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马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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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紫岚,本名祁之来,男,七十年代出生。现居福建省三明市永安市。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
  1
  在火车站的小旅店里,我把自己的姓名改了。
  店老板握着笔,问我的姓名。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叫远心。我说我叫远心。店老板说,姓名,说姓名。我应该姓什么呢?我脑海里很快出现了一个“孤”字。因为我一下子想起了《隋唐演义》《三国演义》中的诸侯霸主们常称自己为“孤”,我看过《隋唐演义》和《三国演义》。虽然我不是那“孤”,但我觉得这个字最适合不过了。孤远心,我叫孤远心。店老板手里的笔落不到纸上,问我这个孤字是哪个字。我说孤独的孤。他的笔还是落不下去,他终于不耐烦地说,你自己写吧。我就接过笔,在脏兮兮地登记册上签了“孤远心”三个字。
  “孤远心”的上一行是“张克文”。张克文是我的同伴,是朋友,还是发小。此刻就站在我旁边,目睹了我改名换姓的全过程。我放下笔,抬起头,发现张克文面露不悦,用非常疑惑不解的目光注视着我。
  小旅店的房间里有五张单人钢管床,我和张克文进去时没有其他人。房间里没暖气,没火炉。夕阳从两面窗户射进两束光柱,白床铺白墙壁,还算亮堂。但夕阳是二月的夕阳,没多少热度。两个人各选一张床坐上去。张克文问我,你改姓名为什么不先告诉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没想到他竟会这么问我。我说,我忘了。张克文瞪了我一眼,把上身靠在被子上,眼睛去看别处,一幅失意寡欢的样子。我猜测他的意思,如果我事先告诉他我要改名换姓,那他也会改个名换个姓的,结果我改了他没改,觉得想法和行为上我占了上风,因此他不高兴。过了片刻,张克文问我,你为什么改姓名?是啊,我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呢?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改名换姓到底为什么?别说我如何回答张克文,我对自己也给不了一个明确的交代。好像是,不改名换姓好像就不算一次真正的出走,既然选择了浪迹天涯,改名换姓就成了一件必需要做的事,就像做一个行当,就该有一幅这个行当的行头一样。但我不想和张克文啰嗦,就回答他,不知道。
  直到现在我做起盗贼的勾当,也和我当初改名换姓没半点毛的关系。我改名换姓的时候想的不多也不少,想的不近也不远,总之没想到我要做贼。现在,我和张克文跟着李才让加准备去偷牧民的马,坐在一个土窝子里等待天黑下来,我就想到了我改名换姓的情景。我觉得我对不起自己的新姓名。
  2
  李才让加说,赶明天早上我们赶到峨堡或者八宝,休息一下,然后去民乐,把马卖掉。整个下午,李才让加一直用牛毛绳绾马笼头,已经绾了三个,正在绾第四个。绾四个就够了,他說,你们两个每人一匹,我两匹。
  太阳快掉进草原的尽头了。风来了,呼呼地在地上跑,踩弯了牧草枯干的腰肢,草的骨头发出嘎巴嘎巴的响声。我感觉呼呼过来的不是风,而是水,浇在我身上,冷却着我的身体。张克文给李才让加打下手,显得很在行的样子。马笼头我也会绾,就是不太熟练。我家里养了一头驴,一头骡子,它们戴的也是笼头,和马笼头没什么区别,我天天牵着它们出出进进,曾经也绾过几个笼头。但我不想在这时候绾马笼头。我袖着手,把整个身子缩得紧紧的,蜷成一团疙瘩,抵御风灌进我的身体。可我觉得我的身子越来越轻,在风上面浮起来,除了风,我知道这是肚子空的原因,今天一天什么都没吃,饿的感觉早过去了,现在只觉得肚子里面很困,身子发软,头重脚轻,渴望能美美地吃上一顿,只要是吃的,什么都好。
  李才让加绾马笼头的牛毛绳有两盘子,我估计两盘子大概有八十米,今天中午我们在一个避风向阳的地方坐下来休息,他把手伸进皮袍裹着的胸前,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两盘子牛毛绳。我和张克文十分惊奇,不明白他的怀里什么时候揣进了这么多牛毛绳,又是在什么地方揣进去的,或者一直就在他的怀里?李才让加看看放在脚前的牛毛绳,看着我和张克文,说,今天晚上我们去偷马,然后去卖掉。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觉得李才让加肯定看出了我心里的慌乱。我瞅瞅张克文,他面露惊愕之色,瞬间又恢复了平静,两眼放着兴奋之光。李才让加看看张克文,又看看我,问,怎么,不敢吗?没等我回答,张克文问李才让加,去哪里卖掉?李才让加说,过了祁连就是甘肃,去民乐卖掉。张克文问,为什么不在祁连卖掉,跑到民乐?李才让加说,笨蛋,这里离祁连已经不太远了,你敢卖吗?李才让加又转脸盯着我,轻蔑地问,害怕了?我说,偷,偷就偷呗。我说完后心里更是不安起来,又恐惧又发虚,非常内疚。卓玛!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卓玛的身影,那个美丽的藏族少女。仿佛她就站在我的身边,听着我刚才说的话。我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她。
  其实,这两天我时不时就会想起卓玛。前天傍晚,我们三个人走进了卓玛的家。我们在荒凉空旷的草原上走了一天,没吃到任何东西,又饿又累,好不容易到了一座房子前。房子是土搭梁的小房子,一个门,两个小窗户。房子的一边拴着一只大狗,凶恶地向我们扑着狂吠,猛如雄狮。这时候,从房子里走出一个少女,穿着深红色的长袍,长发披肩,站在门前望着我们。我们和她相距大概有四十米左右,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李才让加开始用藏语向她喊话,喊了两三句,她答了两三句,没有一句我能听懂。最后李才让加对我和张克文挥挥手说,走。我们就跟在李才让加身后,向房子走去。我看见藏族姑娘对两只狗训话,狗就叫得不凶了。这时候帐篷里出来一个男人,可能五十岁左右,穿着白板皮袍,戴一顶汉族人戴的帽子。李才让加又和这个男人打招呼说话,说的样子很谦卑,很实诚。我和张克文听他们说话,一脸懵逼。藏族男人一开始面露惊异之色,经李才让加对他说了几句,他就恢复了正常,让我们进他的房子。
  房间里没点灯,有些暗,不过很暖和,地中央有一个长方形的泥台炉子,烟筒发出火焰在里面跳跃的声音。炉子旁边站着一个中年女人,穿着黑长袍,手里提着一个黑乎乎的烧水壶,正要搭到炉子上去。她看到我们进来,手里的水壶就落不到炉口上去,非常疑惑地望着我们,然后对她的男人问话。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三口之家,丈夫、妻子、女儿。男人回答了她的问话,她的面容舒展开来,一手拿起火炉上的火钳,挑起炉盖,把铝壶轻轻放到火焰熊熊的炉口上,然后走出了房间。   男人让我们坐在炉子周围的地上,地上铺着羊皮。走了一天路,坐在软绵暖和的羊皮上,特别舒服。李才上加不断和男主人说话。男主人打开了挂在房梁上的一只气灯,房子里就一下子亮了。然后他坐在李才让加的身边,两人继续说话。我发现他们越说越融洽,很投机的样子。李才让加越说越有说头,口若悬河,眉飞色舞,说得男主人和颜悦色。这情景让我心里踏实。可惜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懂。我对李才让加又佩服又羡慕,他说汉语像汉民,说藏语又像藏民。张克文和我一样,听他们说话如同听鸟语,只是默不作声,呆眉愣眼地望着他们。
  后来男主人看看炉子上的铝壶,就转脸朝门外大声叫喊起来,这回我听懂了,他叫的是卓玛,卓玛……卓玛。不一会儿,他的女儿就进来了,径直走到炉子跟前,把刚冒气的铝壶提起来放在炉台上。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卓玛。卓玛在长袍的前襟上擦擦手,开始取碗倒茶。茶是奶茶,我已经闻到了香味。卓玛倒茶的时候我注视着她。她大概有十八九岁的样子,我想说不定和我同岁。但似乎比我还高一点。她很漂亮,身板苗条秀挺,红朴朴的鹅蛋脸,大眼睛,长睫毛,秀丽的鼻子,有棱有角的嘴唇,洁白整齐的牙齿,我觉得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她有点害羞,双手捧着热腾腾的茶碗,小心翼翼递到我眼前。她看出了我的拘谨,就无声地微笑了。我觉得没有什么比卓玛的这个微笑更温暖、更真诚、更纯洁。
  我喝了一口香喷喷的奶茶,心里涌动着感动和感激之情。我抬起头来,目光和卓玛的目光碰上了。原来她一直看着我喝下这一口奶茶的过程,目光暖暖的,柔柔的,脸上依然是那种让人特别舒心,特别暖心的微笑。我不好意思,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奶茶。卓玛对她父亲说话,她父亲又对李才让加说话,一边望着我和张克文,然后又对卓玛说话,卓玛最后说了一声“牙”(好的、是、对之意),看看我们,微笑着转身往后面的屋角走去,然后弯下腰,打开一个铝锅的盖子,从旁边一个木桶里往铝锅里舀水,舀得差不多了,就端起来,端到炉子上,先往炉子里加了些牛粪,再把铝锅搭上去,然后走出了房间,可能又帮母亲干活去了。
  我们喝着奶茶,李才让加继续和男主人说话。我想,我们三个人今晚可以住在这里了。我已经喝了两碗奶茶,肚子暖和起来,身上也暖和起来,感觉来了睡意。我已经两个晚上没睡觉了。
  那天下午被列车员从火车上踢下来后,我们就背对着那个叫哈尔盖的车站,一直在草原上行走。草原空旷荒凉,无边无际,起起伏伏的枯黄和灰暗向四面八方无尽延展。除了枯黄和灰暗的草原,什么也见不着,一只鸟儿也没有。寂静和草原一样大,让人茫然而恐惧。只有风时而出没,不知從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太阳很亮,但并不暖和,太阳的暖和全被风掠走了。天快黑时,我们的眼前出现了一些牛羊,然后出现了一顶黑色的帐篷。李才让加说,走,去要点吃的,看能不能让我们住一晚上。
  没走几步,就听见狗叫起来,先是一只叫,接着很多只叫,此起彼伏,越叫越凶。我和张克文相互看看,望而却步。李才让加说,走,不用怕。帐篷的周围有三只大狗拴在木桩子上,凶猛地向我们扑咬,一次次腾空跃起,落下,粗大的铁链子发出被强拉受力的声音,我真担心铁链子断了,或者木桩子被连根拔起。还有三四只狗没有被拴住,在帐篷前狂叫,不过叫声不太大,也不太凶猛,想冲我们过来,跑了几步又退回去,退回去又冲过来。有两个人已经站在帐篷前望着我们,一男一女,三四十岁。李才让加就和他们用藏语喊话,边喊边走近。狗被主人训斥,吠的势头弱下来,没拴的狗向四处散去。我们就进了帐篷。帐篷像一个有角的筛子悬在空中,头顶通小风,四面通大风。李才让加和他们侃侃而谈,我们吃了女主人给我们拌的酥油炒面,晚上就住了下来。似乎刚睡着就被冻醒,之后半睡半醒,盖在身上的皮袍越来越轻,越来越不顶事。后来觉得有水滴不时落到脸上。夜黑如墨,眼睛被这深远的墨海完全吞没了。又不敢动,不敢起来,就那么瑟缩在皮袍里。熬到天亮,才看见原来下雪了。现在已经停了,天气有云开日出的迹象。
  离开帐篷,我们继续往前走。我想问问李才让加关于给牧民搭羊圈的事。因为当初他说过,草原上有活干,可以给牧民搭建羊圈挣到钱,而且能挣不少。他说,我们去搭羊圈吧。我和张克文就跟随了他。现在到了草原,牧民也见到了,见到了又离开,不知道搭羊圈的事是什么情况。可我犹豫再三,最终没问,因为我相信李才让加,其次,想想昨晚上未眠的一夜,想想那牛毛帐篷,看看这寒冷荒凉之境,我觉得搭羊圈肯定也不是什么好活计,再说,我离家出走,但根本没想过搭羊圈这回事,虽然我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雪霁日暖,天气很好。走到下午,大概两点左右,我们看见了一家牧民的帐篷,进去又要吃的东西。帐篷里只有两个年轻女人,约三四十岁。她们很热情,给我们拌炒面吃。吃了炒面又离开。我们继续走,一直走到天黑,也没遇见第二个帐篷。我们就在月影里拾干草、牛粪,然后在一个背风的土洼里燃起牛粪火,开始过夜。喝不到水,没有一星点食物,就那么烤着火,越烤越冷。我和张克文都没有穿棉衣棉裤,衣服也是短衣服,穿的鞋是单层的军绿色胶鞋。寒风挥着刀子,时不时来抢掠我们的火,抢走了,我们再燃起来,再燃起来的火似乎越来越没劲。我和张克文就非常羡慕李才让加的藏皮袍,他的身子裹在皮袍里,肯定比我们暖和。我们蜷着身子,不住地打寒战,感觉从里到外凉透了,快冻成冰人了。望着天,希望太阳快些出来。
  现在坐在卓玛家的房子里,屁股底下是羊皮褥子,肚子被滚烫的奶茶温暖着,炉子里的牛粪火呼呼地燃烧着,铝锅里的水开始发出咝咝的响声。我的身体又舒坦又困倦,睡意就阵阵袭来。可我不能睡去,不能让卓玛和她的父母笑话。我看看张克文,他在打盹,睡意比我还重,我就悄悄伸手把他捅了一下,让他别睡着。
  铝锅里的水开始冒气,水烧开了。卓玛也进来了,她从屋角的一个木柜里取出两包用纸包着的东西,拿到铝锅跟前把包装纸撕开,原来是一包干面条。然后她就把两包面条全下到锅里。盖上锅盖又去取东西,取回来的是一碗碎牛肉,又把牛肉全下到锅里,盖上锅盖朝我微笑,站在炉子边听她父亲和李才让加说话。   离家已经五天了,每天最多吃到可怜的一顿食物。这是吃到的第一顿面条,滑溜爽口,牛肉的香味很特别。卓玛站在炉子边,看着我吃面条,等我吃完了再盛给我。她微笑着,好像鼓励我多吃。我吃了两碗,感觉仅仅安慰了一下空空的肚子,要吃饱,最少还得两碗,要能再吃三碗,那就最好。
  我刚吃完第二碗的最后一口,卓玛就伸过双手来接我的碗,我看看她,实在不好意思把碗给她。我说,不吃了,吃饱了。我不知道卓玛会不会汉语,她听懂了没有。她微笑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洋溢着真诚的热情。她说了句藏语,不容分说,就把我的碗接了过去。她好像知道我一天没吃东西,知道我这几天一直饿着。我吃完第三碗,卓玛依旧来接我的碗。我觉得我不能再吃第四碗了,如果继续把碗给她,脸皮就太厚了。我对卓玛摇摇头说,吃饱了,真的吃饱了。卓玛露出不解的表情,仿佛还为我的虚伪而遗憾。她看看我,想了想,拿起我身边的茶碗,倒上奶茶再端到我手里。她微笑着,说了一句藏语,我听不懂,但我能看出来,她换了一种方式,尽量往我肚子里多添点东西。
  大家吃完饭,我瞅了个机会,对李才让加说,你说说,让我们给他家搭羊圈。李才让加看看我,没说什么。卓玛的父亲也看看我,又接着和李才让加说话,好像问李才让加我刚才说什么。李才让加有没有说,说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他也没告诉我,我想问问,但又没问。睡觉的时候,卓玛给我们每人拿来一件皮袍,我们就在刚才坐过的地方盖上皮袍睡了。感觉刚睡着,天就亮了。卓玛又给我们烧奶茶喝,拌炒面吃。我看看情形,赶紧问李才让加搭羊圈的事。李才让加说,现在才二月,地皮还冻着,怎么搭羊圈?最早也得到五月份地皮才能消。我听后满肚子的失望、遗憾和惋惜。但李才让加说的确是实情,地不消,土活没法干。我茫然、难过。看看卓玛,她还在拌炒面,捏成团放在一边。我们离开的时候,她把捏好的糌粑拿来往来我们的衣袋里装。我发现她给我多装了两个。
  李才让加一说偷马,卓玛的身影在我的心里,在我的眼前就更清晰起来。她给我们烧的奶茶、做的面条、拌的酥油炒面,我感觉这些东西已经永远留在了我的身体里,在血液里流动。还有她的微笑、她的美丽,就像一个醒不了的梦伴随着我。我望望四周,草原上见不到马,什么动物也看不见,我如释重负,对李才让加说,这里没有马。李才让加说,我们一边走,一边找,总会有的,走。他站起来,把绾好的四个马笼头和剩下的牛毛绳又揣进怀里。我和张克文相互看看,就跟着李才让加继续走。我从侧面瞅瞅李才让加的胸前,他的皮袍有些鼓,里面是牛毛绳和绾好的马笼头。当时在火车站的小旅店里,我没有发现他身上带着两盘子牛毛绳,晚上脱皮袍睡觉,早晨起床穿皮袍,都没看见过牛毛绳,连一根牛毛也没见。所以,他的牛毛绳肯定是进了草原后才有的。但一路上我们形影不离,也没见他捡到了牛毛绳。那么,他的牛毛绳是从哪来的呢?我觉得李才让加不是一个一般的人。
  3
  李才让加说得没错,总会找到马的。九匹马现在就在我们眼前,离我们大约有三四百米远。它们低头吃草,旁边没有人看管,和它们做伴的是一群羊和几头牛。离马群大概一公里处有一顶帐篷,帐篷离我们比离马群还远。这会儿隐约看见帐篷顶上飘升着一股蓝烟。太阳已经掉到草原的尽头了,我身上越来越冷。在土窝子里已经坐了至少两个多小时。下午一发现马群,李才让加就让我们坐进这个土窝子里,他严肃地说,安安静静坐着,不能动,更不能站起来走动。后来我想撒尿,他说,憋着,要不就原地跪下尿了。我就憋着没尿,我不想把尿撒在坐着的地方。天色越来越暗,我的心里越来越恐慌。我望望隐约的马群,终于说出了一直憋着的一句话,我说,我们还是不偷马了吧。李才让加鄙夷地瞪着我,张克文看我的眼神也很不屑,我打起退堂鼓,他没想到。李才让加说,那你想干啥?你说,我们还能干啥?你想饿死在这里吗?我说,我们要点吃的,往前走,离开草原。李才让加说,你是出来要饭的?我低下了头。他又说,你以为离开草原就那么容易吗?你知道这草原有多大吗?再说,走出草原,你以为就万事大吉了吗?走出草原你又能去干啥?从这里骑上一匹马,过了祁连卖掉,我们就有钱了,想去哪儿都行。张克文对我说,没想到你就这点出息,我看错你了。他两只小眼睛轻蔑地看着我,一幅英雄好汉的模样,他个子比我高,坐下来也比我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势。我避开张克文和李才让加的目光,望望远处静静的马群,望望那顶冒烟的帐篷,然后不由得向我们走过来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了卓玛,再往后望,看见了火车站那个小旅店,再继续往后望,看见了我的家。
  我真后悔。不是后悔从家里逃离出来,而是后悔跟了李才让加。我在家里受够了母亲的训骂和她的脸色。我今年还不到十八岁,按通常情况,我应该在学校里读书、高考、升学、毕业、参加工作,跳出农门,改变自己和家庭的生活。这都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我偏偏不上路,同学们的学习有的一年年提高,有的一年年下降,我就是不断下降中的一员,越学越糊涂,越考越差,老师辱骂我,鄙视我,我就不想在学校呆下去。逃了好几次学,都被父亲用棍棒赶了回去。但我逃学之心不死,终于在初中三年级第一学期成功了。父母总算接受了我不是个可教之才的事实。不可教的人就要干農活种庄稼,种完庄稼去搞副业。我第一次跟着亲叔去修路,摔镐抡锨推板车,三个月下来给了三十块钱。第二年跟着表哥去戈壁大漠淘金,三个月没挣到一分钱。第三年去城里工地当小工,干完活找不到给钱的人。母亲一开始唠叨,后来就骂我不争气,没出息,没能耐。几乎每天早晨,就被她骂醒,其它时间里她想骂就骂,脸色阴沉,总不给我好脸,我觉得她甚至厌恶我的存在。我更怀疑我是不是她的儿子。父亲起初还好,后来也变了,母亲骂我,他时不时帮母亲。我吃饭不香,睡觉不安,就又选择了逃离。逃离学校的人,注定要逃离家庭。正好张克文也有此意,我们就结伴同行。张克文和我同村,又是小学至初中同学。我们上山一同放羊,做弹弓射鸟,经常作为同伴打架,打架他比我手狠,但我看不上他手狠只针对比他软的,遇到硬茬,他的手往往狠不起来。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哥们。我们谋划了几天,却不知道去哪里,具体去干什么。但还是说走就走了,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架势。我们坐车到县城,又从县城坐车到了省城,已经太阳落山了。我们就住进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里。在旅店里,张克文正为我改名换姓的事闷闷不乐,我正为吃什么而烦恼,因为我身上只剩了三块钱。张克文从一开始就说他一分钱也没有,所以,我仅有的十五块钱支了两人的车票、旅店费。还剩下三块,可以每人吃一碗面条,但我知道一碗面条肯定吃不饱,最后就全买了烧饼。   刚吃完烧饼,进来一个穿藏袍的人,他的藏袍是皮袍,枣红色的布料面子,半旧不新,领口和袖口翻卷着羊毛,皮袍底下是蓝色的中山装,头上戴一项浅灰色的鸭舌帽。他大概有二十五六岁,反正比我和张克文都大,个子也比我们高。他这幅行头,我搞不清他是藏民还是汉民。看他的面相,黄黑脸皮,上有雀斑,但不多。大眼睛、鹰勾鼻、甲字脸,可以说是相貌堂堂。这张脸藏民汉民都般配。他大大咧咧,举止自如,一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样子。我和张克文都不敢和他搭讪。他在床上靠着被子斜躺下来,刚躺下又坐起来,看看我和张克文,问,你们俩是一起的?我说是的。他说的汉语,原来是汉民。他问我们去哪里?我和张克文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最后我说了实话,告诉他,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后来就决定跟他走,因为他说他可以找到活干,进草原给牧民搭羊圈就能挣到钱。我问他是藏民还是汉民,他没正面回答,却说他会说藏语。我问他的姓名,他说他叫李才让加。听起来是藏民,但又是汉民的姓。李才让加说,我们明天坐西去的火车。我说我和张克文没一分钱。他露出失望的神色。他把我和张克文盯了那么一眼说,我也没钱,先坐上火车再说,到哪儿算哪儿。
  坐上火车后胆战心惊,惶惶不安,希望不要来查票,但还是来查票了。李才让加一转眼不见了,张克文钻过别人的胯下,趴到了座位底下。我不愿钻别人的裆,不愿趴在别人的屁股底下,情急之下就钻进了厕所。过了一会儿,有人敲厕所的门,我不开,门却从外面开了,正是两个查票的列车员,问我票呢?非常凶狠,一出声就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说,没买,没……我的脸被列车员飞速的一拳打转了方向。××妈!列车员嘴脚并用,踢我的肚子,两脚就把我踢倒在角落里。然后薅住我的头发把我揪起来,揪出厕所,边揪边踢,揪到车厢门口,发现李才让加和张克文也在门口站着,脸上灰沓沓的,一幅被欺凌被摧残的模样。这时候火车慢下来,越来越慢,我瞅瞅窗外,像是到站了。果然到了一个站台,车门一打开,我们三人就像踢球一样被踢下来。从地上爬起来一看,前面是茫茫灰暗的草原。
  我想,如果我和张克文不跟李才让加走,我们会去哪里呢?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我肯定不會去偷马。
  4
  天色越来越暗了,我的心里更加恐慌起来。我希望太阳停下来不再往前走,希望天不要黑下来。可是太阳还是不顾一切地按她的轨迹越走越远了。李才让加时时盯着远处的马群,蠢蠢欲动。张克文也是一幅跃跃欲试的架势。李才让加开始给我们分工,他对我说,到时候你和我打拦绳,打拦绳会不?他盯着问我。我也盯着他,犹豫着该说会还是不会。他接着说,就是一条绳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抓住一头,我抓住一头,扯直了拦住马,然后两头往一起走,把马用绳子围起来,收绳子缩小拦绳圈,用绳子把马拢住,记住,绳子必须放在马的脖子以下,前胸以上的地方,明白不?我点点头,心里却骂他去你妈的。然后他又对张克文说,你开始先把守拦绳口,不要让马从绳口跑了,等我们把拦绳圈收小,把马拢住后,你赶紧给马戴上笼头,没问题吧?没等张克文回答,他又问我们两个,家里养马不?张克文说,没问题,我们两个家里都养马,常骑呢。李才让加说,虽然都是马,但你们家里的马和这里马还是不一样,这里的马野,不好对付,记住,一定要小心,动作要快,只能成功,不许失败。他俨然一个指挥官的样子。我望着他,心里不由得又骂了一句去你妈的。
  分工完毕,李才让加说,再稍等一会儿出发,幸好,今晚的月亮不错。我抬头看看天,半轮薄薄的残月贴在天上,它的光芒不明不暗,正好帮助我们偷盗。我心里像呼叫救命一样呼叫另一种可能出现,比如出现马的主人,把马赶回家去,或者这些马突然跑起来,从我们眼前消失,或者出现卓玛,叫我们回她家去……卓玛,卓玛!我差点叫出声来。但是,什么都没出现。李才让加站起来说,走,记住,万不得已不许说话,说话也不能大声说。
  李才让加走在最前面,张克文跟在李才让加的后面,我跟在张克文的后面。我感觉我的双脚忽然变得非常沉重,拖着我的双腿不往前走。我望望四周,一片昏暗,天地混沌,李才让加的身影显得又高大又鬼魅。我一时辨不清是真是幻。我希望不是真的。但真的就是真的,假不了。一阵寒风吹过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身子轻飘飘的,被风推着摇来摆去。肚子里空得直发软犯困,身上冷得像结了一层冰。这是现在的感觉,也是这几天一直以来的感觉。我想起了住在牛毛帐篷里被雪水淋湿冻醒的那个晚上,想起了在地坑里烤牛粪火度过的那一夜。我觉得我快要撑不下去了。我不由得问自己,为什么要受这种苦?如果再这样下去,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我渴望能吃到一顿饱饭,渴望能在一个干净温暖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觉。照李才让加的说法,只要偷到马,这一切便可很快实现。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如果不偷马,今晚上我们只能又在地坑里趴着,受冻挨饿,那个冻,可不是一般的痛苦,我再也不想受了。明晚,后晚,可能会更惨,如此下去,非死即残。我不想死,也不想残,我离家出走,不是来找死神的,不是为了虐待自己,而是想找到一个更好的活法,想活得更好一些。现在,几乎连命都保不住了!赶紧找一条能走出草原的活路,这是最紧要的。偷马是唯一的选择。李才让加能偷,张克文能偷,我为什么不能偷?再说,我不偷还能怎么办?难道就此和他们脱离关系,独守清高,独自想办法?我不敢想像一个人在草原上能活多久。我看看李才让加和张克文,我已经落在他们身后好半截了,就赶紧追上去。
  5
  九匹马大小不一,高矮不同,黯然的天光下看不清它们的毛色。它们不是聚集在一起,而是分散在各处,两匹为伴的,三匹为群的,一匹独处的,反正不很集中,想要用拦绳一次围定四匹马是很困难的。李才让加背着手,观望着马群,有点像个将军视察阵地。这时候马群发现了我们,骚动起来。我们暂不往前走,不出声,它们瞧瞧我们,慢慢又恢复了平静,低头继续吃草。
  李才让加把手伸进胸口的皮袍里,掏出了牛毛绳和马笼头,先把马笼头递给了张克文,然后理出牛毛绳的两头,把一头给了我。他低声说,前面最边的那三匹看见了吧,就套那三匹,到时候旁边那一匹估计会往这三匹伙里聚过来,聚过来就好,一套就是四匹,如果它不聚过来,就再套一次,再套一次,就他妈不是一匹……   按照李才让加的指挥,我跟着他绕到了三匹马的最边,然后轻轻抻开拦绳。李才让加叮嘱我,手脚要轻要快,不能让马受惊。我们分别抓着绳的两头,向相反的方向拉开距离,扯紧绳子,从外围向里合围。这样的事我在家也常干,抓牛抓骡马,可以说是轻车熟路。正如李才让加所说,那三匹马一动,旁边那一匹就往这三匹跟前靠拢过来。我们迅速合拢拦绳,等四匹马明白过来时,它们已经被拦绳交叉拢起来了。张克文简直显现出了这方面的天赋,没等我和李才让加将拦绳的两头收拢在一起,他早已给两匹马套上笼头,牵在了手里。李才让加从张克文手里接过剩余的笼头,迅速给另两匹马套上去,他牵着缰绳对我说,抽拦绳,轻轻抽。四匹马知道被捉,开始反抗,想要挣脱,但已经来不及了,套上了笼头,被人牵着,完全被动了。我收起拦绳,盘起来交给李才让加。李才让加对张克文说,把你手里的一匹给他。张克文看看我,又看看他手里的两匹马,把小的一匹给了我,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李才让加看看剩下的五匹马,因为受到惊扰,已经逃离了刚才的位置,抬头惊恐地往这边望着。李才让加说,見好就收吧,快走,跟着我。然后他就骑上一匹,牵着一匹,叫我和张克文赶紧上马。没想到我的马看着矮小,却是个烈性子,不让我骑。张克文骂我是窝囊废,没球章法。我折腾半天才骑上去,它还在原地撂蹶子,想把我甩下来。它踢腾了半天,后来大概是因为看到同伴们被人骑着已经上路了,也就收了场。我扯扯缰绳,它就小跑起来,追上了李才让加和张克文。
  走了半截,李才让加就策马跑起来,我和张克文也用缰绳抽马屁股,也跟着跑起来。此时月光被云彩遮去,我一下子驰入了黑暗,只有一些星星从云缝里瞅着我们。我总有一种似在梦中的感觉。
  6
  也不知跑了多久,跑了多远,李才让加开始勒马,从疾驰过渡到走步。我和张克文也勒马放缓速度。李才让加说,跑得差不多了,就是他们追,也追不上了,先不用跑了,慢慢走,让马歇歇。我望望四周,是穿不透的黑,望望天空,同样是穿不透的黑,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看不清前面有什么,反正跟着李才让加的模糊身影在走,只感觉继续往黑暗的深处走去,越走越深。马不跑了,身子也平稳下来,却发觉我的心像是在胸膛里急驰,一下一下地撞着胸口。我不知道这剧烈的心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跳得我胸膛里热乎乎的。刚才李才让加说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安全了,这我相信他,可我的心跳还是停不下来,从未有过的恐惧感让我几乎颤栗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做贼,居然做了这么大一个贼。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真是恐怖。我看看前面的李才让加和张克文,再看看我胯下的马,就开始往回想,想到了我们用拦绳抓马的情景,想到了蹴在地坑里等待天黑下来,想到了我表示放弃偷马的意见,张克文因此说我没出息,再回想,想到了饿着肚子在地坑里过夜,冻得浑身疼痛,快冻僵了……想到这些,我胸膛里急跳的心渐渐恢复了正常,恐惧感也消失了,我平静下来。说真的,一时间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骄傲感,作为一个男人,我并不像张克文说的没出息,在草原盗马,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得出,干得成的。明天,后天,马就会变成钱,按李才让加的说法,到时候就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他妈不受挨饿挨冻的苦了,饿得几乎要趴在地上吃草了,冻得总渴望跳进一堆大火里永远不出来。我用两腿夹了两下马肚子,跟上了李才让加和张克文,三人齐头并进,李才让加在中间,我和张克文在两边,感觉有了电影里响马的那种威风。
  李才让加问我,感觉怎么样?美不美?我没回答美不美,却问他,什么时候到民乐?李才让加说,急了?急啥,现在不用急,最多三天就到了,明天上午到祁连,我们想办法住个店,或者住个人家,美美睡上一觉,后天一早继续走,后天下午估计就到了,到时候卖马,你们两个就不要多说话,看好马就行,怎么卖,全看我的。张克文说,那肯定的,全靠你卖个好价钱。
  我忽然觉得民乐也太近了,大后天就能到那里把马卖掉!我刚才问李才让加,想的就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可是听了李才让加和张克文的话后,不知为什么,又觉得三天时间也够短的,怎么才三天呢?好像我本来希望的是四天,六天,十天,或者更长。我的眼前浮现出了三天以后的情景,李才让加找买方,找到买方谈价钱,然后买方就从我的手里把马牵走。我的心跳又加快了。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的马缰绳,我觉得我喜欢上这匹马了,我不想把它卖掉。我把缰绳往自己的怀里扯,才发现马还在我的屁股底下,驮着我正往前走。
  天气越来越冷,风不停地往我身上泼冷水,我觉得我快要成一个冰人了。我说,我们下来走走吧,脚冻得快要掉下来了,走路就会热起来。李才让加说,你他妈怎么不早说啊,下来下来走路,把脚走热,让马也缓缓气,然后再骑上快跑。冻麻的脚落在地上没什么感觉,走了一段,开始疼起来,继续走,就慢慢舒服了,再后来就渐渐热起来,身上也热起来。我却突然想起了卓玛,心里噌地一下。想起了她美丽真诚的微笑,想起了她端到我手里的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面条以及酥油炒面,还有她们温暖的家和盖在我身上的羊皮袍。这一切就在我的眼前,就在我的感受里,清晰得就像电影镜头,深深地渗进了我的血肉,挥不去,除不掉。
  李才让加说,脚热了,上马,让马跑起来,一直跑到跑不动再下来走。我说,我的脚还没热,再走一会儿吧。李才让加说,你的脚他妈的是铁脚吗?又问张克文,你的热了没?张克文说,早热了。说完准备要上马。李才让加说,快点上马,赶紧跑。我说,要不,你们先骑上跑,我走一会儿再跟上来。李才让加说,你他妈的啥意思?你要搞清楚,你现在手里抓的还是马缰绳,不是钱,就是钱,也不能在这里磨蹭,你知道这是啥地方吗?前面就是野牛沟,你不怕狼吃了你?还一个人后面走!
  他骑在马上,勒着马缰在等我。张克文说,哥们,你倒是利索点啊,怎么像个婆娘一样。我只好上了马,跟着他们跑起来。
  马向前急驰,三天的时间向我身后急驰,与民乐的距离在这种急驰中缩短。到时候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我就有钱了。但是卖掉的仅仅是马吗?肯定不是,自己也得搭进去,搭进去就永远赎不回来了。   我们向黑暗中前进,向黑暗中纵深。
  卓玛,卓玛!我在心里呼叫。卓玛听见了我的呼叫,她在我身后也在喊我,孤远心,孤远心……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她居然知道我叫孤远心!
  卓玛,卓玛!……
  你他妈在叫啥?卓玛?是不是睡着了在做梦?李才让加很惊奇,带着笑声问我。
  张克文笑着说,哥们,别做梦了,小心摔下来。
  孤远心,孤远心,孤远心……我没做梦,卓玛还在继续叫我。
  可是,马跑得飞快,我离卓玛越来越远了。怎么办?张克文说我小心别摔下来,他启发了我。我把缰绳放长,攥紧,一下子就从马背上翻身跌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惨叫。脚先着地,几乎同时身子全扑在地上,马拖着我还在跑,但没跑多远就停下来,因为我手里攥的毕竟是马缰绳,而不是马尾巴,它拖我也费劲。李才让加和张克文听到我的惨叫,便勒马折回来。我趴在地上,手握马缰绳,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痛苦呻吟。李才让加说,妈妈的,还真的摔下来了,连个马都骑不住,你在干啥?就这点章法!没事吧?我说,脚踝疼,踩不了地,一踩就疼,肋骨也疼,身子不能动。我趴在地上不住地呻吟。李才让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啊!怎么办,你说?张克文说,你这不是拖后腿么,连个马都骑不牢,还闯个球啊,你说你窝囊不!按我们的交情,他这时应该下马来扶我一把,看看我的伤情,可是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接着说,你这个怂样,我可没办法救你,你说现在怎么办,你自己说吧。我说,你们两个能不能等我一会儿,让我休息一下,揉揉脚踝,兴许就好了。李才让加说,要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好吧,你赶紧揉,看能揉好不。我就按住一只脚踝揉起来。张克文说,还是这样吧,你赶紧揉,我们两个先慢慢往前走,边走边等你,你揉好了,骑上马快跑追我们,一会儿也就追上了,总比三个人一起耗时间强。李才让加说,这样也好。我说,那好吧,你们先走,我后面追你们。他们就调转马头先走了。
  7
  看着李才让加和张克文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中,我不禁舒了口气,仿佛他俩是压在我身上的两块石头,或者是附在我身上的两个阴魂,现在石头掉下来了,阴魂离去,我还原成了一个人的自己,感觉一身的轻松。我揉了一会儿脚踝,觉得时间上差不多了,就起来牵着马调头往回走。我先得把身子走热,然后骑上马快跑。一上路,我就不由得兴奋起来,凭空来了不少劲。我越走越快,两脚和身体很快热起来。我原本还想一直这样走下去,却突然想到我不识路,云彩遮着月亮和星星,我辨不清东南西北,没法确定有没有在来时的路上走偏。因此我必须骑上马走,马肯定识路。我想起了我十二岁那年父亲使我去一位表叔家,离表叔家将近有三十公里路,但我没去过,不知道路,有些怕。父亲让我骑上自家的毛驴去,毛驴去过。他叫我出了村口骑上毛驴走右边那条路,上路后千万不要打驴头,它怎么走就让它怎么走,骑得难受就下来跟在驴屁股后面走,驴走哪儿我就跟哪儿,它进哪个门我就跟着进哪个门。我照父亲嘱咐的踏上了行程。路全是山路,中间还经过了三个村子,到了第四个村子,毛驴进了一个人家的门,我也跟进去,果然是表叔家。马比驴灵,我相信它一定会带我原路返回。
  不知跑了多少路,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眼前渐渐亮起来,我抬头一看,原来云开了,月亮和星星出来了。感觉好像我骑马驰骋踏开了乌云,在天上踏出了一条路。骑马飞跑容易冻脚,同时考虑到马会受累,因此我骑一程,下马走一程,马上马下轮换走。越走心里越踏实,越舒畅。可我不知道我到底要去哪里,只知道这匹马不是我的,我不应该跟着李才让加和张克文去,把它卖掉。虽然我离家出来不知道去干什么,但我压根儿没想过去当一个盗马贼,即使盗窃行为已经成功了。
  越走眼前越亮,終于太阳出来了。乌云散尽,天蓝得很干净。风也安静下来,让太阳不受打扰地照着我。我身上暖和起来。我从马背上眺望四周,草原一片金色。可我不知道我到了哪里。看不到帐篷,看不到房子,看不到人影,看不到牛羊。草原茫茫,我心茫然。
  我突然感觉困极了,肚子也饿得慌。我想下马歇一会儿,想睡上一觉,或者,在太阳下慢慢走走,兴许会发现点能吃的东西。我下了马,才看清我骑了一夜的马长什么样。它从头到脚乌黑如炭,无一根杂毛,腿长,臀圆,腹部紧收,脊背笔直,双眼清澈,是一匹年轻的骒马。它俊拔秀挺的体形说明它还没有生育过,估计最多也就四岁的牙口。我从它身上下来,它就低下头去吃草。驮着我跑了一夜,它肯定饿坏了。我不由得去抚摸它的身子。马吃草,我也开始寻找吃的。我断定这里绝对有蕨麻,找到它,挖出来,就可以吃。但我找了好半天也没发现一根,后来恍然明白,现在才是二月,土壤冻得如石头般硬,植物没有发芽,怎能找到蕨麻!就是掘地翻土去寻找,也是无能为力。我看看四周,还能找到什么可以吃的?不可能找到了。我就看着马吃草,自己咽着口水。我羡慕起做一匹马的好处,几乎走到哪里都有吃的,饿不着肚子。
  我打算让马再吃一会儿,然后骑上它继续往前走,看能不能碰到牧民,或者发现一条路,沿路往前走,肯定会走到有人的地方。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上马起程了。走到太阳当头照,也没发现一个人,也没看见一条路。我的身体越来越困倦,睡意越来越浓,骑在马上一次次打盹。后来我就下了马,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先睡上一觉。睡觉的地方没找到,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条路。我揉揉眼睛,停下脚步细看,还真是一条路,在远处若隐若现。我就牵着马,向路的方向走去。没错,是一条路,一条能走一辆汽车的沙土路,望不到两边的尽头。我一高兴,就在路边草地上舒展地躺下来,把马缰绳结在我的一只手腕上,让马吃草,我先睡觉。
  我觉得刚睡着,好像看见了卓玛,却被一阵杂乱无章的声音吵醒了。我迷迷糊糊用力睁开眼睛,仿佛看见了一群人站在我眼前。我辨不清这是梦还是真的。就在这时,有人似乎向我挥了一下手,我的脸就迅速被一阵疼痛击中。我彻底醒来了,看见我眼前站着六个牧民,每人手里牵着一匹马,他们腰间挎着藏刀,背上背着长枪,手里握着马鞭,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我站起来,他们叽哩哇啦对我说话,嗓门大,语气急躁,一点也不友好。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我想了想,说,我叫孤远心……我没跟他们一起去,我回来了。很明显,他们也听不懂我说什么,却咄咄逼人,把我围在了中间。其中一人跨上一步挥起马鞭抽我,我觉得我的脸肯定被抽裂了。我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把血。鞭子继续挥起,落下。我挨着抽打,大声说,我要见卓玛,我要见卓玛……不知道他们是否听懂了我的话,他们停了手,指着我的手腕,指着手腕一头的那匹黑骒马,我才想起来,我手里牵着这样一匹马儿。我看看自己牵着的马,看看他们,我说,对不起,这确实不是我的马,我叫孤远心,我……不由分说,又一轮惩罚开始了,我被打倒了,马鞭、脚、枪托,在我的身上尽情扎实地施展着它们的功能。
  卓玛,卓玛……我趴在地上,嘴对着大地吃力地大声叫喊,卓玛,我是孤远心……卓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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