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雨巷

来源 :海外文摘·文学版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uka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这个新婚之夜并不好过,珮琦顶着红盖头,已经困乏得要休克了,一天水米未打牙。她不想吃,也吃不下。临上花轿的时候,后母就嘱咐她吃口点心,拜堂要走很多仪式,没人顾得上你吃喝。可她怀里像揣个小兔子,突突跳着,闹得她心神不宁。所谓怀里的小兔子,就是她隐藏的秘密,连她后母都不知道,她就带着难以启齿的秘密,从龙溪村上了花轿。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她再回来就是走娘家。
   再说,这个娘家珮琦也不想回。她是老大,下面有弟弟妹妹,值得炫耀的,就是还住着祖上传下来的三进院的房子。父亲是个赌徒,他赌光了田地、牛马和家里值钱的东西。后母过去是家里的丫鬟,当初仗着年轻,做了父亲的填房,原本想着会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谁成想,到这辈上,家境败落了。珮琦长得俊,后母还想着延续她的办法,希望珮琦嫁进富人家,以此来改变家境。珮琦是坚决不从的,她要嫁长工的儿子条嘎子。但这她绝对不能说,如果说了,后母还不把她囚禁起来,宁可让她死都不能答应。正因为后母是丫鬟出身,深知底层的无奈和自卑,和那种向往荣华的迫切感。后母正张罗珮琦的婚事,要嫁的人是邻村的财主戴跃宽,大珮琦十多岁,进门做小。这人珮琦见过,人长得厚实、高大,笑起来很宽慰的样子。珮琦看他第一眼,没觉得反感,倒是觉得亲切,她很想叫他哥哥。刚提亲,他就送来一马车粮食,还给她和后母带来了做旗袍的蚕丝布料。但珮琦是不会嫁他的,她绝不做小。怎么办?只有出其不意。一天夜里,她和条嘎子最后一次踏上龙溪村的龙江桥,私奔了。
   月亮爬上中天的时候,珮琦的新婚丈夫智博才走进洞房。珮琦心怦怦直跳,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又握住,握出了汗。智博撩开她的红盖头,低着头看,看得那个仔细,就差拿放大镜了。就像看从明代流传下来的青花瓷瓶,每个纹路都不能错过。端详完了,他坐在八仙桌边喝茶。珮琦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摇着头,没头没脑地说,都传你是龙溪村最美的女人,未必,他又哼哼笑了两声,你没有青竹长得好看。青竹是谁?珮琦有耳闻,是个寡妇。正是因为他死活要娶那个寡妇,汪家这才决定娶的珮琦。论珮琦的家境,那是配不上汪家的,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汪家的富足是甩珮琦娘家几条街的,好在,珮琦娘家祖上也是大家户。都传龙溪村有个大美女,叫珮琦,只是有段时间突然失踪了。后母解释得也恰到好处,什么失踪,珮琦是去省城读书了。汪家娶珮琦的目的,是阻止儿子娶寡妇,因为珮琦是出了名的美人。汪家不关心到底是失踪还是读书,只关心漂亮就行,以此拴住儿子智博的心。汪家把智博幡然醒悟、浪子回头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珮琦身上。
   智博说珮琦不如青竹好看,相当于赤裸裸地诋毁,直抵女人的自尊。珮琦的俊美有目共睹,她走到哪里,都得到啧啧的称赞声,怎么就不如青竹好看了?智博就是故意羞辱她,打击她的自信,毁灭她的傲气,甚至想让她自生自灭。而珮琦像是没听懂,她不想接这个话茬。得不到响应的话题,倍加尴尬。珮琦就是想让他尴尬,让他知道,珮琦不屑。珮琦心想,青竹再好看,她也是寡妇,我却是汪家的大少奶奶。珮琦看着智博,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我饿了。她确实饿了,饿得有点晕眩。
   智博嘁的一声笑了,他也许笑珮琦没心没肺,这么数落她还有心思饿。也笑她死心眼,桌子上摆着各种点心,在他没进屋时,自己偷着吃点不就完了嘛!智博指着点心,示意她来吃。
   桌子上还燃着两根红蜡烛,照得屋里红彤彤的。智博的脸也映红了,珮琦仔细看他,嗯,好帅朗啊!只是,他的眼神,总是轻蔑地看着你,嘴角还挂着一丝坏坏的笑意。珮琦走到桌子边,坐下,用两根手指捏着点心,放进嘴里,她尽量小口地吃,捡着不掉渣的点心吃,尽量维护大家闺秀的范儿。智博看着她吃,他已经喝了酒了,不醉,微醺。珮琦有点噎着了,她捂着嘴。智博倒了杯茶水,放到她面前。珮琦觉得这个男人还很体贴嘛,她的心里又升起了温度。从智博的眼神里,她能读懂,他并不讨厌她。珮琦想,就这么吃着,就这么坐着,一直到天亮该有多好啊。那是不可能的,珮琦已经看到了智博那轻蔑的眼神,他忽然笑了,嘴角更加上挑,眼睛瞇缝着,这就是传说中的色眯眯。果然,他也不管珮琦是否吃饱了,抱起她,向床走去,粗暴地把她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扒光了她的衣服。起初,她还抱着胳膊,以示抵抗,挣扎了那么两分钟,她也就放弃了。这是后母教给她的,新婚之夜,不能太顺着,当然也不能抵抗过了火,总而言之,做做样子。
   珮琦向来不听后母的话,唯有这次,她听了,也照做了。她想以此掩盖她的秘密。智博没拧巴,没绕弯,而是直奔主题。他有青竹垫底,对待女人那点事,轻车熟路。珮琦感到委屈,她眼里含着泪。
   事完了,智博躺在珮琦的身边,喘息着。那喘息不是累的喘息,而是愤愤不平的喘息。而珮琦屏住呼吸,她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珮琦静静等候着,她已经拿定主意,暴风雨如何猛烈她都不承认。偏偏智博光运气不说话,这点真烦人,是死是活,你给个痛快的。别老拿着刀子比画不下手,谁也受不了。
   终于,智博开口了:“你哪儿都不如青竹。”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珮琦心话,我们刚做了夫妻之事,就说这伤人的话,凭什么拿我跟个寡妇比。
   智博好像听到她心里说啥了,他又跟了句:“你还不如寡妇,人家那是明面的,比你暗地里强百倍。”
   珮琦心想,来了,终于来了,这是奔我的短处来的。
   智博声音抬高了:“你别装哑,你给我老实交代,说吧。”
   “说啥呀?” 珮琦装糊涂。
   智博压低声音但带着愤怒:“说,你跟谁一枝红杏出墙了?”
   倒是有学问的人,问得干净。
   目前,条嘎子已经远走高飞了,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回来,相当于死无对证。珮琦就给他来个死猪不怕开水烫,她装无辜:“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不明白是吧,我就明说。你跟谁睡过?”
   智博明说了,珮琦也明挑:“我珮琦只跟你睡过。”反正二人刚睡过了,铁证如山。珮琦盈盈带泪,“人家由女儿家,变成了女人,你还这样说人家。”    这个时候的智博也有些拿不准了,他是上过学的人,每个女人情况都不一样,还有特殊的。别看他让珮琦承认,他心里也是盼望着珮琦不会有那种事。但事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咋地也得给她个下马威,让她日后乖乖地听话,不要对青竹的事斤斤计较。女人天性羡慕嫉妒恨,他要把珮琦的嫉妒心消灭在萌芽中。
   智博开始穿衣服,裤子穿到一半时,珮琦抓住了他的手,说:“你这是要去哪儿?”
   智博打掉她的手:“本少爷想去哪儿,轮不到你管。”
   “你是想去青竹那儿?”
   “要想在这个家继续当少奶奶,你要学会闭嘴,学会贤惠。”智博继续穿裤子。
   珮琦抓着他的裤子不放:“我懂规矩,做丈夫,有自己的天地,但今晚你是万万不能出去。你寒了我的心不要紧,你这不瞎了老太太的苦心吗?她会绝望的。老辈子传,新婚之夜讲究夫妻双栖双飞,新婚之夜你去别人家过夜,不吉利。”
   智博停住穿裤子的手,摸着珮琦的脸,嘿嘿笑着说:“你还挺能狡辩的。”
   “我是摆理。”珮琦躺下说。
   智博也躺下,而是跟珮琦保持一段距离,但珮琦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智博背对着她说:“你给我记住,你在我手里是有短的,我不写休书,你应该感激我。以后对我言听计从。”
   “言听计从是做妻子的本分,但如果说我有短,这我不承认。我是堂堂正正八抬大轿娶进汪家大门的。”别看珮琦嘴上说得硬,心里也发毛。她这就算答应了,不干预智博的事。她答应了,就能继续留在汪家当少奶奶,娘家是不能回了,不明不白地回去,娘家抬不起头,但有短是不能承认的,我珮琦就是清白身子。
   夜漫长得无边无际。珮琦真想跑到院子里,看看月光下的汪家大屋,据说,汪家大屋的房子数也数不过来,光天井就有三十六个。她能当汪家的少奶奶,真是她的福气。
   珮琦又想起了龙溪村,这刚娶过来,就想家了。不是想家,她是想那个地方。龙溪村的风总是温润地吹拂着,即使冬天偶尔下雪,也停留不了一两天,如昙花一现般,风一吹就融化为水,滋养大地。龙溪村地处闽浙赣三省交界,鸡鸣闻三省。潺潺的河水,绕着龙溪村流淌,无论春夏秋冬,源远流长,从未干涸。岸边的油菜花和山茶花随水风摇曳。悠然自得的水磨,日夜在河水里旋转,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亮。珮琦无数次踏上龙江桥,在桥上看着流水,在桥上等条嘎子。唉,怎么又想到他了,真是阴魂不散啊。
   清早起床,智博洗漱完毕,视珮琦如空气,声也没吱,就走出了汪家大院。珮琦一个人去请的安,果然,婆婆埋怨她,告诉她要适当地管着自己的丈夫,娶你进门就是为了拢住智博的心。珮琦心话,我这够有本事的了,要不他半夜就蹽了。
  二
   两天过去了,智博还没有回来。看起来,这个家他是甩手掌柜的,横草不拿竖啊!婆婆对她这个新过门的媳妇是很有意见的,刚结婚,丈夫就两天没回家,新婚之夜指定是发生了什么。婆婆旁敲侧击地问过珮琦,你尽到做妻子的本分了吗?珮琦能听懂,就是二人那点事呗。珮琦先低下头,然后羞红了脸,羞答答地看着婆婆,欲言又止。婆婆这个急呀,嗨,你都过门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珮琦抬头看了眼婆婆,用手绢遮住嘴,复又低下头,她又盈盈带泪地说:“他都弄疼我了,没完没了的。”珮琦说完,她在心里狠狠地呸,她呸自己,但没办法,她是女人,要顾着自己的脸面,也就顾了娘家的脸面。否则,她白嫁进汪家了。
   婆婆如释重负,笑着一连串地说,这就好,这就好。又告诉她不用担心娘家,已经差人给龙溪村她娘家送粮食了。
   流云河上,来往跑的都是商船,有往广丰城运粮食的,有从广丰城往回运日用百货的。汪家在流云河畔也有商铺,是杂货铺。近几日,有的船上运的都是荷枪实弹的兵,像是国军,并从广丰城传来零星的枪炮声,后来,那炮声越来越近,在石都镇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已经到了珮琦新婚的第三天,智博还没回来。珮琦穿戴整齐,她要去广丰找智博,听到远处的枪声,忽然伤感,世事难料。还没等她走出门,管家慌慌张张地跑来,说运粮的两条船被军爷征用了。老太太责备他怎么就同意了。管家说不是他同意的,是少爷领着军爷来征用的,少爷发话了,我也没办法。
   老太太气得跺脚,这个败家子。
   管家说,您没听见枪声吗?鬼子要打进广丰城了,征船運兵和弹药,打鬼子去。
   珮琦听了说,智博做得对,鬼子打进了广丰城,我们损失的可就不是两条船了。
   老太太甩手进屋,说,一对败家子。
   珮琦不听家人的劝,还是进了广丰城。她要去找智博,兵荒马乱的,她要找自己的丈夫回家。汪家在广丰县城开着粮店和钱庄,珮琦询问管家智博的去处,管家支吾着,不肯说。珮琦说,好吧,你不说我也不难为你,但是,今天我就是把广丰城翻个遍,也要找到少爷。到那时候,少爷的行踪众所周知,少爷迁怒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是你不告诉我。珮琦说完就往门外走。管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倒不怕少爷啥名声,少爷的风流倜傥人尽皆知,他是怕少奶奶有什么闪失,满广丰地瞎找,多乱啊。枪声正紧,他也希望少爷早些回家。管家把青竹家的地址告诉了珮琦。
   青竹家是三层的别墅楼,楼后是花园,各种果树,荔枝树、橘子树、柚子树,院子的角上还有一棵高大的红杉树。别墅楼保存了徽派建筑的风格,但也融进了西洋建筑的元素,窗户比当地房子的窗户要大,窗户上面是圆形的。珮琦特意看了下那与众不同的窗户,有个窗户外面放了一盆海棠花,煞是好看,洋派。当时珮琦心凉了半截,这个寡妇不是图智博的钱,这是最麻烦的了。图钱最好说,给她钱呗!就怕是图人不要钱。她进入大门没费什么口舌,好像早就知道她要来,看门的人跑来给她开门,引她进屋。
   客厅有张麻将桌,两男两女正在搓麻将,有智博,另一个男人她也认识,是她逃婚的戴跃宽。她简直惊呆了,他怎么会和智博在一起,原来他们认识。珮琦看戴跃宽的眼神有些惊奇,而戴跃宽像是根本不认识她,还是那宽厚的笑。剩下的两个女人,其中一个指定是青竹。珮琦猜测着,会是哪一位?珮琦环视了下客厅,无意中看了眼那个窗户,咦?刚才那盆海棠花怎么挪到窗户里面了?谁挪的?还是我看花眼了?刚才到底在窗外还是窗里?青竹站起来说:“珮琦吧,快请坐!”    珮琦喊住他:“站住,我代表汪家郑重告诉你。你手里的金子是我汪家的金子,你是强盗,抢走了我家金子。絕不是借给你的。你们烧杀掠夺,我与你倭寇不共戴天!”她虽然打不过倭寇,但话可以说得硬气。她也是说给条嘎子听,你这个汉奸。
   条嘎子走在最后面,他路过珮琦的身边,小声阴沉着说:“你男人呢?哈,酒井队长夸你长得漂亮。”
   此刻,珮琦庆幸智博不在家,他就能挡住鬼子的刺刀吗?不能,还不定出现什么情况。特别是条嘎子提到“你男人呢”,他是什么意思,安的什么心?珮琦越想越懊恼,悔不当初,怎么就没听后母的话,竟然跟条嘎子私奔……
   老太太命是保住了,但瘫痪在床。
   每月的初一、十五,汪家都要去灵鹫寺上香,雷打不动。今天是初一,老太太要珮琦去上香,要起早,赶第一炷香。最近家里不顺,求菩萨保佑。
   那天珮琦起得早,管家也是早早把马车套好了,候着,等少奶奶上车启程。这样,到灵鹫寺果然抢到了第一炷香,真是大吉大利。不一会儿的工夫,上香的人就多了起来。香上完了,管家就到马车上等着了。珮琦小时候来过灵鹫寺,这些年也没来过,今天她是作为汪家当家少奶奶来灵鹫寺。汪家家大业大,老太太瘫痪在床,智博桀骜不驯,她顿觉千斤重担压在她的肩上,唉,为人妻这么不容易啊!
   灵鹫寺依山傍水,她心中郁闷,就沿着山行走。山风吹拂着竹林,发出窸窸窣窣如音符的声音,悦耳动听。这座建于唐元和年间的古寺,远观若鹫鸟凌空飞舞。珮琦听着泉水叮咚声,向着泉水的方向走去,在翠竹掩映下,一条山泉畅快地流淌着,伴着鸟鸣声。这里空旷无人,她真想在此处哭上一场,积压在她心头的忧郁已经让她喘不上气了,昔日的情人成了汉奸,丈夫智博不知去向。她恨条嘎子,想起来就如鲠在喉,她原以为条嘎子再也不会回来,他这是回来向她宣战啊。珮琦刚要捧起河水洗脸,只见河边坐着一位穿长衫的男子,手持书卷,在看书。珮琦扭头欲走,但被此人唤住:“珮琦!”哦?喊出了她的名字。珮琦回首,愣愣地看着他,如梦初醒,是戴跃宽。先认出他的长衫,因为他总是穿着长衫。今天他穿的是深灰色长衫,脖子上还围了条灰色围脖,戴着金丝边眼镜。珮琦在心里哼了声,明明是地主,打扮得像个文弱的书生。
   戴跃宽手持书卷,很自然地走到珮琦的面前,面带宽厚的笑容说:“少奶奶来上香了?”
   珮琦略略惊奇:“哎,戴先生怎么在这里?有如此闲情逸致。”
   “哦,我住在寺里几日,想清静些。外面乱得很。”戴跃宽略停顿,“我应该叫你珮琦,如果你不逃婚,我们也就是夫妻了。”
   珮琦脸沉下,她不想提及此事:“你错了,我是求学远行,与逃婚无关。请你以后不要妄言。”
   “好,是我理解错了。”戴跃宽很谦和。
   珮琦急着走的样子,戴跃宽快走两步,挡住了她的去路。把手里拿的诗集递给她看,并吟咏:“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终夜鸣。流到前溪无半语,在山做得许多声。”他饶有兴致,“请问才女,这是谁写的诗句?”
   “南宋诗人杨万里所作诗句。你是有意考我呀,龙溪村大人孩子都知道这诗句。”
   “果然才貌双全,思维敏捷。我不是有意,只是昨晚住在寺里,想起了诗人杨万里,他曾借宿灵鹫寺,听溪犹雨,我也是有感而发,故今重温了这首诗。”
   还没等戴跃宽说完,珮琦已经往回走了。戴跃宽又紧追几步,说:“我有一事相求。”
   珮琦微蹙眉头:“无论何事,我都不想去做,最近家里烦乱,失陪!”
   戴跃宽誓不罢休:“事情很小,还请珮琦帮忙。”他把手里的诗集递给珮琦:“请把这本诗集送还青竹。家里有急事,我来不及送。恳请你转交。”
   珮琦接过诗集,里面都是古诗词,她犹豫着:“智博告诫我,不让我去青竹家。”
   “哦,前几日我在广丰看见智博了,他正去省城。就算我求你,先去广丰青竹那还书,然后你再回家。”
   “也好,马车也快。”珮琦说这话是劝自己。
   “多谢珮琦大小姐!”戴跃宽对珮琦拱手。他骨子里愿称她大小姐,给自己错觉,珮琦还未出嫁。
   诗集握在珮琦的手里,随意翻了两页,普通诗集。她疾步向山下走去,那神态,怕再遇上什么麻烦事。本来上完香,稍作散心,可倒好,遇到了这事。按说这点小事不算什么,顺道代送本诗集嘛,只是事都赶一块儿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不静。说是简单地送书,可这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对。时间,鬼子刚进广丰城;地点,青竹家;人物,戴跃宽。唉,不管那么多了,应差了,就得办啊。
   马车停在离青竹家较远的地方,怎么就多这么个心眼?珮琦说不清,天生有这个意识。
   管家靠边停住马,一脸的焦急和疑问。珮琦阴沉着脸,不容他多嘴。管家看主人脸色行事,当然也就没敢多问,只是担心、关切地说,快去快回。
   走到青竹家大门口,叩门,给她开门的人什么也没问。她走进院子,习惯性地看了眼窗台上的那盆海棠花,没放在窗台上。只看见窗户上身影闪现,恍惚是青竹。
   进了客厅,今天很清静,只有青竹和她五岁的儿子奕儿。青竹的嘴角依然挂着轻蔑的笑意,挑着她细细的眉毛,纤细的手指夹着香烟。还没等珮琦开口,她先说智博去省城了。
   看来智博真的去省城了,跟戴跃宽说的一样。珮琦说她不找智博。但她无意间看见智博的蓝色西装挂在衣架上。她想问,还是忍住了。在心里骂了句,吊眼梢的狐狸精。她片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她闻到了屋里的骚味,是智博和青竹的骚味。她把诗集从手包里拿出来,放到桌子上,说:“这是戴跃宽托我带给你的。”她扭头就走,青竹愣了片刻,喊住珮琦:“等等,戴跃宽跟你谈的是哪首诗?”
   “你问得可真奇怪,这跟你有关系吗?我只管带诗卷。”珮琦摊开手,耸下肩,继续往外走。
   “告诉我。”命令的口气,青竹拦在了珮琦的面前,那架势,不说别想离开。    结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居然是奔丧。珮琦欲哭无泪,只有恨熊熊燃烧,她恨不能生吃活剥了条嘎子。
  五
   广丰城的粮店有些日子没去了,倒是从流云河岸边的铺子运去了不少粮食,那么说城里的生意不错啊,但珮琦隐约感到蹊跷。汪家的大事小情都交给了珮琦,广丰城的铺子她很少去,有管家,她放心,只是掌握一下进出的账目。珮琦是上午到的城里粮店,按理说,这个点儿正是买卖兴隆的时候,可店门却关着。珮琦心生恼怒,管家怎么回事,难道在关门睡觉不成?珮琦开门进店,管家正推门而出。管家看是少奶奶,忙迎进屋,一脸的苦相。珮琦问,大白天的店铺怎么关门啊?管家说没粮食卖呀,不关门咋办?珮琦不解了,最近可没少往这儿运粮食啊。管家低头不言语。珮琦嗓门儿抬高了,问你呢,粮食呢,都卖了?管家嗯着。珮琦说,“嗯”是啥意思,拿账本来我看看。管家呈上账本。垂首站在旁边,那表情,倒是希望她看出毛病。珮琦看得精细,她指着大笔出去的粮食问,怎么没有进账?
   管家一不做二不休的样子说,少奶奶,您就是不来,我也想回去跟您说清楚,是少爷不让我说,少爷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只管花钱,从不管挣钱。他这儿,管家指着自己的脑袋,有些差头,因为他从小,没缺过钱,他认为,咱家的粮食不是种的,是天上掉的。这样,咱这粮店非被拖垮不成。已经运出去四批粮食了,分毛没有。
   珮琦问运给谁了?
   管家把门关严实了,小声说,给共产党的队伍了,说打鬼子用。他们每次来运粮食都留下欠条,说等抗战胜利了,加倍偿还。
   珮琦倒是对这党那党不感兴趣,但管家说是打鬼子的,她心呼地悬到了嗓子眼儿。现如今,鬼子就在眼皮下呀,前几天还血洗龙溪村,没见他们被打跑啊,这不还耀武扬威呢吗!打鬼子就是抗日分子啊,自己的爹就是被定罪成抗日分子被打死的呀!
   管家还在说,少奶奶您说,咱家少爷他到底是哪伙的,昨儿帮国军征船,今儿又帮共产党运粮。有点准谱不?
   珮琦打断管家的话,他哪伙也不是,他就是败家子。
   您说对了,少奶奶,这个家您可要掌管好啊。只要您发话,下次他们再来运粮,我就说没有了。
   从今儿往后,你要守口如瓶,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跟谁都不要讲。少爷哪伙也不是,听明白了吗?
   管家信誓旦旦,少奶奶您放心,我明白。
   珮琦又吩咐,把这个账本和那些欠条,都拿到里屋,都烧了。
   那咱真就是一本糊涂账了,没了凭证。
   糊涂好,凭证都是把双刃剑。宁可吃个哑巴亏,也不能让凭证成为仇人的把柄。你没看鬼子到处抓人吗?赶紧回去运粮食,粮店开门营业,一切照常。
   别看珮琦跟管家说得头头是道,此刻她迷惑了,她真是不了解智博,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迷雾重重。智博是谁?就像管家说的,他到底是哪伙的?在家人和外人眼里,智博就是吃喝嫖赌的浪荡公子,怎么会和党派联系在一起,她真要刮目相看她的丈夫了。
   到底还是没躲过条嘎子,他在巷口堵住了珮琦,开口就说,你家粮店有嫌疑。
   珮琦在心里合计,这个汉奸嗅到味了,她告诫自己,稳住神:“我家一没哄抬物价,二拥护共荣。”
   “说得好听,据说给共党运粮。”
   “信口雌黄,证据呢?”
   条嘎子讨好地笑笑:“珮琦,”他去拉珮琦的手,珮琦躲开,“你只要还跟我好,你家粮食卖给谁我都不管。”
   珮琦平淡中带着讽刺:“你说晚了,我跟酒井队长相好岂不是更没人敢管。你说是吧?”
   “你还真想跟他好?他变态,他阴阳人。”
   “这不是你搭的桥吗?我还得谢谢你,你送来的和服我留着呢。”
   “我那是没办法,酒井的命令我无法抗拒。”条嘎子祈求,“珮琦,我们私奔吧,我现在有钱了,我会让你过上少奶奶的日子。”
   珮琦冷笑:“我还跟你私奔?你简直太可笑了。”
   条嘎子气愤地说:“你知道吗,你去粮店,酒井又看见你了,他又跟我谈起你,他说整个广丰县城只有你最漂亮。”
   “不是吗?我最漂亮。”珮琦向巷子深处走去。
   “他变态,他二刈子,他不是男人。”条嘎子冲着珮琦的背影喊,像是喊给自己听。
   珮琦听见了,她竟诡异地笑了。
   细雨蒙蒙,条嘎子再也看不清珮琦的身影了。
   这个月的十五,老太太又催着珮琦到灵鹫寺上香,说那里的送子观音灵验,让她去拜拜,她要早日抱上孫子,要不她闭不上眼睛。老太太不这样说,珮琦心里还好受点,这样说好像是她珮琦的毛病,怀不上孩子。珮琦壮着胆子,回敬了老太太一句,您就是再怎么拜送子观音,您儿子整天不着家,我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给老太太气得一阵咳嗽。
   气归气,珮琦还是遵命去上香。灵鹫寺人很多,今天也不例外。珮琦求的是高香,她恭恭敬敬上完香,又虔诚地跪在观音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心里默默对菩萨诉求许愿。珮琦也想生个孩子,这样能拴住智博的心。也许跪的时间长了,站起来又差点倒下,这时候有人扶住她的手,她轻启眼帘,真是大白天见到鬼了,是酒井。珮琦连忙抽手,但酒井紧紧握住,深情地看着她。酒井没有穿军装,穿的是中国人的长衫,从表面无法看出他是日本人。珮琦使劲把手抽回,她在大殿绕个弯,避开他,准备贴着墙从门出去。这一绕,不经意看了眼大殿后面,她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是戴跃宽,正与一个和尚说着什么。看见戴跃宽不足为奇,上次就见他在这里,他说经常在寺里住。但在灵鹫寺同时看见酒井和戴跃宽,倒是很奇怪,难道他们日本人也信奉菩萨?
   不容自己多想,珮琦匆忙离开灵鹫寺。
   智博还是半夜回来的,一身的血。他受伤了,伤在肩胛。智博示意她不要声张,扶着他去后院的储存酒的地窖。拉开地窖门,是斜着进入地下的,越往里走越宽敞。里面有个小单间,有个单人床和桌子。
其他文献
走了多少里的路,  才能走完老黄河?  喝了多少口的水,  才能喝干这苦涩?  唱了多少年的歌,  才能唱尽老黄河?  找了多少个影儿,  才能一把抱住我?  喝了多少杯的酒,  才能烧透这大火?  写了多少行的诗,  才能写哭我?  鸡叫了,  路软了,  天亮了,  稻子黄了,  白鷺飞来了,  香气摇曳了,  碗边的筷子掉了,  敲疼了谁的脚趾头?  再不唱什么离歌了,  再不喝什么白酒了,
我在市里的五中连着考了三年,都名落孙山。母亲托关系把我送进了石门私立中学,因升学率高,周边几个市的人们都愿意把孩子往石门中学送。   第一节课,上课铃刚响,就有三个老师模样的人搬着椅子,陆续地坐在了课桌间的夹道里。这架势我明白,有老师来听课了。上过学的都知道,这样的听课,有监督和学习的意思。这时门口探进一个油光可鉴的偏头,鼻梁上架一副瓶底儿眼镜,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白色的衬衣领子立得有板有眼,只是
每个人都是有故乡的,每个人的故乡也不尽相同。一个人走出故乡,有的不能经常回去,有的甚至再也没有回去。那么,一遇到与故乡相近的符号,便觉得亲近。  洛阳望春门的街口,有一片瓦的世界。阳光正在瓦上跳跃,蔷薇攀上了窗沿。窗沿也围着瓦,一个女孩儿的娇柔在瓦间闪现。  余舍,名字让人回味,就像两座连在一起的瓦屋,散发着朴素的光。它的芳邻是颇有名气的“瓦库”,二者相辅相成,筑起瓦蓝色的乡音。  我观这余舍,不
我很少施舍乞讨者。“施舍”虽然难听,可的确是表达需要。其实大可把“很少”换成“几乎没有”,写到这里忽而觉得好笑,那个“几乎”的余地不知为何如此狭窄却仍要保留,也许是为了盛放心中其实很想给予和散发的善意吧。  每次遇到衣衫褴褛、四肢残缺的无家可归者,我总是匆匆离开。一直以来都无法给这种逃避找一个很善良的理由,除了不忍直视生活那辛酸的一面,不敢用眼睛去看与自己生活天壤之别的苦涩,还有些别的什么吧。直到
如果能够再低些  你就看见  岸如连绵的群山  推向远方  如果能够再低些  就看见悬河  無垠的悬崖高壁  起自无边的平原大地  没有谁能再低了  淤积堰塞的都成了平湖胜景  没有谁能再低了  就像沙丁鱼在罐头里旅行  就像一条条鲑鱼  洄游的高处竞然是虚空  它们在天空飞翔  鳍好像替鹰隼展开翅膀
根据2010年上海世博會《上海宣言》中的倡议,每年的10月31日被定为世界城市日。下面是世界上一些著名城市的别称,你还知道哪些世界名城的别称?欢迎补充哦!  中国昆明—春城  明朝状元杨慎被贬云南时,写下了“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的诗句,俗语也说“昆明四季如春”。昆明得天独厚的气候环境,使得它“春城”的别称名扬四海。  奥地利维也纳—音乐之都  18世纪以来,维也纳就是许多著名音乐家的创
扬州瘦西湖  春风吹瘦西湖水,芳草柳堤生綠尘。  红药桥边月依旧,吹箫不见昔时人。  春雨  恰恰黄莺杨柳巅,春风化雨润新年。  花苞尚未枝头发,小伞撑开二月天。  芦苇叶  萧萧犹似竹篁鸣,绿叶修长风色清。  水岸卜居怀屈子,一生长寄汨罗情。  责任编辑:秀丽  美术插图:段明
从2002年冬始至2012年10月,笔者先后4次来到陈元娣的家,采访六十岁“当妈妈”的陈元娣。陈元娣告诉我,她本叫陈荣娣,但大家都喜欢叫她“元娣”,就只好这样了。说着,拿出一本小册子给我看。果然,小册子写着“陈荣娣”三个字。于是,2003年初我的第一篇纪实文学《陈荣娣和她捡到的三个弃婴》刊登在惠州文学上,用的是她的原名陈荣娣。  给他们一个家  2002年的初冬,我受惠州文学主编杨城老师的嘱托,前
哈佛大学科学家用活体细胞造“鱼”成功  近日,一个来自哈佛大学的科研团队成功造出了一条“鱼”。他们凭借机器人工程和基因生物学知识,利用一些丰胸用的硅胶、一小撮黄金和20万个经过基因改造的小鼠心肌细胞,成功制造出一条黄貂鱼。最令人惊讶的是,小鱼能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自发地在营养液里向着光源游动。  一句评论:是不是想起了那些科幻小说里的“人造人”呢?  适用话题:科技、创意、超乎想象哈佛大学女学霸
有一次,司机刘强和他的助手王德贵所在的汽车连,奉命从前线附近的地区往后面运送一批朝鲜老百姓。这些朝鲜人在敌人的炮火射程内顽强地生活了好久了,他们是因了紧急的军事情况而疏散的;经过当地政府的再三动员,最后下了命令,他们才肯离开炮火下的家。刘强和王德贵的车子排在最末一辆开出,因为他们这一车全是年老的和年轻的妇女,带着一群孩子和很多零碎的东西。在十一月末的严寒的黄昏里,刘强和王德贵帮助着妇女们上车,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