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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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去往首都机场的路上,王林收到了一条微信。这个微信很唐突,它先用“备忘录”写的,而后再截图发送。这不是多此一举吗?但看完微信内容,王林又修正了自己的看法。这样做,说明对方比较慎重,用备忘录先将想要说的话清清楚楚地表述。
  哎,这个周芫。王林忽然有些想笑。他想到上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涂了黑唇膏,一身朋克装,可偏偏眼睛很大,看着却像个洋娃娃。她都瞎说些什么呢?
  微信里的意思,王林好像都明白,却又觉得她的字里行间还有其他的话。他想了想,没有回微信,打通了语音电话。没有应答。王林想要再打,车却已经到机场了。司机说,我把车停这儿,您看成不?王林只好收起手机,那麻烦师傅把后备厢开一下,我拿行李。
  司机要帮王林提行李,王林连忙挡住了,这个我来,行李不重,师傅你就请回吧。司机要走,王林犹豫了下,又开口问,有个事我还想问一下,汪总现在还和以前一样,经常离开北京吗?我是说现在公司有新片开拍,他还和以前一样要外出跟组吧?
  司机笑了笑,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我就是个把方向盘的。王林只好也干笑,挥手和司机告别。专属司机,会不知道东家的行踪?不愿说罢了。但这也正常,凭什么别人要告诉你一些不该你知道的事?王林裹紧了衣服。北京下了2019年的第一场雪。雪薄,化了之后才显得冷。
  进机场大厅前,王林又给周芫挂了个语音,还是没有接。这就奇怪了,她才刚发的微信,回拨过去,怎么就不接了呢?周芫有些神经质。辞职那天,周芫在会议室外听到声音,操起一把折叠椅就向校长助理冲了过去。王林当时头就要炸了,几乎是抱着才将周芫带走。
  登机前,王林打算第三次给周芫挂语音电话,但一个电话插了进来。王林一看,就知道是市公安局的座机打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可说的内容,却让王林很是陌生——有个案子,可能得请你帮帮忙。
  见到王林还拎着行李箱,陈文松嘴里不住地说抱歉,你这才下飞机就赶过来,我真是过意不去呀。王林喝下一大口刚沏好的武夷岩茶,笑了笑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也没少麻烦你,再说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回到家,也没啥事。陈文松又给王林添了茶,这么说,弟媳那里还是没松口?孩子终归是还小,能复婚就复吧。王林推开办公室的窗户,点上了一根烟。落日在南方似乎也变温柔了,像金橘,掛在天边,带着暧昧的暖意。王林曾对陈文松说过,就冲着他办公室这样的景色,干活再累也值得了。王林靠在窗边,默默抽着烟。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是没有周芫的回信。
  应该说是你的“前弟媳”,呵呵。都两年了,习惯了。
  陈文松听了也明白,只好在心里叹了一声。他转过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递给了王林。王林一边翻看里面的材料,一边听着陈文松的话。死者是你认识的人,三天前去世,也就是12月12日。日期很好记。他是在教师公寓发病,那天学校后勤约好了上门要查看水表,敲门没应,打手机只听见在屋里响,担心有事就拿了备用钥匙开门,结果进门一看就见到他倒在了床下。学校赶紧送到医院,但医生说已经晚了,开具的死亡证明是“心源性猝死”。按理这算是自然死亡,但后勤在整理公寓的时候,在他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叠打印稿,你知道是什么吗?和你有关。
  王林先是摇了摇头,而后不太确定地问,是我写的关于他学术造假的文章?
  你猜得没错。除了这些,还有一封“举报信”。
  举报什么?还是那些陈词滥调?师德败坏?他要去哪里举报?我都已经离开学校了。
  陈文松有些意外,我没听你说起呀,什么时候的事了?
  出了那事后,和学校闹翻了。离校不是什么好事,我也没到处说。
  这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难怪我看你有时发朋友圈,都是和拍戏有关的,我以为学校那么自由,由得你在外跟剧组。
  倒不是因为我要跟组写剧本,而是不得不离开学校。王林没细说下去,将文件夹还给了陈文松,都是关于许世海的材料,我大概也都清楚。他早我一步离开,去了北京的学校教书,现在死了,和我有关系?
  你别多联想,只是找你了解些情况。北京的同行请我和你联系,他想掌握一下与许世海有关的情况。特别是这一两年,许世海都发生了什么事。
  王林觉得陈文松说的话太唐突。他忽然想到,这一天从早上开始,都显得特别唐突。他找了个椅子,慢慢坐下,文松,不是说许世海的死因无疑吗?还来找我了解些什么呢?说实在话,我一点儿也不想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现在是你问我,如果是换作了别人,我可能马上叫他滚了。
  陈文松也坐在了王林的对面,北京的那位同行是我原来警校的师兄,他也是受人之托,拗不过那个人的面子。
  谁?
  许世海的妈妈。
  王林又点了根烟,在烟雾缭绕中,渐渐模糊了陈文松的脸。整个办公室好像都被沉没在了烟雾之中,只听到陈文松还在叙说,老人家原来是师兄的中学语文老师,对他有恩,他没得办法。王林听了,心里一阵苦笑,谁还不是一样?他自己恨不得变成佛祖,人间什么难题都迎刃而解。可实际上,任谁都一样,都是跳不出“五指山”的孙猴子,区别在于,在不同的“手掌”里蹦跳罢了。
  到家已经快十点了。王林烧了开水,煮了一包泡面,又加了两根火腿肠。吃着吃着,手机响了。抓起来一看,是妈妈打来的。他想了想,又放下了手机,任由手机铃声停止。旋即,收到妈发来的微信,“到厦门了吗?”王林回了她,“刚登机,一切顺利,勿念。”王林看着手机屏幕光慢慢熄灭,而后才把剩下的面三两口扒完。吃完面,屋里顿时异常安静。两套房子都留给了罗琳,她要带着孩子,不留她说不过去。现在住的是一套老旧的“公改房”,是他舅看他没个落脚的地方,四处租房子住,好心用低价让给他。
  冰箱“嗡”了一声,压缩机在运转。王林心想,接下去自己是不是要养只狗?狗比较臭,又闹,不然就养猫。但猫不会笑,高冷,好像也不合适。王林否定了这个念头。干脆养龟好了。毛伦就养龟,好养,能活着就行。想到这里,王林给毛伦打了电话。毛伦劈头就问,剧本卖了好价钱没有?去了北京快小半个月了,总得有个结果了吧?王林说,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住在老汪安排的酒店里,就是没见着人。毛伦顿时无语,好半天才回话,别搞半天,剧本没卖成,倒把自己给卖了。王林笑了笑,年轻的时候可能还是小鲜肉,现在是老腊肉,谁要?毛伦“呸”了一声,而后才问,这么晚打电话不是为了谈心吧?出什么事了?   许世海死了。
  哦。想不到,想不到。挺突然的。我这周就结课了,过两天来找你。
  听到毛伦这样的语气,王林忽然觉得莫名的心安。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觉得有些事该来总得来,既然来了,也只能去接受。临睡前,王林不死心。这次是直接打周芫的手机,但那一头干脆传来一个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2
  周芫对王林说,老师,我想考研究生。为什么呢?因为,不知道毕业能做些什么。也不是,就是想去北京吧。我一个南方人,从小在鱼米之乡长大,对吧,那么灵的一个人,在南方这个环境待太久了,就从灵变成了糯。老师,你知道“糯”是什么意思的吧?嗯,我继续说。“糯”就没意思了,太软弱了,这不是我的本质。别看我笑起来甜甜的,但我内心是有一团火在燃烧的。所以,我现在改了发型,打了舌钉,文了花臂,还穿起了皮裤……
  打住,还是回到考研究生这件事来。
  哦,对了,还是说回考研的事。老师,我就想去北方一点的地方。那也不能太北,是吧?东三省肯定是不考虑,太冷会把脑子冻坏。就是北京了。冬天冷,有风沙,但那里有诗人、歌手、演员……
  还有疯子。
  嗯。好像是这样,住地下室,啃方便面,点中南海烟。
  你想太多了,现在地下室都被清理了。
  老师,你干吗这样!周芫停下来,有些不满地看着王林。此时,会堂里喧嚣的音乐声陆续传出来,会堂外的走廊除了他俩,再无其他人。王林缩了缩脖子,跨年的夜晚,难得冷了下来。周芫用靴子的后跟砸了砸地板,总之,老师,你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
  今年的考研,你来不及了吧?再过小半个月就得开考了。
  所以呢,就准备明年的考研。我要去北京。下周答辩完就去北京,反正这鬼学校是这样的,答辩都安排在大四上学期,大四下学期就彻底不管我们了。顶多回来拿个毕业证,算了,毕业证也不自己拿了,我让陆肖肖帮我拿。
  肖肖,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她毕业就留在厦门了。你怎么不自己问她呀?说到这里,我就觉得老师你过分了,自从我们上大四了以后,就都不管我们了,连毕業设计都不带了。这大半年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学校里都见不着你的影子。
  在筹备拍一部电影。刚把剧本初稿做好,忙着和电影公司打交道。
  哇,真棒!是北京的公司吧?我就说了,老师,我们都得去北京,那里才适合我们!
  周芫雀跃着,似乎她比王林更在意拍电影这件事。王林见了她的样子,眼睛里放着光,就想她那一身的朋克装也许是最好的伪装,其实内心里分外柔软。他又想到了一种动物,刺猬。他在微博上看过一个视频,刺猬面对信任的人,会愿意袒露自己的肚皮,那恰恰是它最脆弱的地方。王林微微笑了,点了根烟。为什么是“我们”呢?
  老师,因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呀!
  周芫说完忽然笑得很大声,一边笑,一边在原地转着圈,看起来像是在跳一支舞。待笑够了,她停了下来,拿出自己的摩尔烟点了一根。王林那时候并不知道,这将是见到她的最后的欢笑。否则的话,他应该会拿出手机拍下来,或者至少在脑海里记得更深刻一些。才不会在日后,每当想要认真追忆那一晚时,周芫的笑容却是模糊的,而他自己也因了回忆而头痛。
  我们,怎么会是一样的人呢?王林将烟头扔在了垃圾桶里,我们年龄差了那么多,我们经历各自不同,我们差别这么大。
  周芫想了想,答案到了嘴边,呼之欲出,但却狡猾地一笑,老师,这就留给你自己去思考了吧。你不是喜欢思考的吗?
  想多了,不是一件什么好事。王林摸着自己的下巴,好一阵没修理了,胡须杂乱地生长开来。他忽然看着周芫,倒是有件事,我没想到。你还是选了许世海当你的毕业设计指导老师。
  有求于人。周芫蹲下身子,弹走烟灰。我想考现代文学研究生,那个学校的硕导是许世海的师兄。
  王林在心里冒出一些问号。几乎要说出口了,但看到周芫朝自己眨了眨眼,王林又打住了。她大概也明白了王林的心事,不过用眨眼的方式向他表示了不用在意。王林心想,那就由得她吧,毕竟也是成年人了。周芫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橘子,给,老师,跨年晚会上拿的,我不喜欢酸的东西。
  很久以后,王林想到周芫给的那个橘子,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些什么?
  那晚估计就是整个故事的起源。
  毛伦听完王林说的话,笑了笑。王林读出了他嘴角的一丝嘲弄,心中有些不快。毛伦没理会,拿起啤酒瓶给王林倒满,又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喝光,而后再倒满。王林看了眼桌上沸腾的火锅,又看了看毛伦放下的酒杯。毛伦问,你看什么呢?喝点酒怎么了?王林夹了块羊肉蘸上蒜酱,淡淡地说,痛风。
  毛伦摇了摇头,憋太久了,医生上次看过之后到现在,快一个月没喝酒了。
  你就不能再喝了。
  可能吗?毛伦低头吃了块肉,瞄了眼王林,你不也是一样?明知道危险,却还是管不住自己。
  王林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反问,难道我就什么都不管?
  你管得着吗?毛伦放下筷子。许世海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周芫联系不上,你着什么急?那个陈警官,不过就是找你了解一下,问过之后就完了,他公安要掌握情况,分分钟的事。
  好像真是如此。王林突然失去了说话的欲望。他朝四周看,大厅里坐得满满当当,人们觥筹交错,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男男与女女。这是个欲望的城市。没有太多的悲伤,没有太多的怜悯,每个人都要过活,钻进红尘俗世里,一天又一天过下去。任何时候,都会有人到来,又同样地,会有人离开。
  发什么呆呢?毛伦眯着眼,点了根烟。好像有些于心不忍,吐了口烟圈后说,说句粗俗的话,你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王林回过头看他,确实挺粗俗的,尤其你是一位大学美术老师,讲究美的。
  不要打断我。你和我说句交底的话,你和周芫的关系……   没你想得那么低级。王林叹了口气,她要再小几岁,都可以当我女儿了。我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会下作。既然我当初看不下去,公开揭发许世海学术不端,那么我自己怎么又会做对不起良心的事呢?我啊,有时是心疼周芫。她活得好累。
  这世上,谁活得轻松?哪个不累?也不见你心疼我。
  有一天晚课,下课后我收拾好东西正要走,看见阶梯教室后面还坐着个人,独自一个人发呆。我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周芫。我说你怎么还不走呢?她说不知道去哪里,肖肖也回家了,租的地方太冷清,不想回去,一个人会怕。我问,出什么事了吗?她说最近又开始怀疑自己了,她拉开自己的衣袖,手腕上又多了一道伤疤,刚结痂,还没脱落呢。
  她那是第几次了?
  鬼知道呢。我记得她说过的,她还不能死,因为她相信还是有人在乎她的。
  王林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好像见到了周芫就坐在自己的面前,戴着一顶贝雷帽,嘴唇抹了一层薄薄的红彩。她说着波伏娃的“第二性”,越说越兴奋,眼睛里有着光亮。
  看来故事的起源还得再往前推了。哦,你手机响了。
  王林看桌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陈文松”。
  3
  陈文松和王林约了回华岩学院看一看。起初,王林是一口拒绝的。而且陈文松还提到要和校长助理见面,王林更是不愿。陈文松多少是了解一些自己内情的,怎么能出个那么糟糕的提议呢?可陈文松并未放弃,在电话里跟他说,你先不急,我发一段视频给你看看。王林点开微信,看完视频后陷入了沉思。毛伦接过手机也看了一遍,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事情有点复杂了。
  翌日一早,陈文松开着一辆黑色的昊锐来接王林。车门上写着斗大的几个字“公务用车”。毛伦在一旁看了,小声嘀咕,这事要立案了?王林自然不清楚,倒是陈文松边开着车,边解释,案件都是属地原则,许世海在北京猝死,若是有内情的话,自然是由北京警方调查。目前来看,死因是很明显了,并没有外力作用,不存在他杀嫌疑,所以也构不成立案的条件。但昨晚我发给你们看的视频呢,又确实说明这个事应当还有些不为人知的情况,我师兄找了我们局领导,请我再帮帮忙。领导就说让我再深入协查一下——其实,也就是靠你了,王林。
  陈文松把着方向盘,看了眼副驾驶座。王林一路上都沉默着。毛伦从后座探过身子,拍了下王林的肩膀,笑着说,你说你这个人,年纪也不小了,脸上胶原蛋白都没了,身上也没几个钱,怎么就这么容易招事呢?
  王林想到所谓的“宿命论”,但他实际上是无神论者,用这个说法来解释,自己这关也过不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好,索性就选择了不出声。毛伦有些无趣,转而笑着和陈文松说,陈警官,我跟着来,给你添麻烦了。陈文松赶紧说,你这说的是哪里话,王林以前经常提起你这个高中老同学,这么多年了,你们关系还这么好,真是难得。我们也不是真的办案,就是出来走走。我在法制支队,专门指导同事依法办案,但自己却没真正办过案子。这次协查,算是头一遭了。对了,不要再叫我“警官”了,叫我名字就行了。
  好,真是大气。毛伦开了个窗缝,车行进在厦漳大桥上,海风灌进车里。他打了个哆嗦,又把车窗关上。王林,你也是不容易,那时听你抱怨学校太远,我还觉得你矫情,现在才体会到你每天这样来回,确实挺烦人的。但凡事有利有弊,你这段经历让你多认识了人,增添了人生经历,说不准还对你写剧本有帮助。
  陈文松不知他说的是真还是开玩笑,从后视镜看了眼毛伦。王林自然是明白他话里的玩笑意味,淡淡地说,文松别理他,这个人话多,嘴碎。陈文松笑了笑,却接过话来说,毛伦说得好像也没什么错,特别是周芫这个女孩子,太神秘了,她背后的故事,估计可以写部电影了吧?
  她倒更适合写成一部小说。她身上有许多的东西,画面说不清楚,得要文字去描述,并且留白,然后自己体会。
  许世海家门口的监控,拍到他死前一天出现了三个女人。拿给他妈看,头两个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是谁,最后一个,怎么也不认出来。戴着绒帽,捂着口罩,长风衣,严严实实真是看不出是谁。后来给公寓的宿管指认,翻出登记的证件,这才知晓是周芫。宿管对这个女孩子有印象——冷冷的,挺酷的。
  确实很酷。毛伦笑了一声,王老师和校长助理争论,她敢冲进去帮着理论。
  周芫冲进办公室的时候,手里提着一把折叠的坐凳。就是那种坐垫土黄色的、圆圆的,凳脚细细的那种折叠凳。像极了以前港产电影里的某个镜头,两派人马在大排档“讲数”,一个太妹突然冲进男人堆里,顺手抄起大排档里的折叠凳。王林忽然有了一阵莫名的恍惚,周芫啊周芫。
  第一次见到马冬梅的人,印象大概都不会太差。白白的皮肤,微胖的身材,特别是讲话细声细语,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是的,是错觉。如果不是在心里一直提醒自己注意,王林差点就又陷入了对这个人的好感之中。
  马冬梅安排见面的地方在校小型会议室里,主要是陈文松和她交谈,王林则坐在最后一排,但其实会议室很小,所以无论他在哪里,都是能被清楚地看见。毛伦在他耳边嘀咕,你这么做不是很傻吗?王林撇了撇嘴,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在桌上画着什么。
  许世海老师是去年7月间离校的。学校规定在学期中是不能走人的,所以他就待到了学期末。我有印象,期末考成绩归档了后,他就来办手续,最后校长不在,解聘签字是我拿了校长的印章盖上。马冬梅朝王林看了一眼,微微一笑,王林老师也差不多是那个时候来办的手续,但两个人没遇上,不然的话,都是老同事,估计会比较热闹。王老师,你说是吧?
  马东梅说完这话,笑的声音渐次大了,笑声充盈在了会议室内。她又接着说,许世海老师过世这件事真是很令人悲傷。大家同事一场,但总归离得那么远了,后来就没再联系。倒是王林老师,你经常在北京,不是有机会可以和许老师叙叙旧?
  你这么关心我,连我常在北京也知道?看来,在马助理的耳朵里,就不会有什么秘密的。
  马冬梅竟也不觉得难堪,仍然面带微笑说,秘密到了我这里,大概也就是听听罢了,左耳进,右耳出,我哪里有王老师的本事,还能够把“秘密”写成文字呢。听说王老师还写了小说,专门说我们这个学校呢。   范围还要缩小,马助理不用客气,专门说的就是你。
  马冬梅笑意虽然还挂着,但脸色却眼看着要垮了。陈文松赶忙说,马助理,我们主要是想了解许世海。
  陈警官,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坦白讲,我们一个学校两万个左右在校生,一千多个老师,我不可能每个都认识,了解的也是有限。许世海老师主要是科研比较突出,所以我会知道得稍微多些。他十年前应聘到我们这个学校,和其他普通高校老师也没什么区别,在我们这样的学校,也不太欢迎太突出的老师的。
  毛伦听了,差点笑出声。
  马助理,还有没有人和许世海比较熟悉的?
  王林老师呀,两个人算是不打不相识。对了,许世海什么时候走的?那段时间,王林会不会也在北京?保不准,你和许世海还有来往呢。
  马冬梅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越过陈文松的肩头,直穿王林。王林在纸上画着什么东西。陈文松轻咳嗽了一声,马助理,谢谢你今天抽出时间。许世海的直接死亡原因其实没有可疑的,但是事发前后还是有些疑点,所以我们才找上门,想看看能从学校这里挖到些什么。陈文松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许世海走得突然,他母亲那里很是接受不了,老人家早年自己一人把许世海带大。
  马冬梅叹了一声,王林抬起头,看她的身子稍稍软了一些,但很快又挺了挺腰。她站起身,学校里的老师来来走走,留不下什么记忆。他原来的办公室和公寓早就轮转给其他新老师了。如果真想看看,我可以给语言应用研究中心打个电话,他在学校的时候,没事就经常待在那里。
  走出行政楼的时候,陈文松回头望了望,我感觉马冬梅还有些事没讲明白。
  比如呢?毛伦追问,我倒觉得讲明白了也没什么用吧?许世海的死总不会是和她马冬梅有关吧?
  这时,陈文松和毛伦就都看向了王林。
  能有什么事呢?马冬梅和许世海结过婚。许世海来的第三年就结了,不到三个月又离了。两个人从不对外提,但有心的人,总是会知道。
  谁那么“有心”告诉你的呢?
  王林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个穿朋克装的漫画女孩子,旁边写着两个字“动机”。字的后面还跟着三个感叹号,黑黝黝的,像是一条条毛毛虫。
  毛伦对两岸语言应用研究中心发出了赞叹之声。而在看到许世海的一张照片之后,仍然是发出了赞叹。毛伦说他这是由衷的赞叹,从之前见许世海第一眼起就心生赞叹。他问王林,能理解赞叹的理由吗?王林当然能明白,研究中心是许世海一手办起来的,在一所独立院校,没有公办院校那样有财政资金支持,能够把研究中心做起来,着实很难。难的不是给个房子,往里面塞人,而是要做个平台,大家愿意在里面做学术研究,而且这些研究成果还能得以体现。
  这个我就有点不太懂了。从前期了解的一些情况看,许世海这个人,大家对他的评价好像不是太高。说直白些,就是不好相处。陈文松看着研究中心墙上的宣传栏,但好像他的同事都愿意在这个研究中心干点活儿。
  一码归一码。王林找了个开阔的地方抽烟,这个看似不好理解,但其实又很简单。因为他有渠道给研究的老师拉课题,也能解决研究成果的兑现——发表。
  这个可是很关键。毛伦借了王林的火,也点了烟,这个对评职称就很管用了。先不说这个,就单看许世海这个照片,高大颀长、剑眉星目、鼻如悬胆,比你王林好看多了……嗯,也难怪周芫了。
  虽然许世海已经离开了学校,但宣传栏上还有他的照片。王林多少能读出毛伦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又不是太过于清晰。他很认真地说,不能说周芫和许世海的死有关吧?她虽然不见了,但也是一时找不着罢了,回来那天,我还收到了她发来的微信。
  我指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毛伦忽然笑了笑。
  4
  老师,你的朋友多吗?我没什么朋友,或者说根本没有。
  周芫,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那我呢?不是你的朋友?
  陆肖肖,你已经远超过“朋友”这么浅薄的层次啦。你是天,你是地,你是我的soul mate。
  陆肖肖听到这里装作厌恶地躲在一边,谁是你的soul mate!你的思想那么古怪,我哪里可以和你做灵魂上的交流?
  周芫笑了笑,你也好不到哪里,要不然怎么就我们俩搬到校外住了?唯有你能容忍我,谢谢你,陆肖肖。
  我是嫌麻烦,朋友多,微信加得也多,还要给他们一个个备注。我哪里有这个闲工夫?
  说完这句话,陆肖肖和周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乐了。王林看着她俩斗嘴,心里慨叹,真是青春万岁。他拉开身后的窗户,清风拂来,卷起窗帘。华岩学院这座学校独树一帜地要老师服务学生,要待在办公室等着学生来问问题,如果他们在学习上有问题的话。美其名曰“答疑”。但又不限于学习,还包括人生。聊着聊着,往往就和学习无关了。每个人都在生活,每个人都会有烦恼。倾诉与排解,并不受年龄与身份的限制。
  你看你,胡乱开玩笑,王林老师都不愿说话了。陆肖肖有着明显的婴儿肥,和周芫很不一样,又因为长得高,往往说话的时候像是大姐一般。王老师,就快放暑假了,你有什么计划吗?
  热水壶里的水烧开了,王林要起身泡茶,陆肖肖已经拿起了热水壶,示意他继续坐着,余下的她来做。武夷岩茶的香味瞬间萦绕,周芫贪心地喝下了一大口。王林笑了,傻瓜,茶要慢慢喝的嘛。王林谢过陆肖肖递上的茶,暑假做几件事吧,首要的就是带姐姐和弟弟去旅游,答应了他们要去迪士尼的,一直没有兑现。也让孩子妈妈休息一下,离了,孩子我都没再照顾。亏欠还是很多。
  王老师,在我们心里,你还是好爸爸的。周芫抽出摩爾烟,细长的烟身。你们都知道的,从小我爸就嫌弃我的,我妈一个人带我,也是各种嫌弃。不要说旅游了,连互相待上个全天的时间都没有……哎,不说了不说了,我总是这样,像个祥林嫂一样,在你们面前老是提起这些。
  办公室里一时有些沉寂下来。王林默默地喝着茶,陆肖肖目光里也有些放空。他是知道她自小就没了爸爸,她是遗腹子。他想她大概也是想起了些什么,于是就转了话题,问她俩,毕业设计开题了吧?你们打算做什么选题?   周芫把烟蒂掐灭,涂抹了黑色的指甲亮得像颗珍珠。王林看了,觉得很是有些不真实。陆肖肖先说,我想做文学和电影关系的论文,文学的运用吧,大概是这样的选题范围。我今天来也是想问王老师,能不能带我做毕设?您写小说,有作品还被改编了呢。
  不过是被改编拍成了栏目剧,不值一提。王林看着桌上的一叠剧本打印稿,本想说自己准备做个项目,但想了想又没再提。周芫,那么你呢?
  我呀,想做现代文学的研究。《魔幻现实主义叙事中的中国女性》。
  王林听了一笑,这个题目还蛮深的,都可以做研究生的论文方向了。周芫也跟着笑了,老师你不带毕设吗?开题选导师前我看了下名单,没有你的名字呀。王林本想说自己还有些其他的打算,但忽然像意识到什么,说,你做这个选题,许世海也许是最合适的导师人选。
  周芫没有出声,当作了默认。王林心底有了些异样,但一时又整理不出头绪,于是索性也不说话。陆肖肖反倒笑了,王老师你别介意,整个系里都知道,你和许世海老师有“瑜亮情结”。女生们私底下都会比较你和他,哪个帅呢。说许世海是明亮型,而你是颓废型,各有味道。
  王林哑然失笑,这都是哪跟哪呢?他完全没往这个方向去想,他来系里快两年,但和许世海就是隔着道很厚重却又无形的墙。他总觉得,许世海不带感情的微笑底下,有着一些难以描述的隐秘。
  见到陆肖肖之后,王林觉得她变了很多。不是说样子变了,而是内里的一些东西变了。这都逃不过王林的眼睛。毛伦饶有兴致,在回市局的路上,问王林发现她变了什么。王林说,随大流了,或者说,变成了你我他。毛伦起先不太明白,后來琢磨出意思了,于是就淡淡地回应,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周芫始终没变了?独树一帜的周芫。王林踩着刹车,盯着十字路口的亮着的红色交通灯。待绿灯亮起后,王林一踩油门,车如离弦箭一般飞了出去。毛伦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也是怪人。
  陈文松叫了外卖,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见了王林和毛伦,嘴里说抱歉,理应请你们在外面吃的。毛伦打开了汽水易拉罐,说在公安局里头吃饭,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值得纪念。王林没什么食欲,吃了几口后就放下了筷子。陈文松给他递可乐,他也不喝,却问有没有茶泡一下。陈文松笑了,茶当然有的,身在闽南,怎么能不喝茶呢?陈文松给泡了铁观音,王林喝了一口,说我一般喝红茶,有一回泡了铁观音,周芫喝了说半夜肚子咕噜叫,后来拉着陆肖肖去外面吃了烧烤。下午去找陆肖肖,她和周芫的家里联系了。周芫爸妈说最近都没她的消息,以前就是这样,从来不主动。说她一时好,一时坏。
  什么意思?
  就是周芫有时正常,有时不正常。她常常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有的时候还突然出现在面前。陆肖肖说周芫有时候会心血来潮回老家,说是去见爸妈。后来才知道,也不是突发奇想,是爸爸或者妈妈过生日,她回去给他们庆祝生日。
  跟家里关系还好吧?
  王林很轻微地叹了一声。见他没有继续说,毛伦接过了话,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周芫爸妈都各自组成了家庭,周芫呢,回哪一方,都其实有些尴尬的。
  不只是尴尬。王林开了口,想了想该怎么说才比较合适。她割腕自杀过,好几次。具体原因,或者说是她遭遇了什么,太复杂了,一时也说不清楚。
  陈文松点了点头,这孩子的心里,怕是很沉重。现在,没人知道她的具体去处。
  他打开苹果手机,将许世海死前家门口的那段监控投屏到了幕布上。监控视频进行了剪辑,只截取了有人出现的画面。在许世海被学校后勤发现死亡前的二十四小时里,有三个女子出现在了他家门口,并敲门进去。而许世海一次也没出现在镜头里。周芫最后一个出现,时间也最晚,显示时间是23:50。周芫在里面一共待了约六个小时,凌晨5:53离开。走的时候厚厚的围巾挡住了大半的脸,低着头。王林认出了那条黑白相间的LV围巾,就在12月初刚到北京见汪总的那天晚上,他们约着在后海南门涮羊肉店吃饭,周芫也是围着这条围巾。吃饭的时候,周芫还提到了再过几天是她生日了。
  老蒋,哦,就是我北京的师兄,下午又和我通了个电话,我们互相说了些掌握的新情况。周芫毕业后不是在北京待着,要准备考研究生吗?按理来说生活轨迹是很简单的。老蒋说,他去了居委会,找了房东,又见了跟她一块儿合租的女孩儿,都说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平时大家见了面顶多打个招呼罢了。老蒋又找了些关系,走访了居住地周边的几个店铺,发现有家书店的员工对她有印象,因为她年轻好看,在书店看书,一看就大半天。有一两次还见到一位高大的中年男人陪着她,那个男人成熟有风度,店员自然就多留意了几眼。
  书店叫无界,和单向街有点像,店里是直通通的走道。周芫跟我提过。王林走近幕布,看着最后定格的画面,周芫低垂着头,围巾遮掩了她大半的面目,却唯独无法掩盖她那双大眼睛。只是细看,眼神里没什么光亮,很是疲惫。周芫还喜欢听爵士乐,有时会去后海的音乐吧坐一坐。
  后海音乐吧不太便宜,跑这么远去?毛伦看了眼幕布上的周芫,忽然转而问陈文松,老蒋,他是北京公安,按理找个人不是个难事吧?下定决心,运用大数据,对12日前后的时间进行排查,应该就能捋清楚周芫的行动轨迹吧?
  可那是要动用公家资源了,不要说不合规矩,就说在北京那儿,这么做太敏感了。陈文松笑了笑,你想想啊,一个刑侦警察,还是个支队长,没有经过合法程序就这么做,那得担多大政治风险。
  那现在就卡住了?找不到周芫了?但我也是觉得奇了怪了,怎么就抓着周芫不放呢?许世海不是排除他杀嘛,找到了周芫又如何?
  就是想知道许世海死前二十四小时里,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
  王林走到幕布前,伸出手,在投影仪射出的光线中揉动着,就像是轻抚着周芫的脸。他心里其实是很难过的,作为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他突然觉得有股悲怆在心里压抑着。他一面觉得羞耻,一面又觉得可怜。为自己,为周芫,甚至是为了周遭的一切。   有没有找过一个人——曹三元?
  5
  很快就收到了老蒋传来的信息。老蒋找到了曹三元的学校,打电话说明来意之后,他起先是有些愠怒。老蒋说,曹三元正对学生期末报告进行批改,时间宝贵,不想见客。但老蒋追着说不会耽误很久的时间,他在办公室前等着。曹三元没办法,只好见了老蒋。总归曹三元是教授,涵养还是有的,短暂的不悦之后,恢复了正常。老蒋刚提起周芫,曹三元就马上说印象里有这个人,而且印象很深刻。一来是因为师弟许世海介绍来的,二来是她的穿着打扮比较突出,像是玩艺术的,不太像是准备要做学术的样子。
  曹三元说,就见过周芫一次,后来没再联系。她要考研究生,我说不论是谁介绍来的,都是要参加统一考试,专业课你起码得过线,这是最基本的。老蒋问,是否知道许世海死了的事?曹三元叹了口气,回答说知道,我们有个同门的群,我们的导师也很是伤感,说没想到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完陈文松的叙述之后,毛伦问王林有什么感觉。王林想了想,没在现场,不知道曹三元最后叹了一口气,是什么表情。毛伦不太明白,王林淡淡地回答,叹气,有认真的,也有敷衍的。毛伦笑出了声,你就是神神道道的,什么事都不说完全,好像得知了什么天机一样。王林转身进了厨房,取出了一瓶“老干妈”,既然是天机,那当然是不能泄露了。
  算了,我吃面了,北京太遥远,王老师做的面比较近。
  王林煮了泡面加煎蛋,当作两个人的夜宵。他吃了几口,听到毛伦吧唧嘴狼吞虎咽,放下筷子。两个中年男人。他问,家里的事都办好了?毛伦仍是头也不抬地陷在面里,手续都办好了,缘分到尽头了唄。孩子还小,就跟着他妈。龙岩那里的房子就留给了她。以后什么打算……走一步是一步吧,我想来厦门工作,但高校调动何其难,我自己清楚,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干货”。
  是什么让我们一步步走到今天呢?
  是冷漠。毛伦接上了这句,当作回答。他已经吃好面,给自己悠然地点上一根烟。是冷漠让我们对生活失去了向往,是冷漠让我们对命运不再充满热情。这个时候,我们急需在内心燃烧一股烈焰,重新点燃对明天的渴望。
  你有病吧?说得好像写台词一样。
  怎么样,我是不是也有写剧本的天赋?我跟你说,我主要是懒得动笔,否则凭我对美术的造诣,我写剧本肯定也是不成问题。艺术都是相通的嘛。毛伦开着玩笑,说点儿轻松些的。你给汪靖写的剧本怎么样了?他到底拍是不拍?
  从北京回来后就遇到了这些事,也没心思再和他联系。王林也要了根烟,慢慢抽了起来。拍电影跟做梦一样,特别美好,但有时又美好得特别不真实。就好像遇见周芫一样,有美好,但又觉得有些不真实。特别是现在遇到的这些事,我常常有在梦里的感觉。
  梦醒时分。毛伦笑了笑,对了,电影名字叫什么?
  《烈焰之下》。
  这个好,特别具有深层的隐喻。毛伦鼓着掌,一定得拍出来。
  当初汪靖是承诺一定要拍的。他说他拍这部电影有强烈的动机……王林突然站了起来,从房间里拉出了一块移动白板。白板上写着和剧本有关的一些想法。王林很快地将白板擦干净,做什么事,动机很重要对吧?我们现在去调查也好,走访也罢,都是去了解周芫到底去了哪里,她和许世海的死到底有没关系,对不对?但问题是,我们一直去探究的是结果,却没有去想一想原因——周芫如果真和许世海的死有关,她有杀人动机吗?她那晚离开之后就消失的动机是什么?还有,另外两个女子那天都到了许世海家,动机又是什么?
  王林在白板上分别写下了三个女子的名字:梁眉安、田恬、周芫。
  晚上睡得并不踏实。本来睡眠就浅,又因为心底有事,所以王林处在半睡不醒之间。毛伦在客厅沙发上酣睡,沉沉的鼾声隔着门传到耳朵里。这套老房子的隔音效果本来就差,又加上面积小,所以毛伦打的鼾就显得格外突出。
  移动白板推进了卧室,王林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三个名字。没了睡意,王林索性起床,披着件衣服走到了阳台上。楼下的小区外,一家烧烤摊长年累月地出现。间或有人投诉,城管来管一管,烧烤摊稍微收敛一些,而后又复如初。离开学校的那晚,王林和周芫在烧烤摊上吃过夜宵。走完离职手续,打包好公寓里的东西,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了。没人帮手,周芫坚持着要跟王林来,说是出出劳动力。王林心想自己辛苦一点,上下楼多搬几趟就是了,但想到周芫的坚持,不忍拂了她的意,所以也就没有拒绝。周芫那时还感慨地说,王老师幸亏下了决心买套小房子,否则半夜三更就要流浪了。
  流浪。周芫用了一个很文艺,又很多年未曾再听过的词语。王林回想到此,忍不住笑了。“梁眉安”,这个名字其实并不是自己第一次听到。王林收起了嘴角的笑意,点上了烟。陈文松告诉王林许世海死前二十四小时内,出现在他家的另两个女人名字的时候,问过王林,是否认识这两个人。王林下意识地说不认识,但事后细想,却才想起,原来是周芫提过其中一人——梁眉安。王林后来没有再就这个细节向陈文松说起,他也不太清楚,这样做究竟意味着什么。
  周芫吃了一个烤鸡腿,一把鸡软骨,以及喝下一瓶“百威”之后,突然说到了梁眉安。周芫显得兴致很好,在喝酒的过程中,一再表示要“祝贺”王林早日脱离苦海了。那样的学校,跟野鸡一样,有什么好呢?王林觉得,她那么高兴地在祝贺他,其实也是在祝贺她自己。王林问,下定决心了?周芫说,那是当然!去年和老师说要去北京,要去考研,但一直拖延,迟迟没有动作。做毕业设计,跟着传媒公司实习写文案,跑东跑西,就那么浪费了大半年,我才彻底醒悟:我极其反感这个可恶的世界,当然,我想大家也觉得我是个令人头大的人。
  仍然是要考曹三元的研究生?
  对的,他的研究方向我还蛮喜欢。现当代文学,女性身体写作研究方向。周芫闪着大眼睛,将瓶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是不是很酷?身体写作,就是用器官表达。为什么只有女性作家这样做?为什么女性作家这样写了,就会被贴上“身体写作”的标签?   其实,莫言在《红高粱家族》里,也有很明显的男性器官写作描写。譬如,对豆官的,对罗汉大爷的。王林心里本想说着这些话,但斟酌过后尚未出口,却听见周芫问了一句,老师,你认识梁眉安这个人吗?
  王林很快速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第一印象是不认识。但周芫看着他,好似在鼓励他再认真想一想,于是他又深挖了一层,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人肯定是没见过的,如果打过交道,我自然会记得这个人的样子。梁眉安,这个名字好像见过,是在哪里呢?哦,我想起来了,她做戏剧文学研究,我下载过她的几篇论文。
  对了,也是个大学老师。她好像还是挺有名的吧?在学术方面。
  王林点了点头,几年前就看过一篇她的报道,是她所在的专业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授。她在首都大学当老师的,你怎么会突然提起她?等等,梁眉安、曹三元、许世海,他们三个人……
  都是从首都大学博士毕业,毕业后都留校,但后来许世海离开了,南下到了我们这里。
  王林觉得很是意外并且疑惑,周芫从哪里得知的呢?又为何要和自己说起这些?许世海,定是他告诉周芫的。王林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周芫。她又开了一瓶酒,但这次却是小口啜饮。过了一阵,周芫又显露了笑容,王林老师,有很多八卦呢,你想不想听?算了,还是不说了,你是不会喜欢这些的。末了,自己又补充了一句,老师,你们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呀。
  她那样的说话,更像是情不自禁的感慨。只是,在当时,王林并没有往心里去。冬天的风吹来,烧烤摊年轻男女的嬉笑声重回到耳畔。这夜,真是已经很深沉了,但依然有那失去睡眠、不愿睡眠的男女。王林将衣服紧了紧,折身回屋。
  梁眉安和许世海有过婚姻关系。马冬梅也是。毛伦忍不住慨叹,这许世海真是厉害。别的不说,单就身体,那绝对是一等一。高手,真是高手。
  陈文松和王林自然知道毛伦话里的隐藏含义。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出了许世海稍显不堪的一面。这是大家能看在眼里,或者听闻过的,那是否还有尚未被发现的呢?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如果不是当事人,谁也不知道真实的情况。王林握着打火机,但迟迟没有点烟。陈文松回味了一下毛伦刚才的话,见到王林沉默,于是开口对王林说,你今天来,主要是为了告诉我,你曾经听过梁眉安的名字?换句话说,周芫向你提起了梁眉安,而你起先否认知晓这个人,是不是在心底有些担心——担心周芫会牵涉到许世海的事情里?
  周芫早就和许世海有了牵涉。王林有些无奈,只是谁也没料到,这样的牵涉最后却导向了“死亡”。
  你无须多虑,许世海早已排除了他杀。周芫,或者说那天出现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导致许世海的死。
  如果不是直接,是间接呢?王林想了一个晚上,他隐约感觉有个模糊的东西在召唤着他。虽然他一时不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仍相信自己的直觉:许世海最终的结局,可以从这三个女人身上,找到某种答案。
  陈文松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王林,而后拉上办公室的窗帘,熄灭灯火,打开了投影。梁眉安是12月11日下午三点左右到,五点离开;田恬是傍晚六点半到,晚上九点离开;周芫则是深夜到,是最后一个出现,也是最后一个离开,接近早晨六点。许世海被后勤发现死亡,时间是12日中午。根据法医鉴定,许世海死亡时间已经有六个小时。这个时间和周芫离开的时间高度重叠。
  陈文松很用心地做了PPT。毛伦听了一半,打断了他,这些情况现在其实已经很明确了,也都被我们掌握了。可问题还是回到了一个原点,那就是许世海不是他杀呀,不论是梁眉安还是周芫,她们都没有什么动机去要了许世海的命呀。哎,王林,你说些话呀,我们好像一直在打转,没多大意义。
  二十四小时之内,这三个女人为什么都出现在许世海那里?许世海之前也是这样吗?每天都有女人找上他的公寓?王林盯著幕布上那三个女人的照片,最让我困惑的,许世海在间隔那么短的时间内,分别约了三个女人到公寓,目的是为了什么?
  对呀,他图的是个什么呢?
  我觉得,找到答案的希望在你身上。陈文松看了看王林,笑了笑。
  王林也跟着笑了一声。出门前,他似乎想到什么,对陈文松说,有件事,还得请你查一查。
  6
  王林在犹豫,要不要给汪靖打个电话。毛伦看出来了,就笑话他,“穷酸的高贵”又来了。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悲的是哪一类人?当然,这个世界可悲的人很多,但有一种我觉得最可悲,就是没有自尊,却又偏偏想要自尊的人。给你举个例子,就像是电影《泰坦尼克号》,看过了吧?电影里那个露丝的角色,明明是没落的贵族,家世衰败,亟须靠一段金钱联姻的关系维持体面,但她偏还要有自尊,还要有个人想法。这样,其实是最可悲的。
  你懂个毛线!王林很难得地爆了粗口,待要反驳,却觉得很是无力,好像毛伦说得不无道理。王林面对着笔记本电脑,打开的文档,滑动鼠标一页页往下翻看,但其实一个字都看不见。桌上就放着手机,要打给汪靖很简单,不过就是拨他的号码。王林也在嘲笑自己,究竟在坚持什么呢?为了那一点可怜的尊严?从北京回来后,汪靖那里一直没有回复消息——他的公司究竟拍不拍?拍,就把剧本尾款给结了;不拍,那么一拍两散,大家各奔他处。说到底,王林心里也明白,他不过是对汪靖还保有期待,就怕打过电话,得到失望的结果。
  该来的来,该走的走。毛伦在客厅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王林透过房门,朝客厅侧了侧头,而后拿起了手机。才要拨,却是汪靖打来了电话。铃声响了几秒之后,王林接通了电话。没说多久,王林就结束了通话。而后是陷入一阵安静。毛伦觉察到了一丝异样,走到门口问,怎么了?
  刚才是汪靖打来的电话。
  那不是很好。既顾及了你的面子,又解决了你的问题。他怎么说?
  他说见面聊一聊。王林又将鼠标滑到了页首,标题“烈焰之下”是三号黑体字。这个本子,难道真是命运多舛?
  什么意思?不过就是拍与不拍,一拍两瞪眼的事,有什么复杂的。   王林关了文档,合上电脑。我要去趟北京。
  正好,你也是需要去一趟北京。昨天陈文松说得没错,许世海的事,还需要你来解决。
  许世海的生与死,我在意吗?我只想知道,周芫,她到底怎样了。
  有那么一刻,其实是很危险的。
  王林睡在客厅,把房间让给周芫睡了。天太晚了,两个人又都喝了酒,王林不能酒后驾车,于是就留周芫下来。王林是实在累了,在学校收拾好东西的时候还不觉得,但开车回家里,疲惫就立马涌上身。但他还坚持着把东西从车里搬回家,周芫说是来帮忙,但她毕竟力气没那么大,跑上跑下都是王林一个人。周芫帮忙把屋里打扫干净,已经是很给力了。
  所以,吃烧烤的时候,他已经是哈欠连连了。吃完,回到家,王林倒头就躺在沙发上。他让周芫自便,就像是在自己家,刚说完就不省人事地睡去了。睡到半夜,好像脸颊有些温热,还有些湿润。有人在抚摩着他的脸。一开始,王林以为是在做梦,是那么惬意,他还妄图让这样的惬意持续下去。但慢慢地,他体会到这不是在梦里,于是就睁开了眼睛。他看见周芫坐在地板上,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在他脸上滑过。王林一下子惊醒,猛地坐起身。
  王林老师,你继续睡吧。我喜欢看你睡着的样子。轻轻打呼,有些鼾声,好像个孩子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去洗个澡,睡觉去吧。睡不着?我床上有书,《演员的自我修养》,看着很好入睡。哎,周芫,你这是怎么了?
  老师,你刚才说让我像是在家里一样。我突然就受不了。我和你说呀,老师,念初三的时候,春节过年,奶奶让我去我爸妈家拜年,我本来不想去的嘛,但老人家说要去,我就不得不去了,是吧?我到了妈妈家,她开口就说,让我像是在家里一样;到了爸爸家,他也这么说。老师,你不知道的,当时我真是还小,傻傻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还真就留了下来……要是换作我现在,我摔门就走了。呵呵,老师,你说是不是很好笑呢?
  周芫,你如果真想哭,那就哭出来吧。
  她真像个娃娃一样,就那么放声哭出来了。王林的睡意彻底没了,而且像是掉进了某个泥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呼吸慢慢消失。周芫扑了过去,用力地抱住了王林。她流下的泪,烫着王林的肩膀。王林有那么片刻失去了知觉,但很快他又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赶紧松开了周芫。他迫使自己回过神,你困了,赶紧睡吧。明天,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王林让她躺下,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于是就这样,周芫睡在了沙发上,我在一旁,几乎陪了她一夜。后来我也实在忍不住,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已经先离开了。
  在飞机上,当听完王林这样的叙述,毛伦呆了好半天而后才开口,周芫,就还是个孩子呀。王林心想,谁说不是呢?说完那句话后,毛伦扭过头,望着舷窗外浓厚的积云,没再吭声。看着他陷入沉思的样子,王林忽然有了些欣慰。他觉得这辈子朋友并不用太多,有毛伦这样的就足够了。
  飞机即将落地前,机舱内响起了空姐的“温馨提示”。听到广播声,毛伦才回过神,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来北京一定要把事情办妥了!王林乍一听没明白,后来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解开安全扣后说,放心吧,会有结果的。飞机还在滑行,大家已经急着要打开行李架了。王林打开手机,收到老蒋发来的信息。老蒋知道飞机已经落地了,在机场警务室等他俩。
  见到王林和毛伦,老蒋不住口地说抱歉,实在是公务紧急,要赶去上海,只能在机场和两位碰头了,对不住您二位了。
  去北京前一晚,王林已经接到了老蒋的电话,他很是不好意思,连连解释说上海的公务也是临时通知,实在没得办法。他俩时间恰好撞在一块了,不过是一个要到北京,一个是要离开北京。王林说理解的,那就在机场见一见。老蒋改签了飞机,晚两个小时再起飞。在警务室的一间办公室里,待王林和毛伦都坐好,并喝上一口热茶后,老蒋就把门关了。
  我就直接说了吧。明天已经是许世海的“二七”了,他妈妈一直放不下,把人冻在医院停尸间里。这个是不符合規定的,他身上没有外力作用的痕迹,不是他杀,按照流程就应当送去火化了。昨天我和高老师,就是许世海的妈妈见了面。我把调查的情况都和她说了,许世海离世就是个意外,没有人在这件事里有责任。我劝高老师,让世海一直冻着,他在地下要是有知,岂不是会很难受?高老师哭了很久,她先是没了爱人,现在又没了爱子,这个换作谁都不能接受。但高老师最后还是很坚强,说那就送世海上山吧。今天在门头沟那火化了。唉。
  王林和毛伦都沉默了。老蒋拆开一包新的黄鹤楼,接着想到这是在机场,又把烟放下了。老蒋苦笑,不能抽烟,那就喝茶,我再添些开水。王林望着新添的水,热气很顽强地往上升。他在心里想到,中国人讲“死者为大”,不论过去对许世海是什么看法,他终究是走了。王林看了老蒋一眼,那天出现的三个女人,你昨天也和我说了,总算是弄清了其中两个人出现的原因。但还剩有一个人,周芫。那个,高老师不想知道她的原因了?
  你说到点上了。高老师说其他的,她都可以说得过去;但唯有这个周芫,一个世海曾经教过的学生,而且是女的,为什么要出现?还有,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有意还是无意的?还有,她和世海之间,究竟有没有问题!
  那就要看依照什么标准来定义“问题”了。王林说完这句话,老蒋露出了非常不解的表情。王林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他也曾是周芫的老师,由他来解释,似乎有些尴尬的感觉。毛伦已经猜到了,替王林补充说,这其实没什么不好说的。在学校里,师德方面是“零容忍”;但学生若毕业离开学校了,再和老师有什么关系,那么这个“问题”就不好说了。
  老蒋有些恍然大悟的样子,脱口而出“那么复杂”。王林心想,也没什么复杂。人类历史,“饮鸩止渴”的例子又不是没有,而且关乎人性。
  7
  对于男性而言,如非有恒久毅力,要保持身材不走样是很难的。皮下脂肪的堆积,和地心引力一样,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所以,王林一直以他现在这个年龄,仍然能克服肚腩游泳圈而自豪。当然,这样的自豪说来毫无意义。加在他身上的那些标签,诸如离婚、无业、没钱等,完全就抵消了他所谓的“自豪”。一个中年男人,仍然瘦得宛若青春期的摇滚乐队成员,王林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当听到汪靖赞叹他瘦得有型时,王林是很抵触的。   王老师一看就像是搞艺术的。汪靖喝完一杯咖啡,又加了一罐可乐。王老师真不需要其他东西了?
  不需要了,我抽烟。王林觉得万豪酒店西餐厅的咖啡有些涩了,喝了一口就放下。他抽了一根烟,眯着眼看汪靖。他在心里想,看谁能耗下去。一件简单的事,就不能一下给个痛快吗?
  汪靖好像猜到了王林心里想什么。在喝完咖啡和可乐之后,他终于挪动了一下自己有些肥硕的屁股。王老师读的书多,一口吃成个胖子,这样的“好事”肯定是不会有的。一口吃得太多,不要说长肉变胖了,能做到不被噎到就要万幸了。当年纳粹德国发动闪电战,欧洲战场四处开火,就想一下子把旗帜插到全欧洲。这怎么可能?是不是?所以,我是想和王老师您探讨一下。
  王林实在有些忍不住了,汪总还探讨什么呢?大家时间都很宝贵,我写剧本、你拍片都需要时间,大家按合同走不就行了?
  合同一共是分三次给。头一次是给三成订金,写完稿并根据意见修改后再给五成,拍了后剩下的两成给结了。王林等着汪靖的答复,不论剧最后拍还是不拍,那第二次的五成,也就是十万,无论如何是要给的。王林把合同搬出来说事了,汪靖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王林见他不出声回应,于是又追上去问,汪总给个话吧?我月初来过北京了,现在又来,实在是受不了这里干燥的天气。
  汪靖笑了,又慢慢收起了脸。我说实话,现在融资非常困难,项目要落地很困难。上次你来,我临时去了横店和上海,也是为了找钱。但现在实际情况就这样,真要不到钱。所以呢,我也是想了很久,这才和你联系。一呢,就是先把这个本子搁一搁,放在项目库里,等有合适资金进来了,我们再走下一步;二呀,是前两天接到圈里一个熟人电话,对我们这个《烈焰之下》感兴趣,他提出把版权转给他们公司,他拿这个先去找钱,一旦找到钱了,也是照旧会履行合同付第二次的编剧费。
  王林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一切都是要等“有钱进来”。资本家无法拒绝空手套白狼的诱惑,汪靖是这样,这个圈里的其他人一样也是这样。王林在心底冷笑,这个算怎么回事呢?如果一直拉不到投资,不论是哪种方法,都是他自己“凉凉”。王林觉得已没有交谈的必要了,居高临下地看着汪靖,那么你是觉得哪种合适?
  第二种。汪靖笑了,我有很大把握。
  王林差点没忍住,就要说“那你倒是把第二次的钱先付了”,但后来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他换了种说法,那就是很大概率,说这个本子我白写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王林。汪靖扣好西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还有三天时间,你再考虑一下我说的第二种方式。哦,对了,最后说一句,曹三元教授给我们做过文学顾问。
  不知道毛伦搞得定不?
  王林给毛伦发了微信。又想抽烟,但一想到是在大学校园里,所以还是忍住了。身边经过一些年轻嬉闹的男女学生,有的手上分明還夹着烟。他想自己毕竟是当过老师的,言传身教,这个信条又一次规范了他的行为。虽然,这样的想法,认真想想,其实很可笑。
  请问,你就是王林老师吧?
  有人在问话,很有礼貌。王林赶忙起身,对面站着一位高大又儒雅的男子,戴了一副当下流行的金属边圆框镜,身上穿的短风衣剪裁得很得体。如果不是清楚自己要等的人是谁,王林估计会把眼前的男子错认成某个商界精英。
  我是,您是曹教授吧?上午我们通过电话,约着在学校见面。
  抱歉,让你久等了。下课后被几个学生围住了,问我一些学术方面的问题。都是我带的研究生,一周才碰头一次,不好把他们扔下就走。
  理解的,理解的。王林对他解释得那么详细有些意外。他完全没有必要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样解释。曹教授,您看也快到傍晚了,要不我们找个吃饭的地方,聊一聊?
  你来学校找我,就听我的安排吧。去学校食堂,刷我的卡,一人一份,干净卫生。曹三元很热情地拍了拍王林的肩膀,带着他往食堂走去。汪总给我发了微信,让我要对你“知无不言”,呵呵,这是自然的。今天见到王林老师“本尊”,我也很是高兴,之前就经常听他提起你,说你的剧本好。
  王林在心里苦笑,口惠而实不到,不拍等于零。这话只有烂在肚里了,自然不便和曹三元说起。在食堂二楼的教师餐厅里,曹三元找了个半开放的小包间,两个人各点了一份中式套餐,红烧狮子头,香酥啤酒鸭。
  我在食堂吃饭,一般就是点个套餐。厨房都给你配好了,也不用多想。曹三元笑了笑说,我呢不喜欢拐来拐去,有话就直说。
  这点,倒是和许世海不一样。王林心里没有什么“死者为大”,只是认为要说出客观的话。做过的事,不敢直接承认,推来推去;想说的意思,虚与委蛇,或者是遮遮掩掩。这样似乎就显得很神秘。
  世海虽然是文学博士,但对哲学却是很感兴趣。还在同门的时候,我顶不喜欢和他谈学术,他常常动不动就要跟我辩论。
  哦,这个倒是和后来的他不一样。王林淡淡地笑了,我和他共事的时候,从未见过他和人争论什么,和人说话总是有些懒懒散散。听了曹教授的话,我这才想明白了——他大概是觉得周遭的人水平都太差了吧,争辩是浪费口舌。
  也许吧,他其实是很冷傲的一个人。曹三元吃完饭,手里一直揉捏纸巾。他当年和眉安刚结婚不久就离了,导师是有道德洁癖的,非常生气,痛骂了世海一顿,还说了气话,说只要自己还在学校一天,就永远也不让他评级升等。世海挨了骂,也就硬生生地离开了北京,到了你们南方教书。这十年里头,他从来不提回北京的事,也不托同门给导师带个话,认认错,求个谅解。
  他不为自己的事请托,倒是为了周芫,找到了你。
  很突然,也觉得很意外。曹三元认真地看着王林,好像在他的脸上要寻找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看了一阵之后,他将视线挪到了窗外。你应当是个好人,希望我没有看错。我那时就直接问了许世海,是不是周芫比较特殊?是不是你们俩有问题?许世海听了,开始王顾左右,不肯定也不否认。我说你在感情上是跌倒过的,要想清楚了——学校是“零容忍”。   许世海后来是怎么说的?
  他说从来没开口求过我这个师兄人情,这次算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曹三元忽然有些出神,接口自言,还真是最后一次。
  许世海7月份从华岩离开,9月份正式重回母校任教,而周芫又准备要在这里考研究生。曹教授,您觉得,就凭着这些,不觉得许世海的说法很可疑?
  可疑?他人都走了,再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曹三元反问王林,语气里已经有了些不满。王林知道,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他抓起手机,毛伦已经给他回复了——田恬倒还好,梁眉安真是难搞,这谁能受得了啊?许世海也是命里有一劫。
  王林看完微信心想,何止一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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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皇城根儿!帝都。但就是太大,太冷了。天天过这样的日子,人不得疯了?毛伦坐在出租车里,一边看着车外划过的街道,一边骂骂咧咧的。开出租的师傅白了毛伦一眼,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就是喜欢北京,我在这儿出生长大,怎么着?有意见就别来呀。
  怎么说话呢?不是说“北京欢迎你”吗?毛伦也来了气,怼回了师傅一句。此刻,王林的心情糟透了,实在不想再听无谓的争执。他叫停了出租车,匆匆扫了二维码付车钱,而后就推开车门下了车。毛伦跟在身后,跺着脚喊,你发什么神经呢,这么冷的天,离酒店还有段距离,就这么走回去会冻出病来的!
  王林停了脚步,你在出租车里说的是什么话?左口一句粗话,右口一句粗话,哪点像是个大学老师了?
  你吃了枪药啊?梁眉安不给你好脸色,你窝着一肚子火,然后就往我身上泼了?毛伦狠狠地踹了路边的一辆共享单车,单车应声倒下,像是一座巨塔的轰然倒塌。我陪你来北京,抱怨过什么没有?为了等梁眉安,我滴水未进,到现在都快凌晨了,肚里已经凉得像个冰窖,你问也不问一声?
  毛伦大概是已经气坏了,抖着手拿出烟,几次点火都没点着。王林见了,走过去,用防风火机给他点了烟。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良久,王林朝路边努了努嘴,卤煮。毛伦欲言又止,王林已经掀开门帘,钻进了店里,他只好也跟了进来。点了两份卤煮,外加两瓶北冰洋汽水。王林肚子也有些饿了,于是就和毛伦头对头,谁也不说话,把碗里的卤煮吃完了。嘴里有些渴,毛伦一口就喝光了汽水,还嫌不够,又叫了一瓶。出了店,毛伦说了一句,真是咸。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王林觉得嘴里充满了苦涩,心底却涌上了一股哀凉。北风萧瑟,王林反问自己,自己在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有意义吗?毛伦低着头划手机,嘴角已经咬着一支烟。真好。王林忽然有些释然,自己怎么就那么矫情呢?天空开始飘起一粒粒的白点,京城第二场冬雪也看着就要来临了。王林的脖子觉得一阵冰凉,他缩了缩脖子,朝毛伦说了一声,走吧。两人朝酒店走去,走着走着就看见了,感觉上也不觉得有多远。
  一个人太孤独,两个人就可以结伴了。王林自言自语。
  大晚上你又发什么感慨?毛伦停下了脚步,哎,你看前面那个人怎么和谁很像?嘿,还朝我们走来了。
  两位好。我是世海的妈妈,高美江。
  酒店咖啡厅早已打烊,大堂的灯也灭了好几盏,剩下的灯撑起了黑夜笼罩下的巨幕。但因为光线不强,所以好几次让王林产生了恍惚,以为面对的不是一个渐渐老去的妇人,而是那个正当年的许世海。王林搓了搓自己的脸,手指在半空中烦乱地动着。
  王老师想抽烟的话,就抽吧。我不会介意的。
  那我们俩就不客气了啊。毛伦掏出了烟盒,给王林也递了一根。高老师,抱歉了,这么晚也没地方可选,楼上我们房间太乱,只能请您在大堂这里坐着了。
  毛老师说客气话了。是我深夜打扰,该说抱歉的是我。
  王林抽了口烟,和高美江对视一笑。高美江年纪得有将近七十了吧,但看得出保养得体。这里“得体”的意思,就是该有的苍老,她都有,但就是将自己收拾得很好,一点儿也看不出衰败的样子。王林心里对她忽然有了些肃然起敬的感觉,特别是一想到她刚遭遇的丧子。
  不过,我倒真是很久不曾这么晚睡了。这段时间,常常睡得很晚。有时也睡不着,睁眼到天亮。我睡眠向来是很好的。早年间我带世海,辅导他功课,到点了我就犯困,有一次竟然就趴着他的书桌睡着了。后来世海干脆就叫我不要再辅导了,他说自己能对付功课。他也是争气,从小念书确实没让我费心,全凭着他自己一个人。我呢,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学校出版社人手少,老社长那时也让我顶了好几个编辑的班,有阵子手上同时编辑好几本书呢。
  高美江淡淡地叙述,波澜不惊,王林听得却像是看见一叶扁舟在汪洋大海中起起伏伏。王林相信,毛伦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他余光看到毛伦手里夹的烟头早已成灰。
  王老师、毛老师,真是抱歉,一下子说多了。原本我就不爱说话,这两年身边也没个人,说话就更少了。两位也请不要介意,今晚我就多说些。高美江看来有些渴了,毛伦起身去自动售卖机买了三瓶矿泉水。高美江道了聲谢谢,喝了一口,想了想后继续说,我和两位算是老乡了,我名字里有个“江”字,我是在鹭江畔出生的。后来父母工作调动,我跟着来到了北京,这一住就到老了。当年世海和眉安分手了,离开北京,南下就到了厦门。那里还有我娘家的亲戚,帮着照顾。
  我下午见了梁眉安,还有田恬。
  毛伦插了一句,高美江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意外,只简单“哦”了一声,而后又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对于这些个都曾出现在许世海生命中的女人,高美江似乎都不在意。酒店里暖气开得足,王林觉得自己后背直流汗。他也喝了一口水,却觉得冰凉异常,于是就想到高美江这把年纪的,怎么能喝这样的水呢?外面的世界,雪粒已转成雪花,王林心想,这时真该有一壶热酒。大家一起喝下温暖。
  高老师深夜来,不是只为了把过去的事告诉我们吧?王林觉得,这句话必须要说出口了,或者说,有些事必须要有个说法了。说实在话,高老师,我只在意周芫。她是我的一个学生,也是许世海的……   我知道这个女孩子。高美江忽然停住了,而后长长叹了一声。世海啊,他这一辈子坏就坏在太容易动感情了。这个,也许是我的错。是我,让他没了安全感,没有信心。
  高美江讲到这里没再说下去。王林和毛伦忍不住对视了一眼,心中也跟着慨叹,许世海容易动感情,但也容易失去感情吧。高美江话只讲了一半,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她还是在维护。但与许世海有关的周遭,其缘起仅仅只是“感情”吗?王林在心底摇了摇头。
  小蒋是我的学生,他已经跟我说了一些情况。王老师,你要找到周芫;而我想要弄清楚,世海死前真正发生了些什么。我想,我们算是“殊途同归”吧。世海突然走了,我自然是很难过和不接受,我不愿他就那么不明不白走了。虽然警方说死因没异常,但相信你们也都清楚了,他走前一天,为什么那三个女人会陆续出现?眉安和田恬,都接到了世海发来的信息,要请她俩到公寓。周芫,也是这样吗?现在,只有周芫当时的情况还不知道。请你们理解,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接受身边的人又走了一个……
  说完这些,高美江忽然起身,朝着王林和毛伦弯腰、鞠躬。王林和毛伦惊得赶紧起身,嘴里说着,高老师,您这是做什么?
  请你们体谅一下,作为一名母亲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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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会有我的微信?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个老太婆给你的,是吧!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我和许世海,和他家早就没有关系了,他是生还是死,都跟我无关!
  许世海的生死,跟我更没关系了。我连话都没和他说过,他不过就是我朋友的前同事。我和我的朋友来北京,自然不是来哀悼他许世海。哟,你皱眉了,说明你还是在意许世海老师的嘛。好了好了,我正经说话,不说浑话。你的联系方式,是老蒋给的,资深警官,来找过你的。其次,我们对许世海“感兴趣”,原因在于周芫。坦白地说,周芫现在不见人影,我们很着急。特别是王林老师。毕竟是自己的学生……
  我怎么听出了腻歪的意思?别装作圣洁和纯洁。王林这个人,我听说过名字,他不是把许世海给揭发了?王林这就站在道德高地,正义感爆炸了?我高度怀疑,这个周芫,和这个王林老师,有着不寻常的关系吧?
  呵呵,你是把每个男老师,都当作是许世海的投影了吧?
  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不敢。梁老师大人大量,别计较。你看也到晚饭的点了,老在公教门口站着也不是一回事,待会儿晚自习的学生估计也要来了,进进出出都有不便。我们边吃边聊,梁眉安老师?
  毛,毛伦是吧?我跟你没那么熟,有话就一次说完。这个时候,我也没有任何的食欲。我把之前和蒋警官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11日那天上午,我就收到了许世海的微信,约我下午去他的公寓。我和他,有些事要说清楚。
  一约就成,梁老师那么好说话?是有其他原因吧?许世海是不是还发了一张微信截图?
  你怎么知道的?
  我推测的。下午见了田恬博士,她说她那天收到了一张截图。她的说法跟你一样,也是有些事要和许世海说清楚。梁老师,我有个冒昧的请求,能给我看看截图吗?
  你是毛伦老师?抱歉,刚才和导师在讨论选题,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时间有时就是拿来浪费的。我教学生写生,特别是在户外的时候,先别急着下笔。把画笔和颜料收起来,静静坐一段时间,浪费了也不要紧。
  毛老师,我晚上还有个直播课。要是可以的话,请尽量节约些时间。
  你还带学生了?还要上网课?
  我是在职读博士,我原本就给本科生上课。今晚的直播和教学课无关,是和无界书店合作,每周一次直播讲中国传奇小说。
  无界……周芫,她经常在那里。相信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吧。或许,还很熟呢。
  请不要和我提与我无关的人。对不起,我的时间确实很宝贵。
  呵呵,田博士。看来今天下午我来是个错误,应当让我的好朋友王林老师来的。他和你在某些方面,还蛮像的。田博士时间宝贵,那我就直接说。蒋警官已经和我们说了,他说已经和你谈过了。许世海死的那天,二十四小时内,共有三个女人出现。能否请田博士再告诉我一下,为何会去他的公寓?
  这很奇怪。你,还有那位王林老师,那么在意世海的离去?王老师当初对他,可是不留情面。
  周芫。我们是为了她。
  又是这个人。她有那么大的魅力,引得你们都绕着她?
  你們,也包括可爱的许世海老师,是吧?
  随你怎么想。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
  难道你不想知道,许世海的死,背后也许还有其他的故事?也许,没有那么简单?我们想找到周芫,找到她,或许就能帮我们了解全貌。现在的情形,就像是在玩拼图游戏,差个周芫,就可以把拼图拼全了。
  那天收到了一张截图。有些事要和许世海说清楚。
  能看一下截图吗?
  我转给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总之,人都不在了,也无所谓了。还有,毛老师,死,这个字,太过冰凉。
  睡不着。毛伦的鼾声像鼓点,有高有低。王林睡在另一张床上,伴着鼾声,越来越无睡意。原本,王林已经习惯了,但这一夜,却迟迟无法入睡。王林自己知道,那是因为心里装的事太多了。他一闭上眼,那些亲见的、未曾谋面的,所有的画面都像是放电影一般,过到他的脑子里。时间慢慢延长,他所了解的信息看似越来越多,但好像离真相却更远了。
  如果,有所谓“真相”的话。
  索性起身,披好大衣,轻轻开门出去,走到了走廊尽头。整个酒店都陷入漫长的无意识状态。看起来,唯有自己是清醒的。王林这样想着,给自己点了根烟。推窗开了个缝隙,不敢开太大,否则北风袭来,那不是开玩笑的。
  王林拿出手机,打开微信。那两张截图,其实很相像。画面里,都出现了一只橘猫。梁眉安那张,是许世海站着拥吻田恬。后面的对话里,梁眉安质问许世海,发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做了也就做了,还偷拍?还发给我?那么无耻的事,你究竟想干什么?田恬那张,许世海和梁眉安抱着,陷在了沙发里。田恬问许世海,怎么会有这样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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