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债(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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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我从恶梦中醒来,本能地伸手去抱身边的小美,却发现她没在,不由又惊出一阵冷汗。恶梦的阴霾还残存在脑海里,继续纠缠着我,此刻的我仿佛婴儿般特别需要抚慰。这是一个反复的梦,每次它的不约而至都令我十分痛苦和沮丧,这一次,我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了,全是汗。这种全身虚空的感觉,急需要什么东西把它塞满,而最好的填充物莫过于亲情。
  我下了床,在女儿的房间找到了她们母女,两人都沉睡着,窗外的月光洒在她们恬静的脸上,异常静美。我紧紧贴着小美躺下,在女儿狭小的单人床上将她们紧紧拥在怀里,小美温热的体温温暖着我冰冷的怀抱,我把脸伏在她的后背上,深深地吸气,呼气。
  小美被我弄醒了,有些困难地回转过身子,抚摸着我胸,轻声问,怎么?想我了?
  我用力地点头,嗯。
  小美说,别惊动女儿,我们回去睡。
  我抱着小美回到房间,用心地和她做爱,一次又一次进入她的身体,每一次进入都让我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这种真实的存在渐渐驱散了恶梦的阴影,终于在高潮后疲倦地拥着小美沉沉睡去。
  九年了,我经常会做这个梦。自从我和小美从茅坡村私奔之后,这个梦就像贼一样紧紧地盯上了我。我为小美丢失了刚刚到手的行政工作,带着她奔波在一个又一个城市,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不让小美的父亲找到她。应该说,我才是贼,我偷走了一位父亲的女儿,而且是在她结婚的前夜。可以想象当迎亲的礼炮炸响,当骄傲的父亲让母亲打开闺房,发现他们的女儿不知所踪会是怎样一种零乱而愤怒的心情。
  那一年,小美刚满十九岁,而我正好二十二。
  就在小美的父亲被空空的闺房驚得目瞪口呆的时候,我和小美正在山路上亡命狂奔。我甚至听到风儿送来那位暴涙的老人对小美声嘶力竭的咒骂声:
  只要让我找到她,我就打断她的腿!
  我拉着小美的手,在那条泥泞的路上慌不择路,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尽快带着她脱离苦海。那一个晚上,我似心中灌满了勇气,就像一艘启航的帆船灌满了风,一口气跑了二十多公里山路。我们的运气非常好,在公路上遇到了开往县城的班车,然后,我带着小美回到了县城那个又脏又乱落满了灰尘的出租屋,把小美藏匿在屋子里,拿出剩下的几块工资出门去给她买吃的。在街上,发现小美村子里的人在四处找她,我像贼一样躲闪着匆匆买了几个面包,来不及收拾东西就带着小美离开了县城,毫不犹豫地弃了公职开始了打工生涯。我的壮举后来在小城里被当成传奇,颠沛流离尝尽人间辛酸的却是我和小美。
  我想我还是喜欢小美的,不然也不会在她要结婚的时候心烦意乱,更不会在她半夜出现在我的屋前让我带她离开时,不作任何思考拉着她就跑。小美在后来的回忆中不止一次地说,其实逃婚的念头是突然间闪现出来的,在那之前她从未想过要违背父亲的意愿,在这个念头闪现之前,小美忽然想到我不起眼的名字,当她在心底里默念这个名字,逃婚的意念就像魔咒一样缠住了她。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于是,茅坡村唯一的姑娘,身着新嫁衣跑到我的窗外,急促地拍打着门栓。
  我并没有睡着,村民小组长,也就是小美的父亲(因他刚得了这个新称呼,大伙还习惯只叫他村长)白天带着胜者得意洋洋的神色,邀请我第二天参加女儿的婚礼,于是我失眠了。在小美拍打门栓之前,我的脑海里一直想着她那双泉水一样的大眼睛,在那汪泉水之畔,生长着长长的柔软如同水草一般轻轻跳跃的睫毛,那双眼睛里,曾经清淅地倒影过我青涩的影子。可现在,他的父亲很快就要把她嫁人了,而我能做的就是在黑夜里胡思乱想。
  小美的出现令我勇气倍增,以爱情的名义,我毫不犹豫地偷走了一位父亲的女儿,并在异乡的城市里娶了她。结婚的时候我们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亲人的祝福,可是小美仍然十分幸福地偎在我的怀里,用她深情的眼睛望着我。不久,她为我生下一个女儿。女儿的到来让我们艰难的日子增添了丝丝幸福,也令生活更捉襟见肘。年轻的我却只能带着她们从一个城市抵达另一个城市,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肩担起生活的担子。五年前,我们到了广州,进了一家制药厂,停止了漂泊的生活。


  谁能想到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生会把村长的女儿拐跑呢?在单位派我去茅坡村挂职锻炼前,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那个时候我清白得就像山间刚冒出的泉水。
  我永远记得自己第一天去茅坡村的情景,高大而块实的村长站在去茅坡村的岔道前等我,身材瘦小的我被他遮住了视线。那天的雾很大,我只看清村长那一脸黝黑的皮肤和一双如鹰般深邃的眼睛。我问村长茅坡村在哪里,村长用手往山上一指,说,在那边。我抬眼望去,除了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见。我跟在村长身后,爬了三座山,转了九道湾,又下了三条河,路上我们没有遇到一个行人,只有呼呼的山风在我耳边轻语。村长在前面默不作声地走着,我跟在后面累得直喘气,汗水不但湿透了我的衣,还蒙住了我的眼睛,辣得怎么也睁不开。傍晚时分,雾渐渐散开了,我们开始爬向第四座山坡,村长用手指着山顶上的一个寨子对我说,那就是茅坡村。我抬头看见和云彩连在一起的寨子,脚下不由得一软。
  这一晚我住在村长家被火烟熏得黑亮的屋里,我们是在天黑尽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午夜到达茅坡村的,夹道热烈欢迎我的是这里多得数不清的土狗,村长顺手从村边的栅栏上抽了一根棍子递到我的手上。
  茅坡村没有通电,村长家点着死黄死黄的煤油灯,又累又饿的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大碗酸菜汤泡红米饭,才感觉到自己除了呼出去的气,还有吸进来的气。村长给我倒了一杯暗红色味道浓烈的酒,让我喝下去,他说,这是药酒,喝了明天就不累了。我听话地喝了。那酒异常难喝,但非常热,一股热力从喉而入,又从腹中升起,感觉很是奇妙。村长的女儿小美在此时给我端来了一盆热水,在水中加了满满的一匙盐,把我如铅一般沉重的双脚泡在其中,她抬起头的时候,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青涩而瘦弱的影子,那么清晰。   也许是那一眼对望注定了我和小美今生的缘分。
  有了女儿之后我发誓要给小美过上体面的生活,如同她当初义无反顾地相信我能带她逃离苦海一样。我在制药厂谋到了药剂师的职位,随后我又以石斛为主料研制出了一种治疗精神病药物的新配方,获得了国家专利。药厂因为这个配方利润倍增,小美也进药厂当了职工,我们的收入成倍增长,在女儿七岁那年,终于搬进了宽故明亮的新家。那天小美再度深情地望着我,我在她如水的眸子里又看见了自己清晰的倒影。那清澈的眼光如闪电击中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我轻轻地拥住了她。
  小美依恋地靠在我的胸前,一道斜阳从窗外射到我们身上,从窗外看,这画面一定很美。
  而我却听见了小美的轻声叹息。那叹息是极轻的,不易察觉的,如果稍微粗心一点点,就无法捕捉到它,因小美并不想让我察觉到。可我太在乎小美的感受了,在带她离开茅坡村的那一刻始,我就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给她幸福。我猜想这声叹息是深藏在小美内心深处的遗憾,在每一个幸福的时刻,她必定要想到茅坡村,想到了她的父母和哥哥。我曾记得有一次在沙发上躺着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听见小美正在给女儿儿讲故事,讲的是一个逃婚姑娘如何思念父母的故事,我假寐着,屏住了呼息,生怕自己的一点点响动都会影响到陷入故事情节的母女。我听见了小美声音中的哽咽,内心充满了内疚,我听见女儿小声地问小美,妈妈,那为什么她不回家去看爸爸妈妈呢?小美喃喃地回道,不知道,也许她没脸去见他们。那一刻我心如刀割。多年来我极力想给小美营造一个幸福的家,可是缺失的亲情让这幸福如同缺掉的月亮,总会让人期待着月圆。
  小美,想家了吧?
  没。福生,你有后悔过和我跑出来吗?
  小美,你说什么呢?跟你在一起,我从来没后悔过。
  真的吗?
  真的。
  你要不是跟我出来,现在只怕早当乡长局长了。
  听她这样说我心里不免一痛,若没有小美,即使当了官,我心里又会是圆满的吗?不知道。我想我的心也许会一直在茅坡村呆着,挂着那个叫小美的善良女子。我用力抱紧了她,说,当什么乡长局长,现在我们过得不是挺好吗?
  福生,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啊,挺好的。
  福生,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幸福,可是,为什么我还是会想起茅坡村,想起我阿爹?
  小美的声音忽然变得那么伤感,仿佛这话是从遥远的茅坡村传来的,有些空灵。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茅坡村,提起她父亲,过去她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
  我太自私了,是不是?明明知道,逃婚他们得赔三倍的彩礼,家里本来就穷,这辈子赔不清,下辈子他们也赔不清。小美说到这沉默了一小会,又愧疚地说,福生,真对不起,今天本该是个快乐的日子,而我却想到了这些。
  小美边说泪水边哗哗流下来,我拭去小美脸上的泪水,轻声安慰她,别难过了,你有权追求幸福,是不是?
  小美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我却把不幸留给了家人,这不该是我。我阿爹,他只怕是恨死我了,这辈子,我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说茅坡村是一棵树根植在小美的心里,那么它却如同一颗刺刺在我的心头,时时触痛着我脆弱的神经。
  茅坡村是个名副其实的地方,它周边的土地除了能长出茅草,还是茅草,可偏偏就是那个穷地方孕育了小美这样温柔善良的女子。我到茅坡村之后,第一个惊人的发现便是这里的光棍多。全村六十三户人家,从十八岁到五十岁的光棍汉就达四十四人。因为穷,村里的女孩子们大多出门打工,然后外嫁,村里的小媳妇们有的受不了穷,也纷纷抛夫离子,选择了离家出走。小美是这个村里唯一一个没有外出打工的姑娘,所有男人的眼睛都盯着她进出的身影,把她想成自己的梦中情人。小美之所以没有外出打工,是因为村长要她留下来教书。高中毕业没有考取大学的小美,心里并不情愿,她早就打定主意外出打工,而父亲却强硬地说,不回来教书,就不认这个女儿。那时茅坡村的校点撤并了,这里离中心校太远,孩子们要想上学只能住校,一二年级的孩子们太小,住校无人照顾,家长们纷纷要村长想办法,于是村长只好把自己的女儿强留了下来。记得那时小美总是对我笑笑说,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们生在山里?这一年,小美的哥哥在部队受伤瘸了一条腿,提前复员,随后的几个月,我也到达了茅坡村。
  到茅坡村的第二天,我是在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中醒来的,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双腿酸痛得不敢动弹,而屋里煮饭燃烧的火烟如酸醋倒进我的眼中,酸得我哗哗流下泪来。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爬过那么高的山,下过那样陡的坡,住过这么糟的房屋,茅坡村一次就让我领教了它的厉害。不通电,不通公路,不通电话,这里如同一个世界的死角,把村里的人统统埋葬。
  在茅坡村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发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除了吃饭和睡觉之外自己还能干什么,我简单地认为单位派我来这里,不过是想让我吃些苦头,时间到了自然就该回去上班。我很快和小美成为了朋友,形影不离,我甚至还代她去给学生们上课,并不知道有那么多忧虑的眼光如饿狼盯着猎物般时刻盯着我,只要敢有一点点越轨之举,他们就会冲上来将我撕个粉碎。
  一天,乡里来的一位公职人员给我带了新的指示,他递给我一份红头文件,告诉我驻村的任务就是帮助村里脱贫致富。我接文件的表情肯定是十分夸张的惊讶模样,一定吓着了那位工作人员,他喝了一大口小美倒给他的茶,拍拍我的肩膀,安慰地说,别担心,这个艰巨的任务不是你一个人能完成的,作为國家公务员,只要前赴后继,终有一天能够完成。听了他的安慰,我心头稍稍放松下来,开始研究县里下达的文件精神,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茅坡村要想富,必须搬迁,搬到通公路、通电的地方去。
  村长听了哈哈大笑,他说,啊哟哟,你这个娃娃真敢说!搬家?往哪点搬?我们搬得了,我们的田地搬得了哇?小娃娃,不如这样子,我给你一块田,你克研究哈,给能栽杂交水稻?   我的雄图大略就这样在村长的轻描淡写中化成了泡影。他果然划了—块田给我,丢给我一包杂交水稻种子,不客气地说,娃子,拿起克,你们单位来呢人,个个都种过啊块田,等谷子收了,你就该回克了。我没有拿那包种子,我知道茅坡村一千八百米的海拔高度种不出杂交稻,这是我出发前单位一个好心的大姐告诉我的。我在那晚喝醉了,我听小美说,醉后我大声骂村长迂腐,迷信,并扬言茅坡村不搬迁,永远不可能富起来,富不起来茅坡村就留不住女人,茅坡村的男人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茅坡村要是变成了光棍村,迟早要断子绝孙,最终消失在这個地球上。这恶毒的咒语让付长火冒三丈,但他拿一个醉酒的人没办法,只好用有力的双臂将我架起来,丢在了床上,然后大声地对歌说,谁家的姑娘会跑,他家的姑娘也不会跑。
  他没有想到仅仅两个月后,我就拐跑了他的小美。


  我研制出的精神病药供不应求,真不明白这个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疯子。曾经在微博上看到一条信息,主人说,再不看新闻联播就要疯了。看到这我不免笑了,想不到新闻联播还有这样的奇效。我经常会想,那些疯子是不是都不看新闻联播,在这个信息时代,微博微信论坛等自媒体组成的网络舆论空间充斥着各种声音,这些声音虚虚实实,似真似假,若没有一双雪亮的火眼金睛,还真难辨真伪,当不良情绪在心里堵塞发酵,不疯也难了。我突然想到了当年村长那疯狂的举动,一定和茅坡村不通电,没有电视,从来没有看过新闻联播有关。
  在我醉酒闹事后,一个女人回到了茅坡村,她叫召娜。召娜是个新寡的女人,她早几年嫁到公路边的一个寨子,男人是个驾驶员,开着一辆货车,家境还算过得去,她和这个男人生养了一个男孩,偶尔我还会见到她背着孩子回茅坡村走亲戚,村里的人都说召娜腰粗屁股圆,是个会生养儿子的女人。然而这个女人的男人在一个雨天把车开进了山沟送了自己的命,那天他的车上坐满了赶集归家的人们。男人死了,家底赔光了,婆家骂召娜克夫,把她赶回了家。这个丰腴的女人,一夜之间失去了脸上的红晕。即便这样,召娜在茅坡村仍然是个宝,许多男人看中了她,就连村长也看中了这个女人,他想让她成为自己跛脚儿子的媳妇,让她给他生孙子,传宗接代。召娜没有想到自己回到茅坡村会身价倍增,她提出,谁要想娶她做媳妇,就得帮她弟弟找一个女人。村长立马同意了,他要用小美去换亲,换回王家的香火。
  换亲这样的事对于我来说,是绝对难以置信的,它不应该发生在这个时代,更不应该发生在我的身边。然而我却不由自主地从配角转为了主角,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剧。在小美出嫁之前,村长一直隐瞒着这个消息,就连小美也蒙在鼓里。那时我和小美之间出现了一种非常朦胧的感情,这种感情我相信茅坡村的狗也能闻得出来。村长应该知道,小美跟着我应该比嫁给村里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强,但我想他一定是在为我对茅坡村发出的咒语进行报复,他也在实践着自己的承诺,他的儿子不会打光棍,他的女儿也不会远嫁他乡。是的,他打定了主意,要让我明白,他说到做到。
  当村长以胜者的姿态邀我参加小美的婚礼的时候,我猜想他的心里一定在暗自取笑我的渺小与懦弱。在茅坡村,没有他说了不算的事,绝对没有。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在酒桌上说过这句话。当然那天我酒醉后骂出的话也一定深深刺痛了他,因为他不是不清楚茅坡村有四十四个光棍等着要娶媳妇,虽然这些人娶媳妇的条件很简单,只需要她是一个女人。村长的儿子虽然当过兵,但他瘸了一条腿。在农村,瘸了腿的男人等于是废人,耕不了地,挑不起担子,谁肯嫁给他呢?就连召娜也得好好想一想,要不要跟着他吃—辈子的苦。
  村长当然知道这些,但他非常自信,因为他有小美,在这场交易中,小美成了一个极好的筹码,茅坡村无人能及。在小美知道了她即将被换亲的时候,她并没有反抗,顺从父亲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若不是我的出现,小美很可能在茅坡村生儿育女,披星戴月。
  爱情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我们看不见它,却能用心去感受它,在悲伤的时候,爱情是药,在快乐的时候,爱情是蜜,在陷入困境的时候,爱情又变成了无畏的勇气。我和小美从未说过一个爱字,但我相信我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就是爱情。在村长让她无条件回村教书的时候,她没有反抗,在知道自己将要被换亲的时候,她也没有反抗,但当她想到我的时候,她反抗了,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其实那一个晚上小美出现在我面前之前,我也在脑海里想过一千次在小美出嫁的路上把她劫走,我要向那个专制的父亲示威,我要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这世上有他说了不算的事,因为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一个茅坡村。
  我做到了。


  上班路上,我发现这个城市又多了一个疯子,他的样子就像网上疯传的“犀利哥”。除了服饰,那销魂的发型,忧郁的眼神,唏嘘的胡茬子,几乎一模一样。他经常在我们厂四周转悠,有一天我竟然发现他似乎在跟踪我,这让我吓了一跳。
  那天女儿考试得了一百分,我答应带她去看电影,是刚进口的《疯狂原始人》。吃过饭,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去电影院。电影院离家门不远,我们是走着去的,途中要穿过一条小巷,巷子空无一人,但我总感觉身后有个尾巴,转回头却什么也看不到。小美笑我老毛病又犯了,我只好笑了笑。自从我们私奔之后,就总是担心有人找到我们,把小美抓回茅坡村去。刚开始的几年,我就经常觉得有人在跟踪,因此不停地更换着城市,小美也多次被我的神经质吓着,因此印象深刻。
  就快走出巷子口的时候,我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一转头,发现仿“犀利哥”站在我们身后,痴呆地傻笑着,口里念念有词,似乎是“棒棒糖”。他把我们全家都吓着了,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闪出来的,也许是巷子中间的那个垃圾桶。我抱着女儿小跑着离开巷子,小美也紧紧地跟着,一言不发。
  《疯狂原始人》拍得很有趣,电影里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用惯长的经验做出了种种愚蠢的行为逗得我的女儿哈哈大笑。小美却把我的手拽得紧紧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生疼生疼。这些情节好熟悉,貌似还原了村长在我们脑海中的形象,作为父亲我瞬间理解了村长当年的行为。如果我生活在茅坡村,我的儿子是个光棍,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断子绝孙吗?如果牺牲女儿的幸福能让香火传承下去,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更何况在村长看来,小美嫁在寨子里,并不是件坏事,那几乎是两全其美的,为何不能做呢?脑子里闪现出这样的想法令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紧紧地拽住了小美和女儿的手,握得紧紧的,生陷一松手便要失去。   我开始担心自己的女儿,担心她终有一天会像小美一样不告而别,被别人带走,永远也不送回来。
  我瞒着小美给茅坡村汇钱,希望能够为当年的年少无知犯下的错做出补偿,但钱总是被退了回来,并盖着查无此人的黑色印章。这回我真担心村长一家出了事,于是我给村里另一个我认识的人写信,希望能得到他们的信息,可是信最终也被退了回来。我不得不怀疑茅坡村已经不存在了,难道我当年无心的咒语真的应验了吗?
  我不敢把这些告诉小美,更害怕小美说要回茅坡村去。然而当夜晚来临时,我的心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真想回茅坡村去看一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茅坡村真的消失了,而小美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我的心债一天天沉重,人也开始憔悴不堪。小美以为我工作太累了,对我极尽温柔,然而她的温柔更让我的心病增添了几分,她哪里知道,茅坡村一直是我的病症所在。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梦,梦见我拉着小美的手不停地跑,却怎么也跑不出茅坡村,在我们的身后,有一双无形的手要把我们抓回去。每一次它要抓住我们的时候,我都竭尽全力向前_跃,随后,那双手幻变成了无数双手,它们伴着疯狂的喊叫声,若群魔一般狂奔在我们身后。我听出来了,那是茅坡村人疯狂的声音,他们真的疯了,在我带走茅坡村唯一的姑娘之后,他们集体发了疯。我和小美越跑越远,却听见了女儿的哭声,我转回头,看见那干双手正举着我们的女儿,要把她活生生地撕裂,我大声叫喊着,冲进了魔圈,我被那些邪恶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紧紧抱住了身边的小美。
  小美担心地问我,福生,你怎么了?
  我把头埋进小美的怀里,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对小美说,小美,我,我又做恶梦了,这回,梦里又加上了我们的女儿。
  小美抚弄着我的乱发,安慰着我,别怕,那只是梦,只是一场梦。
  我抱紧了小美,小美,要不,我们回去一趟吧,不然我快要疯掉了。
  小美推开我,严厉拒绝,不不,不能回去。我爹,他会打断你的腿的。我知道,他真的会。
  我再次搂紧了她,小美,回去吧,我知道你很想回去。这些年,你一直不提,都是因为顾忌我。
  小美哭了,她说,福生,我是很想回去,可是我了解我爹,他是一辈子不认输的人,我过得越好,越会显出他当年的愚蠢,越会惹恼他,你明白吗?
  我不解地看着小美,难道,我们注定要一辈子和他对抗?
  小美沉默了,窗外的月光落了一地。


  也许大家要忍不住地问我,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地球上真有这样一个荒唐可笑愚昧无知落后无比的茅坡村吗?我没法给大家答案,我想只有茅坡村的人们才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九年了,没有一丁点关于茅坡村的信息,而我们也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行踪,对茅坡村来说,我们是那断了线的风筝。
  厂里的精神病药品供不应求,作为主材的石斛原料短缺,厂长想给我一笔三百万的项目资金,让我去创建一个原材料基地。我回家和小美说,茅坡村无论是海拔气候都非常适宜种植石斛,而且原材料丰富,如果我把这个项目当成礼物送给村长,他一定会原谅我们的。
  在离开茅坡村九年之后,我们试着往回走。想到那些退回的信件,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找到茅坡村。我给乡政府打了一个电话,说了我们的项目情况,顺便问起茅坡村,一个热心的小伙子告诉我,茅坡村早就搬迁了,现在叫做幸福村,他还给了我幸福村村长的手机号码。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的汇款单无处可投,也许邮递员太年轻,他不知道曾有个茅坡村。
  当年暴跳着说死也要死在龙树脚的村长,他怎么又同意搬迁了呢?我不禁好奇起来,但我没敢打电话给村长,我怕他拒绝让我们回去,我决定带小美来个突然袭击。
  归心似箭是真的,近乡情更怯更为贴切。我们一家下了飞机,换了几次班车,终于来到了幸福村的村口。幸福村隐隐现于一片凤凰林中,一幢幢特色民居隐约可见,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幸福村是乡里建设“美丽家园”项目重点村,村里的房屋刚建设完毕,人们都在搬新家。此时的凤凰花开得正火,远远望去,幸福村就似浴火的凤凰涅槃。还没进村就听到一片锣鼓声,小美的脸上溢着喜悦,对我说,听,村里可真喜气呢。
  正说着,一串贴着大红喜字的婚车从村外缓缓驶进来。一辆车在我们家面前停住了,从车里鉆出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胸前带着红花,花下是新郎二字,他激动地大声喊,小美,妹子,你终于回来了,哥以为再也见不着你啦!
  我们仔细一看,这不是小美的跛脚哥哥又是谁呢?
  小美一看他哥这派头,也激动起来,哥,你今天结婚?
  哥哥说,是啊,你们来得正好,赶上喝喜酒了。
  我们一起回到了新家,确切地说,这只是哥哥的家。小美进屋就找爹妈,可是没有他们的影子。
  哥哥跟在她后头,咽着声说,别找了,他们不在这里。
  小美疑惑地问,那他们在哪里?
  哥哥答,阿妈埋在了茅坡村,阿爹去找你,再也没回来。
  小美失声痛哭,我一把搂住了她,小美,别哭,今天是哥哥大喜的日子。
  小美极力抑制着悲伤,把泪水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去茅坡村祭拜母亲的路上,小美始终沉默着。
  少有人走,进山的路更加荒芜了,茅坡村变得异常遥远。新进家门的嫂子一路上都在给我讲哥哥带领大伙发家致富的过程。
  那一晚,我们逃走后,村长的脸愁得像只苦瓜,他担心我把小美拐去卖了,急忙派人下山去找小美,但是扑了个空。然后村长问儿子,小美走了,媳妇讨不成了,该怎么办?做过军人的儿子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搬家!
  搬家?休想!村长暴跳如雷,我们祖上就没有丢家弃田的,哪个搬哪个是败家子!
  儿子坚定地说,就连你的女儿也不想呆在这儿了,你还要全村人跟着你在这等死?   村长听后呆了一呆,两行老泪从眼中无可奈何地流了下来。村长蹲在家门口抽完一袋烟,村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围在中间,等着他做出决定性的命令。最后,这位倔强的老人缓缓站起来,从口中挤出一个字:搬!
  儿子说,好,那就搬!搬家的事你可得听我的。
  村长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才是村长!
  儿子说,从现在起,村长是我了。
  村长说,凭哪样?
  儿子说,凭你说的话已经没人听了。
  村长望着乡亲们,问,你们说,我给是你们选出来呢?
  大家望望村长,又望望村长的儿子,不说话,村长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说,好,以后这村长归我儿子了。说完抬着烟筒黯然走进了那间他住了半辈子的黑屋。
  小美的哥哥,新任的村长提着他瘸掉的那条腿,站直了身子,大声说,哪个要想富,要讨得起媳妇,就跟我一起搬家。
  老年人都犹豫着摇头,年轻人的激情却被点燃了。
  我家搬!
  我家也搬!
  那一天,本来用来招待客人的喜宴变成了商议搬家事宜的盛宴。用我的话说,茅坡村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用他们的话说,想叫他们断子绝孙没得那么容易,他们偏要好好地活给我看。
  哥哥拿出了自己的伤残抚恤金,让村民们把自己的土地全部种上了杉树,然后他拿着村民们的授权书到乡里办理了集体林权证,又用林权证作为抵押,到银行贷了六十万元,在海拔四百多米离公路三公里的山脚下买了一百亩荒地,再按照劳力分配给村民们种植香蕉,在这里新建了一个村子,起名为幸福村。哥哥激励村民们,这些香蕉就是你们的媳妇,要像爱护女人那样管照好它们。哥哥请来乡里的农技员教他们种植,又到县农业局申請补助了农药化肥。幸福村的香蕉结得又大又好,第一年,他们收回了成本,第二年就赚了两百多万。哥哥又用这些钱卖了两百亩地,让村民们种植橡胶,现在橡胶已经成林,技术员们正在教村民们怎么割胶呢。而哥哥正在谋划着建一个橡胶加工厂,幸福村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光棍们早就不用愁找不到媳妇了,小姑娘们都是自己找上门来,争着嫁到幸福村。
  乡政府给我电话号码,正是哥哥的,而我却误以为是村长的。对于茅坡村的变迁,我感到十分欣慰,可是村长家的变故却让我无法轻松。新嫂子说,阿妈是想小美想得的病,我们才走一个月,便匆匆故去了。把阿妈埋进土里那天,阿爹就下了山,说要去找小美,再也没回来。
  离茅坡村故址越近,我的心情越忐忑不安。在当年村长指给我看茅坡村的地方,我发现通往茅坡村的路有了许些变化,路边的草被人修过,路上的坑也被填平,上坡的路还被石头砌成了石阶。茅坡村的人还真是有心,早就不住在这了,还不忘修路,应该是为了上山祭祀龙树修的吧。
  阿妈的坟茔早就长满了荒草,却是修剪过的。哥哥奇怪地说,咦,我快一年没来了,谁修的坟呢?
  小美却早已哭倒在地,任晦恨的泪水长流。祭祀完毕,小美提出要回老屋去看看,哥哥说,有什么好看的,早就长草生霉了。
  小美却坚定地说,当然有,那里有我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
  去老屋的路也被铺过,平坦好走,哥哥的跛脚却一歪一倒的,我们的女儿忙去扶舅舅。小美不管不顾,一路只往前冲,快到家门口时,突然停住了。
  一个背影正在忙碌着,专心地修路。
  小美脱口而出,阿爹——
  修路人转过头来,我心里倒吸了一口冷气,仿“犀利哥”?他是村长?
  小美却被吓着了,啊地尖叫了一声,几欲摔倒,我赶紧扶住了她。小美推开我,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仔细地打量着仿“犀利哥”,她从那浓密的毛发里发现了儿时熟悉的影子,小美一把抱住了身上油得发亮的村长,大声喊着,阿爹——
  村长已不认识小美,他推开了她,淡淡地说,你整哪样?不要拦起我,我要修路。
  说完又低头修起路来,小美伤心地捂住了嘴巴,眼圈红得要滴出血来。妈妈——
  女儿拉着舅舅的手向老屋走来,村长听见女儿的声音,手里的活停住了,他转过头,见着女儿,眼里散乱的光瞬间聚焦,小跑着朝女儿跑去。
  小美,你回来了?阿爹就认得,只要把路修好,你就找得着路回家。你看,这是阿爹给你卖的棒棒糖,你给喜欢?
  村长边说边往兜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递到女儿的手里,棒棒糖早就化掉了,和包着的纸粘在一起,已经变了颜色。他一个劲地把糖往女儿手里塞,那样子像极了金庸笔下的老顽童。
  女儿看着那颗棒棒糖,再看看村长,又看看我们,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委屈的,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我不禁发现,女儿很像当年的小美,很像,很像。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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