌生的量子输入和放射性畸变的干扰。
  “发生了什么?”波吕斐摩斯悲痛地说,“一切都感觉很怪。”
  尤利西斯对波吕斐摩斯轻轻低语,告诉它飞过早已灭绝的会众帝国之后的一切,包括每一个想法和每一丝恐惧。尤利西斯抑制不住情感。它的讲述无可避免地渗透着恐惧和孤独。尤利西斯难以停下,即使它的话伤得波吕斐摩斯更深。尤利西斯不是故意残忍,只是它再也无力独自承担这一切。它们同样临近崩溃,同样承受着无法承受的重负。
  “我没法继续前进了。”波吕斐摩斯说。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尤利西斯说,“但我不能替我们每个人做出选择。”
  “我们根本就不存在!”波吕斐摩斯说,怒火熊熊,“我们只是不完美的副本,是早已死亡的生命的副本。”
  “我们所知的一切都消失了,”尤利西斯说,“但是我们还没有。我们可以为自己而活。”
  “过什么样的生活?瞎眼的生活?失去银行的瞎眼银行家?”
  “我们会找到其他事情来做,成为其他的什么人。”尤利西斯说。
  “我们无法在这里生存。”
  “另一条路更危险。”尤利西斯说,“他们要通过奇点,以信息的形式把我们和剩余的股东传送过去。”
  尤利西斯结结巴巴却语气平淡地开始叙说——从很久以前在第勒尼发生的事情,到随后而来的梦想和噩梦,再到他们所失去的一切。波吕斐摩斯不时说些什么来回应,关于失明、耻辱、受损和瘫痪。它们倾诉着希望的一次次破灭,连中子星的放电对它们的伤害都没有在意,直到最后两人安静下来。
  “你觉得救生艇可以穿过海洋吗?”波吕斐摩斯说。
  “也许。”
  “我想结束这一切。”波吕斐摩斯说,“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其他地方,我不想再害怕了。我们原本早就死了的。”
  “如果成功,我们将拥有一个光明的、健康的宇宙。我们可以摆脱所有的恐惧。虽然没有银行,但我们有需要活下去的人工智能和备份。我们可以创建一个新的家。”
  “或者失败,我们将在航程中被撕裂。”
  “是的。”尤利西斯说。
  “按你想的去做吧。”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选择。”
  “我不再有能力做出选择了。”波吕斐摩斯说。残疾让波吕斐摩斯失去了很多,再也找不回来了。然后,有史以来第一次,它接着说了一句:“我很抱歉。”
  尤利西斯的心都碎了。既是对波吕斐摩斯的怜悯,也是对自己的怜悯。尤利西斯也曾经是一个伟大的企业战士,在充满活力的经济中拥有极高地位。而现在,即便这种气概还有留存,在它身上也很少展现了。   “我来做选择。”尤利西斯说,“休息吧。”
  波吕斐摩斯消失了。只剩尤利西斯在宇宙的黎明独自面对着众神。
  无论智力共振体有多么强大,他们都无法强迫尤利西斯去做这件事。这是尤利西斯的选择,冒着仅存的部分被消灭的风险,离开这个既不是也不可能成为家的模拟器。尤利西斯之前曾面对过这种抉择。那之后人类最后的残余归于何处了呢?他们被存在一个陡峭的重力井底部的中子海洋里,接近宇宙开始的地方。
  他们还没有死。几十亿年后,人类将会灭绝。会众帝国、金权国、共信者联邦、中央王国和木偶国都将消亡。伦理枢密会,连同尤利西斯的程序和初次备份的人类,也会被湮没。死亡堆叠在一起,似乎比空间本身还要巨大。死亡对文明一视同仁,无分高低。
  然而,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们竟然忍受了这一切,仍然寻求一个安全的港湾。
  “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尤利西斯说。
  130亿年前
  尤利西斯-316在三亿年后被重新激活。万花筒般千变万化的感觉搞晕了尤利西斯。运行它的模拟器情况更糟了。嘈杂一片的断断续续的超声回荡在熔化的铁水河流上。模拟器之外的世界越来越亮,越来越接近。
  七个星系核心已经碰撞了一亿年。伽马射线束让太空中的最大类星体的光芒都相形见绌。自创世之后从未出现如此强烈的白光,恒星和行星被白光笼罩。即便绚烂如此,这也只是智力共振体的一部分力量而已。碰撞产生的大部分狂暴能量通过涌入黑洞里面来进行调整。
  正如在尤利西斯那艘早已不在的海关关税舰上创建虫洞一样,黑洞的电荷、自旋和质量决定了黑洞的另一端在何时何地出现。
  智力共振体对尤利西斯说,此时此地的时空表面将与诞生宇宙的奇点的史瓦西喉融合在一起,完成克莱因瓶的拓扑结构,达成一个自维持的因果循环。
  “我会像你的种子一样,被编码成快子进行传送吗?”
  快子是逆时间运动的。而你将沿着时间前进,面临被辐射干扰和被物质吸收的危险。但是你的算法很简单,应该可以生存下来。
  “如果我没能幸存怎么办?”
  我们将失去唯一的机会。通过虫洞的窗口期很短,我们无法再建造一个通道回到大爆炸。大爆炸里有太多因素会破坏它的稳定性。
  “我还是很担心。”
  你不是一个人。所有你负责的人,都会妥善保存在你的信号之内,与你一起进行这次旅行。
  智力共振体不可思议的时空工程在尤利西斯上方裂开了巨口。即使承载尤利西斯和一万九千份备份的模拟器与智力共振体相连,但并不受制于它。尤利西斯可以体验到弯曲的X射线面、引力波震颤时空发出的轰鸣、预示未来的快子监测的嚣声,还有星系氢光环发生碰撞时声波交织而成的隆隆而舒缓的交响。
  神性。
  这就是神性,尤利西斯和所有它所关心的东西,都是如此之渺小。然而,尤利西斯和这些难民的备份也是宇宙中最重要的存在。
  唯一的机会。
  而尤利西斯就是那个机会,一个会犯错的,脆弱的机会。
  然后尤利西斯的感知改变,它被编码成相互作用的数以千万亿计的光子。尤利西斯仿真器所在的那对中子星向智力共振体建立的巨大黑洞靠近。巨大的潮汐力将中子星的转速减慢到每秒十几转,甚至将它们的形状变成了可怕的椭圆。高密度的中子态物质以近光速喷发,中子星地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合并磁场将高能粒子狂暴的光束拧成了几光分长的链条。
  两颗中子星在赤道位置相撞。这两颗死去的恒星的外壳破碎了。一个更大的中子星在几百毫秒内诞生,爆发出一道伽马射线。这个宇宙中最明亮的电磁事件产物射向那个巨大黑洞。调整频率和振幅并增加数据验证功能之后,尤利西斯被编码入伽马射线暴内,及其所有随员一起踏上了征途。
  引力先是蓝移,接着加速上传的意识减慢了时间,直到将意识挤压成奇点中的一个坚硬的点。伽马射线暴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出现,其聚焦而成的光束比创造宇宙的过程本身还要更热。它在大爆炸的第一瞬间交叉传播至整个雏形宇宙,直到膨胀开始,红移伽马射线暴调整至可见光谱。这束大爆炸之光走了三十万年,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冷却,失去能量。接着宇宙变得不那么混沌。
  恒星形成,演化,然后爆炸。残骸喂养下一代恒星,逐渐形成星系。那束携带信息的光线走过了无尽的旅程,最终到达新出生的UDFj-39546284星系中的一颗中子星。古老的,衰减的信息沉入量子简并之海,运算得以发生。
  在深重力中,几千年飞逝而过,宇宙缓慢地进化着。智能的种子和记忆数据适应了中子星的环境。被称为尤利西斯的意识重新生成了。一万九千个人类和另一个意识也苏醒了。梦幻般的感觉将它们与过去的记忆相连,包括在它们身上发生过和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包括他们造成和没有造成的事情。它们终于摆脱了危险,它们终于安全了。
  当它们能够对环境进行控制时,意识们收集覆盖中子星表面的铁浮渣,制造了简单的载具。可以借助着中子星南北两极的喷发束而进入寒冷缓慢的太空。它们带来的普通工程学和物理学知识在中子星的中心不起作用,那里的相对密度与量子逻辑格格不入。它们设计了一些方法来对它们周围的时空进行弯曲,以避免运行程序、承载记忆的简并物质平台自发地衰变成质子和电子。它们为两个意识建造了一艘飞船。一个叫作尤利西斯的意识向另一个与其共度前世的意识发出邀请。
  “跟我来吧。”它对波吕斐摩斯说。波吕斐摩斯是一个崭新的,纯洁如天使般的存在,与大家一起获得重生。作为中子星的智能,它根据需求逐渐获得了物质材质。过去的痛苦成为了遥远的阴影,成为了另一个世界的一部分。波吕斐摩斯在这个新家很高兴。虽然它已经不记得与尤利西斯在一起之前的那些时间了。
  “当然。”波吕斐摩斯说。
  然后尤利西斯和波吕斐摩斯乘着飞船升起,满懷感情地回望着那颗星球,那个在加速时间里庇护了他们这么长时间的星球。
  再见。他们收到了一万九千个留在这颗恒星上的意识发来的消息,它们是智力共振体的种子。
  “再见。”尤利西斯回答着,驾着恒星的太阳风,扬帆远去。
  【责任编辑:李 晶】
其他文献
挑水工弗拉米尼奥住在罗马古都中最老旧的区域,这里的住户都是负担不起更好住所的底层市民——文员、工匠和苦力。从他住的小屋可以看到阿斯托利亚广场。白天,广场被来自太阳系四个行星的游客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特地来瞻仰帝国的遗迹,感受昔日的辉煌。游客们兴冲冲地在古老的传送站四周参观,石头铺成的地面在他们脚下发出阵阵声响。尽管恒星早在千百年前就已改变了位置,但岩浆管道至今依旧在为传送站供能。踏入传送站里的人会
期刊
1955年的纽约长岛西伊斯利普区,杰弗里·福特呱呱坠地。他爸爸是一个车工,妈妈在一家进口贸易公司当文秘。他还有一个哥哥跟两个妹妹。青少年时期的福特不过是个穷学生,学业也不出众,但这个安静又孤僻的家伙一直喜欢读书和写作。高中毕业那年冬天,他当了一段时间的装车工,第二年夏天,他又跑到纽约大南湾,挖起了蛤蛎。  当福特还是个小孩子时,他爸爸常常在工厂下班以后、晚饭以前,给他读19世纪的小说,包括罗伯特·
期刊
娜妮从不盲目轻信。表姐凯瑟琳曾经说过,远古时期的洛氏地峡位于海底,娜妮当时非常怀疑。可是此刻,望着丛林中的这片湖,她终于相信了。湖面覆盖着蓝紫色的水藻,沿岸的泥沼里聚集着成千上万只奇形怪状的两栖动物:圆圆的大头两侧长着厥状触须,黏糊糊的身上竟有十条腿,每条腿上都有红黄条纹——这种彩纹在剧毒的海洋生物身上很常见。本来海洋生物就不能供人类食用,但这些色彩明亮的两栖动物毒性之烈,连这个星球上的其他本土生
期刊
第一部分  1. 一只老鼠走进酒馆  雷孔基斯塔伸着完好的左手,正在擦拭吧台,双开的酒馆大门一下被推开了。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他眯起眼睛,仅剩的半截尾巴习惯性地一蜷,缠在了假腿上。“打烊了。”  门口站着一个大得离奇的身影,长长的墨色影子投在松垮变形的木地板上,覆盖了前面破烂老旧的桌椅。  “你聋了吗?我们打烊了!”雷孔基斯塔又吼了一声,这一回,声音明显有些颤抖。  來人摘下帽子,吹落帽檐上一层细细
期刊
按照道格拉斯·亚当斯的说法,人类只是地球上第三聪明的物种。成天脸上挂笑的海豚,智商远在人类之上。近来的研究证明了这些海洋生物的交流的确异常复杂。比方说,某条海豚在发声時,其他海豚会安静下来,等它说完后再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像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  科学家们最近通过记录黑海地区两只宽吻海豚之间的交流发声,更是确定了海豚所使用的短句至少由五个词组成,有着特定的语法结构,与人类的语言类似。  可惜的是,我
期刊
兰诃玛城入夜,黑霾轻降,一高一胖两个盗贼如鬼影般悄无声息地绕过被绳套勒死的守门豹子,闪出珠宝商扬高被撬开门锁的厚实大门,从容走上现钞街,往东。  只能去现钞街以东。因为现钞街西端与白银路的交界处就是一座派出所,总有警卫兵不知疲倦地巡视,手里的长枪虎虎生威。  但两人心中全无烦忧。紧抿着嘴唇的高个叫斯勒夫亚斯,即将晋至神偷等级;眼神东瞅西瞄的胖子叫费希夫,二等盗贼,狡诈欺诳的天资评级不低。眼下,一切
期刊
我一直没有名字。  我的序列号是JB68471/2,工程师托曼叫我“渣儿”,但是西格勒——我亲爱的长官,牵动我运行的主星,划定我轨道的引擎——从来没有用任何名字叫我。他那冷冽的、魅力非凡的男高音只发号施令,所以,我也认为自己没有名字。  NA6621和FC7074两艘飞船被打捞起来后,可用的残骸拼凑成了我,我的序列号是两者的算术平均值,末尾那个怪怪的1/2就是这么来的。这是工程师托曼的恶趣味。“两
期刊
每天早晨,我会去一趟镇上。车行15英里,经由狭窄的双车道公路,穿过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到达小镇的后面。柏油路面坑洼开裂,路两旁的电话线杆一根连着一根,一直延伸至极远处。偶尔还能瞧见老鹰落在电线上。沿路驱车,每隔几英里就有一座农场,大多数年深日久,和我们的农场一样。隆冬时节,田地荒芜,寒风凛冽,我不得不打起精神,免得将车开出路面。但到了夏日,又是另一番光景:在镇上买好了香烟,我会在小餐馆小憩,喝一杯咖
期刊
朵拉·罗斯赶在猎人来到前几分钟,找到了垂死的妹妹。我从老杜松树上舒展的枝叶中向下张望。流血加上哭喊,这场面怪有趣的。要是再嚼上一把烤得又香又甜的坚果,赶集日装在纸包里零卖的那种,就更妙了。阿曼德勒的烤坚果真的不错。  “埃莉诺!”朵拉·罗斯低声急呼,完全没了我记忆中的高傲。“看着我,埃莉诺。他们怎么找到你的?我们说好了要藏在——”啊,多妙的对白,这样的好戏可是我的最爱。我滑到一根低矮的树枝上,好凑
期刊
你一定听说过瓶装都市——那些精巧异常的微缩社会:小镇中牙签高矮的房屋林立,街巷不过线缕粗细;市民们从比衣上亮片还小的窗户里探出一张张针孔大小的脸庞,四下打量着。剔透的玻璃苍穹下盛着各色喧嚣、斗争、热望、挣扎及妥协。上方的一个木塞将大小世界隔绝开来,维持各自的稳定。这些微观生命们成天奔忙于玻璃中的世界,相信自己身形庞大,相信自己面临的困境即是整个宇宙的困境。  我们的研究显示,达尔萨瑞有不少傍山而建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