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短篇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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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裤 80后,本名禄汉卫,禄劝乌蒙人。昆明作家协会会员,曾有中篇小说《废铁时代》、散文《失落故园》公开发表。现供职于禄劝县文联。

酒狗


  在县医院的病房,老李给我讲了这个离奇的故事,老李死后,我觉得必须给它写出来,虽然很荒诞离谱,但毕竟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已经快不行了,我想他不至于在临死前和我撒谎,而且我一直相信老李的为人,他既然只说给我听,叫我别告诉别人,我就应该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
  老李所讲的故事,关于他自己,也关于一条狗。
  老李说:“开始的时候,它还只是一条普通的狗,四肢粗壮,体格健硕。”老李花了八百块钱从宠物市场把它买回来的时候,它是一条漂亮的阿拉斯加雪橇幼犬,脸上有漂亮的黑十字。狗贩子告诉老李:“红血黑十字阿拉斯加,血统纯正,赛级后代,便宜给你了。”这条狗养到换完胎毛的时候,老李惊奇地发现,它脸上的黑十字不在了,毛色不对了,阿拉斯加成了一条土狼犬。老李气不打一处来,再也不精心喂养,这条狗从此饱一顿饿一顿。
  老李离了婚,一个人住着100多平米的房子。离婚以后,老李就买了这条狗。老李的工作很辛苦,除了整天在暗无天日的办公室里做材料,还有很多应酬。在老李工作的这个坝子里,地上地下储藏着满满一坝子的酒,早早晚晚上班和不上班的时候,这个坝子的人们都在启开各种各样的酒瓶酒缸酒罐,拼了命的喝。
  老李眼神空洞,有嘲讽也有无奈,有悲伤绝望也有不屑和玩世不恭:“我已经把房子转给前妻了。他妈的,家喝散了,现在,身体也坏了,再过两天,我就要死了。我死了以后,我的老婆给别人睡,我的房子给别人住,我的孩子给别人打,管别人叫爸爸,我的车也给别人开。”
  老李交代了我一件事:县城里那家味道很不错的羊肉馆,其实是掺了狗肉的,等我死后,你把我那条酒狗拉去送给他们杀了,—定要看着他们杀了这条狗,守着看它被烤黄,肢解,掺和在羊肉里下锅,端上桌被分食,才可以离开,不能让它再害人了。
  老李给我讲的故事,开始荒诞起来:那天吃饭的时候,有个领导逼着我连喝了5杯,我后来喝多了,回到家,狗跑过来舔我,心里正窝火,我就开了三瓶酒叫它喝,你别不相信,它抱着酒瓶咕嘟咕嘟就喝了起来,我确实醉了,但是它抱着酒瓶喝酒是真的,而且一口气喝了三瓶,52°啊,真他妈是酒狗。
  老李说:我确实醉了,可是我看见它站立了起来,两个前爪从下巴的地方剥开皮肉,就像我们脱衣服拉下拉链。它剥完自己的皮后,居然变成了我的样子……
  在县医院的病房,老李跟我说着荒诞的故事,我觉得他是因为虚弱而精神恍惚,或者是快死了,胡言乱语。我赶紧按了电铃叫护士来给他看看,老李突然翻身坐起来,一把握住我的手:“你听我说完,我说的都是真的!”老李的眼神,期待而坚定,写满对我的央求。我说:“好吧,老李。可是,我从来不相信鬼狐神妖,你说吧,我听着就是了。”老李怪叫起来:“我也不愿意相信,可它是真的!”老李看着我,眼睛里绝望而伤感。他丧气地倒在床上,空洞地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它变成了我的样子,把狗皮披在我身上,我又醉又惊,就昏过去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它穿着我的衣服,拎着我的包,把皮鞋擦得锃亮,拿着车钥匙出门去开车,我这才发现,我变成了狗。我居然成了他的狗!
  老李说的故事让我毛骨悚然!难道这两年里跟我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饭喝了那么多次酒的老李,竟然是一条狗?
  老李说:“你仔细想想,我以前喝三四杯酒就醉了。我的酒量何时变得那么好的?它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能喝一两公斤?”老李把头转向我,眼神里满是恐惧:“它每天喝完回来,就剥下我身上的狗皮,我就昏睡过去,可是我能感觉到它出去喝的那些酒是在我的肚子里,这个狗日的,它借了我的身体去喝,酒精伤害的却是我。更可气的是,每天早上它去上班前,都要告诉我昨天陪哪些单位,跟哪些领导挡酒,它还说它讨厌做事,就喜欢陪酒,看别人喝醉出洋相说胡话发酒疯拍桌子签合同,真好玩,很开心。”
  老李说:我恨透了这个畜生,我朝它发火,骂它,可是我发出的却是狗叫的声音。
  我问老李:你是怎么变回来的啊?
  老李说:它发现我身体废了以后,就把我变回来了。我拿它也没办法,就它那体格,我揍不了它,反倒被它咬了一回。它现在变得既狡猾又凶残。而且人想什么,它都能洞悉,在酒场上混了这两年,它比一般人厉害多了。
  老李很气愤:这个狗目的,它还有脸说这两年给我这个身体吃的是最好的饭菜,喝的是最好的酒,抽的是最贵的烟,它帮我评了职称,为我博得了领导的欢心,赢得了同事的尊重和羡慕,还帮我换了辆好车,给我找了个不错的情人,够对得起我了,我应该感激它。这个狗杂种,短短两年时间就把我的身体喝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死以后,你一定要把它宰了。
  老李告诉我,去他家杀酒狗的时候,一定要带瓶酒去,带酒才能接近它,在酒里放上安眠药,不然它喝完就变成人,继续祸害。我告诉老李,我干脆去找公安局的人击毙它,就说是疯狗,得了狂犬病。老李说:“不行,枪杀不了它,它是一条酒狗,必须先用酒药它,然后吊在树上,挑断四肢动脉,放完血后剐了用喷灯烧,再肢解。”老李对酒狗的恨意,近乎疯狂;对酒狗的处置,近乎变态。最后,老李说:你就拿去羊肉馆得了,省事,他们专业,不会出意外。
  老李跟我说完这些后,越来越虚弱,医院叫来老李的亲人,下了病危通知,可怜40岁不到的老李被转到了省级医院,并且在转院后还是没活过来。老李死后我就去杀狗,来到老李家,狗已经逃跑了,而我们这个县城坝子的人,一夜之间喝酒一个比一個厉害,酒量倍增,县城存酒供不应求,一周后竟然出现了酒荒,一时间酒价疯涨,政府部门只好紧急干预,从周边地区调拨酒水满足市场需求,整个小城内酒馆、水吧、KTV、大小山庄和饭店也如雨后春笋,而且家家都宾客盈门。我也不得不经常地去这些地方,而且经常醉得人事不省。我知道我上了酒狗的当,但也没办法,因为如果我不去,我就不可能在这个小城里混,更不可能混得好。我只好每晚都硬着头皮,去一场一场地应对,然后在深夜里被别人扛回家,在醉意中朦胧睡去的时候,我经常会梦见各种各样的狗,每一条狗都可以撕开皮肉,变出一个老李来。这些狗一律的朝我吐着舌头,狡黠微笑,面带嘲讽。

斗狗


  当我远离你,在这个更大的院子里无所适从,在这间不属于我的办公室里,细眼迷离地盯着电脑屏幕看虐狗新闻的时候,我很自然地想起了你,我的狗。你是我的狗,这个事实你我都无法否认,虽然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我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几个月里,你在忙些什么,此时此刻,也许你正在公路上蹬直了后腿追逐那些发骚的小母狗,你的那根狗东西恬不知耻地伸出来,像截烧红的铁棍。如果我跟你在一起,这样的情况下,我必须照你的狗头猛踢两脚,直至你懂得礼义廉耻。但我毕竟不在,所以你可以认为我已经默许你的胡来。其实这件事细想也可以理解:对一条已经性成熟而且没被骟掉的公狗来说,延续基因才是你的头等大事,羞耻就顾不得了,这就跟自觉得事业处于上升期的男人一样,羞耻暂且管不了。
  我说,我在县城里想起了你,你这条城市里来的狗。借此机会,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关于你的身世,我不知道在你纷乱的狗的世界里还能活多久,也许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死掉了:死于争抢食物,或者是拉帮结伙的斗殴,但基于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会死于和那些高大威猛的土狼犬争夺小母狗的决斗,虽然你是一条高不及板凳,重不及白鹅的杂种狗,但你生性执拗,而且精力旺盛,满脑子的伟大构想就是在那条乡街上播撒子孙。关于你身世的这件事不能再拖,免得你死不瞑目。
  虽然你长在乡下,活在农村,被你的王八蛋主人无情地遗弃,成了一条自食其力的狗,终日混迹在乡街苍蝇飞舞的肉摊,流连于饭馆门前恶臭的水沟,你甚至能口吐长舌狂奔三公里,穿过无数的车轮,躲过满街的地痞狗,跑到我经常去蹭饭的食堂,延续着你主人一贯的厚颜无耻。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确确实实是一条来自于城市的狗,是我那个不着调的女朋友在西山脚下的骡马街花了三十块钱把你买来的。当时的情形你应该还有些印象,虽然你那时年幼无知,两眼朦胧地泛着蓝光。
  在我和女朋友购买你的时候,你和你的四个狗崽子兄弟在一个浓粉厚脂的女人的手提包里,这个皮包喷着厚厚的黑漆,一看就是假货。六月闷热的天气,这个女人的气味盖过了你和你兄弟的狗骚,你的身上脂粉气味浓重,即便你是一条公狗,闻起来却娘气十足。你的那个主人,准确地说是你狗娘老子的主人,变戏法似的拉开假皮包拉链,你们兄弟四个的小脑袋就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大口地呼吸清新空气。都说狗皮不通,所以你身上湿漉漉的水,应该不是汗,是你那几个缺德兄弟忍无可忍的尿。在这般闷热的天气中被闷在一个黑色的假皮包里,你心情郁闷,张嘴骂娘,呜啦呜啦地叫唤。你目光纯净,如蓝色的湖水,身上却被你的兄弟们尿得湿漉漉。
  你那个狗娘的主人跟你主人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说,你的娘老子是一条香格里拉犬,你的爹是谁她也不清楚,你娘没等主人给它安排相亲、然后包办婚姻,就跟野狗媾和孕育了你。从人类社会的视角看,你是自由恋爱的产儿,是你狗爹狗娘甜蜜幸福的结晶。关于这一点,你完全应该感到骄傲和自豪,你的母亲也很伟大,你爹是一条没车没房,血统未知的流浪狗,你娘倒也不嫌弃。对你伟大的母亲,我再也不会将它称为狗娘,这一点你可以放心,虽然我遗弃了你,但这件事我保证说到做到。
  我到现在仍然不知道香格里拉犬是什么样的狗,但单是这个名头,就让你主人的女朋友兴奋不已,香格里拉是人间天堂,作为一只天堂狗的后裔,你有天使一般的皮毛,天使一样的腿爪。我现在要说说你的体毛,当时买你的时候,你的毛色像一條极品铁包金藏獒,你头顶金黄的毛发泛着红铜的幽光,四个爪子也是这样的漂亮颜色,除了头脚,你全身漆黑,闪着绸缎的光芒。这就是当时的你,帅气得像个18岁的文科生。可是现在,你看看你那一身毛,灰白中夹杂丝丝黑色,蓬乱而邋遢,我简直想不通:为你剪了一次毛后你竟然会变色龙一样变了颜色,而且不堪入目,像一个30岁的文科生。早知如此,你不如小时候像理科生,30岁以后总会春风得意意气风发。
  我现在要告诉你,嘟嘟。你小时候肥嘟嘟,现在已经瘦骨嶙峋,嘟嘟这个名字已经不适合你,你应该叫狗潇洒,你成天无所事事,东游西荡,就像你那个一到周末就骑一辆破摩托拿鱼摸虾的懒散主子。你的鬃毛盖到脸上,遮蔽眼睛,像90年代中期玩摇滚的文艺小青年,散发出浓郁的颓废气质,你在风中奔跑,鬃毛飞起来,尾巴飞起来,你跑到田野上,歌唱希望的田野,你跑到春天里,唱“在这里活着在这里死去”。可是狗啊,你的眼神忧郁,深邃,狡黠,世故……总之看上去情感复杂,再也不是湖水般的澄澈圣洁。不,你不是狗潇洒,在你故作潇洒背后,是萧瑟和落寞,是背叛和遗弃。
  这样的背叛和遗弃,没有打倒你,你是这般坚强,有着钢铁的意志,你不是单为吃米或者吃肉活着,也不是单靠吃屎而活着,你是一条有理想的狗,你为了在乡街上播撒子孙的伟大使命坚强地活着。应该叫狗坚强,对,就叫狗坚强。网络上渲染的那些牛坚强、猪坚强跟你一比简直弱爆了,就连你的主人,我这样一个自命牛逼的家伙,都深深被你折服,五体投地。那些小牛小猪,它们固然身残志坚,但是得到了主人百般呵护,吃得好睡的香;你四肢健全,头脑发达,却被无情地遗弃,一切自食其力。对于只吃饭不用干活的畜生来说,它们的坚强只是你的九牛一毛。
  狗坚强啊,我当然也要说说你的那些臭毛病,你对我带回来的食物视而不见,尽管你已经几天没吃到东西。在人声鼎沸的场合,尽管已经饱餐,你却仍然死乞白赖地围着桌子不离不弃,为了一片火腿肠可以蹦得比人高。总之,你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这个怪种,你能否跟我说说,你干这些事,究竟出于什么样的心态?
  还是说说你的坚强吧,我虽然是你的主人,但说实话,我那些天真烂漫的同事谁都比我喂你喂得多,他们见不得你饿着,一看见你饿着他们就觉得我残忍恶毒。他们哪里知道这是你刻意干的,我喂给你的食物,你闻闻就走开,故作豪爽地留给那些外来的野狗,你的目的就是要败坏我的名声,你跟我究竟有什么仇?狗坚强,你够坚强,你经常饱一顿饿一顿,但仍然有滋有味地活着。我每天酒足饭饱,却活得味同嚼蜡。你每天到街上游荡一圈,逗逗那些情窦初开的小母狗,引得她们在你身后开怀地叫唤。虽然你做狗的心态值得称道,但你是个坏种的事实改变不了,你喜欢恶搞那些喂过你的人,玩一些无聊的恶作剧——你拖走他们的鞋子,内裤,袜子,搞得我们住宿区的整条箐沟乱了套,如果你不是条狗而是个人,你就是个土流氓,你就要挨千刀,而作为一条食不果腹的流氓狗,我拿你没办法,他们也拿你没办法。   我知道对于遗弃你这件事,你一直耿耿于怀,但我警告你,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不得已而为之。买你的时候我迫于无奈,遗弃你也是无可奈何。我得跟你说说,如果你不变换毛色,不从嘴巴里爆出一颗獠牙来,我相信绝对有人领养你,虽然你一肚子坏水而且自由散漫,毫无原则不守规矩,但作为一条漂亮的公狗,你仍然会有新的主人。所以这件事的根源还在于你,或者说在于你基因未知的狗爹,你用不着想方设法报复我,我已经知道,你经常逃离我三公里外的宿舍跑到乡街的超市里,翻箱倒柜;跑到政府院子里,在人们下班后,狂暴地追逐那些手无寸铁的小孩子,吓得他们哇哇大叫,在这件事情上,我希望你悬崖勒马,改过自新。我很佩服你这样的狗,大人们上班的时候,你躲在车轮下,角落里,虽然是条狗,但你竟然学会了像猫一样猫腰踽行——你在白天假装温顺,晚上却威风八面,恃强凌弱,真是无耻到了极点,这十足的地痞流氓手段,你究竟跟谁学来的?你若真把那些孩子吓出个好歹,跌破头皮摔掉牙齿,你就是坑爹,你是要整死我么?
  我和你这微妙的关系,在我看来像新时代的父子仇:我恨你,是恨铁不成钢;你恨我,是恨爹不成钢。我虽然不是你的狗爹,但作为你的家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胡作非为,我会把你丢到箐内那个废弃的枯水池里,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在里面救起过一条高大的土狼犬,就连那样威猛的狗都差点被困死,你一条板凳大小的杂种狗,算个毬!我不带你走,是要让你自食其力,努力修成正果,而且我也没办法带着你来这个县城里,你虽然是一条城市狗,但你久居农村,已经和你的主子一样,适应不了城市的酒绿灯红了。狗坚强,你要坚强地活着,等着我结束这段无所适从的生活,回到你的身边,并且,在你晦暗的心里,也要时时理解我的苦心和无奈。
  最后要说的是:如果你要死,或者是死,不管是被车轮碾过,被棍棒猛击头部,被土狼犬撕成八瓣,或者吃了非假冒伪劣的老鼠药(至于饿死,基本就可以排除了),你死了,去走那轮回之道,你一定要记得在望乡台上喝一碗那孟老婆子熬的汤,将我们之间的事情统统忘却。你也不必投胎转世来到我的身边,变成我鸟笼里的一只鹦鹉或者餐桌上的一只鸡,让我看到它就想起你的蓝色如湖的眼睛,想起你铁包金的毛,以及你在公路上一路的狂奔。狗坚强,我要告诉你:我和你的这些缘分,在我长命百岁的人生大河里,像无意溅起的浪花,应该转瞬即逝。


  在这个故事里,我也有话要说。作为一条狗,首先我讨厌“嘟嘟”这个名字,我更喜欢来得威猛霸道一点,单是名字就可以震慑满街的癞皮狗。当我读到这封信(姑且当做一封信吧),我想照他(我的主人)裤裆里猛冲过去,一跃而起,猛然咬住他的命根,然后鲜血淋漓地扯下来。在我扯下他的命根的时候,他就不再是男人了。其实他一直都不是,既不能举鼎,也不能担当,三十岁的年纪,就在我无法想象的人类漫长的生命里领着工资混吃等死,长一根男人的东西作甚?
  我应该换个人称,我的主人,你这个龟孙子。总而言之我写这些文字不怕被你看到,也许你看到的时候,我已经死掉了,对一条狗来说,我妻妾成群,儿孙满堂,死则死矣。你不一样,你没有老婆,后继无人,我虽然对你不齿,但也不希望你早早死掉,从狗性上讲,我悲天悯人,常怀慈悲,这一点古今天下之狗并无不同。
  对于和你相遇以前的事,我不太記得了。人狗共知,我是一条狗,我不需要记得我的狗爹是谁,就连老娘也是断奶时就要离开,这个传统是人类奴役的结果,没什么好说。所以那个把我卖给你的浓妆艳抹的女人也算不得我的主人,从她把我往皮包里掏出来交到你手上的时候,我就认了,你才是我的命中注定。你双手托着我,在四月的天气里手心汗涔涔,我闻到你球鞋里的酱香,腋窝里的酸腐,你咧开大嘴傻笑,浓重的烟草味喷到我鼻孔里,我努力地想要挣脱,但是我竟然挣不开你那双毫无缚鸡之力的手,我只是一条刚刚睁眼看世界的狗崽,连扁毛的鸡都不如,他妈的!
  你的女朋友乐得像个雀跃的傻鸟,不对,她本来就是个傻鸟,不傻怎么会看上你。她的双手白嫩细瘦,摸在我头上很柔软,她甚至想俯下身子亲吻我,可是你阻止了她。难道我比你还肮脏吗?作为一条初生的狗,我单纯善良,不谙世事,满身干净的胎毛,不像你衣帽光鲜,其实藏污纳垢,连眼神都暗藏病菌。总之,我就这样跟你来到了乡下,来到你工作的地方,吃你的残羹,咽你的冷饭。
  很多事情,本来应该烂在肚子里。作为狗,我应该绝对的忠诚与服从,对主人不该抱怨非议,可就是因为我如此爱你,为了在我死后你能有正常的生活,活得开心、快乐,所以你愿意听也好,不爱听也罢,忠诚如我,必须尽职谏言。
  还记得那次你去下村,骑着摩托车来到箐门口的岔路,我跟在摩托车后面疯跑,你把摩托车往路边一丢,坐上一辆车就走了。我在路边等你,一等就等了一天,太阳暴晒,桉树叶子卷曲起来,在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桉树下,我只好吐出舌头大口呼气,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去舔你丢在路边的空矿泉水瓶。天黑的时候你回来,到箐门口骑着摩托车进了住宿区,倒头便睡,我跟在你身后,为你的安全到家欢呼雀跃,你却抬脚踢我,把我锁在屋外,让我一夜的忍饥挨饿。你以为我想跟你上床么,你这个龟孙子!你的疲倦写在脸上,连眉毛都挂上黄尘,我干渴地等了你一天,提心吊胆。我怕你在下村的路上不慎掉进浑黄的普渡河,抬出来的时候肺里都填满矿物,或者被峡谷两岸雨后松动的落石砸烂脑袋,又或者一言不慎被人民群众的唾沫淹死。你这个混蛋,对一条爱你的狗尚且如此粗暴无理,难怪每个星期来看望你一次的女朋友每次都哭闹着伤心地离开。
  不说这个事情了,且说说你那些酗酒的事。在我眼里,酗酒和自以为是没有本质的区别:你总是喝一些自以为必须要喝的酒,就连同事朋友间的各种酒局都有约不拒,从不推诿,毫气千云。喝完后踉跄地在我面前惨烈呕吐,吐完就蜷缩在床上绞痛着翻来覆去。你要喝且喝吧,喝醉了便要胡说八道,然后红着眼跟人掐架,像一头火把节斗牛场上嚣张的公牛。所谓大丈夫一言不合,必定摔桌子。摔完桌子晕乎乎回到宿舍,还要跟那个大老远来看你的女朋友继续掐,掐完女朋友就找我麻烦,逼我立正听训。你一个军训时连三大步伐还没学会就被赶到炊事班剁白菜的傻鸟,跟我装什么将军!   守着烂醉如泥的你,我需要换很多姿势,或坐或卧,或者无聊地起身转两圈,熬过艰辛的黑夜,才能看见东方的鱼肚白,箐门口巍峨的白马山从一个巨大的黑影渐变成黛青,然后慢慢泛出苍翠的冬天的颜色。在你如死的深度睡眠里,我想到了你小时候:想到你在破旧的小学校里,木板楼的土房子四面透风,墙缝里都透着寒冷,你打着补丁的小屁股坐在坚冰似的木凳子上,同样打着补丁的双肘搭在同样坚冰似的课桌上。你用冻僵龟裂的小手在课本上做笔记,还未近视的眼睛泛着坚毅的求知的光芒,你的纯白色大白狗静静地趴卧在教室门外的老栎树下,听你稚气的读书声。我想起你十八岁的时候,在大雨滂沱的泥泞的山路上,拼尽气力拉一辆装满木柴的胶轮车,雨水从你的裤裆里流淌出来,顺着大腿冰凉地直入鞋尖,你的父亲和母亲在车尾,同样拼尽气力把车推上土坡,你整夜地睡在烤烟房前临时撑起的帐篷下,用拼命砍下拖回的木柴烤一窑一窑的烟草,并将这些烟草变卖成你的学费,你的菜油灯插在墙上,枕下放着厚厚的潮润的书。那条叫山炮的狼青犬睡在你身边,不时地舔你火光中红润黝黑的脸。想起这些,我就感到悲从中来:如果一条强悍的威震四村八寨的白犬王转世成忠勇无畏的威猛狼青犬算是功德圆满。那么究竟是什么缘由,竟然让我在最后的轮回中变成现在的模样?如果我变成一条宠物犬可以理解,那么发生在你身上所有的改变就没什么好唏嘘的了!
  关于酗酒,我和你那个傻缺女朋友立场是一致的。其实我不应该在她身上用“傻缺”这个词,我恨她,是因为她没把你控制好,在控制欲的层次上,她需要提升,也有提升的空间。但是它对我的好,却强你百倍,至少她来看你的时候,按时伺候我的饮食,鸡零狗碎的零食也少不了,还陪我在住宿区里玩耍。但谁让你才是我的主人呢,烈女不嫁二夫,忠犬不侍二主。也许有一天你们就“Saygoodbye”了,到那时她也不见得会带上我远走,永别你这个衰人。所以,我只爱你,虽然无奈,眼里常含泪水和眼屎,但是我对你的心是改变不了的,这种情结你不懂,也正因为你不懂这种矢志不渝,所以你连狗都不如。
  我知道我是作为你爱情的附属品来到你的身边,我甚至连你送给女朋友的礼物都算不上,我属于你爱情的负担。这一点我当然明了,在你第一次扯着我的皮毛,将我扔上平顶房的屋顶以后,我就深刻地看透这个事实了。你工资不高,要考虑买车买房,凭什么还要为一条狗花钱;你事情繁杂,连自己都不知道下一顿快餐在哪个店里,凭什么要操心一条狗的温饱。从一开始,我在你的生活中就无足轻重,如果我死了,便是你长久的解脱。
  我只能自顾自的生活了——小心翼翼地踏出箐门口,在两条癞皮狗的狂吠中我想过退缩,但我绝不能终老或是饿死在你那间荒芜的宿舍门口。就算死在那两条恶狗的獠牙下,我也要鼓足勇气往前冲。可笑的是,那两条豢养的恶犬,他们永远挣不脱脖上的项圈和粗壮的铁链,在我鄙视的眼里,他们只能呜咽着目送我大踏步走出。至于街头游荡的地痞狗,我尽量地绕开,我一听见他们在身后興奋的吼叫,就闪身躲进超市的货柜,谅他们也不敢成群地追进来。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箐门口的两条恶犬,在我给他们送过牛肉馆垃圾桶里的两次骨头后,已经对我俯首帖耳。我咬断他们的脖圈,看它们在我面前一路狂欢,从此以后,镇子上的打架斗殴,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给他们发出信号。
  告诉你这些,无非想让你明白,作为一条没有强健体魄,先天不足的狗,在残酷的狗社会里,我有我的手段,我不知道你的世界究竟有多么无奈,竟让你活得人鬼难辨。总之,你在或者不在这里,我都一样活着,不死不灭。没有你,我甚至活得更好:作为一条狗,我活得惬意而有尊严,我每天要巡视三公里的领地,看看我那些参差不齐的狗儿狗女。我不为房子车子发愁,也不为一家老小的生计着急上火,就算有一天瘟疫来袭,也不去狂乱地咬人,更不会责怪你不曾带我去打昂贵的疫苗,这一切都是命数。我会去找到箐内那口枯水井,用尽最后的气力纵身一跃,让你永远看不到我的腐烂,闻不到我的恶臭,请你彻底忘了我,忘了前世和今生。尽管如此,我还是为你混乱的生活忧心忡忡,我衷心地祝愿你,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实现而立之年的理想:在县城的某个角落里买一套房子,然后把那个傻缺的女人娶进门来。
  责任编辑 田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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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绍章,1967年生,云南师范大学教师。文学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诗神》《诗歌报月刊》《滇池》等刊,著有诗集《漫步书》、散文集《一个人取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纪念曼德拉  那些年我和风打架  风从东吹来,吹皱春江水  鱼儿跃起像一记直拳  击中太阳穴使少年疼得往上跳  到达盛夏之巅,像囚徒  日以继夜朝风眼打组合拳  耳畔传来罗本岛上他的低吟:  “我胸怀大海,因为我咽下了  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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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庶,诗人、散文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硬笔书协会员,重庆文学院签约作家,重庆沙区作协副主席。参加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第2届中国网络诗人高研班、第16届全国散文诗笔会。供职于重庆邮电大学移通学院。著诗集《骨箫》《红愁》《梦落花》。竹篓  竹一生清高,捕风、捉影  并非它的嗜好  而篾匠一生要干的事就是  让竹驯服  在篾刀看来,竹也有反水的时候  一只竹篓  能捧起江湖太平,也能  把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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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羽,彝族,1970年代出生,云南永仁县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资深媒体工作者。十四岁发表处女作,迄今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工人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中国民族》《凤凰周刊》《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红岩》《边疆文学》《滇池》等180余家报刊杂志发表过诗歌、散文作品;其采写的60余篇深度调查报道,人物专访等作品获国家、省级新闻类特别奖,一、二、三等奖。有诗集、散文集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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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康,1988年生。在《人民文学》《诗刊》《扬子江》发表诗歌,著诗集《我的申请书》,获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入围华文青年诗人奖,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居重庆。生病的孩子  他问我现在几点,突然凑在我身边看我  玩手机。他与我仅有二十厘米的距离  我猛然抬头——可我并不认识他  我真的不认识他呀  恐惧像一阵电流,麻酥酥地穿透我的灵魂  我习惯了保持距离,举起孤独这杯酒  独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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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婷,1988年1月生于云南昆明。有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边疆文学》《滇池》等刊物。花语  我以为深秋褪去土地的颜色  世界只剩枯燥的灰  鼠尾草还将盛夏倔强地  拽回大地  海棠就已耐心等待  你的归来  初见吊兰小道  站在烟雾中的你满是  重逢初夏的喜悦  醉蝶花是那么直白  花球之下已没有心事隐藏  无论我怎样急切地奔跑过  油纸伞撑起的天空  一串红也泄露了我的童年秘密  露水将你的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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