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ddenly Missing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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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小谷花芽和良田奏一年前从神奈川的一所艺术大学毕业,虽说念的是导演系,但是毕业之后真正能从事导演工作的人少之又少,这点无论是花芽还是在大学就组了电影拍摄小组的良田都心知肚明。毕业后他们俩和三四个同校的朋友到东京生活,这里和家乡的小镇不同,无论何时打开窗户,都会有光亮照进屋里,但是这种大楼的照明光却丝毫不像清晨的太阳,无法带来任何温暖。
  还好这间屋子被布置得很温馨,窗帘是柔软棉布质地,简单的蓝白格子图案,只要拉起窗帘就是属于自己的世界。屋子不是很大,一年间花芽和良田买回了扎实的木质书架,上面插满了花花绿绿的杂志和漫画,还有英文原版电影。靠墙放着勉强可以挤得下两个人的小床,被子是又厚又软的浅蓝色,两个有绿色印花的枕头并排放着。家里有小的电扇和沙冰机,夏天可以用沙冰机磨出好吃的沙冰。
  
  良田工作的地方在涉谷天城区,从家里出发,骑小摩托去的话要用四十多分钟。他的工作时间是下午五点一直到夜里,说是工作也只能算是在那里打工。不过,当初花芽也和良田一起去那里参加面试了,就算是打工的岗位竞争也很激烈,因为那里多少和电影扯得上关系,是个还算有名的经纪影视公司Water&star。
  良田被分在电影类艺能部,常常需要把剪掉不用的带子反复地检查几遍。明明都是不用的带子了,还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有次良田和花芽说,这和他高中打工的工作一样孤单。高中的时候,良田曾经被雇佣到大型超市去检查监控录像,一天要盯着十二个屏幕来来回回,看在超市里购物的人,看他们笑,看他们闹别扭,看他们急匆匆地挑选新鲜的肉类,看他们依着孩子买一些炸土豆片回去。
  小谷花芽的妈妈在小谷花芽来了东京不久,也调到了东京的总部公司工作。妈妈的工作是经纪人,和良田在同一个公司,不过他们不在同一个部门,妈妈手下有两个女演员,一个已经过气,另一个正当红。
  
  小谷花芽歪着头靠在沙发上,整个人蜷缩成一个球。浅棕色的头发蓬蓬地散在肩上,初春的夜晚还是有点冷,她裹了一条薄毯,皱着眉头看着电视里放送的深夜电视剧。门“咔哒”一声响了起来,花芽望了一眼墙上的时钟,正好是凌晨两点半。
  “我回来了。”浅绿色的衬衫没有系扣子,里面是灰色的T恤。良田奏揉了揉茶色的头发靠坐在玄关处的小长凳上休息,他先是换了鞋子,又取下咖啡色镜框的眼镜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才往里屋走过去。
  “欢迎回来,”小谷花芽从沙发上下来,她穿着大一号的拖鞋,一蹦一跳地跑到了良田的面前,眼睛眯成两道小月亮一样笑了起来,“要不要吃点东西?”
  “好啊,打工真是超累的。”良田一下抱住花芽,下巴搁在她的肩头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恶作剧般地扯起她的两只耳朵,“哇哦,小猫仔。”
  “好痛!”花芽皱起鼻子,踩了良田一脚就进了厨房,“我去热咖喱。”
  
  良田冲完澡已经过了三点,他穿着宽松的沙滩裤,嘴里叫着“好香、好香…………”跑到了茶几前。
  “花芽,我今天啊,见到你妈妈了。”他又挖了一勺咖喱浇在米饭上,用筷子边拌边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说话的时候有点紧张?”这么说完他又笑了一下,对着空气比了个“阿姨好”的嘴型。
  “笨蛋啊,”花芽用靠枕砸了一下良田的头,然后一副毫不在意的口气说:“在一个公司遇见很正常吧。”
  “嗯…………”良田摇了摇头,用筷子夹着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他痛苦地皱着一张脸说:“这之后可能一直要一起工作了。”
  “唉?”花芽原本摊在沙发上的身体一下子绷直,裹在腰上的毯子也滑落到地上。
  
  “因为栗山勇马上要拍的电影《Suddenly Missing You》用的都是我们事务所的艺人,所以我肯定要去帮忙。这次的主演正好又是你妈带的演员。”良田吃完了饭,把桌上装咖喱的锅子还有瓷碗都收拾到厨房,然后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西柚味的汽水大口喝了起来。
  “可是不对啊,”花芽皱着眉头重又倒在沙发上,她扳着手指数道,“小春玲奈最近都是去录偶像的对谈节目,肯定没时间拍电影。难道是英子姐?可是她不是被安排去电台录深夜搞笑节目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良田惊讶得嘴里鼓着汽水就叫起来,他放下汽水瓶子,硬是一下把汽水吞进胃里弄得满肚子辣气,“你妈没跟你说吗?现在小春玲奈和渡边英子都换给二组的经纪人带了。”
  
  “怎么可能…………”花芽的脸塌下来,一副受到打击的样子,她觉得这个世界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越来越快地运转,已经完全脱离了她自我铸建的小壳,“那我妈现在带谁?肯定又是个不争气的少女偶像或者童星。”
  “柏木步。”良田迅速吐出三个字,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的反应。
  果然,凌晨三点多的公寓里传来了花芽的尖叫——“柏木步!?”
  
  “嘘…………”良田把手放在嘴唇中间,提醒花芽小声一点,但对方明显还是不能镇定。花芽扯着自己白色的睡裙,然后难以接受地咽了几口口水开口说:“是那个去年还去好莱坞拍过戏的柏木步?那个涉谷青持大厦上挂着超大海报的柏木步?好奇怪,我妈怎么会搭上Water&star这么一线的女优?”
  “我听说是柏木自己要求的,说是出道前曾经受到过你妈很多照顾。”良田伸了个懒腰一把拉起依然定定地坐在沙发上的花芽,“快去睡觉吧,难得你明天调休,别一天就光睡觉浪费了。”
  “晚安,”良田按灭了屋子里的灯,又帮花芽把被子往上卷了一点,他一手搂过花芽,低低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啊。”他无意识地把花芽搂紧了一些。
  句子刚在空气里被良田的声音画了句号,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结果第二天调休的花芽,一直睡到下午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那个时候良田正戴着耳机在沙发上看纪录片,茶几上是吃空的便当盒子,里面还有虾壳和良田不爱吃的秋葵。
  “要不要吃东西?冰箱里还有一份便当。”良田说着就站了起来。
   “我不饿。”花芽歪过头去,看见良田放在床上的深蓝色背包里露出一份文件,于是抽出来看,她边看边念出来,“《Suddenly Missing You》电影文案,Suddenly Missing You,是突然好想你吗?”花芽挥着资料转头问良田。
   “没错,那个故事写得还挺感人,怎么说呢?最后有点太现实了。“良田回答得很认真,他望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拿起搭在床边的灰色外套套在身上,“今天工作之前要先去一趟唱片行,马上三点就走。”
  花芽还在翻阅《Suddenly Missing You》的剧本,她点了点头,然后说了句:“那么路上小心。”接着从床上爬起来,进了卫生间去洗漱。
  
  这一天的夕阳是浓烈的红色,腥红腥红地在惨白地天空上撕了个口子,明明下午还是个温暖的大晴天,现在的空气却阴冷得直穿皮肤,一点都没有春天的柔和感。
  花芽走在绿色的河堤旁,看着下面那条细小的河川。刚吃完拉面,整个人都感觉膨胀起来,思绪有些停顿。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她看见来电人是“良田”,于是接起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混乱,高低不齐的音调夹杂着脚步声灌进花芽耳里,但是全部这些嘈杂的声音,都在听见良田扯着嗓子喊出的那句:“花芽,现在快到公司来,你妈出事了!”之后一瞬间消失了,被空气吸收到一丝不剩。
  花芽用手扶住太阳穴,身体往旁边倾斜了一些,脚下冲出一小步。她觉得整个脑袋涨到了饱和的程度,就快要爆炸了。
  
  第二回
  
  整个东京的天空沉甸甸地压下来,不到十分钟,暴雨就如同洪水猛兽般汹涌而来。柏木步望着公司大楼的落地窗,雨水在玻璃上迅速汇集成细小的水柱倏地坠落下去。时不时有警察过来问柏木问题,她也不转过头去,就这么对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桔黄色夜景,淡淡地开口回答。柏木把身上的兔毛披肩向上围了一点,从暗金色的烟夹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距离柏木步发现自己经纪人井上小百合的尸体,已经过去快要一个小时了。她脑海里还不断浮现出小百合瞪着眼睛,头上流出黑红色血液的样子。她的卷发被血液黏在一起,那副悲惨的模样让人反胃。柏木稍稍别过头去,地上有一把背后已经被打穿的木吉他,那上面粘着的血液,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了褐红色。那把吉他就是杀害小百合的凶器。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着白色棉质T恤和浅绿色丝质长裙的女生冲进了屋子里,她的刘海被雨水打湿,三三两两粘在脑门上,身上的衣服也都湿透了,只有宽大的灰色外套不见一点儿雨水附着。柏木又往她身后一看,站着一个瘦高的男生,高挺的鼻梁上夹着咖啡色镜框,镜片下是一双大眼睛,轮廓稍显女气,瞳仁和头发一样都是浅茶色。柏木回想起他,貌似是这部戏的工作人员,看样子女生身上搭着的外套主人就是他。
  “花芽。”男生轻轻喊了女生的名字,但是对方却毫无反应地蹲在那里,盯着地上用白色粉笔画着的尸体轮廓。
  男生深深地呼吸着,明显看得到胸腔的起伏,他蹲下去从后面抱着女生,又重复着:“花芽,起来。”
  “妈……”女生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站在窗边的柏木几乎没有捕捉到任何情绪,余光却扫到她剧烈地颤抖起来。这时男生把她的身子反过来,包裹式地拥抱了她,什么话也没说。
  
  柏木步在十点左右离开公司,她戴着几乎能把半张脸遮住的墨镜,镜框边还镶着几颗钻石。她从昨天才拿到的Channel限量款手提袋里,找出一袋蓝色的医用口罩,抽出其中一个套在耳朵上拉开。柏木将挡在眼前的长发别到耳朵后面去,头发刚染了几个小时,上了层层染发剂才完成的颜色,看上去和普通的棕色并无多大差别。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附近一家咖啡馆。这家咖啡馆在隐秘的小巷中,车都开不进去,只能徒步顺着墨色的小石板路往里走,这条路弯弯曲曲,两边都是特色的小店,在忙碌耀眼的东京几乎是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存在着。
  柏木步很少上街,这家咖啡馆算是少数几个去处之一。上个月才满二十九岁的她,已经是红遍亚洲的演员了,出门需要化精致的妆,就连穿出门的服装都必须先和服装师讨论过。在她的公寓外面,并没有什么盆栽花香,没有温柔和善的邻居带着小狗散步,开窗只会迎来相机上闪光灯的灼热闪光。
  
  “帮我做一份三明治,”柏木坐在吧台边,用手撑住后颈转动脖子休息,她微微闭起眼睛,“还要黑咖啡。”
  “今天的戏拍完了?”老板和她很熟,他从烤箱里捧出烤得松软的面包,用银色的小刀把四周发硬的面包皮切掉,又把一些熏肉和火腿拌上锅子里热好的蘑菇和奶油,放了几片黄瓜在里面。最后他用牙签固定好,切成了几小块,“看起来还真憔悴啊。”他把碟子放到柏木面前,打趣道。
  柏木低着头,她扯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不知在嘲笑谁。她咬了一口三明治,皱着眉头对老板说:“黄瓜太酸。”接着就放下还没吃完的三明治,从米色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憔悴是肯定的。”
  “给,咖啡。”老板把刚煮好的咖啡放在她的桌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红到发紫的艺人,“可是你已经很成功了。”
  “是啊。”柏木这次笑得很开,红唇下露出白白的牙齿,她喝到咖啡的时候皱了一下眉头,却也没有抱怨它苦。
  
  这次的剧本是跟根据持田浩一获得直木赏的小说《Suddenly Missing You》改编的,这次的剧本改写和副导演都是他。柏木步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手上的杂志,上面是持田浩一的写真。他这张脸线条硬朗、英气逼人,黑浓的眉毛下是深黑色的瞳仁,像要把人吸进去。而他眼上深深的双眼皮,比柏木脸上这通过动刀得来的要好看很多倍。
  持田浩一有一米八四的身高,其实他是模特出道,中途才突然转行开始进行小说的撰写。现在在这么多领域都收获高度评价的他,今年其实也就才三十岁罢了。柏木步在电视上看过关于他的采访,持田总是不多话,脸上虽然会挂着谦虚的笑容,但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到现在为止好像还没出现过。
  
  “这次真是麻烦了。”柏木叹了口气,她刚刚吃了一颗Zopiclone,这类安眠药吃久了会上瘾,但是药效很好,很容易让人进入深层睡眠。柏木第一次吃的时候,甚至还因为不习惯,眼前出现了幻像,大片的色彩里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惊得她一身冷汗。
  今天是第一次,她吃完药后依然没有睡意,一阵剧烈的头痛,像是有什么烦躁的气息一直在脑袋里打转。柏木步走到盥洗室对着米白色的陶瓷洗手台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她抬头看着自己,妆还没有卸掉,脸上已经变干的粉底皱了起来,浓黑的眼线液下是布满血丝的眼睛,她很累,但就是无法入睡。
  
  柏木步的身子靠在洗手台上滑落下去,她蹲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又点起一根烟。脑海里像电影快进般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如果不是昨天井上小百合突然对柏木步说了那番话,她想今天自己就不会不顾一切地设法杀了她。
  意识到是自己杀害了井上小百合,她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其实于她来说,井上小百合算是个恩人般的存在。但是柏木步害怕,她的心已经没有温度了,无论是温柔的人,凶狠的人,只要会对自己产生一点点威胁,她都不能允许他们存在。
  柏木知道今天来之不易,她不能再失败了。
  
  第三回
  
  这是《Suddenly Missing You》开拍的第一天。持田浩一却晚了半个小时到拍摄现场,他穿着修身的浅蓝色衬衫,黑色的头发正好到肩。帅气的脸庞却配搭了漠然冰冷的眼神,他手里拿着昨晚连夜修改的剧本,先跟导演稍作讨论,然后脸上挂起笑容,跟在场忙碌的大家问好鼓劲。持田浩一微微抬起头,眼神又在片场转了几圈,在看见柏木步的时候,他眯起眼睛歪过头笑了一下,动作极为短促。
  柏木步穿着戏服,脸上带着完美的妆容,她也看着持田浩一。自持田浩一踏进拍摄现场的那一刻起,柏木就在远处细细打量着他,看见他望着自己走过来,柏木立刻礼貌地应了一个笑容,准备伸手问好。谁知道持田浩一竟然绕过了她,先跟站在柏木身后的女二号高城奈奈子问了好。
  
  柏木感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背着身子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转头伸出手的时候,脸上已经是高贵礼貌的微笑:“持田先生你好,初次见面。”
   持田伸手过来,紧紧握住了柏木的手,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像是要把自己的筋骨都揉进对方的筋骨那般。他捕捉到柏木轻微地皱了一下眉,于是一下松开了手。持田弯下腰,把头凑到柏木的耳边,声音低沉:“你果然很漂亮。”
  像是有细密的针戳进柏木的耳朵里,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但是持田靠着她耳朵的头并没有移开。他又开口了,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比电视里还要漂亮。”
  针扎得更深了,柏木紧握的手心里渗出了冷汗。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一片模糊,眼前出现了大片色彩,仿佛是第一次吃Zopiclone时的感觉,一点都不真实起来。
  “真的太漂亮了!”耳边再一次传来了持田浩一的声音。这次柏木步却听得毫不清晰,因为声音似乎像浴室里的热气那样柔软。
  
  “抱歉,”柏木飞快皱了一下眉头,稍稍抬手推开了身旁的持田,“我有点累了。”说罢她快步跑出了室内的片场,踏出室外的那一刻,有些微凉的风吹得她睁不开眼。柏木有一瞬的错觉,她以为现在不是初春,而是寒冷的深冬。
  被柏木一下撞开的持田,就这么像个雕塑一样毫无生气地站在片场内,他双眼无神地看着这个女人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他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昏暗的灯光和一栋破旧的公寓,那里有煮菜的香气和热闹的嬉笑声,它们此刻却像锥子一样,想在持田心口钻出一个空洞来。
  
  第四回
  
  深夜放送的电视剧在上周五结束了,接档的是一个叫做《余命》的访谈类节目。小谷花芽吃着冷掉的外送披萨,青椒和洋葱由于流失了温度开始发硬。
  “好难吃。”花芽把比萨往外送纸盒里一扔,瓦楞纸上映得全是油,她拿起啤酒喝了几口,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
  玄关的门被人推开,花芽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四点了。
  
  “我回来了,”良田的声音听起来却意外地精神,他很快换好鞋跑到花芽身边,举起手里提着的袋子,“鱼丸汤哦,来吃一点吧。”他这么说着,看到了桌上摊着的披萨外卖和啤酒,于是脸上带着点可惜地说,“啊,花芽已经吃过了?”
  手里的袋子一下被抢过去,花芽拿出里面白色的硬纸碗,白花花的汤水上浮动着几粒鱼丸,还有些蔬菜和肉。滚烫的温度透过纸碗传过来,花芽原本冰冷的手稍微暖和了一点,她喝了几口热汤,把筷子分好,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良田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用手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好点了吗?”良田小心翼翼地问出口,他知道今天是花芽妈妈下葬的日子。
  “大哥没有来,倒是前夫来了。”花芽放下手里的鱼丸汤,她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越揉眼睛越涩,于是更用力地揉了起来,“良田你知道的,虽然井上阿姨是我的后妈,我中学三年级的时候才嫁给我爸,但是对我超好的。”
  
  良田把她的手拉下来,看着她被揉得红通通的眼睛,再一次搂过她的肩。
  “井上阿姨其实都知道,我爸是觉得她有时很像我妈,声音和动作什么的。但她还是把我们一家人都照顾得很好。”花芽继续说着,她感到眼睛热热的,终于流下泪来。
  花芽发咸的泪水浸入良田肩头的T恤里,他调整着语气,尽量缓和着气氛说:“坏人总会被找到的,我们就等着这一天吧。”
  
  在Water&star死掉的第二个工作人员,同样也是被分在《Suddenly Missing You》电影工作组制作组的组长渡边真树,他是良田奏的前辈,也算是公司里难得交到的朋友。虽然渡边真树已经三十岁,肚子上的赘肉都透过衬衫露了个轮廓,但他年轻的时候却是组乐队的。像是欧美的乐队,吉他的编曲,都有很深的了解。偶尔工作结束之后,良田会和他去附近的居酒屋喝上一杯,良田的吉他弹奏也很厉害,他除了电影也对音乐抱有很大兴趣,有时候也会和朋友一起去练团室练习。再加上渡边也很喜欢电影,两人之间总是不缺话题。
  
  尸体是在道具室被发现的,而发现尸体的,是被叫去拿服装的良田奏,以及随后来拿落下的剧本的柏木步。
  道具室收拾得很干净,每天都有打扫的大婶,把道具分类放进屋子里的铁盒子里。道具室的三面墙前都放了整排的铁柜子,有点像学校里放室内鞋的那种柜子,上面有一个个配有小门的铁盒子,小门上还标注了里面放置的东西。三面墙前的架子虽然高度和宽度都一样,但是铁盒子的大小不一样,左边靠门的柜子上,铁盒子并不是很大,打开里面分上下层,大概也就只能装下衣服和鞋之类的东西。中间的柜子则稍大一点,里面可以装箱子甚至小椅子之类的东西。而渡边的尸体则被发现在最右边的柜子里,那个柜子上下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个,虽然看上去不大却很深,深到可以装六个病床进去。
  良田当时被要求去拿男主角下场戏的戏服,他进道具室的一瞬就觉得有哪里不对,该说是中间的长凳位置歪了,还是整个气氛就很诡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后来,当良田找出了要用的衣服,才真正发现了哪里不对劲。最大的柜子底下的那边黑色,并不是什么由光造成的阴影,而是从最下面的铁盒子里渗出的血液。就在良田犹豫要不要去打开那一格的几秒钟内,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柏木步。
  
  显然柏木步没有料到良田会在这里,她抱着怀疑的态度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你在这里做什么?”
  “导……导演叫我拿来服装。”良田磕磕绊绊地解释着,他的目光依然定格在那个流血的铁柜上。
  不远处的柏木先是在中间的休息长凳上找到了自己的剧本,随后她又看了一眼表现异常的良田,眼光随着他望的方向看过去。柏木步觉得有什么东西直戳脊梁,惊得她全身冒出一阵汗来,她三两步就走到铁柜前面,在良田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拉开了柜门。
  被关在铁柜里的渡边,原本是背靠着铁门的,柏木步这么一开,他的身体就整个儿倒了出来。渡边的脸朝上,眼睛紧紧地闭着,头上还粘着一些未干的血液。他的手指不自然地弯曲着,衣服有些凌乱,显然经过了不小的争斗。
  柏木步往后退了几步,她满脸的惊恐,一直重复摇着头。最后她的身体打到了门,只能顺着门滑了下去。她用手扒住整张脸,雪白的肌肤被挤压得不成样子,嘴里一直默默念叨着什么,良田走近一些才听清,柏木一直在说:“这不可能。”
  门口的持田浩一靠墙站着,他低头点燃了一根烟,灰白色的烟雾环绕而上,挡住了他的表情。
  
  录完口供正好过九点,良田奏饿得肚子咕噜直叫,于是就靠在街边的栏杆上给花芽发了信息,告诉她自己提前下班了,如果她还没吃饭就一起来。
  春天的风很柔软,凉凉的还带了一些樱花的味道,说不出的清甜。他正眯着眼睛享受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迈开步伐进了旁边的便利店。
  
  “明明是你喊我来的,跑到哪里去了啊?”良田从便利店里出来的时候,花芽已经等在不远处了。她的头发被吹得微微扬起,软布的牛仔长裙洗得泛白。花芽看见良田手里提了个袋子跑过来,稍微有些不满地抱怨着。
  “这个,”良田把塑料袋递到花芽面前,脸上是傻兮兮的笑容,他推了一下眼镜,然后说,“也好久没有送花芽礼物了啊。”
  “啊咧!樱花饼?”花芽取出袋子里的塑料盒,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她说完又伸脚轻轻踢了一下良田,装作生气一样地皱着眉头,“可是不应该送一些项链啊,戒指什么的吗?”
  良田没接话,牵过花芽的手往街对面跑过去,踏上对面台阶的那刻绿灯正好结束。路边栏杆下的苗圃里已经绽放开小小的紫色和桔黄色的花朵。
  
  “死了?渡边前辈?”吃着牛肉汉堡的花芽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抹了抹嘴边的美乃滋酱汁,然后又眨巴着眼睛转头问良田:“那和我妈的事有关吗?这么说来应该就是连环杀人案了吧?”
  “那也说不定,”良田把金枪鱼沙拉里的鱼肉挑出来塞进嘴里,咽下肚后又夹了一颗玉米嚼了起来,“最近东京的犯罪率不断上升,昨天报纸上不是还写什么中学教师被杀害,连情色俱乐部都被人放火了。说不定我们公司也被什么流窜杀人犯盯上了。”
  “总之有点奇怪。”花芽喝了一口杯子里的红茶,皱着眉头冥想起来。
  良田用筷子敲了敲头,他面前放着的猪排饭还没怎么动,一瞬间他又想起了下午发现的尸体,一阵酸水从胃里涌上来:“的确有点奇怪啊。”这么说着,他试着夹了一块猪排放进嘴里,但原本美味的感觉却丝毫体会不到,反而有点恶心。良田拿过花芽的红茶吞了几口,反胃感才稍微缓和一些。
  
  “啊……”花芽伸了个懒腰,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夜空里有一两颗稀疏分布的星星,“好想喝冰牛奶。”
  “那回家吧,”良田揉了揉头发,双手抓着背包带子一耸肩。
  
  第五回
  
  第二天下午良田醒来的时候,窗外没有一点儿阳光,风倒是出奇的大,吹得窗户发出“咯啦咯啦”怪物磨牙般的声音。
  他感到头部一阵剧烈的疼痛,昨晚只喝了两杯左右的啤酒,回家时也很清醒,不可能是宿醉引起的。夜里一点半睡下到现在,睡眠时间也应该算是很充足了。良田挠着脑袋想原因,后来才发现可能是因为一直睡得不沉的原因。昨天夜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却还能模糊听见身边花芽不断翻身的声音,想必她也睡得很不安稳。
  
  这天上班之前良田先去了一趟浅草寺。最近总有种莫名的恐慌浮在他心头,就像是一只无法看见的透明的手,在他的心脏上扯出一个鲜红的口子,然后再慢慢把里面重要的东西,一点一点挖出来。
  红豆人形烧才吃到第二个,微烫却甜蜜的红豆馅料混合着烤得香酥的面皮塞得良田满嘴都是。片场的工作人员都是一脸焦躁的表情,不停调整机器走来走去。良田把还没吃完的晚餐放在一边,放下了蓝色的背包,本来准备帮忙搬机器,谁知道一边道具组的组长跑过来找他了。
  “良田,你去道具室取一个听诊器来,这里少一个,”她讲得匆忙,连接上下句的是断断嘘嘘的喘气声,“最好再叫樱井阿姨给你找一小缸子棉花来。”
  
  “好。”转过身来,良田就皱起眉来。这部《Suddenly Missing You》是几个年轻医生不断成长的故事,拍摄中常常要用到类似手术刀、钳子、针、医疗仪器等道具。道具室组的前辈常常丢三落四,而良田明明没有被分到道具组,但只要一有这种事,组长总是会先来找他。
  正努力吞下这口怨气,一个暗色的人影笼罩住良田眼前的光,良田抬头看过去,是持田浩一。
  持田穿着休闲的米色外套和黑色的牛仔裤,褐色的牛皮鞋看上去是很柔软的质地。他微微抬头,眯着眼睛转动眼珠,目光在片场快速扫了一圈,接着收紧了声音缓缓开口:“柏木步去哪儿了?”
  一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小姑娘,手里握着卷成筒状的剧本跑过来,嘴里念着:“柏木姐已经来了,”她又垫着脚在片场里仔细看了一圈,然后回头对持田说,“她有可能去卫生间了,不过柏木姐从来不会迟到,马上开拍一定会来。”
  
  持田浩一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径自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他把烟塞进咖啡色的烟嘴里,接着旁边走来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帮他点燃了烟。烟味儿还没钻进良田的鼻子里,他就转身朝道具室飞奔过去,路上他默默在心里嘀咕,持田浩一虽然既是编剧,又是副导演,但是几乎都不怎么说话,只有拍摄令他很不满意的时候,他才会出来说两句。有些经纪人带着年轻的演员去和他套近乎,他也几乎都不理会,整个人就像是活在温度计的下半部分,周身冒着冰凉的气息。
  “这点倒是和柏木步很像。”良田皱着眉这样想,推开了道具室的门。
  窗外淡淡的阳光透过窄窄的天窗照进来,窗框上粉末状的铁锈,有时会因为缓缓吹来的春风而掉落下来。淡白色的阳光把站在那里的人的头发染得更加明亮,她姣好的身材在地上印出一个美好的影子,就算此刻她背对良田而立,良田也轻易看出了这个正在翻找柜子的人,是《Suddenly Missing You》的女主角柏木步。
  
  “你在找什么?”良田走到靠门的铁柜旁,熟门熟路地打开了其中一格,取出了听诊器。
  “没什么,”已经换上戏服,穿着白大褂,戴上医用口罩的柏木步回过头来。良田的到来对她来说就像呼出一口气那般无谓。柏木拿起放在一旁的海藻绿色的薄外套,披在身上,然后绕过良田的时候说了一声,“辛苦了。”就离开了道具室。
  
  “唉?拍摄的时候你冲出去了?”隔天吃午饭的花芽差点把嘴里的荞麦面喷出来,她听着良田刚才的描述,现在思绪完全被打断了,“你说去找那个管道具室的樱井阿姨,为什么?还在拍摄到一半的时候冲出去?“
  “我一直就觉得不对劲,”良田说着把调好的酱汁倒进荞麦面里,他推了一下眼镜,夹起一小撮面条“吸溜吸溜”吃了起来,等这口咽下肚才继续和花芽解释。他皱着眉头,好像自己没有真正弄清楚,“上次发现尸体的时候,我就是在道具室碰到柏木的。一般这种大明星哪里会去道具室啊?”
  “就因为这个?”听到良田这么说,花芽好像一瞬间失去了兴趣,她把电视调到棒球频道。
  
  良田一下抢过遥控器按下了开关键,电视屏幕上闪过一道白光,然后图画就消失了:“你听我说完啊,”良田把筷子在青绿色的小碗上放好,接着面对花芽说,“上次她说是剧本落在道具室,你想想去道具室练习不是很奇怪吗?何况柏木可是出了名的在片场连剧本都不看的人。”
  花芽不赞同地撇了撇嘴:“说不定她特别想要演好这次的电影呢。”
  “可我今天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翻铁柜子找东西啊。”良田用手撑着头微微闭上眼,回想那个时候的情景,“我在想,她老去道具室,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在那里,找不到了。”
  “你的意思是,那是不能让人知道的,有关于她的秘密。她才会这么拼命想要找回来?”花芽反应过来,她把筷子塞进嘴巴里,然后斜着眼睛盯着桌上没吃完的面,思考起来。
  良田点点头,他把脑袋埋在两个胳膊之间,整个人都瘫在了桌子上。
  
  “然后呢?去找那个樱井阿姨之后,发现了什么?“
  “我是先想起来,拍摄开始的前一天,”良田说到这里停住了,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有些尴尬,他尽量不看对面的花芽,“就是发现你妈尸体的那天,其实那个时候大家都在休息,柏木换好了戏服,因为那天要试衣。柏木发现你妈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戏服。”
  花芽一手撑着头,一手用筷子戳着碗里已经软得有些发烂的面条,摸不出她的情绪:“戏服有问题?”
  “那天他们拍完定妆照,戏服就回收了。”良田依然趴在桌上,他用手使劲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想要回忆起那天的事,“我记得那天我回去放道具的时候,樱井阿姨说了一句:‘这些都要收好包起来。’我就想既然包起来,大概第二天开始拍戏就换正式戏服了,按照惯例这些试装的戏服会送到电视台或者工作室,做成放置在玻璃墙里的纪念物。”
  “问的结果怎么样?”
  “试装的戏服被保存在其他房间了,后天会送去导演的工作室作为纪念,可能以后还会搞义卖吧。”良田重新打开了电视,他觉得现在的气氛有点冷冰冰的,于是特意调到了搞笑艺人的综艺节目。可是那些搭配这夸张笑容的笑声,却在此刻显得有些滑稽,良田看着那些艺人努力瞪大了眼,眼角处的细纹却还是掩藏不住,“我知道之后,就立刻去了保存那些衣服的屋子,说实话一开始我还觉得很怪异,甚至笑了出来。”
  花芽接不上话,她两个手用力捏在一起,指尖发白。她怕下一秒就听见杀害母亲凶手的名字,怕自己会忍不住大哭出来,怕自己想要复仇。
  
  “我翻到柏木步的那套衣服,她戴的医用一次性防护帽里竟然有一双袜子,那双袜子很脏,底下全是干了的泥。”良田双手交叉向前伸展着,然后起身走到阳台前的窗户旁边,他用手扯着窗帘,然后说,“那种帽子是白色的,如果当时在里面塞了袜子也看不出来。这次的道具组虽然有些马虎,但是在准备道具上很用心,给柏木步这种大明星准备的是名牌儿的高跟鞋,听说一双就几十万,不过那个鞋有一个缺点,就是走起路来太响了。”
  良田把头从窗帘的缝隙间探出去,今天的阳光很好,金灿灿的光芒像小刀一样飞过来,闪得他睁不开眼:“我说……花芽,这只是一个假设。假如你妈妈在柏木步出道之前,曾经知道她什么事情,柏木步会不会现在回来接近她,然后杀死她呢?那个被塞在一次性帽子里的袜子上,之所以会有那么多泥土,我猜有我的原因。那天早晨我曾经帮剧组去十番街买东西。那里正在修路,而且又下着小雨,弄得我一身都是湿漉漉的泥土,回来我踩在走廊上,可能上面也就弄到很多泥土。
  “柏木步发现你妈尸体的时候,是在讨论室。从试衣间到讨论室有很长一段的走廊,如果她踩着剧中要穿的高跟鞋,必然因为太响而被人知道她到底是何时经过哪里的。那段时间,是剧组固定的休息时间,基本大家都呆在房间里睡一会儿,或者上上网。柏木步穿着袜子走到讨论室,虽然有一定的风险,却也不是不可能,讨论室的隔音效果很好,她只要关上门,就算是拿吉他攻击你妈妈的声音都不会被传出来。”良田设想着当时的场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看着身旁开始发抖的花芽,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抱她,只能先接着推理下去,“等把你妈杀害之后,她再下楼换高跟鞋,伪造成一副才从试衣间出来,就直接去了讨论室,后来发现了你妈尸体的样子。那双袜子,放在口袋可能因为鼓鼓囊囊而引起别人的注意,引发不必要的麻烦。如果下去换高跟鞋的时候处理,由于时间很短,很容易被人发现,那样很危险。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所以柏木选择留在身边,藏在帽子里。而且柏木要保证尸体是她发现的,这样她的嫌疑比较容易被排除,因为大家对她高跟鞋的印象很深,所以当时都以为她一去讨论室,立刻就发现了尸体。”
  
  “不过这只是我自己的推测罢了。”良田把眼镜摘下来,他捏住鼻梁上下揉动,然后又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如果是真的,柏木步就败在没料到衣服会回收,以及我会发现袜子上的泥土。”
  “为什么?”花芽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双手将自己的脸遮住。她全身剧烈地抖动起来,良田只听到仿佛海水迅速退潮时的呜咽声,却没看见掩藏在花芽手心咸咸的泪水。
  良田俯身揽住花芽,他习惯性地把下巴抵在花芽的头上,微微皱眉发出了一句疑问:“不过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良田想到自己和柏木步一起发现尸体的那个时候,柏木步的惊恐一点也不像演出来的。那像是人心底最深的恐惧被挖出来般,惊慌布满了整个脸庞,就连最微小的变化都会表现得一清二楚。良田还记得柏木那张脸瞬间变得灰白,眼睛里都是一片死寂,随后没有几秒钟,她又开始否认起来。她一直说着这不可能,重复了很多次。
  
  第六回
  
  花芽第二天准备请假在家休息,良田则因为前晚被通知上班时间被改到了上午,而起了个大早。这一天良田被公司的人安排去拜访渡边的父母所在代代木的公寓。说是去拜访,只是将渡边生前留在公司的东西送回去,另外由于渡边是在公司被杀害的,所以也需要作为代表去拜访的良田多说些安慰的话,劝对方不要起诉公司。
  良田靠在沙发上,天都还没亮透,整座城市被笼罩在浅浅的深蓝色里。偶尔有骑着车的少年从楼下路过,车头橙黄色的亮光左摇右晃着照在一旁的建筑物上,车轮压在地上转圈的声音钻进良田耳里,他伸头出去望了一下。
  距离去拜访渡边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良田却因为昨晚对花芽道出了自己推测的真相而焦躁不安。这种焦躁并不会令人抓狂大叫,只是在心里造成一个空洞,让你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好像有什么没带走,失了魂般的行尸走肉。其实于良田来说,他只是碰巧发现了一些秘密,应该算是好事。但这个事件与花芽的母亲,与自己的前辈渡边以及自己很尊敬的演员柏木步联系在一起,就变得很让人心烦意乱了。
  良田回头看了看依然熟睡的花芽,慢慢踱步到床边,帮她把被子往上盖了一点。
  “等我弄清楚哦,”良田拨弄着花芽柔软的头发,花芽微微动了一下身体,他又继续说,“本来应该直接报警的,不过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做?等我弄清楚,弄清楚你想知道的为什么,再把她交给警察。”
  
  纸上标注的地址很好找,就在代代木公园对面。沿路交叉种着青绿和咖啡红色的树,良田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却觉得看上去很清爽。渡边的父母住在一栋六层的小公寓里,这栋公寓被刷成了砖红色,深棕色的顶看上去很古朴,是由砖瓦拼接而成的。良田顺着旁边灰白的铁梯往上走,很快找到了位于五层的那间房子。门口的金属标牌里插入了一张白纸,上面打印着黑色的字“渡边”。
  “看来就是这里了,”良田喃喃念叨了一句,然后伸手按响了门铃。
  没过一会儿厚重的防盗门就被打开了。
  “您是?”开门的妇人大概五十多岁,良田首先看到她烫成小卷的黑发。她站在门边,看着良田的眼底布满疑问。这位妇人身材还算匀称,她穿着一条修身的浅绿色长裙,身上还围着格子花纹的围裙,脚上的软底棉拖鞋是米色的。
  “我是Water&star的员工,来送渡边前辈的东西。”良田今天特意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他边和门里的妇人介绍自己,边掏出名片递给她,“我是渡边前辈的同事,叫良田奏。”
  “啊,快请进吧。”那位妇人在听见Water&star的时候明显脸部抽搐了一下。
  
  那位妇人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薄布的蓝色拖鞋,再开口时那怀念的语气里充满了心酸:“我有听我儿子提到过你,是个喜欢电影和音乐的小伙子吧。”
  “啊,嗯。”良田不知道答什么,只能对着渡边的妈妈点点头,他相信自己此刻摆出的笑容也很难看,“我先去给他上一炷香。”良田隐约看见一个装修成和式的房间已经被清空,里面放着一张渡边的照片,大概是家人为他做的小型灵堂。
  良田正双手合十为渡边祈祷着,对方母亲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你是第一个来看这孩子的人,他的朋友一直不多,大学时的伙伴现在也都不怎么联系了,真是谢谢你。”
  “哪里,渡边前辈在公司的时候很照顾我的。”良田不好意思地开口回应,他心虚地想,这只是公司分派的一项工作,渡边葬礼那天,自己都因为有事没能出席。
  
  白色的薄瓷托盘上雕着蓝色的花纹,上面一个透明的墨绿色杯子里装好了茶,渡边的妈妈小心地把茶杯放在良田的面前:“这个是他爸从中国出差带回来的,桂圆糯米茶,听说可以预防感冒。”
  “现在春天,也的确是个花粉到处飘,容易过敏感冒的季节。”良田附和着接过茶,稍微吹凉一点之后尝了一口,意外的清甜。
  “箱子里都是些资料啊,”渡边的妈妈翻看着良田带来的一箱子东西感叹着。渡边平日在公司的办公桌总是收拾得很整齐,所以整理出来的东西也不是很多。她埋头继续翻找,好像想从这箱东西里找出儿子留给自己的话,他走得太突然,让她到现在都有些恍惚他还在身边,“啊,这个书签,他从小就用了。”
  渡边的妈妈手上拿着一枚蓝色的书签,上面用银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吉他的样子。
  “我很敬佩他,坚持音乐这么久,虽然知道没什么未来。”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很丧气的话,良田推了一下眼镜,露出一个苦笑。
  “这句话他也跟我说过哦,没未来什么的,”渡边的妈妈表情很温柔,她抚摸着箱子里的东西,像是望着一个婴儿,“不过他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很有信心地组了乐队呢。你还年轻……”
  
  没等她说完,良田就开口打断:“现在这条路,实在很难走。妥协太多,已经做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无论如何,都加油吧。要不要来点红豆饼?”渡边的妈妈从垫子上爬起来,她听见良田说不用麻烦,却还是往里屋走,步伐间挽留说,“再找点他当时组乐队的照片给你看吧?”
  良田喝着面前的茶,身体暖和起来。他松了松领带,目光往屋里收回一些,渡边父母家的装饰很古朴,小木架子上还放着类似古董的瓷器。桌子上还插了新鲜的百合。良田发现收纳柜的后面好像贴了一张海报,于是向前移动了一点,却发现那是一张已经掉了颜色的,约翰·列侬的海报,这个时候良田的心情才稍微轻松下来,好像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熟悉的渡边。
  
  “这个,是他们第一次演出的门票呢。”渡边的母亲在房间里找了一会儿才匆匆跑出来,她放了一个装有红豆饼的木盒子在桌上,然后又摊开一张白色的单子。
  单子已经被压得有些皱巴巴的了,折痕在上面留下很多菱形的小方块。纸上印着黑色的油墨字,有些已经糊成一团,却还是可以依稀辨认出“Roki乐队于SAGENO live house首次演出”的字样。成员名称都是代号,良田分不清哪个才是自己的前辈渡边。
  “那个时候,他给了我们两张票,可是我和他爸都没去,”渡边的妈妈眼里流过少许悲伤的神色,她也不管坐在对面的良田,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个时候他还在上大学,我和他爸是不支持他玩乐队的。后来想想他或许是认真想做点什么的吧,毕竟坚持到现在都三十岁了。”
  “哪个是渡边前辈?”良田指着单子上用颜色作为代称的成员名,吉他—Green、贝斯&团长—Black、主唱——Gold。
  “是Green哦,虽然那孩子也会弹贝斯。”渡边的妈妈从手边拿出一个装饼干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美国的老广告宣传画,她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这是我唯一一次去他们练团室,照的几张相片。因为后来乐队没多久就解散了,我怕他看着难过,就一直没拿出来过。”
  
  先是一张年轻的渡边映在良田的眼底,那时他很瘦,瘦得可以看见骨骼的形状,不像在公司里那样身体已经发胖。渡边的头发很长,用一根白色的皮筋系在脑后,他的黑眼圈有些重,但细长的眼睛里却满是光芒,瘦削的脸上泛着浅浅的微笑,这张是看着镜头照的,他手上还拿着良田在渡边家看到过的那把电吉他。
  接下来几张像是抓拍,照片里的人正在练习,主唱是个年轻的女生,她双手握住话筒用力演唱着。由于她侧着身子弯着腰,黑色的长发挡住了脸庞,良田看不清她的面容。旁边的贝斯手则低着头,他穿得一点也不像是组乐队玩摇滚的,衬衫加上英式的蓝色毛衣,脸上好像还架着一个黑框眼镜,很斯文。不过就算他低着头,良田也能感觉出,他是那种温柔又帅气,受人欢迎的存在。
  “他们的合照只有这一张。”当良田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渡边的妈妈惋惜地说道。
  
  照片上的渡边伸出舌头,摆了一个很狂野的姿势,他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一罐罐装啤酒。而他身边的两个人,只露出了腼腆的微笑,一点也不像练习时候那般疯狂。
  突然吹起了一阵风,白色的窗帘扬进屋里,良田的背影被包裹在里面,他揉了揉眼,面前突然一片模糊。耳朵里响起了长久的耳鸣,像是被人挂断的电话,孤独的的忙音穿过整个宇宙。
  渡边身旁站着的女生,她穿着一条简单的印花T恤和米色的长裤,长长的黑发衬出她古典美好的面容,那是年轻时候的柏木步。而身旁搂着她肩膀的,那个温柔斯文的男生,他高挺的鼻梁和英气逼人的面容,是良田熟悉的,那是《Suddenly Missing You》的编剧兼副导演的持田浩一。
  
  第七回
  
  柏木步离开医院的时候差不多快两点,午饭时间已经过了,她到街边的便利店买了一个三明治,然后匆匆赶往三丁目的咖啡馆。持田浩一和她约在两点半见面。
  这一天天很阴,一丁点儿阳光都照不进车里。柏木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嘴边,她轻轻咬着指甲,陷入了沉思,连前方的红灯都差点没看见。
  结果连三明治也只是装在塑料袋里,丢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一口都没吃。自从说好了要和持田单独见面,柏木整个人就恍恍惚惚,精神极度不安。
  
  她下了车,远远看见站在咖啡馆门口的持田浩一。持田今天穿了一件深绿色的薄外套,里面米色的衬衫看起来很居家,好看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黑色的圆框眼镜。柏木已经习惯了每天与那个穿着昂贵西装,身份是编剧和副导演的持田浩一见面。他现在这样站在面前,反倒变得不真实起来。
  柔软的春风吹过来,柏木伸手把头发别到耳后,她觉得这个阴天却意外的光亮,刺得她睁不开眼。有那么一瞬柏木觉得自己回到了二十一二岁的年纪,那个内心灼热,每天艰苦却永远保留一丝希望的自己。现在她的生活几乎可以说是泡在蜜罐子里,有名有钱被人羡慕,可这是怎么了,柏木反复思考着,她深知自己内心别说灼热,连最后一丝温暖也消失了,日日如同行尸走肉般以一副空壳子活在这世间。
  
  “你来了,”持田看见柏木步伐缓慢地从远处走来,于是自己迈开步伐先迎向她。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温柔,微微一笑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我们走吧。”
  “去哪?”柏木没有把墨镜拿下来,她说出的话很没有力气,仿佛用力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般,整个人瘪了下去。
  “我们去东关街的那间居酒屋吧,不愿意坐电车的话,我开车去。”持田看起来心情很好,他每结束一句话都会浅浅地笑一下。
  柏木背在身后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她收紧声音说:“我不记得什么居酒屋。”
  “哈哈哈哈……”这句话钻进持田的耳朵里,他并没有生气,而是捂着肚子疯狂地大笑起来,他笑得肩膀剧烈颤抖,整个人都弯下腰去。再直起身子的时候,他伸手指着柏木步,边开口说话嘴边还溢出微笑,只不过那笑容持续得越久,里面的孤独就越容易被看出,“对啊,你是红遍亚洲的演员柏木步。大厦上挂着你的巨幅广告牌,电视里反复播出你出演的广告,就连广播里的报时声都是你录制的。长得够漂亮,做事够狠,这种人我怎么会认识。
  “我认识的那个阿步在哪里?”持田像第一天在片场那样,把头凑在柏木步的耳边,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夹杂着沙哑溜进她耳里,“那个我爱着的纯真的阿步呢?被你吃掉了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只是合作《Suddenly Missing You》才认识的。再这样我要回去了。”柏木步推开靠在自己身边的持田浩一,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周边的空气突然变得饱和,凝结成冰冷的尖刀,割得她生疼。
  持田没有回过身,他就这么背对着柏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你会来,是想听我说渡边的事的吧,现在不要听了吗?”
  “我六点还有事,要去快去。”
  最后还是柏木步做出了妥协,她跟着持田浩一来到了位于四丁目的东关街,他们在一家叫做“池久”的居酒屋里坐下。
  
  持田一进门,穿着白色布衣的老板就来打招呼:“唷,今天有时间来?”
  “没什么工作,”持田就在料理台前的长桌前坐下,他拉着柏木步坐在自己身边,然后抬头跟老板点单,“我们要两杯啤酒,还有大份的烤鸡肉串,金针牛肉卷,再一份辣味的洋葱炒鱼糕,还有我想想……”持田眯着眼睛回想着,他没有翻开桌上的菜单,然后突然开口说,“再来一份糯米团子。”
  “要这么多,没吃中饭?”老板记完有些惊讶地问持田,他偏过头看了一下坐在一边的柏木步,“还带了朋友来?一直照顾店里的生意,真是谢谢你了。”
  “像你家这种下午不休息,一直都有供应食物的店也并不多啊。”持田笑了笑,微微偏头小声让柏木取下墨镜,对方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摘下了墨镜。
  
  老板对着这时摘下墨镜的柏木步,突然一拍脑袋说:“好久不见,这个不是Roki的主唱Gold吗?”他这么说着从料理台底下拿出一个空盘子,转身从烤箱里取出一个烤得金黄的厚饼放在里面,“这个就当是送你们的,我们店新做的鲜肉派。唉,我们也有十年没见了吧,那个时候你还常常在店里唱一首中文歌,叫什么名字来着?”他抓了抓已经半秃的脑袋,皱着眉头回忆过去的那些时光。
  “那首歌叫《南海姑娘》,”啤酒已经送了上来,持田“咕嘟、咕嘟”灌下去几口,然后抹了掉嘴角的泡沫说,“那时我们练完团,常常来这里吃东西,有时候都半夜了。”他说着转头去看柏木,像是想要征求她同意一般,眼底满是恳切的期望。谁知持田却看见了身体微微发抖,有些不知所措,努力忍耐着的柏木步。他叹了一口气对老板说,“她现在已经是大明星了,柏木步啊。”
  “啊咧!”老板有些没反应过来,又抓了抓脑袋,他笑得很憨厚,“我不是很了解那方面,是歌手吗?”
  
  “老板,现在的鸡肉串还是用原来那种酱汁烤的吗?”柏木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开了口,她转移着话题,尽量露出放松的表情。一旁的持田则沉默下来,他一口接着一口喝着冰镇的啤酒,听着老板和柏木聊起店里的事情。
  等到菜上得差不多,老板就坐到了料理台的另一面,开始准备晚上要用的食材。店里放着不知名的老牌英文歌,女低音沙哑却温柔的嗓音,搭配着蓝调悠扬的旋律充斥在空气里。
  “这里的东西还是一样好吃,”柏木用筷子夹了一个金针牛肉卷放入嘴里,她咬下一口,鲜嫩的汁水就喷进口腔里。也就吃了这么一个,她重又放下筷子开口,“可是人,已经不一样了。”
  “要问我什么有关渡边的事?”持田没有搭话,再提出的问题直戳主题。
  
  柏木也喝了一口面前的啤酒,她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杀了他?”
  “你不该开心吗?他也是你的目标之一啊,他清楚知道你的过去。”持田咬着鸡肉串,酱汁粘到了他的嘴角,柏木转头望见,差点伸手帮他擦干净。这里的一切和以前都太有重合感,让柏木步整个人都好像轻飘飘地漂浮了起来,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哪段时光。
  “怎么?”见柏木不说话,持田接着说,“我帮你杀了人,不感谢我也就罢了,还这样来质问我?”
  柏木咬了咬牙,声音恨恨的:“他是你最重要的伙伴。”
  “这么说来曾经的情色俱乐部的老板就不是你的恩人?把你从里面带走,让你走上演艺道路的经纪人就不是伙伴?你还不是一样把他们全都杀死了。”面前的食物还没动多少,持田却觉得有些吃不下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抽了起来。
  “渡边死的时候,手指弯曲得很奇怪,他罢了一个“八”的形状。”柏木觉得这烟味有些呛,却忍着没咳嗽,她继续喝着杯子里剩余的啤酒,“那时给你起的外号就是“小八”,因为……”
  
  就在柏木犹豫要不要说而停顿的间隙,持田接上了话:“因为那时候我还口吃,“八”这个音发得不太好。”持田手上的烟只剩下短短一截,他又拿出一根点燃,“这八九年我都在想,live那晚你为什么逃走,为什么放弃我们,去选择什么偶像道路,吃了那么多苦。
  “那时我们乐队明明才走上正轨,原因到底是什么?难道是因为不信任我这个口吃的团长吗?”持田吐出灰白色的烟圈,自己闭着眼睛回想起来,“这么多年终于克服了口吃,你成功了,我也算活得自在,可是那个青春的变幻莫测却充满希望的路,却怎么也走不回去了。这样是生活吗?顶多算是生存吧。”
  
  “我现在活得很好,”柏木步打断了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持田,她也从烟夹里抽出一根烟来,她抿着那支玫瑰烟,却一直没点燃,“知道我为什么杀人吗?就是因为我不想回去,我活着的理由就是抹掉我所有黑暗的岁月。”
  持田把烟头掐灭在盘子里,少许烟灰掉在了美味的菜肴上,他再开口时满是淡漠:“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人吗?”
  “安徒生曾经说过,他的名字必须闪闪发光,这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后来他的家乡奥登赛,真的因为他名扬四海。”柏木不接话,而是自顾自地说起来,这时她点起烟,淡淡的玫瑰香在店里晕开,“现在我也做到了,但是无论是我的经纪人,还是作为过去一起闯荡的队友渡边,他们就像定时炸弹,足以让我覆灭。”
  “阿步,偶尔也相信一下身边的人吧。”
  “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吧,”这时柏木已经听不进一个字了,她猛地转身抓过持田的衣领,每一颗牙都紧咬着仿佛满载怨恨,“我最想杀掉的就是你,全世界最想让你消失。拜托你消失吧,拜托你永远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
  那微微颤抖的声音,逐渐被浓重的哭腔占领。
  
  持田浩一揉了揉眼睛,他觉得有什么异物混进了眼眶里,逼得他差点流出泪来。他从口袋里拿出皮夹,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吧台上,也没跟老板打招呼,就这么转身离开了。
  
  第八回
  
  三天之后的晚上,持田正在家煮料理,一个电话打进了他的手机。那个号码自己并不认识,持田回头看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过了九点半,他今天想早些休息,考虑这也许是工作上的电话,持田犹豫起来。但是对方好像真的有什么急事,在第一次无人接听之后,立刻又打了电话来。持田叹了口气,关掉了灶台上的火,接起了电话。
  “喂——”他说得有些无精打采,希望如果是应酬一类的工作,可以借身体不适推掉。
  “喂喂,请问是持田先生吗?”是意外年轻的男声,声音很好听。对方好像在室外,呼呼的风声似乎都透过电话线灌进持田耳里来了。那边的说话声再度响起,“我是《Suddenly Missing You》的工作人员良田奏,我有些私人方面的事想请教你,请问现在有时间吗?”
  “现在?今天有些晚了……”最近他实在有些神经衰弱,没什么兴趣和这些年轻人见面谈理想。
  良田奏停顿了一会儿,再发问的声音很缓慢:“八九年前的那个乐队Roki,他们的成员之间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持田浩一在听见“Roki”的时候,惊得瞬间呆住。他几次试图说话,动了动嘴唇张开口,但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整个人就像化石一样直愣愣地站着不动。那边良田的声音又传过来:“十点,在公司附近的多田咖啡馆。”
  电话“卡”的一下猛然被挂断了,“嘀嘟嘀嘟……”的忙音好像无限扩大着充斥进这间屋子里。持田突然觉得身上冷嗖嗖的,于是动作僵硬地转身关上了旁边的窗户。
  
  多田咖啡馆在公司大楼旁边的小巷子里,持田的车开不进去,只能停在Water&star大楼下的停车场里。持田下车的时候好像闻到一股霉味,这天东京的天气很潮湿。他没走出几步就发现了拐弯处柏木步的车子,显然她还在头顶那栋大楼里。来见良田奏的事,他还没有告诉柏木步。
  刚进咖啡馆,持田就看到了良田奏。他在心里想着:原来是他啊。良田是工作人员里唯一给他留下好印象的,上面吩咐下去的事情他都会努力完成,平常休息的时候,会闷在休息室里看一些有关电影的书籍,或者练习吉他。持田知道现在喜欢电影或者音乐这类文艺的东西,其实很不容易,当年他也是那样满身赤裸单纯地爱着音乐,能有演出根本不会计较有没有钱拿,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走在那条路上,可是现实残酷到逼他退后一步又一步,最终妥协。
  
  “我自作主张点了经典黑咖啡。”持田刚坐下来,对面的良田就开口了。看起来他已经来了很久,脱下的外套搭在了另一张软椅上,桌上摊开的杂志已经翻了一半。
  “我无所谓的。”持田这么说着,低下头去看了看手表,正好十点半。
  良田的咖啡已经续了几杯,他还点了老板推荐的小份田园披萨,但是一口也没动。很快持田的咖啡也被端了上来,是用和良田一样的白瓷杯装的,杯子上印着一圈金色古朴的图案,怎么看都有些俗气。持田刚端起来喝第一口,对面的良田就迫不及待地对他说起了整件事的始末,有点要全盘托出的意思。良田说得很快,有时候却还要停下来理理思绪,这之间持田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静静听着,发现良田在描述整件事的时候,语气并不是很确定,但是他所有的猜测几乎都是对的。
  
  “只有一点我需要问你,”良田说完发现柏木步是凶手,以及在渡边家里知道他们过去乐队的事情后,终于又喝了一口自己面前已经冷掉的咖啡。苦涩的汁液顺着喉咙流下去,他没有放下杯子,举着瓷杯的手挡住了部分脸,持田无法确定他的表情。良田问得很确定,他在说出口的那一刻,眼睛“倏”地盯向持田,“只有两个可能:第一你对柏木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你之所以在片场装作不认识她,只是怕以前的事情被挖出来会尴尬。如果是这样我想告诉你,柏木下一个想要杀死的对象就是你。”良田收回了目光,他望着黑乎乎的天空,今天一颗星星也没有,“第二个情况就是,你也参与了杀人。我记得柏木和我发现渡边的尸体的时候,她的神色很惊慌,大概因为渡边是她的目标,却提前被杀死的缘故吧。如果是这样,我就有很多都想不通了。为什么你要帮她杀人,却又装作不认识她?还有请你告诉我,柏木步会这么做的原因,我要弄清楚,我女朋友的妈妈到底为什么会被杀害。她是柏木的经纪人。”
  对面的持田浩一淡淡地笑起来,眼里流转着握不住的悲伤,他稍稍弯下腰,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意外沉稳,“那个时候我和渡边都是医学系在读大学生,因为我们的父母都不支持我们玩音乐,所以断了我们的经济来源,我们一边打工一边还要租练团室。最后我们只能住在一个极其简陋的小公寓里,那个时候与我们成为室友的,就是柏木步。”
  
  *持田浩一的九年前。
  持田浩一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回到家,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才买的新鲜蔬菜和一袋比较便宜的生牛肉卷。放学回来的路上,他收到了柏木步的邮件,让他买这些东西回去。
  持田伸手敲了敲公寓的门,走廊显得很陈旧,白色的墙皮掉了一地,里面支撑的部分还露出一小块木头。渡边曾经在发现之后笑说他们住的是危房,因为只是用几根木头拼起来的而已。很快里面有脚步声传来,穿着厚厚的深蓝色棉袄的柏木替他开了门,她黑色的长发扫到了持田的脸颊,弄得他皮肤痒痒的。
  “我回来了。”持田换上了质量不是太好的棉拖鞋,然后放下背包,走到电暖炉旁边取暖。橙红色的光芒带着热量,让他很快温暖起来。
  
  柏木打开塑料袋检查着持田买回来的东西,她抬头认真地说了一句:“欢迎回来。”然后又对着里面一间屋子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句,“渡边,小八买了火锅材料回来哦,快点出来啦。”
  房间里没有空调,这间屋子又朝北,有时刮起风来和冰窖都没有区别。渡边从里屋出来,他却穿得很少,只有一件灰色的运动外套,里面的长袖看起来也不是很厚。柏木步从厨房里拿来水壶,放在小小的炉子上煮开水。
  “唉?又要这么吃啊。”渡边不满地揉了揉头发,他的脸颊瘦削,下巴上有青色的胡渣,大概有几天没刮了。
  
  三个人围着水壶,之前柏木已经去厨房洗净了蔬菜,把它们装在一个大盘子里,和生牛肉卷摆在一起。因为在厨房做饭很麻烦,最主要的原因是会花掉不少煤气费,于是柏木步想了一个办法。她直接把水壶里装满水,接着放在这个插电的小炉子里煮开,在里面放一点涮菜吃。家里的冰箱几乎是空的,里面只有渡边偷偷从家里拿来的啤酒,还有吃“火锅”的蘸料。
  “我去拿点豆酱来,小八要辣酱吧?”柏木把蔬菜放下去煮,然后起身去厨房。
  “喂喂,你不要这么喊浩一啦,”渡边从椅子上拿了一张软垫铺在地上,伸头朝厨房的柏木喊,“再怎么说他也是你男朋友啊,而且是我们伟大的团长。”他说完对着持田浩一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下眼睑的皮肤皱起来。
  “你少损他了,小八还不是你起的。小八只是有点口吃,作曲却很强啊,人有强项就好了,”柏木把三个大小不一的碗放在面前,然后用手抹了抹塑料勺子,从里面挖出酱料分给大家,“而且小八长得这么帅,以后可以去当模特啊。”
  “我不行……行的啦。”持田看着他们讨论,脸上是安静温柔的表情。他吸了吸鼻子,摘下了眼睛,拿起碗夹起蔬菜吃,“但是乐队……要坚……坚持。”
  “每次练团的时候,小八整个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呢。”柏木也夹了菜在碗里,她微微眯着眼睛昂起头,在脑子里回想持田弹贝斯的样子,“真是超级热血,很吸引人!”
  “你们俩能不能不要刺激我这个单身小青年啊?”渡边大口大口吃着还没煮透的牛肉,他皱着眉头吼了一句,“怎么连鸡蛋都没有?好久不吃鸡蛋都要变笨了。”
  “那你打工还老请假,”柏木又下了一点豆腐进去煮,她撇着嘴,声音里却塞满了鼓励,“现在还能租得起练团室,已经很不错了。谁叫你们父母不理解,一分钱都不给你们,还有学费什么的。”
  
  持田在喝水的间隙问:“阿步的……工作怎么样?”
  “就那样呗。”提到工作,柏木的心情好像突然糟糕起来,原本还高扬的声音,现在软软地低下去。
  渡边吃得畅快,脸被从锅子里浮上来的热气熏得红通通的,大概是皮肤比较敏感,他就像害羞一样浅浅的红色一直延伸到耳根的位置。他这次开口有些小心翼翼:“那种工作还是赶快辞掉吧。”
  
  渡边所说的“那种工作”是指情色俱乐部的演唱工作,柏木步在他们搬进来之前,就已经在那里工作了。在柏木步很小的时候,她的爸爸就因为贩毒被抓进了牢里,结果在里面还没坐到一年,就突然暴毙身亡了。柏木的妈妈因为备受打击,所以有很长一段时候都不开口说话,她就像一个死去的人,除了给柏木煮菜,几乎都把自己闷在房间里,不过后来她开始重新拾起生活,而且遇见了一个不错的男人。柏木就在她妈妈再嫁的时候,被抛弃了。
  从中学开始,柏木就住在孤儿院里,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她开始到处打工,但是东京的竞争实在太过激烈,前年圣诞节的那段时间,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支付房租,只能缩在公寓之间的小道里抖抖霍霍地度过一个又一个晚上。后来是那个情色俱乐部的老板发现她,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收留了柏木步,并且让她在店里帮忙。
  所谓的工作,其实只是换上各种服装,例如水手制服,各大高校的学生制服,护士服,OL装等等,然后在台上表演一些青春少女组合的歌曲。这里虽然是正规的店,但是也有些低级龌龊的事发生。柏木步觉得自己能够被别人帮助,自己能够保证温饱,还因为老板的介绍在这里租到了便宜的公寓。最重要的是,在公寓里认识了大学生渡边真树和持田浩一。自己有了与持田浩一之间坚定珍重的爱情,被他们发现了唱歌方面的才能,还一起组了乐队。
  
  “我已经很满足了,”柏木步放下手中的筷子,每次说到这个话题她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虽然心里明白渡边和浩一并没有看不起自己。她尴尬地笑了笑,“这样每个星期的练习还能继续。”
  持田戴起眼镜看了看窗外,不知何时起了浓浓的雾,整个世界氤氲成一片。他起身关好窗户,然后坐下来继续吃水壶里的菜,他不言不语,就这么不断吞咽着食物,镜片因为升腾的热气变得模糊起来。
  
  大概是三天之后,柏木突然召集正在学校上课的渡边和持田回家,这还是第一次,柏木语气强硬地要他们马上赶回公寓。平日里,柏木在那个时段才开始上班不久,持田以为出了什么事,和渡边两人匆匆打了的士回去公寓那里。
  推开门,映进他们眼里的却不是想象里的情景。桌上摆放着一大盘特级寿司,黑色的木碟里则分别放了蔬菜天妇罗和海鲜天妇罗,旁边的墨绿色浅口碗里已经摆好了萝卜泥调成的酱汁。门边响起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对方试着打开才发现家里有人,于是又回转几圈。
  柏木步进门的时候,渡边和持田才反应过来刚才柏木并不在家,他们由于这么丰盛的食物出现在这个简陋破旧的小屋子里而惊讶地在玄关处发了好久的愣。
  
  “你们回来得真快,帮我拎一下。”柏木脱下栗红色的高跟鞋,这双鞋持田没有见过,他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柏木手上装得满满的两个塑料袋。
  渡边往持田身边站了一步,他伸手把袋子扒开一个口,然后说:“好厉害,连OYASHI的炸鸡都买了,还有森田屋的烤肉。阿步你这是要干什么?”
  柏木步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来,她换好鞋后,又把持田拎着的袋子拿回来,然后一样一样把里面的东西排在桌子上。她笑盈盈地拍了拍渡边的肩膀,眼睛眯成一条缝:“还有一箱啤酒,等会儿有人送来。”
  “为什么?”之前面无表情的持田看起来还是没有什么感情波动,他就这么淡淡地发问。不过柏木还是觉得有一丝怒气在贴近自己。
  
  “之前不是跟你们提过吗,我们那里会有事务所的经纪人去,前两天有个经纪人联系我,说要找我拍电影,今天跟我签约了,还给了我一笔钱,我想着……”柏木步尽量用欢快的语气描述整件事,但是她才说到一半渡边就转身出门点起来烟,连一向性情温和的持田也打断了她的话。
  持田直直地盯着柏木,像是想把她全部吸入自己的身体里那般:“要搬走?”
  “嗯,六点公司的车来接我。”柏木步叹了口气,伪装出来的笑容就这么随着沉重的语气消散开来,她用手撑着头低下身来,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太过瘦弱。持田觉得一阵心疼,于是把站在室外的渡边拉进了屋内,关起门。
  “这也算好事,我们就好好送你走吧。”持田强撑出一个微笑,然后从柏木步手上提着的袋子里拿出剩下的东西。他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边轻轻笑了几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好事个屁!你去拍什么电影?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下下个月就准备开第一场live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对不起,但是……渡边,我很喜欢我们的乐队,我也想要唱大家一起写出的好听的歌,也喜欢在练团的时候挥汗如雨抱着吉他大叫的感觉。不过我输不起了,一直以来我的人生都在一条黑暗的甬道里挣扎着前行,哪里都像能要我命的沼泽。认识你们之后,我觉得好似看到了亮光,可是我们的生活并不如意不是吗?对我来说,现在摆在面前的有一条能将我的过去埋葬的光明大道,拜托你放我走吧。”柏木步说到一半,声音就开始颤抖,她好几次哽咽得说不下去,眼眶发热要流下泪来。她清楚地知道这对于渡边和持田来说,并不是什么单纯的朋友分别,而是背叛、是逃离!
  “没办法了,”渡边说着灭掉了手上的烟头,然后也没洗手就抓起桌上纸盒子里的炸鸡,“哇,味道超赞的,真是好久没吃肉了。”
  
  那天晚上,柏木步提着自己破旧的红色旅行箱离开了那间公寓。她从下楼到钻进车里的过程中,头也没回一下。这一天晚上又下起了大雾,站在六楼屋外看着她远离的持田和渡边,只能看见她背影一个模糊的颜色,他们不知道,柏木步在车里回头望着这栋公寓很久,双眼被泪逼得通红,像是燃烧的太阳。
  事情发生转折是在一个月后,渡边拿着一张街边的传单回到住处。他抽着烟等在甜品店打工的持田回来,结果烟抽完三根,天色都暗了下来,也还没见到持田的人影。那一晚持田都没有回来,而渡边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伏在桌上睡着了。第三天傍晚渡边怎么也联系不到的持田终于现身了,他领着柏木步重新回到公寓之后,渡边才知道持田也在街边拿到了那张传单,时隔一个月,持田浩一还是没多做考虑就去找了柏木步。
  
  那是张印着五颜六色图片的传单,上面有关于情色按摩店的字眼,被用鲜黄色的字体着重标注出来。在店面的宣传语下面,是店内小姐的介绍。她们的照片被框在一个个小方块里,各种妩媚诱人的笑容相继呈现出来。而渡边和持田发现的,就是第二行第四张那个熟悉的面孔:柏木步。
  按照柏木步的说法,她在去了那家经纪公司后才发现,那虽然是一家挺有名气,规模挺大的公司。但是内部的规则却低级龌龊,像柏木这样进去的女孩还有几个,她们的经济人是同一个,是个刚过三十岁,名字叫井上小百合的女人。
  井上告诉她们,现在的机会并不多,而在等待机会来临的过程中,自己创造机会是非常重要的。她希望她们可以多陪陪那些导演和编剧吃吃饭,只要多满足这些人的愿望,以后的路必定会好走一些。井上并不是坏人,她说得很明白,这批女孩儿都是从一些俱乐部里挑出来有资质的女孩,想必在以前的工作中多少有被人侵犯或献出自己的时候,希望她们可以暂时放下自尊,为了以后考虑。
  “对你们来说,过去的生活是黑暗而且毫不光彩的,现在你们有机会重新活一次,不过需要你们付出。短暂的折磨后是长久的幸福。”井上脸上是认真的表情,这让坐在下面听的柏木恍惚以为她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最终八个女生里面,有五个人选择留下来,而柏木则是自愿离开的那三个。她认为如果梦想实现的基础是这种事情的话,自己以后也许会后悔,深深的后悔。她高昂着头离开了这家经纪公司,接着投入到找工作的战斗中去。之前那家店的老板对她突然请辞很不满意,现在已经不愿意雇佣她了。而以柏木步现在的经验是没办法找到什么好工作的,她现在只能住最便宜的旅社,那里又脏又臭,她很想回去找持田。
  有时候人被生活所逼迫,会走上自己曾经唾弃的道路,这点很快在柏木身上得到了证实。当时她离开那家经纪公司的时候,高昂着头,她看得起自己,觉得自己虽然生活在一片黑暗肮脏的泥潭里,却是出淤泥而不染纯洁的存在。
  现在她发现自己已经饿得几天没有吃东西,连又脏又臭的旅馆也住不起了,而且她回不去了。原来的俱乐部里,就算有时会被客人占一点便宜,然而柏木很好地守护住了自己的身体,那里她回不去。原来居住的公寓里,有一起组乐队的朋友渡边,有爱着的持田,她也没有脸面回去。原来曾经被自己瞧不起的轻蔑对待的经纪公司,她是更回不去了。
  
  于是,满身伤痕已经筋疲力尽的柏木步找到了这家情色按摩店,这里挣钱很快,如果你愿意看不起自己,丢弃自尊的话。柏木步后悔自己没有在经纪公司妥协,因为现在做的事比较经纪公司吩咐的事几乎没有差别,并且没有任何未来可言。柏木也后悔离开了有持田和渡边在的那间破旧却干净的小公寓,她嘲笑自己那么轻易就相信了那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人有时都会这样,以为自己胜人一筹,以为自己有过于常人的吸引力,到头来发现其实大家都一样,就会变得无比沮丧。
  从决定去把柏木步找回来的那一刻起,持田就清楚地意识到柏木可能经历的事。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那双如同沉静的湖一般的眼瞳凝视着她说:“还好你没有走远,现在你回来的话,还能赶得上下个月的live。”说完他只是傻傻地笑了笑,这时脸庞放松下来,连日以来紧张的人也柔和了一些。
  
  持田浩一的父亲是做烟草生意的,家里生活一直很富足。持田的母亲在他小学的时候去世,父亲一直希望他将来可以继承自己的事业,在持田迷恋上音乐之后,两人常常吵得不可开交。持田的父亲非常固执,从中学之后几乎就没再和持田说过话了。持田表面看上去人很随和,但其实骨子里也很倔强,他高中开始就自己打工搬出来住。
  “阿步,后天能陪我回家看看吗?”持田在live前最后一次练团结束后,这么对柏木说,“好久没回去了,想把你变成我的家人。”
  柏木步用手捂住嘴巴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持田已经背好贝斯,却还是轻轻搂过她。他本以为安稳的日子就这么到来了,谁知道柏木又一次逃走了。而这次一走就是九年。
  持田带柏木回家的那天,柏木特意穿了新买的深蓝色钩针外套,黑色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整整齐齐地绑在脑后。本来一路上两个人都有说有笑,但是已经到了家门口的柏木却突然身体不舒服起来,全身出冷汗。没办法,持田只得先带她回公寓休息。柏木步这次病得很严重,一躺就是一个礼拜,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脸色苍白,眼睛里的神彩也没有了。
  好不容易在live开始前两天,柏木步的身体飞速地恢复起来,但是意外也就发生在那个晚上。那晚,被邀请去看Roki首次live的同学和朋友将live house里填充得满满当当。之前渡边试着把柏木步唱的demo带放到网上,意外地大受好评,大家都以为乐团终于有了些起色,甚至还开始了live演唱。
  结果柏木步没有去,Roki的首次live show,以主唱缺席告终。
  而这个主唱一缺席,就缺席了那么大段的漫长岁月,漫长到所有人都改变了。
  
  “我之所以会杀渡边,其实也不全是为了柏木。”和良田说了那么久以前的事,持田突然觉得喉咙一阵发干,他转头要了鲜榨的玉米汁,而后回过身来揉了揉太阳穴,“渡边曾经来找我帮他出专辑,但是现在的市场不允许,我就没有答应。谁知道他竟然威胁我要爆出我和柏木步过去的关系,这次的电影我和柏木步合作,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就不好了。”
  “虽然这样,也不至于要杀了他吧。”良田坐在对面,他有些不理解地皱起眉头,声音有些无奈。
  “我……我呢,”不知为何持田突然卡壳了一下,他点燃一根烟,本来就难受的嗓子这下更像被什么东西粘在了一起,他狠狠地咳了几下,“我其实在看到新闻上报道,那个情色俱乐部的老板被杀,以及知道柏木的经纪人死掉的时候,就已经猜到凶手是她了。”
  良田越听越费解,又接一句:“不是她背叛你们逃走的吗?你为什么还要帮她呢?”
  “大概只是,突然很想见到她吧。”
  “……”
  
  良田看着对面持田英俊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淡淡的苦笑,那笑里混杂着苦涩。他考虑了一下,然后认真地对持田开口说:“持田前辈,你到现在也没有再和父亲联系吗?”
  “没有,听说又娶了个女人。”持田喝着刚榨出来的玉米汁,浓香的汁液顺着干涩的喉头钻进肚子里。
  “他是叫持田英二吗?”良田试探性地问着,他觉得自己竟然有些紧张起来,手心里冒出了汗。这个问题如果得到了持田肯定的回答,想必又会引出一些藏匿在黑暗中的故事。
  而这边听到发问的持田差点惊得被果汁呛到,他立刻接上话:“你怎么会知道?”
  良田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紫色的卡带,上面还印了浅绿色的卡通图案。他掰开金属的搭扣,然后飞速翻动着里面的卡片,最后终于在中间的位置找一张白色的卡片,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持田俯下身去看,白色的卡片设计得很简单,上面只有几行深蓝色的字。
  以开头为森目精神病医院的字样下,还有联系电话与地址。
  “这是什么?”持田觉得自己的心脏慢慢收紧,连跳动的感觉都丢失了,某种不好的预感像暴雨前的乌云挤满了整个脑海。
  “知道凶手是柏木步之后,我曾经偷偷跟踪过她。后来发现她常常会去那个精神病院,去看一位叫做持田英二的人。”
  
  那最后一层纱也被戳破了,原本凝结在琥珀里的真相,在此刻突然燃烧起来。它不断融化,像热泪涌出那般,潺潺流金。
  
  第九回
  
  柏木步在傍晚六点左右来到医院,天气很好,粉色的晚霞染了金铺在天边,延伸出一片暖洋洋的色调。她在窗户旁抽烟,很久才回头看看身后已经鬓发半白的老人。老人并不常叫她,只是自己玩手上的东西,例如扎头发的小花,或者是些汽车玩具之类的。
  “浩一!浩一!浩一!”小汽车歪歪斜斜地跑到了柏木步的脚边,他挥着手叫了起来,满脸的抱怨。已经苍老的持田英二满脸皱纹,但是全身上下都附着了小孩子的气息,他现在已经弄不清自己的年纪了。
  柏木步捡起脚边红色的小车子,放到老人的手里,她戴在脸上的墨镜还没有摘下来。
  “浩一,卫生间!卫生间!”老人又叫了起来,他不断重复着短短的词语,语气倔强毫不客气。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个叫做持田浩一的儿子,他甚至都不知道浩一到底是谁。从两年前柏木步开始来看他以来,老人就一直管她叫浩一。
  
  之前经常有一些年轻的护士聚集在门口,不断朝里面张望。她们听说大明星柏木步来了这里,都想亲眼看看。柏木步扶着老人坐上轮椅,然后推着他往门口走,准备找个男护士带他去卫生间。她拉开白色的拉门,先侧着身子自己出去,然后又小心地把老人拉出来。殊不知就在两米开外,真正的浩一,老人的儿子持田浩一,正站在那里。他定定地看着无限温柔的柏木步,舍不得眨一下眼睛,他觉得一定是哪里出错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幅无法理解的景象。
  柏木把老人交给护士,老人又哇哇乱叫地回头对她念叨起来,她只说会等在这里,然后朝他挥挥手。再回头的时候,柏木正用手顺过头发,她瞥到前方有个人盯着自己,于是抬头看过去。
  “逃!”这是第一出现在柏木脑海里的念头,她眼神慌乱地四处乱转,嘴巴微微张开,声音却咽在喉咙里。柏木步慢慢挪动着脚步,她一步步向后困难地移动着,却感到脚像灌了铅般挪不动。持田浩一并没有动,他站在走廊的尽头,看着柏木狼狈的动作。
  黄昏溜走,天空像被深灰色的纱帐罩了起来。持田头顶的灯先是恍惚闪了两下,然后持续放出柔和的光线,灯泡在米色灯罩里发出“嗞嗞啦啦”的燃烧声。柏木步停止了动作,她就那么僵硬地站在走廊的那头。持田浩一向前探出一步,结果就在鞋底触碰到地面的那刻,朝柏木步狂奔过去。
  
  柏木步被持田浩一整个包裹着,他覆盖式的拥抱像是想把她揉进自己的皮肤、发丝、眼瞳、心脏里去,逼得柏木快要窒息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持田浩一咬紧牙关,轻声地问了一句。他说得很小心,就好像这句话易碎到能被空气击成粉末,消失不见。
  柏木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持田扳起她的脸,盯着她烧得通红的眼眸,里面起了一片大雾。他慢慢缓缓低下头去,身体机械地向着柏木靠拢,然后停在了她的脸边,他感受到柏木温热的呼吸,于是猛地吻住了她的唇,他把舌头探进对方的嘴里,疯狂地吞噬着她。柏木闻到了持田身上熟悉的味道,这个味道她已经有九年没闻到了,她深深吸收着周身的空气,回忆瞬间被拉过去。
  
  *柏木步的九年前。
  从事务所离开之后,柏木步开始在情色按摩店工作。她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都会盯着窗外望一会儿。她现在住在一起工作的女孩儿的公寓里。公寓旁边就是JR铁道,经常会有电车从这里经过。有时柏木步会望着那一列列电车出神,她希望有一天会有一个人,带着她乘上那辆车,永远离开这里。每日太阳都会升起,每日大地都会重新苏醒,植物会抽芽会败落,柏木步却从未感受到这是新的一天,对她来说,每日都是黑暗的,都是像一张旧照片那样,被磨破了角,刻上了划痕。
  但还是有人来了,那个叫做持田浩一的男生。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那是柏木步熟悉的,陪他一起在自由市场挑选的便宜货,不过他穿起来却依然像是个模特那样帅气。持田付了钱,在按摩店里点了柏木步的名牌,他搭在门把上的手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柏木步穿着极短的白色短裙和粉色的背心,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几秒钟后蹲下身去用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她扯过床上的被单,遮住自己,黑色的长发遮住了整张脸。持田浩一走到她身边,他试着拥抱她,谁知柏木竟然一个战栗。持田就这么在她旁边坐了一会儿,他脱下自己的大外套搭在她身上,然后再次轻轻抱住她。
  
  那一刻到现在都深深映在柏木步的心里,在按摩店黑暗的日子里,她曾经丢下自己的尊严,逼迫着命令着自己忘却被人触碰的感觉。而在持田浩一重新抱住她的时候,她竟然全身颤抖,有种反胃想哭的感觉。
  本以为原来那种有些辛苦,却有盼头的生活又回到了自己身边,柏木步每天都心存感激。她意外顺利地找到了在便利店打工的工作,同时在准备着Roki乐队在几个星期后的首次live。
  被持田带回家去,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那天他们买了上好的特级寿司,然后乘山手线在千代田站下车,走了二十分钟到了比较安静的地段,那里都是两层高的独立公寓,从楼下停着的车子可以发现,这里居住的都是比较富有的人。
  
  持田还保留着家里的钥匙,他拉着柏木步穿过古典的庭院,那是她只在杂志和电视上看到过的和风庭院,有庭院和细水。另一边还有一个小鱼塘,这里原来是一个莲花池,现在里面有几条橙红色的鲤鱼在畅快地游动。
  家里黑着灯,明显没有人在。持田转开了门锁,按亮了玄关处的小灯。这个厅堂一下明亮起来,映在柏木步眼底的是欧式的红布金边木底沙发,木质的矮桌四周雕刻着繁复的镂空花纹,豪华得令她微微眯起眼。她有些无法想象身边这个男生,和自己在那个破旧公寓里,利用小锅炉煮火锅吃的男生,那个为了能够租到练团室熬夜打工的男生,竟然是出生在这种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家庭里。柏木步有些惧怕,同时也因为自己的家世多多少少感到羞愧,尽管她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错。
  “我好久没回来,也没告诉我爸今天要回来,不过我想好好跟他谈谈。”持田先换好鞋,然后帮身边一直被他紧紧握住手的柏木找软拖鞋。
  
  柏木步在内心告诉自己不要逃避,她皱着眉头慢慢抬起头,又看了看这幢陌生的房子。持田帮她找了一双浅橘色的拖鞋,柏木低头去换,却又因为手里提着包不太方便。于是她先把包放在左手边的地上,抬头的那一霎那,她看到了鞋柜里的一双鞋。
  那是一双深咖啡色的皮鞋,左边鞋跟处有一处磨损。柏木步一瞬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冻住了,所有温度都被抽走。她也没换鞋,艰难地朝房间里走了几步,转头又往里屋看了看,眼神来回穿梭了一遍又一遍。结果搭在沙发上熟悉的藏青色的鸡心领背心,肥大的灰色外套,以及里屋液晶电视上方的大照片逐个闯入她眼里。
  她突然蹲下来捂住肚子,对持田说自己胃很痛,想要去医院。事实上那个时候的柏木步,脸色的确非常难看,冷汗顺着她的额头掉落下来,渗入门口昂贵的印花地毯里。回家之后柏木步的确生病了,并且一病不起在家躺了整整一个礼拜,那段时候她像是丢了魂一样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
  
  曾经有一种说法是,人到了一个新的坏境,或者遇到了无法处理的事的时候,他们会希望自己生病,他们想要休息想要逃开。那么他们就真的会生病,因为身体里收到了强烈的苦痛感,那是已经无法再多撑一秒的感觉,要是再多一秒,整个人就会崩坏爆裂的感觉。柏木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她不想从床上爬起来,她什么都不愿意思考,除了逃走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那双深咖啡色的皮鞋,是她曾经在清晨五点清醒过来,赤身缩在店里的白色被单里,歪头看到过的,与她自己的鞋并排摆放在床头的鞋子。伴着五点多钟清透的空气与鸟鸣,柏木又把视线往下移动了一点,藏青色的鸡心领背心和肥大的灰色外套就这么跳入眼中。而那时躺在她身边的,是柏木步前一天晚上接待的客人,持田浩一的父亲持田英二。
  无路可走了。
  
  后来柏木步重新回到事务所,她找到了当初发现自己的经纪人井上小百合。柏木步几乎是在办公室的门口就跪了下来,她在胸腔中揣着一颗已经死去的心,把自己的种种遭遇告诉这个中年女人。井上小百合并没有因为同情而立刻答应下来,而是拖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把柏木步带到了另一个屋子里去。
  “在我们这一行,不要把自己当成独立的自己来看,你只是演员,只是工具。”井上小百合指了指一旁坐在环形桌旁的几个男人说,“现在你在他们面前,把衣服全部脱掉,我就给你工作。”
  柏木步看也没看对面坐着的人,她甚至毫不关心他们是制作人还是投资商,她毫不犹豫地扯开自己的衣服纽扣。在那一秒,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那就是放弃自己,让自己覆灭。她要丢弃“自己“这个词,把最原始的自己原原本本的暴露出来,然后就可以毫无保留,毫不羞涩地去闯以后的路了。那不是一条属于柏木步的路,那只是一条闪着光,属于一个空壳的路。
  
  时间飞速流转,春花夏夜秋露冬雪不断交替变更,就这么过去了好几个年头,直到两年前,已经获得成功的柏木步,才又断断续续遇上了与自己那段过去有交集的人。先是一次在精神病院做慈善工作的时候,她很巧合地遇见了已经体弱年老的持田英二。柏木步在医院打听到了他的消息,听说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还是被生意上合作的朋友送到这里来的。他已经认不清人,也分辨不出自己是谁了。
  柏木步看着孩童般的持田英二,心里被一种道不明的感觉填满。这个应该算作此生最恨的人,就这么毫无保留,疯疯傻傻地对着她微笑,发脾气。柏木步开始隔三差五地来看这个人,每次都挑一个整点,一分不差地踏进这个房间。因为几年前,她慌张逃离持田浩一身边的那个晚上,也是在一个整点钟,不过具体是几点,她已经记不清楚了。她想要重新开始,虽然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这的确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柏木步还在做着关于那个“曾经”的梦,她爱着曾经的爱人持田浩一,她本来以为一辈子都不可能接受自己的浩一的父亲,也许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就会这么接受了自己。
  不过她却忘记考虑,那个也许早已因为浩瀚时间的力量而改变的持田浩一。
  
  让她清醒过来的,是昔日的好友渡边真树。柏木与渡边是在工作中重逢的,此时彼时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渡边还是那个喜欢音乐的少年,却只能在经纪公司做着自己并不喜欢的工作。而柏木已经从那个没见过世面,贫穷的少女,蜕变成一个红遍全亚洲的女演员。
  柏木步本还把与渡边的重逢当做是好事,因为这些年累积了那么多苦,那么多变故,都找不到人诉说。谁知到渡边并不这么想,他开始勒索柏木步,他的性格已经极端扭曲。渡边要自己的音乐成功,他要自己喜欢的音乐变成全世界都喜欢的音乐,他坚信自己能也必须成功。无论柏木步如何开导劝说都没有用,渡边甚至还把当年按摩店的传单拿去影印,邮寄到了柏木的家里。
  接着灾难一个接着一个发生了,柏木步在出名之后曾经转过事务所。她不知道自己曾经的经纪人井上小百合,竟然与渡边真树都在Water&star工作,而那次的工作就是与WS的艺人合作的。井上小百合的手段比渡边更狠,她手里握有的秘密太多,只是一直没时间找到柏木步。而这一次,机会来了,她要求柏木步转回事务所,并且要求柏木散发消息说,是为了报答将她带出道的井上而自愿做出的决定。
  
  第一个决定杀掉的,其实是渡边。对于柏木步来说,威胁的确让她倍感痛苦,但是更痛苦的则是看着依然在追求音乐理想的渡边,看着他如同当年娴熟的吉他技艺,看着他收藏了越来越多的CD。柏木想到现在虽然成功,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自己,想到放弃了“自己”那条道路的柏木步。
  但是一直无法下手,因为毕竟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她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遇持田浩一,而当她发现持田帮她杀掉了昔日的伙伴渡边的时候,柏木的心情非常复杂。她一边揣测着持田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依然惦念着过去的时候,一边又在心里恐惧起来。因为连柏木都不忍心下手的人,竟然轻易被持田杀死了,当她看见渡边的尸体,看见已经不会说话,永远无法复原,却透露出强烈的不甘与恨意的尸体。心里一直用力保护起来的某块净土,就这么崩坏了。
  “回不去了。”那之后柏木步常常这样想。
  她还是会去精神病院看老人,现在在医院的短暂时光,已经变成了柏木唯一能够安静下来,不那么恐慌与担忧的时光了。她常常只是抽几根烟就走,有时候也会和老人说说话,她独自一人对着已经疯疯癫癫的老人说得很认真,那些爱恨情仇,那些与过去的交缠,就在一次次对话中被洗刷得很淡了。
  但是她没料到,持田浩一会找到这里来。她没料到仅仅一个拥抱,熟悉的味道会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简直要把整个人都淹没。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持田浩一听完依然被紧紧抱住的柏木的叙述,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于是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呢喃,“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日子会突然很想你,像得了失心症一样整个人简直发了疯。我多想见到以前的你,多想听你唱一首《南海姑娘》而不是看你在电影里硬扯出微笑,多……多……多想像这样抱着,还会红着眼几乎要流下泪来的你。”他的声音又卡壳起来,整个人都高度紧张。
  柏木步感到腹部一阵刺痛,身子随之缩了一下,她低头一看,血从左侧的肚子那里流下来,那是一把短短的刀,被持田刺进她身体里去。 持田放开了怀抱里的她,双手撑住她的肩说:“跟我走!我们走吧,现在扯平了,你攻击了两个人,我也是。如果被抓住就一起坐牢。”他说完又低头观察着柏木步的伤口,然后蹲在那里抬起头,把衬衫拉出来,露出里面的皮肤,“不用担心,那个伤口不致命,因为来之前我已经试过了。”在他身上同样的位置,被白色的纱布覆盖,上面还被涌上来的血给沾染得斑斑驳驳。
  
  “浩一!浩一!”这时候老人已经去完卫生间回来,他自己推着轮椅,语气急躁地朝这里喊过来。
  持田浩一没有看过去,他一心想要离开这里,这是最后一次了,带着柏木离开的机会。而对面柏木步低着的头,并没有抬起来,她的声音像是吸满水的毛巾那样沉重:“呐,浩一,我们要去哪里?我是演员柏木步,你是编剧,是作家持田浩一。我们要逃去哪里?”
  “已经……”柏木步的声音很轻,像再用力一点,就可以从声音里掉出泪来一样,“回不去了。”
  老人停在了他们身边,然后一个劲儿扯着嗓子喊: “浩一……”他伸手扯着柏木步的袖子,直到柏木终于回过头来看他。
  “小车!小车!”老人在去卫生间之前,曾经把那个红色的玩具小车交到柏木手里。
  柏木的脸已经由于失了点血再加上突然的变故显得有些苍白,她冰冷的手伸进口袋里,拿出小车交付到老人手里。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抬头看着持田浩一:“你看,他其实不是在要小车,他是在跟我要你。”
  老人又拉着柏木的手臂,闹别扭似的在轮椅上扭动。他眼神警觉地看着面前的持田浩一,满眼陌生。
  
  “开什么玩笑?”浩一无奈地开口,眉头紧锁,“他根本不认识我,他在保护的是你吧?他现在认可的是你不是我,阿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回不去了,总之回不去了啊。”柏木步伸出一只手反复婆娑着浩一的脸,手上的血液在他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她眼睛里鼓满了泪水,“不要再打了,这种困兽之战。”
  “无路可逃了,”柏木步另一只用力把刀子从身体里拔出来,然后猛地插入心脏附近的位置,她身体一紧随之瘫软下去,已经快要失去光彩的她平静地看着持田,她费力地摆出几个嘴型,声音已经发不出来。持田没能辨认出那是什么,它就像一个只被空气吞噬的秘密。
  ——之前一直……好想见你……
  
  {最终回 孤独者自述}
  我在森目精神病院实习了三个月,有时我觉得自己的运气很不好,比如这次实习就是。
  分给我的病人是个奇怪的老头儿,虽然精神病人都很奇怪,但是他的习惯真是让人无法理解。他经常把一个红色的玩具小车塞到我手里,让我给一个叫浩一的人。可那时候我身边明明一个人都没有。精神病院的工作本来就高度紧张,又很孤独。所以到后来,当他再把小车给我的时候,我就直接不拿过来,而是转到其他病房去看看那些可爱的小孩子。虽然他们的精神也有问题,也比这个脾气很暴躁的老头子可爱太多了。
  三个月后,在我实习结束转正后的第二天,他死掉了。医院帮他做祷告的时候,我看见了平时常来医院的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虽然已经是个中年大叔了,他却意外英俊鼻梁高挺,像个混血儿一样,但是他从来也没拿掉过眼睛上的墨镜。
  后来我接手了其他的病人,那个人也不再来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有前辈在聊天的时候跟我说,他就是之前在精神病院轰动一时的那个案子的男主角。十年前曾经红透半边天的演员柏木步在这里自杀了,而她的情人持田浩一后来被抓进了监狱,最近才被放出来了。因为医院曾经规定不能讨论这件事,所以我一直都不知情,但也许是十年前我才十岁,对柏木步和持田浩一都没什么印象,所以给我的冲击力也不是太大。
  
  但对于那个已经死掉的老头,我却有些好奇起来。这么说来,他一直不断念叨着的浩一,就是那个常常站在走廊里默默往里观望的中年男人,是他的儿子。可是为什么这个浩一一直不愿意进来看看老人呢?我甚至有些后悔,应该试着去和浩一攀谈,哪怕一次帮老头儿把那个红色的玩具小车交给他的。
  可是我却又想到老人死掉的那个午后,那是个夏日的午后,从吃过午饭开始,天空就一片阴霾,还有闷闷的雷声从云里震出来。老头儿的毛病又犯了,他常常让我定闹铃,定在下一个整点,这一天也一样。
  我调整着闹钟,把闹铃定在了下午一点钟。老头儿那天的精神很好,看起来和正常人差不多,也没有再闹脾气,于是我和他攀谈起来。老头儿用红色的头花扎了一个小辫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却有些严肃地命令我不要笑,他说她马上就要来了。我问老头儿是谁,老头儿说是浩一。我又问他浩一是谁,他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是重要的人。
  后来还没到一点,天空就下起夏日里特有的蝉时雨,雨量逐渐转大。
  老头儿听着雨声,也在一点不到的时候死掉了。
  
  现在想来,我还记得那天老头儿说的浩一是“她”。
  可是持田浩一明明是个男人啊,是他的儿子不是吗?
  这点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
  
  (Suddenly Missing You)
  “其实,知道柏木步死掉之后,我还有些,该怎么说…………”花芽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她默默看着头,然后身体一歪靠着身旁的良田,“难道是不舍吗。听你说了那些故事之后,有时做梦都会突然想起她,虽然杀了妈妈。”
  “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并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可以解释的,”良田把花芽搂得紧了一些,另一只手按了右眼边的太阳穴,“你妈妈有错,柏木也有,有恨她们的人,也必然有爱她们的人。”
  花芽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喝了一口手里的罐头咖啡,缓缓开口:“但我还是很恨她。”
  “可以啊,”良田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然后眯着眼睛思考说,“我突然知道下部电影应该拍什么了。既然他们这么残酷,这么卑鄙,同时又这么温柔。不然就拍这样一个故事吧?”
  “也叫《Suddenly Missing You》?”花芽也笑了起来,她起身拉开窗帘,今天的阳光格外好,“要把妈妈拍成最善良的那个,因为对我来说,全世界都不及她。”
  “好。”
  
  Suddenly Missing You,突然好想你。
  无论是怨恨,热爱,淡漠,都会有突然想起的时候。
  我们会突然渴望一个拥抱,即便我们从未被拥入怀中。
  就算我们犯再多的错,也会有那么一个人,突然想念我们。
  也会有那么一个人,永远包容我们,保护我们。
  
  I miss you but I missed you。
  如此想念,却也错过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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